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發(fā)
夜半三更,你拉開家中那厚重的木門,雖然小心翼翼,門還是發(fā)出吱呀的響聲。往日早習(xí)慣了的聲音,此刻卻讓你心驚肉跳,你掉了魂魄似的撒腿飛跑。你知道,身后很快就是成群結(jié)隊追來的家人。
你氣喘吁吁地跑出村口,跑過稻田,迎面就是那片下山必經(jīng)的林子。幾只鳥兒被驚動,撲棱棱從黑色中騰空而起。你猶豫了一下,即使白天走這里,你也是緊拉娘的手。何況,此時夜色稠重,露氣撲面,時而傳來鳥獸的叫聲。一個女孩子夜路再熟,獨身孤行,也免不了心驚膽戰(zhàn)。
你心一橫:都逃出來了,豈能被一片林子阻??!何況那門響早驚動爹娘,他們指定帶了男丁們隨后猛趕,再不下決心,只有被抓回去一條路。
你本想閉了眼一路飛奔而過,但山路崎嶇,磕磕絆絆,幾個趔趄讓你的步子緩慢下來。突然,林中燃起一束火把,有人正擋在路中央。
“娘哎!”你下意識地喊了一聲,什么都不想了,轉(zhuǎn)身就要奪路跳崖……
“娟兒,夜黑,帶著火把?!?/p>
你停在那里,遲疑不定。
娘又開口道:“記住,到了松口,一定要松口,別太倔。要跟他講明白,一定要講明白。娟兒,記住咯!”
娘如此平靜而憐惜的口氣,讓你的淚奪眶而出。白天知道他要隨叔下南洋,你急了,喊著也要去,卻換來伯父一頓訓(xùn)斥:“一個女孩子如此魯莽,哪有客家人的禮制和教養(yǎng)!”
你被關(guān)在屋里,直到前半夜蒙頭在床假睡,還能聽到娘在窗下走動的腳步聲。沒想到,娘其實是偷偷地給你開了門鎖,還把大門的閂輕分兩側(cè),然后準(zhǔn)備了火把和裝食物的包袱候在半道。天下知女者,莫非娘親。那一刻,你心如針扎,十六歲,就知道了娘的心。
揮手奪過娘掌中的火把,你頭也不回地扎進林中,擔(dān)心娘瞬間改了主意。二十里路,你在晨霧中趕到人來人往的松口老鎮(zhèn)。
此時,江面上已有不少貨船起錨,汽笛嘟嘟作響,那是客家人下南洋要坐的火輪船,你就是順著那聲音奔向碼頭的。老街以石板鋪路,夾道的商鋪熙熙攘攘。與村頭三三兩兩的人家相比,這里的摩肩接踵,讓你內(nèi)心對人竟生出一分恐懼。但,你已沒有時間,即使半路跑丟一只鞋,也無暇顧及。你跑,什么也顧不上地跑,終于站在松江大酒店前。俯視梅江,江邊那數(shù)十級濕漉漉的石階上,堆著貨物藤箱、包袱籮筐,人聲鼎沸盡是陌生臉孔。
他在哪里?他的船在哪里?你踮了腳跟兒瞭望,臉上不覺間淌了兩行淚水。瞅不到他,就是說他坐的船已開走了嗎?你突然忘乎所以地大喊他的名字,聲音之尖、之高,雖然由于年幼尚有幾分稚嫩,一時間,足以使碼頭上的人們駐足回望。
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你知道,或許從此再也見不到他。就在你痛徹心扉,上氣不接下氣,已無力再狂風(fēng)暴雨般呼喚他的名字時,即使你邊哭邊訴完全一副自言自語的傷心惱恨狀,兩耳也一定會厘清所有的混亂與嘈雜,因他遠遠的回應(yīng)而頓時感到驚喜。
是他在喊:“娟妹,在這兒,我在這兒,娟妹……”
還不算成人的他那瘦小的身板擠在人叢中,依著船欄使勁地朝你搖手。你幾次險些滑倒,終是從人縫與濕氣中抵達水邊。
他吃驚地與你對視:“你怎么來了,娟妹!”
你那一刻只是羞赧地笑,一臉淚花兒地笑。
他的右手一直擦搓胸前的新衣,怕你聽不清而高聲問:“有什么事兒,娟妹?是要捎什么東西、捎話嗎?”
岸與船之間僅一跨步之隔,江水綠綠的,蕩漾著波紋。你本以為他會跳下來站在你的面前,卻聽到他催你快講,船要走了,此時你才覺察那只船正漸漸拉開你們的距離。你只吐出一句:“沒事,我就是……就是,來送送你……”
船在蕩,你在說,不知他聽清否。
當(dāng)他被房屋一角遮擋,即逝于你的視線,你才回轉(zhuǎn)了身,三步兩跨跑上石階,沿著街道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一直跑過了所有的商鋪和房屋,直到路與江之間只余一片半膝高的草叢。你立于水畔,以為那船必經(jīng)此地,豈料船與人早隨風(fēng)而去!
幾年后,他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外鄉(xiāng)女人。你躲在家里沒有出門,雖然兩個村子僅隔了一條山谷,相去六七里,雖然兩家人還多有走動。
娘知道后,不斷地說:“你為啥到了松口也不松口?你呀,你這倔丫頭……”
第一次去松口,你才十六歲。
松口鎮(zhèn)位于梅縣,是客家人下南洋的火船碼頭。你后來就去松口的飯店,在后廚做起幫工,洗衣洗碗。你想,那樣至少可以看到他走時的情況和他的女人。但你什么也沒看到。
你在松口生活多年,直到戰(zhàn)火蔓延而過,然后梅江建起大橋,火車來來往往,江邊的碼頭化作一處風(fēng)景,再也沒人從那里下南洋。
據(jù)說他在南洋做得非常有氣象,但再也沒有還鄉(xiāng)。
茶余飯后,你無意或有意瞥一眼窗外,江水依然,不急不緩,流著淌著,水面一個什么東西就漂遠了。不時,你還會喃喃自言:“這松口怎么就不松口呢?”
你佝僂著身子,出了門,去隔壁葉婆家打牌咯。
[責(zé)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