邢慶杰
運河像一條爬行的碧藍色絲帶,一路蜿蜒,從煙雨江南伸到了干旱的魯西北,繞德州西城而過,再蜿蜒向北,流向天津方向。德州勝利橋這一河段,歷來就是碼頭較為集中的地方,為沿河“四大漕運碼頭”之一。無論是民用的、官用的、軍用的,都集中在這一段的運河兩岸,統(tǒng)稱為徐家渡口。因河南、河北、山東、江蘇、安徽、浙江、江西、湖北、湖南等九省進京的水路、旱路均需經(jīng)由德州,是九省進京之要道,德州才有了“九達天衢”“神京門戶”的美稱。自古以來,這一帶運河碼頭上就漕糧船擠、游人如織,一派繁華景象。從徐家渡口到德州城,有一條官道,大街兩邊,自明代以來就有零零星星的店鋪,多是些小本經(jīng)營的火燒店、包子鋪、扒雞店等。至清末民初時,達到極盛,路兩邊的店鋪密密麻麻的,鋪子之間連個半尺的間隙都沒有。這些鋪子里,就慢慢衍生出一些大買賣。
這其中,馮家當(dāng)鋪和馬家酒樓就是兩家較大的買賣。
馮家當(dāng)鋪的老板名叫馮英,是德州當(dāng)?shù)厝?,原籍黃河涯。他的祖上原是在運河上使船的,多年來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在這條大河上謀生。到馮英這一輩上,逐漸有了些積累,就放棄了那個時刻伴隨著兇險的行當(dāng),開了這家當(dāng)鋪,這也是德州城外唯一的一家當(dāng)鋪。馮英和城內(nèi)的其他當(dāng)鋪大不一樣,一是在收當(dāng)品時,給的價錢要高一些,二是要求手下的掌柜伙計對顧客態(tài)度要好一些,把行內(nèi)一些不好的規(guī)矩都改了。一般當(dāng)鋪收貨,都要極力貶低當(dāng)品,以壓到最低價格,謀取最大的利潤。比如明明是一床嶄新的被子,一定吆喝著“收破舊爛棉被一套,××個銅板”。馮英堅決不讓伙計們這么干,他自幼就隨父親在運河上使船,多次在大風(fēng)大浪中死里逃生,知道人活著都不易,晚年易行,只是想守著家度個平安日子,并沒有發(fā)橫財?shù)男乃?。他常對手下的伙計說,這世上,除了個別好吃懶做的敗家之徒,誰家要是沒個難處,會放下顏面來當(dāng)東西?
馮家當(dāng)鋪的對面,就是馬家酒樓。馬家酒樓的老板名叫馬戎,祖籍河北景州,從爺爺那輩起就在碼頭邊上賣火燒和撅腚豆腐。馬戎接管過生意后,用多年的積蓄在路邊蓋了三間草房,干著老本行,還加上了炸油條、蒸包子、磨豆?jié){,同時替城里的李記扒雞店代賣扒雞。他也沒有雇伙計,就帶著老婆和一兒一女,一家人齊上手。這生意看著是不大,但十幾年堅持下來,就蓋了這五間起底的三層酒樓。酒樓第三層是客房,一層二層是餐廳,中間有一個天井通著。酒樓主營魯菜,最拿手的是傳統(tǒng)的熘黃菜、紅燒肘子、九轉(zhuǎn)大腸、十大蒸碗等,還承接附近商鋪及村里大戶人家的紅白宴席,生意非常紅火。馬戎祖上曾討過飯,他謹(jǐn)記祖訓(xùn),善待上門的叫花子。他讓伙計每天都把客人的剩菜折到一起,重新加熱后打發(fā)門口的叫花子。在冬天的早晨,到馬家酒樓討飯的,能排出幾十米遠。因為馬家酒樓每天都熬一大鍋玉米粥,凡上門乞討者都有一碗熱粥,施完為止。
馮英嗜酒,但不過量,他經(jīng)常一個人來馬家酒樓小飲,有時也帶一兩個朋友在此小聚。他從來不占用雅間,就在一樓靠窗的地方找張桌子坐下,點幾個菜小酌,不時也隔窗看一眼對面自家的當(dāng)鋪,優(yōu)哉游哉。酒樓這種地界兒,本就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小江湖,馬家酒樓又開在這運河碼頭邊上,南來北往的人員更是雜亂,食客酒后鬧事的事情時有發(fā)生。馮英是個熱心腸,他只要趕上有食客酒后挑事,必過來打個圓場,幫伙計把客人勸走。馮英是老跑江湖的,人又長得儀表魁梧,話還順耳,所以他一出面,一般人都不再糾纏。一來二去的,馮英和酒樓的伙計們混熟了。
這天中午,馮英和手下的程掌柜在一樓小酌。上一天是個月底,剛剛盤了點,生意不錯,馮英就請了程掌柜來,兩人喝個小酒,算是對程掌柜一個月辛苦的獎勵,也順便嘮一嘮生意上的事兒。正喝得高興,伙計端了一個菜上來了,邊往桌上放邊吆喝,菜來了,九轉(zhuǎn)大腸——
伙計這一吆喝,旁邊桌上有個黑胖子當(dāng)即就拍著桌子一聲大吼,伙計!咱們這桌上的九轉(zhuǎn)大腸咋還不上?咱們來得早呀!
伙計趕緊上前彎下腰說,這位大爺,您比人家來得晚……
胡說!誰看見了!客人站起來了,想發(fā)作。
馮英馬上喊了一聲,伙計,把這盤菜先端給那位遠道的貴客!
伙計哪好意思,面露難色,馮英笑著說,怎么,還要我親自送過去嗎?
伙計這才趕緊將菜端了過來。那黑胖子看了馮英一眼,沖他拱了拱手就坐下了。
這一切,都被站在二樓欄桿邊上的馬戎看得一清二楚。其實,他觀察馮英已經(jīng)好久了,非常佩服他的厚道和豁達,遂有意結(jié)交。
不久,馮英破天荒地在馬家酒樓訂了個單間,這一天來的客人也多,竟有十多位。馬戎讓伙計悄悄打探了一下,知道今天來的都是馮英老家村里的頭面人物,就專門到廚房交代了一下,讓廚師把店里的拿手好菜一樣不落地拿出來,給馮老板捧捧場。馮英的這幫村友,本就是看他發(fā)達了,來蹭酒飯的,沒想到能吃到這么好的菜,情緒上來了,酒喝得也痛快,紛紛對馮英豎大拇指。
最長臉的一幕卻在后面。他們酒足飯飽出門之際,馬戎親自送到門口,對馮英拱了拱手說,馮老板,今天晚上免單了,算是兄弟請老家的貴客們吃頓便飯。
馮英正想推辭,還沒開口,馬戎又說,您肯定不差這幾個小錢,但您老家貴客來了,兄弟怎么也得表示一下,求您給個面子吧!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馮英只能是順?biāo)浦哿?。出了門,馮英的村友們對他贊不絕口,都說他在這運河碼頭上算是混開了,是個有里有面的人物了。出來混世界的人,最在乎的就是老家人的評價,一時間,馮英也覺得心里熱乎乎的,有了一點兒飄飄然的成就感。
經(jīng)此一事,馮老板就和馬老板熟了。有時見馮英在酒樓獨酌,馬戎加兩個菜或者一瓶酒,來湊湊熱鬧。兩人兄弟相稱,馬戎曾開玩笑說,馬馮本是一家,因馮家曾使船,就加了兩點水。他們都是生意人,難得的是都不太看重錢財,日子舒心即可。所以他們非常投緣,經(jīng)常聊得忘記了時間,整個酒樓只剩下他們兩人。
馬戎膝下一兒一女,女兒幾年前就出嫁了,婆家是做扒雞的,也算得上是小戶殷實人家。兒子也已經(jīng)定了親,女方是德州城內(nèi)秦家藥鋪老板的大女兒。雙方已經(jīng)訂下婚期,將于民國二十六年(公歷1937年)中秋之后的八月十六完婚。
不料,就在這年的夏天,離馬家公子的大婚之日還有三個多月,夜里莫名地燃起一場大火,把馬家酒樓燒了個精光。住在一樓的廚師和伙計都跑了出來,但有五個在三樓過夜的客人,只有兩個年輕人跳了下來,一個安然無恙,另一個摔折了腿。還有三個客人睡得較死,不幸葬身火海。
這一下馬戎就從云端跌進了地獄。他蹲在廢墟前,呆若木雞,淚水把腳下的地都打濕了。馬太太都哭昏過去好幾次了,被馮英差人抬到了當(dāng)鋪后面的家里。
天一亮,德州城里來了幾個警察,為首的是當(dāng)?shù)匾浴昂谛摹敝Q的警長劉天。他們臨時征用了馬家酒樓旁邊的一間理發(fā)室,把住在店內(nèi)的幾個伙計一個接一個地單獨傳進來訊問。
伙計們一致供認(rèn):是一個幫廚的伙計晚上加班熬高湯,不小心睡著了,火燒到了灶外,引著了備用的柴火……等他們被嗆醒時,炸鍋里的半鍋油已經(jīng)被引燃了,火團夾雜著炸油四處飛爆,又引燃了廚房里備用的幾缸豆油,火越燒越旺……
那個加班熬高湯的伙計是河北邯鄲人,天不亮就逃走了。劉天和手下人嘀咕著要去邯鄲拿人時,被一直站在旁邊的馬戎制止了。馬戎的眼淚已經(jīng)干了,他輕輕嘆了口氣說,劉警長,這是我們馬家的劫數(shù)呀——一個窮伙計,你拿了他又有何用?只不過牢里多了個受罪的犯人。
劉天似笑非笑地瞅著馬戎,豎起了大拇指,馬老板真是仁義呀!你的損失你有權(quán)不追究,可那幾個死了的咋辦?只怕兄弟不好交差呀!
馬戎說,登記住宿的本子也燒了,不知道這幾個人的來路,等人家找上門吧,能私了就私了,人家要打官司,咱也只能奉陪。
劉天拍了拍巴掌說,好好好,既然這樣,兄弟也不難為馬老板,您在這里好好收拾殘局吧,只是——您家公子——要隨兄弟回去,做個質(zhì)押。
馬戎一聽就急了,劉警長,我們一家就住在運河邊上,還有房產(chǎn),難不成還能跑了?
劉天搖了搖頭說,這可不好說,三條人命哪!
不由分說,就強行將馬英的兒子馬鐵帶走了。
馬太太也急眼了,拼了命地想沖上去阻攔,被馬戎一把拽住,沖她輕輕搖了搖頭。馬太太哭道,就這樣讓他們把兒子帶走?
馬戎反問,你能攔得住?接著又安慰她道,放心,兒子肯定沒事,他們就是想趁火打劫。
劉天走后,馬戎就雇人把三具燒焦的尸體收殮起來,臨時存放在了附近的義莊。
當(dāng)天晚上,馮英把馬戎請到城內(nèi)的“清真樓”酒店,置了當(dāng)?shù)氐暮镁?,為他壓驚。在好言安慰了馬戎一番后,馮英承諾說,若馬家有需要,他必鼎力相助。但馬戎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一個晚上也沒說幾句話。馮英知他心事重,不敢讓他喝多,早早叫車把他送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馬戎收拾得一身清爽,新理了發(fā),刮了胡子,穿著一件嶄新的長袍,戴著禮帽,從碼頭上叫了輛人力車,直接進城去了。那時候,德州城的地界還很小,人口卻稠密,出了什么新鮮事也過不了夜。當(dāng)天,碼頭上的人們都知道了:馬戎進城,竟是去秦家藥鋪退婚了。據(jù)看見的人說,一向高傲的秦老板是打躬作揖地將馬老板送出門來的,還叫了車,搶著付了車費。之后,這碼頭內(nèi)外,渡口上下,提起馬老板,無人不豎大拇指:這是條漢子,是個純爺們兒!
當(dāng)天下午,秦老板差人用一輛大馬車將當(dāng)初訂婚的彩禮退還給了馬戎。
接下來的日子,馬老板帶著夫人四處張貼告示,尋找死者的家人,以求早早了結(jié)此事。近處貼得差不多了,他開始往河北一帶張貼,經(jīng)常幾天不見人影。
馮英再次見到馬戎,是兩個多月以后了。那是個下午,馮英正在家里喝茶,聽伙計說馬老板來訪,趕緊迎了出來。
馮英的家,就在馮家當(dāng)鋪的后院,當(dāng)初是和當(dāng)鋪一塊兒建起來的,單獨修了圍墻和大門。
這些天,馮英一直掛著馬戎家的事,前幾天還差程掌柜出去打聽過,知道事情一直沒有什么進展。今天見馬戎登門,知道事情是有轉(zhuǎn)機了,就趕緊將他請到客廳坐下,上了一杯鐵觀音。
馬戎手里提前一個精致的木盒。他一進門,馮英就注意到了,心里隱隱有了某種預(yù)感。
兩人也沒有寒暄,伙計出去后,馮英就問,馬兄,事情怎么樣了?
馬戎忽然站起來,走到馮英面前,一揖到地,馮兄,請拉兄弟一把。
馮英吃了一驚,趕緊扶他坐下,嗔道,咱們不是本家弟兄嘛,有什么話就直說。
經(jīng)過馬戎的努力,這幾天已經(jīng)有兩家苦主得信兒找來了。為了避免打官司的麻煩,馬戎花了大價錢私了了,并讓對方出具了證言證詞,簽字畫押,從此兩不相擾。但是還有一家,一直沒有動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墒莾鹤玉R鐵還在大牢里押著,劉天從不讓他吃飽,人已經(jīng)瘦得脫了形,再這么下去,非毀在里面不可。昨天,馬戎找劉天交涉,想把兒子保出來。劉天答應(yīng)得很痛快,但卻獅子大張口,要一千個大洋,少一個大子也不行。馬家經(jīng)此一場大火,又賠了兩條人命錢,家底已經(jīng)所剩無幾,馬戎又賣了自家住的房子,只湊了五百個大洋……
說到這里,馬戎把帶來的木盒放到八仙桌上,打開盒蓋,從里面取出一件人頭大小的瓷罐,罐體上有彩色魚紋。
馬戎把罐體的正面朝前,呈到馮英面前說,馮兄,這是我家祖?zhèn)鞯囊患善?,您先瞧瞧,如果能入您法眼,就?dāng)給您吧。
馮英輕輕地把瓷罐捧在手里,仔細(xì)地看了看說,精品,精品呀,這是明成化年間的玩意,五彩魚藻紋天字罐呀!
馬戎有點兒緊張地站起來問,馮兄,能否質(zhì)押五百個大洋?
馮英笑了笑說,不止不止呀。
馬戎松了口氣,緩緩地坐在了椅子上。
當(dāng)下,馮英差人找來程掌柜,就在客廳里把手續(xù)辦了,當(dāng)期為半年,月息二分,即十個大洋。馬戎明白,作為當(dāng)鋪的生意,這已經(jīng)是極便宜了。若在城里的幾家當(dāng)鋪辦理,利息至少是這個數(shù)的五倍。當(dāng)下,馬戎謝過馮英,就拱手告辭,這救人如救火呀!但是,馬戎前腳剛邁出門檻,又折了回來,差點兒和背后的馮英撞個滿懷。
馬戎雙眼直直地看著馮英,忽然之間臉紅了。
馮英拍拍他的肩膀,馬兄,有話請講。
馬戎挺大的一個漢子,竟然忸怩了一下,說話也有點兒結(jié)巴起來,馮、馮兄,這個物件兒,確實是祖上傳下來的……兄弟不想——在兄弟手上……
馮英馬上打斷他說,明白了,放心,只要我一家老小混不到討飯的地步,絕不出手,早晚等你來贖。
馬戎呆了一下,雙眼瞬間盈滿了淚水,他強忍住沒讓淚流下來,別過頭去,沖馮英拱了拱手,大踏步地走出了馮家。
當(dāng)天,馬鐵就被放了回來,被馬戎夫妻攙扶著來向馮英道謝。看著已經(jīng)瘦得脫了形的馬鐵,馮英在內(nèi)心深處嘆了口氣,怪不得馬老板亂了方寸,再耽誤幾天,這孩子真就沒命了。
又過了幾天,馬戎在酒店的原址上,搭了個五間房大的簡易草棚,又賣上了火燒和撅腚豆腐。炸油條、蒸包子、磨豆?jié){、代賣扒雞等老本行也都重新拾了起來。他家的房子已經(jīng)賣了,一家三口就吃住在草棚的一角。但馬老板的精神并沒有垮掉,他仍然一身清爽,在街上見了熟識之人都主動招呼,聲音洪亮。
馬家的買賣重新做起來后,馮英就囑咐程掌柜,今后每日的早、中兩餐就不必做了,直接到馬家采買。
馬戎人緣好,又有做餐飲的經(jīng)驗,重新開張后,生意一直不錯。馮英的生意也是穩(wěn)中有賺。運河的水日復(fù)一日地流著,大家的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
馮英有閑的時候,總愛到馬戎的鋪子跟前,和他聊上幾句。馬戎告訴他,生意要照這么一直做下去,別說贖當(dāng)了,東山再起也不是沒有可能。馮英也替他高興,鼓勵他說,到時候再把酒樓蓋起來,不蓋三層了,咱蓋五層。
但世事難料。這年的十月,大批的難民沿京滬鐵路和運河涌到德州,城里城外,到處是一群群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人。這些難民都餓急了眼,其中不乏身強力壯者,見吃的就搶,生意根本沒法做了。到了下旬,日本鬼子打下了德州,天天抓人、殺人、強搶物資。有錢的生意人紛紛跑到鄉(xiāng)下躲避,大部分商鋪都關(guān)了門。
馬戎和馮英先后都關(guān)了生意。馬戎要暫時回景州老家避亂,他來馮家登門道別時,馮英拿出了那個精致的盒子,捧到他面前說,馬兄,這件東西,您還是自己帶著吧,別的事以后再說。
馬戎堅決地?fù)u了搖頭說,不行,咱們兄弟的交情歸交情,但不能壞了你這一行的規(guī)矩。
臨分手,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張開雙臂,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這一對異姓兄弟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抱,竟成了他們的訣別。
馬戎一家走了之后就沒了音信,待到鬼子完成了對整個德州的接管,貼出安民告示,街面上恢復(fù)了正常秩序之后,他們一家也沒有回來。
這期間,還發(fā)生了一件轟動全城的事:劉天投靠了日本人,登上了偽警察局長的寶座。他對當(dāng)?shù)匕傩盏谋P剝更是變本加厲,還整天帶人四處搜捕抗日分子。不久,他就橫尸“牡丹樓”一個妓女的床上。據(jù)傳聞,是共產(chǎn)黨的鋤奸隊干的。劉天死訊傳出的當(dāng)天晚上,德州城里城外,鞭炮齊鳴,成為當(dāng)?shù)氐钠媛劇?/p>
1946年,德州解放了,時局也趨于穩(wěn)定,馬戎一家還是沒有消息。馮英一直記掛著他,擔(dān)心他們一家是不是能平安度過那個亂世。但因多年戰(zhàn)亂,交通不便,他干著急也沒有辦法。
直到全國解放,仍然沒有馬戎一家的消息。馮英感覺到有些不妙,就差兒子馮遠去景州打聽。馮遠騎著一輛洋車子,在景州城附近轉(zhuǎn)了兩天,還真打聽著了。馬戎在碼頭上開了幾年飯店,在景州也是小有名氣的,很多人還記得當(dāng)年的那場大火。但是馬戎一家已經(jīng)沒人了。當(dāng)年,馬戎回到家不久就患了重病,因為缺醫(yī)少藥,很快就撒手西去。兒子馬鐵先是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后因為有祖?zhèn)鞯膹N藝,被一個團長相中,專門為他和幾個親信做小灶。到了臨近解放,那個團長隨大軍去了臺灣,并帶走了馬鐵。不久,馬鐵的母親也因病而逝……
聽完兒子打聽來的消息,馮英把那個五彩魚藻紋天字罐拿出來,放在桌子上,端詳了半天,重重地嘆了口氣。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取消了所有的當(dāng)鋪、煙館、妓院等一些舊社會的行當(dāng)。馮英關(guān)閉當(dāng)鋪后,把鋪子里的東西全部處理了,只留下了這個罐子。
馮遠說,爹,這個罐早就成了死當(dāng),處理了吧,留在手里沒啥好處。
馮英搖了搖頭說,不能處理,人還在呢。
馮遠笑了,爹,人在有什么用呢,他還能從臺灣海峽游過來?
馮英看著健康俊朗的兒子,加重語氣說,孩子你記住,這個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
馮遠問,那您說說,咱家的當(dāng)鋪還能開起來嗎?
馮英當(dāng)時沒有接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知道我這輩子還能不能等得上。
時光飛躍到20世紀(jì)80年代,馮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1983年春天,馮英在家中病逝,享年八十六歲。臨終前,他對馮遠交代了很多,但最重要的有兩點,一是如果國家政策允許再開當(dāng)鋪,一定要重操舊業(yè),讓馬戎的后人能找到我們;二是那個罐子,永遠不能出手。
到了80年代末期,市場上開始出現(xiàn)了典當(dāng)行。雖然和舊社會的當(dāng)鋪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區(qū)別,但經(jīng)營的方式模式基本差不多。已經(jīng)年逾六十歲的馮遠遵從父親的遺囑,在德州開了一家“馮記典當(dāng)行”,牌匾的右下角用紅色小字備注著:原馮家當(dāng)鋪。典當(dāng)行規(guī)模不大,臨街的一樓只有一間大的門臉,二樓有三間大的地方。
馮遠雖然遵從父命把以前的買賣又做了起來,但他并不相信馬家的后人真的能找回來。畢竟,他們隔著遙遠的時空和距離。讓馮遠感到高興的是,這門生意在經(jīng)歷了最初的冷清之后,竟然逐漸火了起來。一年之后,他就近換了一個上下三間的大門市樓,又注冊了一家拍賣行,生意如日中天。
這天上午,天氣很好,陽光透過落地窗投射進辦公室,暖暖地落在馮遠的身上,讓他竟有了些困意。他剛想打盹兒,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驚醒了他。
進來一位著淺灰色中山裝的老者,他走到馮遠面前后,沖他微微一笑。
馮遠趕緊讓座,那位老先生卻從包里拿出一張發(fā)黃的紙,是折疊著的。他小心地打開,慢慢遞到了馮遠面前。
馮遠疑惑地接了過來,只看了一眼,腦子忽地一下就熱了!這竟是一張當(dāng)年馮家當(dāng)鋪的當(dāng)票。他壓抑著狂跳的心,上下打量了老者幾眼,終于從眉眼里看到了幾絲熟稔。他按捺住激動問,您是是馬、馬馬鐵兄!
對對對,馮遠老弟!兩人緊緊抱在了一起。
他已經(jīng)離開大陸三十八年了,一直對家鄉(xiāng)朝思暮想。他主要記掛著兩件事,一是自己的母親生死不明,二是要遵從父親的遺囑,找馮家贖當(dāng)。他回來已經(jīng)十幾天了,先是到老家找到了母親的下葬地,拜祭了母親,并重新修繕了墳塋。然后,他就四處打聽、尋找馮家當(dāng)鋪……
兩人互訴離情之后,馮遠拿出了當(dāng)年馬家的那件當(dāng)品——五彩魚藻紋天字罐。馬鐵則遞給他一張早準(zhǔn)備好的存單。馮遠看了看存單上的數(shù)字后,將存單遞回來,搖了搖頭說,不行,太多了。
馬鐵將存單捂在馮遠的手里說,老弟,這些年你老哥掙了不少錢,多余的,算是我替家父對您馮家的報答吧!
馮遠將存單放在桌子上,仍舊搖了搖頭說,我絕對不能要,家父臨終前留下話,只收當(dāng)初約定的半年利息,半年之外的,都是交情。
兩人相持不下,都陷入到沉默之中。
還是馬鐵打破了僵局,他站起來說,老弟,煩勞您帶我到令尊墓前拜祭一下吧,利息的事,拜祭過令尊以后再說。
馮遠一想這樣也好,出去活動活動,緩和一下情緒。
當(dāng)下,兩人分乘兩輛車,直奔馮英的安息之地。馮英就葬在老家的祖墳里,離城十幾公里,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
馮家的墓地在一片松柏掩映之中,墳?zāi)怪g的小路上都鋪了水泥磚,墳頭個個都整齊飽滿,連一棵雜草都沒有。只有后人人丁興旺、日子殷實,才能將墳?zāi)咕S護如斯。
馬鐵的車上,竟然帶來了九件祭品,除了水果點心,整雞整魚,還有一個胖胖的豬頭。
馮遠嘆道,馬兄真是講究人,我們這里,逢年過節(jié)的,燒個紙就完事了。
馬鐵搖了搖頭說,這是老祖宗興下來的規(guī)矩,改不得呀。
把祭品擺好后,馬鐵抱著那個瓷罐,來到馮英的墓碑前,直接跪了下去。馮遠想拉他,沒拉住。
馬鐵一個頭磕下去,發(fā)出“咚”的一聲大響,半天沒有起來。
馮遠見他肩頭不斷顫抖,趕緊將他的上身扶正,這才發(fā)現(xiàn),馬鐵已經(jīng)淚流滿面。
馬鐵對著馮英的墓碑說,伯父大人,我是替家父來向您謝罪的!當(dāng)年,家父為了救我,萬般無奈之下,拿一件贗品欺騙了您,他臨終前,千叮萬囑,讓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把東西贖回來。
言畢,馬鐵舉起那只瓷罐,“啪”的一聲摔碎在墓碑的石頭底座上。
馮遠急得一跺腳,哎呀!可惜了,這是民國的仿品,現(xiàn)在也是有價值的……
馬鐵一愣,民國的仿品?你——知道這是仿品?
馮遠情知說漏了嘴,他在自己臉上輕輕扇了一巴掌說,咳,瞧我這張嘴。
在馬鐵再三追問之下,馮遠只得說出了實情。
當(dāng)年,馮英一眼就看出了這是件贗品,但他體諒馬戎是救子心切,又借告無門,才出此下策,所以就沒有說破。他相信馬戎的人品,知道他輸不起這個面子,日后肯定會想法贖回去。只是不曾想到,因世道變故,這件事竟然拖了四十多年。
馬鐵聽完,又重新仆倒在馮英的墓前,泣不成聲。
作者簡介:邢慶杰,國家一級作家,德州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德州市作協(xié)主席。已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小說界》《解放軍文藝》《青年作家》等刊發(fā)表小說作品200余萬字,出版小說專著23部。獲過“山東省泰山文學(xué)獎”等30多個文學(xué)獎項,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小說月報》《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必讀》系列等多種選刊、選本。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山東省作協(xié)第二批、第五批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