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六十年代以來的“蘭亭論辯”,基于晚清學者李文田(1734―1895)題寫在“汪中舊藏《定武蘭亭》”的一段505字的題跋,“徹底地”否定了《蘭亭序》文本的可靠性。時至今天,雖然已少有人會再去支持李文田、郭沫若等人當年對于《蘭亭序》的“質(zhì)疑”,但針對《蘭亭序》本身是否為王羲之所作,卻已成為學人們難以回答甚至不愿去回答的問題?!疤m亭論辯”至今已54年,一方面可以說對于《蘭亭序》的相關(guān)問題是越討論越復雜,但另一方面,對于引發(fā)“蘭亭論辯”的“汪中舊藏《定武蘭亭》”本身卻尚缺少系統(tǒng)的研究,這其中便包括汪中的“修禊敘跋尾”。
“蘭亭論辯”從微觀上固然可以視之為一次“學術(shù)探討”,但從宏觀角度來看,卻并沒有那么簡單。王羲之與《蘭亭序》對于中國書法史上的意義絕不亞于孔子和《論語》對于中國文化史的地位和意義,學界如果對《蘭亭序》真?zhèn)螁栴}無法做出明晰而準確的判斷,那么作為中國文化代表之一的書法便缺少了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正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蘭亭論辯”因“汪中舊藏《定武蘭亭》”而起,那么所有的相關(guān)討論也應該從由此開始。可遺憾的是,54年來有關(guān)《蘭亭序》真?zhèn)螁栴}的諸多討論,卻少有學人對汪中“修禊敘跋尾”進行專題的研究。眾所周知,“蘭亭論辯”起于郭沫若借用“李文田跋汪中舊藏《定武蘭亭》”中所提出的“蘭亭三疑”來質(zhì)疑《蘭亭序》的真?zhèn)?,可是李文田之所以要撰寫這篇跋文,除了其受碑學書法以及清代社會風氣、學術(shù)風氣的影響之外,其針對汪中“修禊敘跋尾”對于《蘭亭序》的“推崇之聲”而立論的意圖和目的也是非常明顯的。換言之,只有了解“修禊敘跋尾”以及“汪中舊藏定武蘭亭”中諸題跋之間的關(guān)系,才有可能看到李文田提出“蘭亭質(zhì)疑”的基本語境,才能在今天更好地回應李文田以及由“李文田跋文”所引起的“蘭亭論辯”。因此,“修禊敘跋尾”不應被置于“蘭亭論辯”的討論之外,而應將其視為討論“蘭亭論辯”的一件重要史料。
汪中(1744―1794),清乾隆年間揚州人,為乾嘉年間“揚州學派”的代表人物。他的學問私淑顧炎武,“嘗推六經(jīng)之旨,以合于世用”1汪中撰,〈與巡撫畢侍郎書〉,載汪中著,田云漢點校,《新編汪中集》,廣陵書局,2005年,第428頁。。治學之余,汪氏還留意收藏書畫碑帖,42歲那年,他從市場上購得一件“定武五字不損本”《蘭亭序》。汪中為之作跋,即是“修禊敘跋尾”。
汪中生前編有文集,名為《述學》,其中就載有“修禊敘跋尾”。汪中逝后,其子汪喜孫(1789―1847)在重新編輯汪中遺著時,對“修禊敘跋尾”一文的字、句以及段落順序做了部分潤色和修改,遂成定稿。目前海內(nèi)外學界整理出版的《汪中集》2汪中著,王清信、葉純芳點校,《汪中集》,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史研究所籌備處,2000年。《新編汪中集》3汪中撰,〈修禊敘跋尾〉,載《新編汪中集》,第401—403頁。中所收的“修禊敘跋尾”,均承汪喜孫“潤色稿”而來?!靶揿鶖衔病比默F(xiàn)為12段,其中題記1條、跋文11條,全文近2000字。文中不僅詳細闡述汪中對于這件《蘭亭序》的推重之情,而且采用“以文證史”“以碑證史”的考據(jù)方式論證了“定武本”《蘭亭序》出于王羲之真跡的觀點,可謂是在清代碑學正式確立之前一篇重要的討論《蘭亭序》真?zhèn)螁栴}的史料文獻。
據(jù)汪喜孫所編《容甫先生年譜》所載,乾隆五十年(1785)其父收藏了“五字不損本”《蘭亭序》,并為之做跋語,跋語內(nèi)容由汪中生前好友趙魏應汪喜孫所請而書寫在“汪中舊藏《定武蘭亭》”當中。但是汪喜孫在整理其父著作的過程中,曾對汪中的著作做過一定的潤色和修改,具體在“修禊敘跋尾”,便存在著段落順序的調(diào)整和個別字句的修改,無怪包世臣在“書《述學》六卷后”當中感嘆到“喜孫乃以此刻來貽,悉改亂,非予所定……容甫之靈,能自致于予,而不能終呵護之,使不變動以自存其真,悲夫”4其原文為:“喜孫宦游入都,中間相失十數(shù)年,道光壬午九月,喜孫乃以此刻來貽,悉改亂,非予所定,亦有數(shù)篇為喜孫續(xù)訪得而予未見者。容甫之靈,能自致于予,而不能終呵護之,使不變動以自存其真也,悲夫!”參見包世臣著,《藝舟雙輯》,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7年,第80—81頁。。(圖1)
圖1 汪中“修禊敘跋尾”(局部),見《述學·補遺》,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
汪中題寫“修禊敘跋尾”的這件《蘭亭序》,在后世流傳中,其命名逐漸將“汪中(或汪容甫)”與“蘭亭序(修禊敘)”聯(lián)系在一起,有所謂“汪本蘭亭”“容甫本”“汪中本《蘭亭序》”等多種稱謂,為今人所熟知的“汪中舊藏《定武蘭亭》”的稱謂,則是在“蘭亭論辯”時由郭沫若命名的。
“汪中舊藏《定武蘭亭》”的原件于民國期間流入日本,在此之前,曾在國內(nèi)存有三種“子本”:其一為1916年文明書局珂羅版“《汪容甫舊藏真定武蘭亭序》”,其二為清代同治初年由藏家鐘毓麟組織摹刻的石本及其拓本,其三是1886年張鳴珂對“汪中本”當中的“五字不損本”《蘭亭序》所做的雙鉤摹本。在這三種“子本”中,前兩種當中均載有“修禊敘跋尾”。
1.珂羅版《汪容甫舊藏真定武蘭亭序》中的“修禊敘跋尾”
圖2 汪中自書 修禊敘跋尾
圖3 趙魏書 修禊敘跋尾(局部)
近代以來,隨著西方印刷術(shù)傳入,有正書局、文明書局等出版機構(gòu)以珂羅版影印出版了大量中國古代書畫作品,其中“汪中舊藏《定武蘭亭》”便由上海文明書局以珂羅版方式出版發(fā)行。經(jīng)查閱有關(guān)文獻,這件珂羅版《汪容甫舊藏真定武蘭亭序》并非原件的全貌,雖然其中完整地保留了“修禊敘跋尾”,但缺少了部分藏家和觀者題跋,為今天的研究還留下了一些尚無法解決的疑點。
珂羅版本中的“修禊敘跋尾”,依書寫者的不同,可分為兩個部分:其中題記以及題跋第一段為汪中自書,其余部分為趙魏(1746―1825)應汪喜孫之請代書,并有題跋一段。(圖2、圖3)
2.清人摹刻“汪容甫蘭亭序”中的“修禊敘跋尾”
“汪中舊藏《定武蘭亭》”曾在清同治初年由“第二代藏家”鐘毓麟組織摹刻,由王衷白覆刻、吳讓之仿蝕。此外,因趙魏所書小楷不易鉤摹,吳讓之以自書的方式易去趙魏所書的部分,于是此摹刻本中的“修禊敘跋尾”是由汪中原跡的刻本(包括題記及題跋第一段)和吳讓之小楷書寫兩部分共同組成的。5吳讓之在“跋汪中舊藏《定武蘭亭》”中說:“汪容甫先生得《蘭亭帖》,審定為定武石刻五字不損本,手自標題,又寫小像作贊,裝于冊首,又作跋十一則,親書今體隸書,云云。一則于副頁,嘉慶十八年嗣君孟慈乃請趙君晉齋補書其十則于冊尾?!w君所書,又字小不易鉤,因?qū)傥踺d如《禊帖》之高下就石書丹以便刻,……而附趙君書后語于諸觀款后,以存其舊。咸豐庚申十月,讓之吳熙載識?!眳⒁娝l佑編,《〈蘭亭序〉研究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13年,第705—706頁。(圖3)
這件摹刻本的原石現(xiàn)存鎮(zhèn)江焦山碑林,僅有兩塊,其中一塊為“蘭亭序”部分,已殘,存“永和九年”至“死生亦大矣豈”共20行237字,碑林題為“明定武蘭亭殘碑”,《焦山石刻研究》亦稱其為“明刻”;另一塊即為吳讓之書汪中“修禊敘跋尾”的最后五段,自“趙承旨得《獨孤長老》本”至“世人不識右軍書,見《定武修禊序》結(jié)體似率更,遂以為率更所書,則誤矣”,共600 余字,今碑林題為“清·定武蘭亭序跋”,《焦山石刻研究》當中稱其作者“佚名”。(圖4、圖5)
圖4 鐘摹本 中的 蘭亭序(局部)
圖5 鐘摹本 中的 修禊敘跋尾(局部)
據(jù)藏家鐘毓麟的說法,摹刻“汪中本”的初衷是為了保存“名跡”,他說:“此本昔在汪氏,海內(nèi)名公卿求一見不易得,今兵火之余,收藏家百不遺一二,而此帖幸存,毓麟仰測先君之意,以廣其傳以公同好……?!?《〈蘭亭序〉研究史料集》,第799頁。因此,除摹本原石外,目前在博物館、出版物以及私人收藏中,今人依然見到這件摹刻本的身影。據(jù)筆者目前所見,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在《蘭亭書法全集》第二卷中刊出了圖版;在上海博物館圖書館當中收藏三件,均為戚叔玉舊藏,其中還有一件上有戚氏跋文一段;在197伊藤滋撰,〈重刻汪中本蘭亭序〉,載《墨》,2011年(11—12月號),第102頁。3年日本昭和蘭亭書法展上曾展出過一件由梁啟超題簽的“定武蘭亭五字不損本”,即“清摹汪中蘭亭”的拓本之一;日本學者伊藤滋亦藏有一件“清摹汪中蘭亭”,在“會”字缺處有“木雞室”白文小印,這件藏品亦曾經(jīng)在西安舉辦的中日邦交正常化二十周年“木雞室藏歷代金石名拓展覽”上展出過,題為“南宋重刻定武蘭亭序舊拓精本”,伊藤氏還曾撰寫專文介紹“重刻汪中本蘭亭序”,稱其為“雖然是重刻版本,但也是定武《蘭亭序》刻本中非常出眾的版本之一”7伊藤滋撰,〈重刻汪中本蘭亭序〉,載《墨》,2011年(11—12月號),第102頁。。(圖6-8)
圖6 清拓鐘摹本 汪中舊藏定武蘭亭 全卷,故宮博物館
圖7 伊藤滋 重刻汪中本蘭亭序書影
圖8 伊藤滋藏 重刻汪中本蘭亭序
3.拍賣中所見“修禊敘跋尾”墨跡一件
除去在文本文獻和碑帖文獻中可見的“修禊敘跋尾”之外,在近年的拍賣市場上,還曾拍賣過一件汪中“修禊敘跋尾”墨跡,即嘉德四季第41期拍賣會暨十周年慶典拍賣會“古籍善本碑帖法書專場”上編號為“3246”的“汪容甫定武蘭亭十一冊”,其著錄信息為“舊抄本,1冊,紙本,16×25cm……”。拍賣方僅刊出這件拍品其中的一面(兩頁),內(nèi)容為跋文第二段和第三段局部,共12行185字。就其刊出部分來看,其書法為行楷書,與趙魏書“跋尾”和吳讓之書“跋尾”均不同,同時也與汪中自己的筆跡也不甚相似。(圖9)
以上便是目前所能見到的與汪中“修禊敘跋尾”有關(guān)的主要版本線索。此外,與“修禊敘跋尾”有關(guān)的材料還有兩件:其一為趙之謙“天道忌盈人貴知足”朱文印一枚,此印文出于“修禊敘跋尾”;其二為吳讓之在一件“定武《蘭亭》”翻刻本后以“修禊敘跋尾”首句“今體隸書以右軍為第一”為題跋??偟膩砜?,盡管“汪中舊藏《定武蘭亭》”的原件流入日本,但與之相關(guān)的最為重要的汪中“修禊敘跋尾”,在今天依然可以在文本文獻和碑帖法書中獲得,這便為今天進一步探討“蘭亭論辯”提供了資料的可能。
清光緒十五年(1889)八月,時任浙江鄉(xiāng)試正考官的李文田在杭州主持鄉(xiāng)試結(jié)束以后,在返回北京途中經(jīng)過揚州,在其“同年進士”張丙炎那里見到“汪中舊藏《定武蘭亭》”,于是便題寫下〈李文田跋汪中舊藏《定武蘭亭》〉一文,從書法和文本兩個角度均否認了《蘭亭序》出于王羲之原作的可能性。可是,為什么李文田要在朋友的藏品中寫下一篇帶有強烈質(zhì)疑意味的文章呢?原來他是要回應帖中的“修禊敘跋尾”。
李氏在跋文中寫到:“往讀汪容甫先生《述學》有此帖跋語,今始見此帖,亦足以驚心動魄。然予跋足以助趙文學之論,惜諸君不見我也?!边@里所講的“此帖跋語”,即是汪中“修禊敘跋尾”。那么不禁要問,汪中在“修禊敘跋尾”中到底講了什么,會引起李文田一定要在朋友的收藏品上寫下一段證其字偽文偽的跋文呢?
汪中在“修禊敘跋尾”中表達了他對于自己收藏的這件“定武本”《蘭亭序》的極力推崇,他不僅認為其所收藏的這件“定武本”《蘭亭序》為“古今天下無二”的“定武真跡”,而且還綜合運用史料文獻和石刻遺跡來論證所謂“定武本”《蘭亭序》出于歐陽詢以“右軍真跡”摹寫上石,而非一般所謂歐陽詢臨本上石。于是可以看到李文田后來在跋文中引證《世說新語》當中的《臨河敘》來質(zhì)疑《蘭亭序》文、以“二爨”質(zhì)疑《蘭亭序》字并不“突?!?,而是對應汪中“跋尾”的觀點而來的:汪中認為《蘭亭序》出于王羲之真跡,李文田認為《蘭亭序》出于唐人篡改;汪中認為《蘭亭序》優(yōu)于“昭陵諸碑”,當是原跡摹本上石,而李文田則認為“《定武》雖佳,蓋足以與昭陵諸碑伯仲而已,隋唐間之佳書,不必右軍筆也”;汪中引北魏刻石《始平公造像記》、南朝梁刻石《吳平侯神道石柱》論證《蘭亭序》書法存有古意古法,而李文田則引“二爨”來論證《蘭亭序》書法與之殊不相類,應為唐人偽作(圖10)。由此不難看到,“修禊敘跋尾”當中對于《蘭亭序》的推崇直接導致了李文田在“跋汪中舊藏《定武蘭亭》”中對于《蘭亭序》的質(zhì)疑,那么不禁要進一步追問,汪中的主要觀點又是怎么得出的呢?
汪中在“修禊敘跋尾”中繼承了自北宋黃庭堅(山谷)以來對于“定武本”《蘭亭序》的推崇8[宋]黃庭堅撰,〈書王右軍蘭亭草后〉,載《類編增廣黃先生大全文集》卷四十三:“王右軍《蘭亭草》,號為最得意書,宋齊間以藏秘府,士大夫間不聞稱道者,豈未經(jīng)大盜兵火時,蓋有墨跡在《蘭亭》右者?及梁州之間焚蕩,千不存一。永師晚出此書,諸儒皆推為真行之祖,所以唐太宗必欲得之。其后公私相盜,至于發(fā)冢,今遂亡之。書家得‘定武本’,蓋仿佛古人筆意耳。褚庭誨所臨極肥,而洛陽張景元?地得缺石極瘦,‘定武本’則肥不剩肉、瘦不露骨,猶可想其風流。三石刻皆有佳處,不必寶已有而非彼也?!眳⒁姟丁刺m亭序〉研究史料集》,第14頁。,提出其所藏“定武本”《蘭亭序》為“最優(yōu)”的觀點:“今體隸書,以右軍為第一。右軍書,以《修禊敘》為第一?!缎揿鶖ⅰ罚浴抖ㄎ洹繁緸榈谝?。世所存《定武》本,以此為第一。在于四累之上,故天下古今無二?!保ㄒ妶D1)
圖9 嘉德四季41期3246號“汪容甫定武蘭亭十一則”
圖10 《始平公造像記》《梁吳平侯神道石柱》書影
這段文字為“修禊敘跋尾”跋文首段,其中闡明了汪中對于這件自藏《蘭亭序》的基本態(tài)度,即這是一件重要的“定武五字不損本”《蘭亭序》傳本,并為“定武真跡”而非翻本。在“修禊敘跋尾”中,汪中介紹了他收藏此件《蘭亭序》的經(jīng)歷:“中(汪中自稱“中”——引者注)年十四五即喜蓄金石文字,數(shù)十年來所積遂多。屬有天幸,每得善本,惟《修禊序》未嘗留意,以為不得《定武》本,則他刻不足稱也。而祖刻畢世難遇,無望之想固無益爾。今年夏,有人持書畫數(shù)種求市,是刻在焉。裝潢潦草,無題跋印識,而紙墨神采如新,遂買得之。念此紙之留于天壤間者將八百年,中間凡更幾人,曾無毫發(fā)之損,固云神物護持。然使其有一二好古識真之士為之表章,重以錦褾玉軸之飾,則當價重連城,為大力者所據(jù),余又安能有之?物之顯晦遇合,誠有數(shù)歟!”從這段文字的表述中可以看到,汪中在收藏此帖之前,便已認定“定武本”優(yōu)于《蘭亭序》的其他傳本,所以他才會在遇到此帖時,在“無題跋印識”的情況下便“直接”認定此本即是“定武真跡”,難怪后來姚大榮會稱其為“率臆武斷之賞鑒家”9汪中撰,〈書汪容甫修禊敘跋尾后〉,載姚大榮編,《惜道味齋集》。參見《〈蘭亭序〉研究史料集》,第665頁。了。
眾所周知,清代學術(shù)較之前代最大的不同,即是特別重視古代文獻的考據(jù)工作,汪中也不例外。為了論證其對于這件“定武本”《蘭亭序》所執(zhí)的“最優(yōu)”態(tài)度,汪中采用了元代趙孟頫和王蒙題跋《蘭亭序》時的論證方式。(表1)
眾所周知,趙孟頫曾于“定武獨孤僧本”《蘭亭序》和“吳靜心本”《蘭亭序》分別作“十三跋”和“十六跋”,其實趙孟頫在著名的“落水蘭亭”(即“趙子固本”《蘭亭序》)上也曾題寫了跋文(即上文)10文獻著錄見《庚子銷夏記》《辛丑銷夏記》,圖像見清內(nèi)府摹刻“落水蘭亭”。。王蒙題跋現(xiàn)存北京故宮博物院“趙孟頫臨蘭亭序卷”,從跋文內(nèi)容上來看,應為王蒙在“吳靜心本”《蘭亭序》(即“十六跋本”)中的題跋。雖然在趙氏、王氏之前,亦有宋人論“定武本”為優(yōu),但此種“層層遞進式”的論證方式則始于趙孟頫,因此汪中“四累”說來自趙孟頫跋文是無疑的,而且王蒙跋文比趙孟頫跋文來得更加“徹底”,除樹立王羲之和《蘭亭序》的道統(tǒng)地位外,還將其外公趙孟頫也列入其中,稱趙氏為王羲之身后能繼右軍筆法的第一人,并認為此卷又為趙孟頫所有《蘭亭序》題跋中最優(yōu)亦最多者。盡管王蒙沒有說此卷中趙孟頫的《蘭亭序》臨本為趙孟頫的所有臨寫本中最優(yōu),但其言外之意已經(jīng)將趙孟頫推為了王羲之千年以后最得道統(tǒng)“真?zhèn)鳌钡摹皞魅恕薄?/p>
其中汪中對于《蘭亭序》的推崇不僅是借用了趙孟頫和王蒙式的論證方式,而且也在觀念上接受了自宋元以來、特別是趙孟頫以來對于“定武本”《蘭亭序》的推崇。按照趙孟頫“蘭亭十三跋”的說法,《蘭亭序》在“南宋士大夫家刻一本”,而真正的“定武石刻……有日減,無日增”,所以趙孟頫非常重視屬于原石宋拓的“獨孤僧本”。盡管此本“五字”已損,但趙氏還是給予了其高度的評價,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當時能夠見到的“佳品”已然不多。而汪中生前很少在書畫碑帖上題跋鈐印11《容甫先生年譜》:“先君所藏書畫碑刻,不輕作題跋,亦無鑒賞印記。惟《修禊敘》有跋,他跋皆為人作。先君筆墨謹嚴,于此可見?!眳⒁娡粝矊O編,《容甫先生年譜》,載汪中著,田云漢點校,《新編汪中集》,廣陵書局,2005年,第29頁。,而“修禊敘跋尾”卻是一篇近2000字的長跋,足見汪中對之的重視程度。進而,汪中認為他收藏這件“五字不損本”《定武蘭亭序》優(yōu)于趙孟頫當年寫下“十三跋”的那件“定武獨孤僧本”《蘭亭序》,自己也較趙氏為有幸。他說:“趙承旨得《獨孤長老》本,為至大三年。承旨年五十有七,其本乃五字已損者。中生承旨后五百年,聲名物力,百不及承旨。今年四十有二,而所得乃五字未損者。中于文章、學問、碑版三者之福,所享已多。天道
忌盈,人貴知足。故于科名仕宦泊然無營,誠自知稟受有分爾。”據(jù)趙孟頫“蘭亭十三跋·之一”所說,趙孟頫于元至大三年應召入京,行至南潯時得“獨孤僧本”?!蔼毠律尽彪m為“五字損本”,流傳有序,是公論的宋拓原石拓本。但在汪中看來,他所收為“五字未損本”優(yōu)于趙氏所收“獨孤僧本”;趙氏時年57歲,而自己僅42歲;在汪中看來,自己生于趙氏后500年,聲名、物力均不及趙氏,卻能在42歲時收得“優(yōu)”于趙氏“獨孤僧本”的“定武真跡”,實有幸于趙氏。汪中這段題跋雖然不免“夸言”,但實際上透露出一個信息,即他對“天道忌盈,人貴知足”的深切體認,或者說,雖然他在講其所藏《蘭亭序》“優(yōu)”于眾本,但其實也是在講他在“文章、學問、碑版”這方面的成就是“優(yōu)”于眾人。
表1 趙孟頫跋文、王蒙跋文與汪中跋文對比表
汪中不僅認為“定武蘭亭序”為“最優(yōu)”,而且認為“定武蘭亭序”即王羲之真跡經(jīng)歐陽詢摹寫上石而來,而非歐氏臨本上石,并綜合運用史料文獻和古代刻字遺跡等資料來論證這一觀點。
1.來自史料文獻上的依據(jù)
汪中認為《蘭亭序》出于唐代書法家歐陽詢依王羲之《蘭亭序》真跡鉤摹本上石,而非當時流行的歐陽詢“臨本”上石的說法。他說:“《敘》中涂改諸字,此刻若‘因寄所托’‘因’字、‘向之’二字、‘良可’二字、‘悲夫’‘夫’字、‘斯文’‘文’字,皆先書他字而后改之,筆跡宛然。其翻刻《定武》本及別本所刻皆不爾。故知《定武》是從右軍真跡上石也。然中雖能鑒古,使不見《定武》真刻,亦何從知之?此非人力所能為也?!庇终f:“《定武》石刻出自歐陽率更。若以為率更所書者,中嘗疑焉。太宗之于此《敘》,愛之如此其篤也,得之如此其難也,既欲壽諸貞石,嘉彼士林,乃舍右軍之真跡、用率更之臨本?譬之叔敖當國,優(yōu)孟受封;中郎在朝,虎賁接席,殆不然矣。后見何延之《蘭亭始末記》云:‘帝得帖,命馮承素、韓通政等各搨數(shù)本,賜太子諸王。一時能書如歐、虞、褚諸公,皆臨搨相尚?!瘎M《嘉話錄》云:‘《蘭亭敘》武德四年入秦府,貞觀十年始搨以分賜近臣?!巫映栋稀吩疲骸铺谠t供奉臨《蘭亭敘》,惟率更令歐陽詢自搨之本奪真,勒石留之禁中?!缓笾抖ㄎ洹繁灸寺矢憮?,而非其手書,于是前疑始釋。古稱石刻之佳者,曰下真跡一等。此以右軍之真跡、太宗之元鑒、率更之絕藝,盛事參會,千載一時。雖山陰暢敘、興到再書;昭陵繭紙、人間復出,何以過之?自宋以來,士大夫萬金巧購,性命可輕,良有以也?!?/p>
在浩如煙海的《蘭亭序》相關(guān)史料中,關(guān)于“歐陽詢”與“《蘭亭序》”的各種說法莫衷一是,或者說,歐陽詢在歷史上以及后人的記述中“扮演”了與《蘭亭序》有關(guān)的多重身份:其一、歐陽詢主持編撰的《藝文類聚》收錄了《蘭亭詩序》;其二、關(guān)于《蘭亭序》在唐代為唐太宗所得,較為人所熟知的是所謂“蕭翼賺蘭亭”,但在宋代文獻的記述中,歐陽詢也是《蘭亭序》真跡的訪得者12[宋]錢易著,《南部新書》丁:“《蘭亭》者,武德四年,歐陽詢就越訪求得之,始入秦王府?!眳⒁姟丁刺m亭序〉研究史料集》,第10頁。;其三,有人認為“定武本”《蘭亭序》的書法風格與歐書相近,遂認為“定武本”出自歐陽詢或為歐陽詢“臨本”,又有所謂《蘭亭序》“歐本”“歐系”一類的說法13[宋]李之儀撰,《姑溪題跋》卷一“跋蘭亭記”:“嘗有類今所傳者參訂,獨‘定州本’為佳,似是鐫以當時所臨本模勒,其位置近類歐陽詢,疑詢筆也?!眳⒁姟丁刺m亭序〉研究史料集》,第17頁。;其四,還有一些文獻當中記載,歐陽詢曾以王羲之《蘭亭序》真跡上石14曾宏父撰,《石刻鋪敘》卷下:“唐太宗詔供奉臨《蘭亭序》,惟率更令歐陽詢所拓本奪真,勒石留之禁中,他本付之于外,一時貴尚,爭相打拓?!眳⒁姟丁刺m亭序〉研究史料集》,第112頁。又《蘭亭續(xù)考》卷一載:“《蘭亭》出諸唐名手所臨,固應不同,然其下筆皆有畦町可尋。惟定武本鋒藏畫勁,筆端巧妙處,終身效之,而不能得其彷佛。世謂此本乃歐陽率更所臨,予謂不然,歐書寒峭一律,豈能如此八面變化也。此本必是真跡上摹出無疑?!眳⒁?[宋]桑世昌、俞松集撰,《蘭亭考 蘭亭續(xù)考》,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3年,第214頁。。此外,還有一件歐陽詢款楷書《蘭亭記》。汪中所支持的,便是第四種說法。
受清人考據(jù)學風的影響,汪中在未見其所藏“五字不損本”《蘭亭序》之前,雖然對“定武本”有所偏愛并對“定武本”出自歐陽詢臨本一說存有疑慮,只是并未下一定論。而在他收藏《蘭亭序》之后,他便以這件《蘭亭序》拓本為依據(jù)并綜合歷史上的文獻記載明確指出“定武蘭亭”出自歐陽詢依王羲之真跡上石,而非歐氏臨本上石。但,汪中所引“何子楚跋”以及未引“姜白石跋”在《蘭亭序》史料當中僅可作為“一家之言”,而何氏《蘭亭記》、劉氏《隋唐嘉話》所載或近乎傳奇,或語焉不詳,均不可作為“定武蘭亭”由歐陽詢摹真跡上石的確證。
因此,綜合汪中的觀點,應該可以看到,汪中對于《蘭亭序》的考證并沒有對相關(guān)的史料預先做一番可靠性的論證,而是先確定了“《定武蘭亭》出于王羲之真跡”的觀念之后,再運用可見史料來論證這一觀念的正確性和可靠性。汪中的這種考據(jù)方法與戴震、閻若璩等考據(jù)學家不預設觀念、重視對文獻中字義和音韻進行考據(jù)的方式迥然有別,因此汪氏對于《蘭亭序》的論證并不真正可靠,為后來李文田反駁汪中觀點埋下了伏筆。
2.來自古代刻字遺跡的依據(jù)
《蘭亭序》作為一件傳世書法名品,對其書法的考證形成了多種方式,如既可以進行風格判定(“歐本”與“禇本”、“定武”與“唐摹”等)或特征判定(如“八潤九修”“金龜玉兔”、“損字”等),也有所謂“偏旁考”“審定訣”等專門的考訂口訣。特別是“禊帖偏旁考”為明清兩代考訂《蘭亭序》的重要標準15如[明]郁逢慶輯,《續(xù)書畫題跋記》卷三載文征明語:“余平生閱《蘭亭》不下百本,求其合于此者蓋少。近從華中甫觀此,乃镵損五字本,非但刻拓之工,而紙亦異,以白石所論偏傍較之,往往相合,誠近時所少也?!眳⒁姟丁刺m亭序〉研究史料集》,第226頁。,比汪中同時代而略早的翁方綱(1733―1818)便參考“趙子固本”(“落水”本)、“禊帖偏旁考”作《蘇米齋蘭亭考》。不過汪中在“修稧敘跋尾”當中便提出,假設后人依“偏旁考”而作偽,那么依據(jù)“禊帖偏旁考”來考訂“定武本”《蘭亭序》豈不是要“本末倒置”了嗎?他說:“往見宋番陽姜氏《禊帖偏旁考》,心焉笑之。即如此本,正猶青天白日,奴隸皆見,何事取驗《偏旁》,然后知為《定武》真本。設有作偽者,依姜氏之言而為之,又何以待之?然則牽合于姜氏者,所謂‘貴耳賤目’者也?!币虼?,他并不同意以“禊帖偏旁考”為標準來考證“定武本”《蘭亭序》,而是采用了新的考證視角和方法。
眾所周知,清代學術(shù)的最大特征便是對于古代文獻、地理、遺存的“考據(jù)”,這與清初自顧炎武開始提倡“實學”和“經(jīng)世致用”有關(guān)。到了汪中生活的年代,隨著考據(jù)學的不斷深入和分化,逐漸形成了“皖派”(以戴震為代表,重視字義、音韻)、“吳派”(以惠棟為代表,重視古文經(jīng)學)、“浙派”(以章學誠為代表,重視“以史證經(jīng)”)以及“揚州學派”(以焦循、汪中、阮元為代表,以“學貴通達”為主要學術(shù)志趣)等多個學術(shù)流派。在考據(jù)學當中,重視對于文獻原義的考據(jù)和梳理,所以便特別重視將被考證文獻與其同時代的其他文獻或遺存相互對比、對照,從而論定該文獻是否可靠,如閻若璩對于《古文尚書》的考證,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汪中為了論證《蘭亭序》出于王羲之真跡,運用了考據(jù)學“以史證經(jīng)”的方法,綜合運用宋本《淳化閣帖》以及北魏刻石“始平公造像記”、南朝梁時刻石“梁吳平侯神道石柱”等歷史遺存來論證《蘭亭序》中存有“古意”,以反駁當時由趙魏所提出的《蘭亭序》字“不應古法盡亡”的說法:“吾友趙文學魏、江編修德量,皆深于金石之學。文學語編修云:‘南北朝至初唐碑刻之存于世者,往往有隸書遺意。至開元以后始純乎今體。右軍雖變隸書,不應古法盡亡。今行世諸刻,若非唐人臨本,則傳摹失真也。’編修以諗中,中嘆文學精鑒,為不可及也。然中往見吳門繆氏所藏《淳化帖》第六、第七、第八三卷,點畫波磔,皆帶隸法,與別刻迥殊。此本亦然。如‘固知’‘固’字、‘向之’二字、‘古人云’‘云’字、‘悲夫’‘夫’字、‘斯文’‘文’字改筆,政與《魏始平公造像記》《梁吳平侯神道石柱》絕相似。因嘆前賢遺翰多為俗刻所汨沒,而不見《定武》真本,終不可與論右軍之書也?!?/p>
《淳化閣帖》中所刻“王羲之書”多為偽品,故以其作為論證《蘭亭序》真?zhèn)蔚囊罁?jù)當然是不可靠的;而“始平公造像記”“吳平侯神道石柱”雖為古代遺跡,但以刻石字跡來考證“定武本”《蘭亭序》書跡,亦是不可靠的:除了年代問題之外,最為重要的是刻本本身便會因刻手、工藝、石材、拓法、紙張等非書法因素而造成差別,更不必說“銘石書”與“行押書”在書體方面的差別了。因此可以看到,汪中依然是先認定了《蘭亭序》出于王羲之真跡這一“事實”,然后利用相關(guān)的史料和歷史遺存來加以論證,與一般意義的清人考據(jù)還是存在著一定的區(qū)別,但是這一考訂《蘭亭序》的思想,為其后的李文田所繼承,于是便有了在“蘭亭三疑”當中以“二爨”來否定《蘭亭序》的態(tài)度。
通過前文的討論已然看到,“修禊敘跋尾”觀點上繼承了自宋元以來特別是趙孟頫以來關(guān)于“定武本”《蘭亭序》為“第一”的判斷,而在論證方法上則在吸收、借鑒清人考據(jù)方法的基礎上進一步“證明”《蘭亭序》出自王羲之真跡。這一“證明”既依托于文獻史料、石刻遺存,又有“無證不立”的考據(jù)原則,但是汪中在考據(jù)過程中帶入了“先入之見”(即認為《蘭亭序》出于王羲之),所以使得“修禊敘跋尾”雖然有考據(jù)之名,但卻無考據(jù)之實,并為后來引起“蘭亭論辯”埋下伏筆。不過從研究的角度來看,“修禊敘跋尾”雖然存有一些論證上的問題,但也并非毫無價值:它一方面繼承宋元以來特別是趙孟頫以來對于“定武本”《蘭亭序》的推崇,另一方面也間接地開啟了晚清至近現(xiàn)代以來對于《蘭亭序》真?zhèn)螁栴}的幾次討論,同時文章的論證過程又帶有鮮明的清人考據(jù)特色。因此,汪中“修禊敘跋尾”在清代書法史上應具有承上啟下的地位和作用。
趙孟頫為元代書畫大家,他一生不僅臨寫《蘭亭序》數(shù)百件之多,而且還在“定武獨孤僧本”“定武吳靜心本”分別題寫了“十三跋”和“十六跋”16“十三跋”“十六跋”均為趙孟頫所書,只是“十六跋”中多出一些與吳靜心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在對于《蘭亭序》的基本態(tài)度上,二者基本一致。,并對后人的《蘭亭序》考訂、評價均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汪中生活在清乾隆年間,也正是趙孟頫以及趙氏書法最受推薦的時期之一,因此在汪中寫作“修禊敘跋尾”時,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趙孟頫題跋“蘭亭序”的思想影響。
汪中在“修禊敘跋尾”當中,一方面與趙孟頫執(zhí)有同樣推崇《蘭亭序》的態(tài)度,認為“定武本”《蘭亭序》為諸本《蘭亭序》最優(yōu)者;另一方面汪中認為自己所得《蘭亭序》優(yōu)于“獨孤僧本”、自己在得《蘭亭》一事上又有幸于趙氏。這兩點在前文中已多有討論,此處不再贅言。同時,汪中還借用一些與趙孟頫“蘭亭十三跋”中相似的句式和觀點來提出自己對于《蘭亭序》的認識:如汪氏所謂“定武本”與“始平公造像記”“吳平侯神道石柱”“絕相似”的說法,即為趙氏“十三跋”中最后一跋“《蘭亭》與《丙舍帖》絕相似”的翻版;再如汪氏推重“五字不損本”,其實也與趙氏“五字未損其本尤難得”的說法一致;再如汪中所謂“《修禊敘》別本至多,理宗所集,游氏所藏,不可得見,無以定其甲乙”一句,又與趙氏“然傳刻既多,實亦未易定其甲乙”一句相似。
由上可見,“修禊敘跋尾”與“蘭亭十三跋”是有著一定聯(lián)系的,這種聯(lián)系雖然不似一般意義上的引證或討論,但可以視之為“蘭亭十三跋”在流傳過程當中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它對于后世而言的觀念影響,進而在乾隆年間影響到了汪中“修禊敘跋尾”的寫作。
乾嘉考據(jù)學興盛之前,人們雖曾對《蘭亭序》提出過“質(zhì)疑”,但“質(zhì)疑者們”很少有人會懷疑《蘭亭序》原作出自王羲之,目前所知最早的,是明末清初朱耷曾以《臨河敘》質(zhì)疑過《蘭亭序》文本。而清代對《蘭亭序》的質(zhì)疑之風是在考據(jù)學、碑學興起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一如王連起先生所說,李文田提出“蘭亭三疑”,實際上是晚清重碑輕帖思潮的集中反映,包世臣、趙之謙等人非要把將右軍書法說成他們喜歡的魏碑類書法而后快,而李文田則接受此時今文學派的影響:推測大于實證、甚至改字解經(jīng)。17王連起撰,〈關(guān)于《蘭亭序〉傳本問題的復雜性》,載《東方今報》,2013年3月12日。
據(jù)目前所見資料來看,清乾嘉以后,出現(xiàn)了包括“李文田跋文”在內(nèi)的多篇質(zhì)疑《蘭亭序》的文字,包括汪中《修禊序跋尾》中所述趙魏對《蘭亭序》的質(zhì)疑、舒位“凡此真跡皆不傳,乃獨聚訟臨河篇”18同注6,第511頁。、姚大榮“禊帖辯妄論”19同注6,第661―664頁。、俞樾“《蘭亭》無真本”20同注6,第595頁。、李瑞清“跋自臨蘭亭”21同注6,第673頁。等,可知李文田并非第一個質(zhì)疑《蘭亭序》真?zhèn)螁栴}的清代學者,但亦可從后來的引發(fā)的“蘭亭論辯”中得知,“李文田跋文”是有清一代對《蘭亭序》的質(zhì)疑最為“成功”的一個。
“李文田跋文”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并不單純從書法的角度提出質(zhì)疑,而是從《蘭亭序》的文本入手,切中了“要害”:如果文章本身有假,那么字還會是真的嗎?進而結(jié)合“二爨”再對《蘭亭序》書法提出質(zhì)疑,進一步論證其對于“文”的考證的可靠。有如此的“手筆”,難怪在后來“蘭亭論辯”中郭沫若會如此重視“李文田跋文”。
李文田一生精于鑒賞收藏,他不僅收藏了許多精美的書法碑帖,而且還為許多古代碑帖寫過題跋。不過他在題跋時往往對于這些古碑刻并非全然“冒信”,而是帶有他自己的思考。如他對唐代碑版舊拓多執(zhí)異議,或稱其“《廟堂碑》重刻于五代……(世間)傳為唐拓,然不足信也”22汪宗衍撰,〈點破《蘭亭序》真?zhèn)蔚睦钗奶铩畷ひ灿幸皇直绢I(lǐng)〉,載汪宗衍著,《藝文叢談》,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76年,126頁。,或稱“《牛秀碑》在昭陵,存字不多,此從舊拓臨之,《萃編》《訪碑錄》俱失載”23同注22。,或稱“《景教碑》……核其所云,與今所謂天主、耶穌均不相涉……西人謂此碑即耶穌教似不爾也”24同注22。。對于唐前碑版亦是如此,如他在同治二年(1863)鑒賞《天發(fā)神讖碑》稱古人所謂此碑作者為皇象一說是“夸異之言,不足信也”25李騖哲著,《李文田與“清流”》,上海社會科學院碩士論文,2013年,第64頁。;同治十一年(1872)又在對《石門銘》的題跋中講到“不可據(jù)碑以議《通鑒》之疏矣”26同注26,第97頁。。
可見,李文田鑒賞古碑帖的基本態(tài)度是:第一、他重視對碑載文字的史料研究,尤其重視以正史資料來考據(jù)碑版;第二、他不相信各種傳說(或傳言),對傳說多執(zhí)懷疑態(tài)度;第三、對于已有的成說,也不輕易相信,必要經(jīng)過自己的一番思考或考據(jù)之后方下定論。
1.《蘭亭序》與《臨河敘》
“李文田跋文”無論是其據(jù)《世說》疑《蘭亭序》即無篇名、又有《蘭亭序》與《臨河敘》的文字差異,還是對《蘭亭序》書法與“二爨”書法不合符合,俱具有不輕易相信古人和成說、重視文本考據(jù)等鑒賞態(tài)度的表現(xiàn);但是作為正史的唐修《晉書》已在“王羲之本傳”中收入《蘭亭序》的324字全文,在李氏“跋文”中卻一字未提,而其所引以為據(jù)的《隋唐嘉話》《蘭亭記》又不能作為可靠的歷史文獻記載來看待。這是為什么呢?
其實看過“修禊敘跋尾”之后便不難理解,因為在汪中的跋文里便只引證了《隋唐嘉話》《蘭亭記》而沒有引證《晉書》:在汪中那里,他為了論證真跡摹本上石的觀點,才引證了《隋唐嘉話》《蘭亭記》當中的有關(guān)記載,至于《蘭亭序》與《臨河敘》之間的文本差別,汪中并未留意;而李文田引《隋唐嘉話》、《蘭亭記》則只是回應一下汪中而已,其真正目的只為能夠證明《蘭亭序》為“偽作”??梢哉f,李文田對《蘭亭序》提出質(zhì)疑并非偶然,在他的一生當中,這并不是第一次對古代碑帖提出質(zhì)疑,也不是唯一的一次。正是由于汪中對于其所藏“定武本”《蘭亭序》的“無上推崇”,才引起了在其去世近100年之后,李文田對于“《蘭亭序》出于王羲之真跡”這一觀點的批評。
2.《蘭亭序》與“昭陵諸碑”
李文田認為《蘭亭序》文章有隋唐人“加入的”老莊學說,其書法成就與唐代書法也不相上下,其言外之意,《蘭亭序》即是隋唐人的偽造作品,以往的研究多依上述兩點將問題直接引向“《蘭亭序》是否為唐人偽造”的疑問,其實則不然。李文田認定“《蘭亭序》系偽作”一說是有邏輯前提的,即汪中“修禊序跋尾”當中對于《蘭亭序》的肯定。汪中認為他自藏這件“定武蘭亭序”是由歐陽詢“以右軍真跡上石”,故其在認定“古碑鐫刻之工,以昭陵為最”的同時又說到“此刻亦然”,而李文田所謂《蘭亭序》與“昭陵諸碑相伯仲”即源此說。李文田通篇否定《蘭亭序》,便進而說出“隋唐間之佳書,不必右軍筆也”,意在懷疑《蘭亭序》為唐人所寫而非王羲之本人,同時也是在否定汪中所認為的“定武本”《蘭亭序》出于王羲之真跡上石并優(yōu)于“昭陵諸碑”的說法。
李文田在跋文中講到此跋“足以助趙文學之論”,以往的“蘭亭論辯”研究中或?qū)Υ瞬簧趿粢?,或僅以為是清代質(zhì)疑《蘭亭序》的一個“聲音”。但是仔細推敲李文田“足以助趙文學之論”一句,似乎是說趙魏的觀點論據(jù)不足,所以才要對其有所“相助”。其實,李文田“助論”一說,源自于“修禊敘跋尾”和“趙魏跋汪中舊藏定武蘭亭”這兩篇跋文。“修禊敘跋尾”中說:“吾友趙文學魏、江編修德量,皆深于金石之學。文學語編修云:‘南北朝至初唐碑刻之存于世者,往往有隸書遺意。至開元以后始純乎今體。右軍雖變隸書,不應古法盡亡。今行世諸刻,若非唐人臨本,則傳摹失真也?!卑凑胀糁械挠浭?,趙魏原本是對“定武本”《蘭亭序》執(zhí)否定態(tài)度的,其最核心的觀點便是“右軍雖變隸書,不應古法盡亡”。而在他后來題寫跋文時,汪中已去世近20年,又是在汪喜孫所請的情況而寫,自然難以直寫胸襟,于是表達了對汪中以及《蘭亭序》的贊美之聲,他說:“讀其所跋數(shù)千言,論《定武》實出右軍,為桑氏《博議》中所未經(jīng)見,洵具千百年眼者。所得之本,較吾家松雪翁為尤。最宜其泊然無營,知足之樂,余二人有同心耶?”可見,趙魏跋文所言和汪中所轉(zhuǎn)述的趙魏“右軍雖變隸書,不應古法盡亡”一說全然相反,所以僅從文本本身來看趙魏似乎是放棄了自己以往對《蘭亭序》的“偏見”而轉(zhuǎn)向認同汪中“《蘭亭》出右軍”之論。因此,當李文田在“汪中舊藏定武蘭亭”原件上看到這兩段跋文并且想要論證《蘭亭序》并非王羲之真跡時,也就順便“助論”了。
本文通過對汪中“修禊敘跋尾”的版本、主要思想及其與趙孟頫題跋《蘭亭》、李文田“蘭亭三疑”之間相互關(guān)系的梳理,大體呈現(xiàn)出汪中“修禊敘跋尾”對于今天進一步開展“蘭亭論辯”相關(guān)研究的獨特價值,即其一方面在思想觀念上繼承了自宋元以來特別是趙孟頫以來人們對于“定武本”《蘭亭序》的認知,另一方面也依據(jù)其時代學術(shù)特色提出了考評《蘭亭序》的新方式,進而又進一步引發(fā)李文田對于《蘭亭序》書法到文本全面的質(zhì)疑,并最終引出20世紀六十年代以來的“蘭亭論辯”。
雖然“蘭亭論辯”54年來,“幾乎所有有價值的文獻都被運用了,能得出的結(jié)論,大家基本也都得出了”27邱振中撰,〈語造精微——“蘭亭”圖像系統(tǒng)的重新審視〉,載上海博物館編,《蘭亭》,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52頁。,但對于“汪中舊藏《定武蘭亭》”而言,相關(guān)的研究卻還是很少的。正如本文開始所講的那樣,不了解“修禊敘跋尾”,便無法真正理解“蘭亭三疑”,那么這里則可以進一步肯定地講,研究“修禊敘跋尾”以及“汪中舊藏《定武蘭亭》”諸多相關(guān)史料和問題,應成為今天重新審視“蘭亭論辯”的一個“新”的起點。本文將與汪中“修禊敘跋尾”相關(guān)的問題和研究線索略做梳理,亦僅做拋磚引玉,“汪中舊藏《定武蘭亭》”和“修禊敘跋尾”的相關(guān)問題還有待學人們共同研究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