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首先感謝“南方文學盛典”和各位評委,許多年前,在這個獎項創(chuàng)立的首年,我曾經(jīng)作為一位小說作家被提名過當年的新人獎,這么多年過去了,當我作為一名散文寫作者獲獎的時候,我再一次感受到了這個獎項的純粹性:它驗證了寫作之難,也驗證了隱藏在寫作之難中的那些微妙的可能以及被這些微妙可能漸漸累積而成的個人解放。
這些年中,當我寫作散文的時候,實際上,我是在使用一種非虛構創(chuàng)作式的方法去接近我所要寫下的人事——凡是我要寫下的,我都竭力使之成為自身命運的一部分,并希望以此獲得我們時代內(nèi)部涌動的地理和人格力量。也因為如此,我既相信鐵打般的事實以及事實本身所呈現(xiàn)出的力量,另外,我也不是完全信任它們:在我的家鄉(xiāng),許多人都能將死去的親人乘愿再來之事描述得言之鑿鑿;在陜西榆林,我也遇見過一個同路的盲人,他告訴我,為了鼓勵自己活下去,他早已在頭腦中給自己虛擬了另一個世界。所以他既在與我們同在的世界中活著,也在他自己虛擬的世界中活著,對他而言,許多時候,我們這個世界是假的,那個虛擬的世界才是真的。
如此,我會經(jīng)常提醒自己,在今天,散文其實存在著許多嶄新的可能和重新生長的契機——在事件真實與美學真實之間,我們究竟應該何去何從?過去,大多數(shù)人認為各個文體的中間地帶才是散文的主體性,而今,當外部世界越來越被分割,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心,成為了最重大的戰(zhàn)場,與生命遭際休戚與共的散文,又如何重建自己今時今日的主體性?還有,那些光芒四射的中國文章道統(tǒng),如何再次擦亮今日的生活,讓漢語其來有自且繼續(xù)靜水深流,更讓我們自己再次成為中國面孔的描繪者和中國問題的處理者?這些問題的浮現(xiàn),至少對我個人是一種提醒,它們提醒著我:寫散文,其實是一件大事。
我的家鄉(xiāng)是楚國故地,那里至今還有眾多古墓,在許多墓主人的棺槨中,都留存著一張“告地書”,它們都是由活著的人寫給那個幽冥的地下世界的,這些“告地書”既是身份證明,也是通關文牒和禱告書,它們一邊視生死為無物,一邊卻又攜帶著巨大的信仰。我想,如果我的散文寫作繼續(xù)下去,我就應當寫下今時今日的“告地書”,視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邊界為無物。同時,還要去相信道統(tǒng)不絕,一己之力不絕,中國式的面孔、情感和倫理雖然屢經(jīng)沖刷,也仍然綿綿不絕。
在論及一個文人應該如何踐行自己所思之時,南宋的朱熹曾經(jīng)說出過簡單的“充實”二字,按照我的理解,“充”,說的是我們必須不斷延展擴大自己的生活疆域;“實”,說的就是實在,而非虛在。這實在將迫使我們用遭際、用命運去驗證和親近那些被我們寫下的字詞,這是一條漫漫長路,但它值得我們的信賴,我們也終將得到它的護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