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貴
1
伍強給正在青峰林場指導(dǎo)冬季苗圃培管工作的劉新成打電話,話沒說完,電話卻斷了。準備再打過去,卻看見手機上有三個未接電話和一條短信,電話是單位辦公室的號碼,短信是單位辦公室主任發(fā)來的:從即日起,單位退休老同志,去縣一醫(yī)院老年健康管理中心體檢,時間一周。伍強不知道單位打電話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情,就把電話撥了過去。雖是退休大半年了,伍強的自我感覺卻是還在上班,生活規(guī)律也沒有半點改變,每天要去辦公室打個轉(zhuǎn),特別是青峰林場的事情,是一定要經(jīng)常過問的。三十八年前從林業(yè)??茖W(xué)校畢業(yè),分配在縣林業(yè)局上班,他就干一件事情,聯(lián)系縣國營青峰林場,指導(dǎo)青峰林場的林苗培管工作。林業(yè)局領(lǐng)導(dǎo)曾經(jīng)鄭重地交待說青峰林場的林苗培管十分的重要,關(guān)系到全縣的綠化面積和森林覆蓋率。三十八年來,伍強把自己的精力和熱誠,全都奉獻給了青峰林場和全縣的綠水青山,他也從一個青蔥少年走進了老年人的行列。
接電話的還是辦公室主任:“伍工,退休了還是很忙的啊,電話打了多次,老是占線?!?/p>
伍強問他:“有事嗎?”
“電話打不通,只有發(fā)信息了。為了讓退休老同志健健康康安度晚年,領(lǐng)導(dǎo)給大家送福利了,組織各單位的退休人員體檢。”
伍強就把電話掛上了,嘴里說:“一句話的事情,說了那么多。”
不過,伍強對體檢還是比較看重的,想一想,這輩子也沒認真做過幾次體檢。在單位的時間少,在鄉(xiāng)下的時間多,有時忙起來,一月兩月都不得回來,就把單位組織體檢的時間錯過了。還真的不知道身體有哪個零件出了什么問題沒有。吃過中午飯,天氣仍然陰沉沉的,寒風(fēng)還呼呼地吹著,像要下雪的樣子,伍強找了件外套披上,戴了副手套,還把耳罩也戴上了。每年的冬天,稍不注意,耳朵就凍出凍瘡了。
縣醫(yī)院離單位不是很遠,當然不會坐公交車的。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掛號的醫(yī)生說:“各單位的退休人員,統(tǒng)一做套餐C。明天早晨,空腹來抽血吧?!鳖D了頓,又說道,“不過,今天還是可以做幾個項目的。二十五項,今天做幾項,明天就輕松多了?!?/p>
伍強可是嚇了一跳:“這么多,都是些什么項目?”
“以前沒做過體檢?”
“做過,早忘了。”
“身高,體重,血壓,口腔科,耳鼻喉科,眼科,內(nèi)科,外科,血常規(guī),肝功能,腎功能,空腹血糖,胃泌素17,血脂,甲胎蛋白,癌胚抗原,LP.PL.A2,尿常規(guī),碳呼氣,人體成份分析,心電圖,胸片,肝膽胰脾+泌尿系彩超,動脈硬化檢測。今天可以做后面的四項。”掛號的醫(yī)生對著那邊人頭攢動的廊道指了指,“跟著他們,聽著叫號子,一個下午可以把四個項目做完?!?/p>
伍強做的第一個項目是心電圖。推開門,那個坐在電腦前的年輕女醫(yī)生就對著他道:“耳朵聾,還戴個耳罩。”板著臉,口氣很冷。
伍強原本想對著她笑笑的,也算打個招呼吧,卻是聽到這樣一句話,心里有點不悅,臉上的笑也不由得僵硬了。耳朵沒有聾啊,怎么說我耳朵聾了。
年輕的女醫(yī)生說過這話,似乎還不夠,又道:“那么冷呀,還戴著手套?!?/p>
伍強臉上那點僵硬的笑也沒了。不過,他還是把耳罩和手套全都摘了下來。
“把外面的衣服也脫掉。里三層外三層的,怎么檢查。”年輕的女醫(yī)生把掛在下巴上的口罩往上一提,整個的臉面就全都罩在一片白色里。
伍強真的很是生氣了,一邊脫著外套,一邊說:“室外氣溫0℃,還寒風(fēng)呼呼,跟你開著空調(diào)坐在辦公室不能比的?!?/p>
剛剛躺下,只覺得胸口一涼,身子也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別動?!迸t(yī)生呵斥道,“上班族也沒享受你們這樣的待遇。嬌情。”
任憑女醫(yī)生手里冷冰冰的儀器在胸口游走,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也不再吭聲了,不定從她嘴里還會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自找氣慪啊。一陣,女醫(yī)生在那張體檢表上打了個勾,遞給他,嘴里叫著下一個號子。
“請問,有什么問題嗎?”
“他們會告訴你的。”
伍強真的要吼她一句什么了,你做檢查的醫(yī)生不告訴我,誰還能告訴我。卻被推門進來的體檢者推了出來。人家已經(jīng)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了。
“沒病也要被氣出病來?!?/p>
伍強在心里罵,他真的想回去算了,體檢不做了。只是,那邊肝膽胰脾+泌尿系彩超的體檢室正在叫著他的號。流水線,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只得走了過去。他想好了,體檢的醫(yī)生再要是剛才那樣的態(tài)度,他一定是要發(fā)作的。
“老人家,看上去很精神的啊,還真的看不出是退休了的老人?!?/p>
也是一個年輕的女醫(yī)生,漂亮的臉面帶著微笑,話語輕柔,帶著磁性。伍強的心里像有一縷春風(fēng)拂過。都是醫(yī)生,態(tài)度怎么就天壤之別。不過,他對年輕的女醫(yī)生叫他老人家還是有些接受不了,自己有那么老嗎?
“老人家,放松心態(tài),平和呼吸。檢查的項目多,時間要長一些?!?/p>
伍強躺著。同樣是冷冰冰的儀器在腹部慢慢地游走,先是左側(cè)的脅骨下面,后來又爬行至右側(cè)的肋骨下。伍強卻是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它的冰冷,它的堅硬,倒是覺得很是溫暖,很是輕柔。
“疼嗎?”
“不疼?!?/p>
“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適?”
“沒有。”
伍強只是感覺到那個冷冰冰的儀器在自己腹部游走的時間已經(jīng)很長了,上下左右,時輕時重,反反復(fù)復(fù)。睜開眼睛,他看見年輕的女醫(yī)生兩眼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腦的熒光屏,眉頭似乎也擰得緊緊的了。
“以前做過體檢嗎?”
“做過,不過有很多年了。這些年單位組織體檢的時候,在鄉(xiāng)下,沒有趕回來。”
“工作很忙的啊?!?/p>
“是的?!闭f起工作,伍強就有說不完的話,“青峰林場你沒去過吧,爬山涉水,翻山越嶺。不過風(fēng)景卻是特別的好,山清水秀,鳥語花香?!?/p>
年輕的女醫(yī)生卻是對他說的話不感興趣,大聲地對著隔壁的辦公室叫了一聲:“主任,請你過來一下?!?/p>
伍強就看見一個同樣戴著大口罩的中年醫(yī)生從那邊辦公室走過來。也不知道年輕的女醫(yī)生對主任醫(yī)生說了句什么,主任醫(yī)生勾下頭來,對著電腦熒光屏看了一陣,還接過年輕女醫(yī)生手里的儀器,又在伍強的腹部游走了許久,過后,對著年輕的女醫(yī)生嘀咕了些什么,才回到那邊辦公室去。
“好了。”年輕的女醫(yī)生說,聲音還是輕輕的,柔柔的。
“有什么問題嗎?”伍強問。
“他們會告訴你的?!边@話跟剛才做心電圖的那個女醫(yī)生說的一樣,但聽著的感受卻是大不相同。
“媽的,找氣慪?!?/p>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進耳畔。伍強抬起頭來,是孫科。孫科名叫孫杰,縣林業(yè)局培管股股長,前年解決了副科級待遇,他就不讓別人叫他孫股長了,而是要叫他孫科。孫科跟伍強同年同月生,同一個股室工作了三十多年,二月跟伍強一塊辦的退休手續(xù)。
“孫科,也來體檢了?”
“五分鐘做心電圖,說了十個退休人員。我說我是孫科。你猜她怎么說,孫科孫處孫廳孫部辦了手續(xù),都一樣是退休人員。氣死我了。”
“沒說你耳朵聾,就是看你的面子了,你氣得哪樣?”
“你的耳朵不聾的么,怎么說你耳朵聾了?”
“她要那么說,我有什么辦法?!?/p>
“明天我不會再來了?!睂O杰仍是牢騷滿腹,“我的身體多好,要不是劃了那一道杠杠,我還在上班。體檢個鬼,讓她們氣出了病,劃不來?!?/p>
伍強想勸勸他,檢查自己的身體,怎么能跟醫(yī)生說的一句話慪氣。他卻是腳步噔噔地走了。伍強沒有追趕他。還真的擔心遇到熟人該怎么介紹他才好。
那陣上班時,孫杰外出總喜歡帶著伍強。孫杰說他有這個權(quán)力帶著他。雖然他伍強有技術(shù)職稱,但沒有行政級別,在培管股仍然得聽他孫杰的。帶著伍強外出,孫杰當然是有要求的,還不僅僅只是當人當面叫他孫科,說話時,伍強要做出認真聽的樣子,還要不時地點著頭,表示不但聽了,還記住了。
沒有想到,退休之后,卻受了這等窩囊氣,即便帶著他伍強也是無濟于事的,人家說了,退休了,管你什么級別,都是退休人員??粗鴮O杰跳腳,伍強憋著的一肚子氣,也就不知不覺地?zé)熛粕⒘恕?/p>
2
讓伍強感到欣慰的,第二天整整一個上午,所有的項目做完,再沒有碰到昨天做心電圖那樣的醫(yī)生。
從醫(yī)院回來,女人趙如英問他檢查的結(jié)果怎么樣,有問題沒,伍強沒有回她的話,掏出手機,準備給劉新成打電話。
“查查你的手機費吧,退休之后每個月的手機費比上班時多出了兩倍。我對你說過多少次,打牌也好,散步也好,讀書看報也好,就是不能老是想著單位的那些事情?!壁w如英伸手就把伍強的手機搶過去,揣進了自己的口袋,“還沒有告訴我,檢查的結(jié)果出來了沒,有什么問題沒有?!?/p>
“我這樣的身體,能有什么問題?!蔽閺姲咽稚爝^去,當然是想把手機討回來,嘴里說,“還沒問你,你們學(xué)校沒說要你們體檢?”
“去年學(xué)校才組織退休老師體檢。”趙如英沒有給他手機,一個勁兒地嘮叨著,“這一輩子,家務(wù)事全是我包了,也沒有像別人家夫婦那樣,休息時間相跟相隨著去公園散散步,逛逛超市,你就一心一意上班或是去青峰林場。原指望退休之后你會閑下來,沒承想還是跟過去一樣,除了往單位跑,就是給去青峰林場的劉新成打電話。從今天晚上開始,我們分工,你煮飯,我炒菜,或是你炒菜,我煮飯。兩樣活兒,由你選。你不做也罷,別吃就是了?!?/p>
看見趙如英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不答應(yīng)下來,晚飯是沒著落了,說:“我煮飯。炒的菜不好吃,你吃不下?!?/p>
“那好,去買米吧,家里沒米了。不過,第一次去買米,我陪著你去。不然,你連賣米的地方都找不著。”
結(jié)婚之后,把工資條交給趙如英,伍強仍是一心撲在他的工作上?;叵肫饋恚w如英真的是個好老婆,兩人的那點工資,過日子的油鹽柴米,還要送女兒讀書,還要孝敬雙方的父母,沒有讓他操半點心。
超市人多,特別油鹽菜米那一塊,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還有一股濃重的魚腥和肉類的膻味兒,伍強不由得就把眉頭擰了起來。
趙如英說:“擰著眉頭做什么。這么多年了,哪一天我沒來這里打個轉(zhuǎn)。”
伍強想說什么的,突然聽到趙如英口袋里的手機唱起了他十分熟悉的歌聲,著急地道:“我的手機響。”
趙如英掏出手機,不怎么情愿地遞給伍強。伍強看了看,是個陌生號碼,不想接,如今的騷擾電話太多。又擔心城區(qū)哪家單位搞綠化,請自己做綠化方案或是聯(lián)系購買苗木諸事,卻是萬萬耽擱不得的啊。這么多年了,除了上班,伍強還利用休息時間義務(wù)給縣城各單位做園林綠化的策劃與指導(dǎo),按他自己的說法,無論走進哪個單位,門前的樹木花草,都有他的辛勞與汗水。
接了,是醫(yī)院打來的,要他明天務(wù)必去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他想問問還去那里做什么,剛剛做過體檢啊。伍強對那個給他做心電圖的年輕女醫(yī)生一直耿耿于懷。當然,他還在意老年健康管理中心那幾個字眼。快一年了,熟人問他辦退休手續(xù)了沒,他總是吞吞吐吐,生人問他的年紀,也只是說快退了。要是有人說,看上去你還不到六十吧,他就特別的高興,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腰桿??磥恚说男睦戆凳臼嵌嗝吹拇嗳鹾兔舾?,誰都不希望跨過那道門檻的啊。
趙如英的臉色早就有點不悅了,不過,這次的電話不是打出去,而是別人打進來的,又覺得有些好奇:“是不是那個劉新成?!壁w如英聽伍強說過,二月退休之后,林業(yè)局派了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劉新成接他的班,聯(lián)絡(luò)青峰林場的工作,伍強放心不下,就只有用電話指揮了。
手機里沒了聲音,人家早就把電話掛了。伍強心里不由有些忐忑,眉頭也隨著擰了起來。趙如英就不說這個話題了,道:“大米打特價了,二十斤一袋少三塊錢,兩袋少六塊錢,各人提一袋吧。”
伍強還是不說話,也不讓趙如英提那袋大米,自己一手提一袋,腳步噔噔地走了。
趙如英跟在后面要他等著,他也只當沒聽見。
不過,醫(yī)院打來的電話還是要聽的。誰都不敢跟自己的身體拗勁。第二天吃過早飯,就匆匆去了醫(yī)院。
但伍強沒有在老年健康管理中心落腳,他們要他去住院部。他問去住院部做什么,他們也不說。住院部一位中年醫(yī)生卻是拿著他的身份證看了看,過后眼睛盯著他就不松開了:“你就是伍強啊?!?/p>
伍強還是說的那句話,口氣還帶著一絲抱怨:“剛剛做過體檢,又打電話叫我來做什么?”
中年醫(yī)生卻是笑著問:“老人家,退休快一年了,生活愉快吧?”
“跟原來沒有什么不一樣?!蔽閺娤牒昧?,今天要辦兩件事,一是給劉新成打個電話。前天的話沒有說完,心里老像是擱著什么,二是要問問孫杰,真的再沒有來醫(yī)院體檢了么。如果再沒來體查,就給他做做工作,一定要把體檢做完。其實,態(tài)度不好的醫(yī)生也就那一個。
“既來之,則安之。先住下來?!敝心赆t(yī)生給他辦了手續(xù),然后遞給他一塊牌子:“五樓七病室三號?!?/p>
“好好的要我住什么醫(yī)院?!蔽閺姏]有接那塊牌子,心里有一股氣直往腦門沖上來。
“也沒說有什么病,只是確診一下。是對你老人家負責(zé)?!敝心赆t(yī)生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如今這日子多好過,誰不想活一百歲。”
“確診什么?”伍強氣咻咻道,“你們沒搞錯吧?!?/p>
“沒錯。去吧,他們會告訴你的?!?/p>
伍強真的要發(fā)火了,是不是前天做心電圖的那個女醫(yī)生說自己的心臟有什么問題了。正好對他說說那個女醫(yī)生的態(tài)度有多么的不好,她做的檢查能信么。這時,門外闖進一個人來,是個女人,看上去不過四十來歲,眉秀唇紅,花枝招展,卻是淚水漣漣地問:“醫(yī)生,問題不大的吧。剛剛辦了退休手續(xù),還想著好好享享福的啊?!?/p>
伍強先是驚嘆她保養(yǎng)得有多好,退休了的女人,看上去還那么年輕。后來,就有點同情她了,辛辛苦苦工作一輩子,剛剛退休,真要得了什么病,實在劃不來。不好意思和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搶著跟醫(yī)生訴說,腳步噔噔地去了五樓。
把手里的牌子交給一個年輕的女護士,女護士把他帶到廊道最里面的一間病房:“七病室安靜,三號床靠著窗,通風(fēng)向陽,還能看到窗外的風(fēng)景。大院里的花圃和人工湖盡收眼底。”
女護士說話輕輕的,柔柔的,雖是戴著口罩,但他想像得出,她的臉上一定帶著甜甜的微笑,說:“姑娘,把我弄到這里來,什么意思啊。我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可沒時間躺在這里的?!泵鎸@樣和藹可親的護士,伍強心里再有氣也不好意思發(fā)作了。
“具體什么情況,醫(yī)生會對你老人家說的。事情再多也要放下來,就算是在這里休息幾天吧。”過后交待,“吃飯醫(yī)院有食堂,就在住院部的后面,自己買餐票,也沒有什么禁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當然,不在食堂吃也行,讓奶奶送來,奶奶做的飯菜肯定比食堂的飯菜要可口啊?!边@樣說過,年輕的女護士腳步輕輕地出去了。
伍強掏出手機,給趙如英打了個電話:“我現(xiàn)在在縣醫(yī)院住院部,中午不回來吃中午飯了。”
趙如英肯定是吃了一驚的,昨天還提了兩袋子大米健步如飛,今天怎么住醫(yī)院了,著急地問:“什么情況?”
“什么情況都沒有,醫(yī)生就說讓我在這里住幾天?!?/p>
“沒病,要你住醫(yī)院呀??旄嬖V我,什么病?”
“我自己的身體我不知道?他們是在瞎折騰?!?/p>
“住醫(yī)院,也沒要你交錢?”趙如英是記起來了,伍強口袋里從來不帶錢的。
“他們說了,報銷大頭,剩下的部分從醫(yī)保卡里扣除?!蔽閺娺€要說什么的,病房的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中年醫(yī)生,他的后面跟著那個年輕的女護士。女護士說:“伍爺爺,我們住院部的內(nèi)科專家朱主任看望你來了?!?/p>
伍強還是問的那句話:“把我弄到這里來做什么?”
朱主任拍了拍他的肩頭,笑著說:“老人家,別著急,我們是對你的身體負責(zé)。前天檢查的一些項目,有的還得重新檢查一下?!边@樣說的時候,就要伍強躺下來,在他的腹部按了按,問道,“有什么不適嗎?”
“沒有。很好?!蔽閺娡蝗幌肫鹎疤熳龈文懫⒁葯z查的時候,那個年輕的女醫(yī)生在他的腹部按了許久,還把隔壁的主任叫了來,問道,“是不是里面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了?”
“放心吧,有問題是一定要弄清楚的?!?/p>
這樣的回答,伍強當然十分的不爽了:“二月的時候,我還在青峰林場指導(dǎo)擴建松杉樟桂新的苗圃園呢,爬山涉水,翻山越嶺,跟林場的工人同吃同住同勞動,也沒有覺得身體有哪里不適。這才過去幾個月,你們到底要確診什么?”
“老人家,少安毋躁。我們做醫(yī)生的,也希望你們老同志退休之后身體健康,安度晚年?!敝熘魅芜^后還勸了他許多的話,如果真要查出有什么疾病,一定要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積極配合醫(yī)生治療。三分疾病,七分心態(tài),用頑強的意志戰(zhàn)勝病魔的先例也是有的。
朱主任走了沒一會兒,那個年輕的女護士又來了,量過血壓,又給他量體溫,說:“下午有幾個檢查的項目,到時候我會來叫你的。”
女護士離去之后,伍強看看時間,快中午了,準備去吃中午飯,剛出門,趙如英卻來了。她是從那邊醫(yī)生辦公室走出來的,她的后面還跟著朱主任,朱主任好像在對她說著什么,看見伍強從病房出來,他就踅身回辦公室去了。
“你來做什么?”伍強分明看見趙如英扭過頭去擦眼睛,再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臉上卻是帶著一絲笑容了,說:“你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我能不來么。醫(yī)生叫你別到處亂走,你出來做什么?”
“中午了,跟我一塊去醫(yī)院食堂吃中午飯吧?!?/p>
“也好,看看醫(yī)院食堂的飯菜做得可口不,要是不好吃,我在家做好給你送來?!壁w如英伸過手,就把伍強的胳膊挽上了,“我說了,不要逞強,要服老。就是不聽?!闭f話的聲音居然有些哽咽。
“什么逞強,什么不服老,這跟他們把我弄到這里來有什么關(guān)系?!?/p>
趙如英不再說話,扶著他進了食堂,找個位子讓他坐了,自己去買餐票,打飯打菜:“全是你喜歡吃的菜,嘗嘗好吃不。”
“口味不錯,你也一塊吃。”伍強嘗了嘗,說。
“沒餓?!?/p>
“早上吃的半碗稀飯,一個包子,我早就餓了,你怎么沒餓?!?/p>
“真的沒餓。吃完飯送你回病房,我還要回家給你取洗漱用品和換洗的衣服?!?/p>
“你的意思,我要在這里住很久的嘍?!?/p>
“聽醫(yī)生的,他們說住多久就住多久?!壁w如英這么說的時候,扭過頭去,兩滴眼淚吧嗒一聲掉了下來。
3
下午檢查的幾個項目是趙如英陪著的。伍強不讓她陪,她說又沒事,就算是散步吧。伍強說:“要散步你去大坡公園散步啊,聽聽松濤,聽聽鳥叫,看初冬的山野風(fēng)景,飛泉流云。醫(yī)院有什么好散步的,鬧嚷嚷的,還有一股刺鼻的藥味兒?!?/p>
趙如英卻是不再說話,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從這個科室接他出來,又把他送進了那個科室。直到下午五點,幾個項目才做完,趙如英說:“去吃飯吧。”
伍強說:“吃過飯,你就回去?!?/p>
還像中午一樣,趙如英給伍強找了個座位坐了,她去打來飯菜。伍強指著碗里的大魚大肉,笑著說:“你這不是害我嗎?平時你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要想健康長壽,就要管住自己的嘴?!?/p>
“想吃就吃?!壁w如英眼睛盯著伍強,像是看不夠似的,“還想吃什么,告訴我,食堂要是沒有,我就回家給你做?!?/p>
“這些都是我最喜歡吃的啊?!蔽閺姵灾t燒肉和清燉豬腳,一團疑竇卻是從心底升起。
吃過飯,已經(jīng)晚上六點多了。伍強說:“快回去吧。明天不用來了,該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去?!?/p>
趙如英已經(jīng)退休幾年了,自個兒把退休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多姿多彩。上午去超市,下午去大坡公園,晚上跳廣場舞,六十歲了,身材妙曼,腳步輕盈。伍強的一些同事開玩笑,伍工你老婆看上去像個美少婦,你整天就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還三天兩頭往青峰林場跑,她就不抱怨你。
趙如英打來熱水,讓伍強洗了,說:“我不回去的,就睡在病房里。晚上十點,醫(yī)院的護理人員會在床邊給我搭一個床鋪的?!?/p>
“搭個床鋪怎么睡??旎厝ァ!蔽閺姲逯樥f,“這一天,你就中午回家取了些洗漱用品來,呵護有加,形影不離,什么意思?。俊?/p>
“沒有什么意思,就想陪陪你?!壁w如英這么說的時候,連忙把頭扭了過去。她的眼睛又紅了。
伍強心里的疑竇更是驅(qū)之不散了。護士對自己說,既來之,則安之,醫(yī)生對自己說,既來之,則安之?,F(xiàn)在,老婆又是一步都不愿意離開,眼里還總是夾著一汪淚水。
他問:“你聽到什么了?”
趙如英的頭沒有轉(zhuǎn)過來,嘴里說:“一塊買菜的熟人沒有見著,一塊跳廣場舞的舞伴沒有見著,一塊爬大坡公園的朋友也沒有見著,我能聽到什么?!?/p>
伍強說:“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讓他們折騰吧,折騰完了我就去青峰林場。”這樣說著,掏出手機,準備給劉新成打電話。大半年來,伍強最放心不下的是劉新成,參加工作時間不長,實際工作經(jīng)驗不足,卻是把自己三十多年來所做的全部工作一手接了過去,稍有閃失,給青峰林場帶來的損失是不可估量的。
電話號碼沒有撥完,趙如英伸手又把手機搶了去:“這些日子,給誰打電話都不行。手機我給你保管著?!?/p>
三張病床并排擺著,那兩張病床上也是躺著兩個退休老人,年紀跟伍強差不多,這一天,也沒見著有親人來陪護或探視,吃藥打針,洗漱餐飲,全是自己?,F(xiàn)在,他們就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想著各自的心思,伍強想跟他們說說話,想一想,又沒。不認識,說什么呢,或許他們跟自己一樣,剛剛退下來,除了工作上的牽牽掛掛,不定也有一肚子的怨氣和牢騷吧。
趙如英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伍強翻身下床出去了。他想問問朱主任,自己的身體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問題,需要確診。還都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這樣折騰和煎熬,真的沒病也要被弄出病來的。
辦公室只有一個年輕的醫(yī)生坐在那里看手機?,F(xiàn)在就這樣,各人的口袋都揣著一部手機,沒事的時候就會掏出來瞅上幾眼。
“你找誰?”
“朱主任?!?/p>
“下班了,明天早晨七點半才上班來。有事可以對我說,晚上是我值班?!?/p>
“也沒有什么事?!?/p>
“哪個病房?”
“7病房?!?/p>
值班的年輕醫(yī)生看了他一眼,說:“老人家,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朱主任上班來,我對他說你找過他了?!闭f著,就又勾著頭看手機去了。
伍強沒有離去。他看見辦公室的墻壁上掛著一塊小黑板,小黑板上面用彩色粉筆寫的伍強兩個字格外的惹眼。走過去,他的心跳就加速了,腦袋里面像是有一顆炸彈轟的一聲炸響。自己的名字后面有四個字:脾癌待查。
醫(yī)生和護士為什么都是說的既來之則安之的話,趙如英為什么老是濕著一雙眼睛,對自己一副呵護有加的樣子,還一改過去的飲食禁忌,大魚大肉地勸著自己吃,晚上還趕不走,要陪著自己睡在病房里,原來都是因為這四個字。此時此刻,伍強的身體有些發(fā)軟,后背的脊梁骨仿佛有一股寒氣直沖腦門,還像有一只手緊緊地把心揪住,讓他透不過氣來。要是那個態(tài)度不好的女醫(yī)生給自己做的肝膽脾胰檢查,他是一定不會相信黑板上寫的那四個字的。不負責(zé)任,敷衍塞責(zé),是完全有可能信手寫了那四個字。恰恰又是那個態(tài)度和藹可親,特別仔細,特別認真的醫(yī)生做的檢查,怎么會隨便把這四個字寫在體檢表上去。何況,當時她還把隔壁的主任醫(yī)生請過來確認了呢。
腳步沉沉地從醫(yī)生辦公室回到病房,趙如英剛剛從衛(wèi)生間出來,抱怨說:“我去衛(wèi)生間一會兒,就躺不住了啊?!?/p>
伍強的臉上擠出一絲笑來,說:“九點多鐘了,怎么還沒給你打鋪?”
“你睡吧。說十點就十點。在家我什么時候九點多鐘就睡了。”
伍強說:“我晚上也從沒九點多鐘睡覺的啊?!?/p>
“這是在醫(yī)院,能跟在家比?”趙如英就又嘮叨起來,“一輩子,白天上班有忙不完的工作,晚上也沒見你消停下來,不是看書看資料,就是寫材料,寫報告,寫論文,好像肩頭擔負著萬千人的吃飯穿衣問題。”
“說起來,我的工作比肩負著萬千人吃飯穿衣也輕松不到哪里去。有一句話說得多么響亮: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我這一輩子,就是為了綠水青山忙碌著。”
要是平常,這話說了也就說了,今天,伍強的心里卻像是有一個東西撞擊了一下,還生出了一種隱隱的歉疚。三十多年來,趙如英把一句話掛在嘴邊,說他把家當成了客棧,在單位上班時,早晚雖是在家,也就吃三餐飯能見著,要是去了青峰林場,一月兩月都見不著影蹤。退休了,該是要消停下來了吧。還是沒,心里擱著的許多事情放不下啊。現(xiàn)在倒好,還要讓趙如英為自己著急,為自己擔驚受怕。他突然發(fā)現(xiàn),才一天時間,趙如英似乎蒼老了許多,掛在臉上的憂郁和焦急,怎么都掩藏不住。
“我們女兒還是過春節(jié)的時候回家的,元旦節(jié),叫她回來一趟吧,把女婿和外孫都帶回來?!?/p>
“元旦節(jié)才一天假,過春節(jié)不是要回來的么?!?/p>
“元旦節(jié)回來,春節(jié)也回來。”
伍強再沒有做聲了。他知道女人心里想的什么。
平時,伍強晚上十一點睡覺,早晨六點起床,既便是在青峰林場,也是如此。他說,睡在青峰林場招待所,夜里聽著山泉落崖,清晨聽著鳥兒鳴叫,睡眠的質(zhì)量就會更好??墒?,今天晚上伍強卻是睡得不踏實了,一覺醒來,看看表,才半夜轉(zhuǎn)鐘十二點半。趙如英還沒有睡,坐在床前,默默地看著他。
他說:“怎么還不睡,十二點多了?!?/p>
她說:“還沒瞌睡呢。”
再一次醒來,才凌晨三點。趙如英已經(jīng)睡了,只是,她的眼角還掛著兩滴淚水。她又哭了。
伍強伸過手,輕輕將她眼角的淚水擦干,把掉在床角的被子給她蓋好。躺在床上,卻是怎么都睡不著了。他似乎突然看到了自己正在往那條歸宿的路途中前行的背影。兩行淚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
4
第二天上午檢查完幾個項目出來,快中午了。趙如英說:“我們?nèi)ナ程米?,馬上就到吃中午飯的時候了?!?/p>
伍強說:“我想休息一會兒?!?/p>
趙如英心疼地說:“也好,送你去病房休息,我去食堂把飯菜端來。”
沒有想到,孫杰正在病房里等著的,旁邊還站著一男一女兩個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大老遠,孫杰就叫喊起來:“怎么搞的,打電話老是關(guān)機?!?/p>
伍強指了指趙如英,道:“手機在她口袋里?!?/p>
孫杰對趙如英說:“手機你拿著可以,但要開著機,單位的同事,伍工要好的朋友,要來看望伍工,也好聯(lián)系啊?!?/p>
伍強有些沒好氣地說:“還沒到那一天,要來看望什么?!?/p>
“不說那些?!睂O杰把站在身后的男醫(yī)生推到伍強面前說:“這是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主任,特地來向你賠禮道歉的?!?/p>
伍強有些莫名其妙:“我要他賠什么禮,道什么歉?”
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主任一臉歉意地說:“我們的醫(yī)生說話重了些,態(tài)度差了些,還請你老人家原諒?!?/p>
伍強沒開口,孫杰卻是指著站在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主任后面的女醫(yī)生高聲大氣地道:“還不僅僅他伍工一個人受了你的氣,給我做檢查的時候也一樣,態(tài)度很不好,怎么說,我孫杰也是個科級干部吧。還有他伍工,對我們縣的林業(yè)工作是有突出貢獻的。看看你們醫(yī)院大門口那兩棵金桂吧,就是他伍工培育出來的。那樣的態(tài)度,沒病也要被你氣出病來?!?/p>
伍強這時才記起,站在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主任后面的女醫(yī)生,就是那天給自己做心電圖的醫(yī)生。笑著對孫杰說:“你是帶著她來向我賠禮道歉的,怎么不讓我說句話?!?/p>
孫杰氣咻咻道:“我說完了,你再說。”過后又對著那個女醫(yī)生吼起來,“欺負我們退休了啊,要是那些上班的來做體檢,你敢么。依著我的氣來,是一定要去對你們院長說說的?!?/p>
女醫(yī)生的臉有些發(fā)黃,要說什么,卻被伍強攔住了,伍強道:“實在說,當時我心里的確有氣,現(xiàn)在卻沒有氣了。說話重了些,態(tài)度差了些,也許有她的原因吧?!?/p>
女醫(yī)生就哭起來:“那天早上在上班來的公交車上,碰到一個你們這樣年紀的老人,要年輕人讓座,還一個兩個罵了個遍,說他就看不上眼現(xiàn)在上班的這些年輕人。像是沒有他,地球就不轉(zhuǎn)了。你老人家原諒我,我感激不盡的。衷心祝愿你老人家福星高照,健康長壽?!?/p>
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主任當著伍強和孫杰的面,狠狠地批評了女醫(yī)生一頓:“再要接到患者的投訴,你的年終獎就過河了。公交車上看到的,聽到的,怎么能帶到工作上來。穿上白大褂,就要排除一切干擾,心寧如水,救死扶傷?!?/p>
兩行淚水掛在女醫(yī)生的臉上,深深地對著伍強鞠了一躬,才怏怏地跟在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主任后面離去。
孫杰對伍強說:“這兩天,我是越想越慪氣,不把她帶來,當面向你賠禮道歉,讓你帶著一肚子氣走啊?!睂O杰看見趙如英正對著他使眼神,就把后面的話打住了,“我做了你三十多年領(lǐng)導(dǎo),對你的評價:工作積極肯干,能圓滿完成我交給你的各項任務(wù)?,F(xiàn)在,我又要交給你任務(wù)了,放下思想包袱,振作精神,不定就會有奇跡發(fā)生?!?/p>
趙如英的臉上已經(jīng)淌下了兩行淚水,打斷他的話,說:“還沒吃中午飯吧,我們一塊去食堂吃飯。”
孫杰說:“不去了。在這里,我也要交給你一個任務(wù),好好照顧伍強,該吃的要給他吃,該喝的要給他喝。百無禁忌。高興就好?!?/p>
趙如英連連說:“記著孫科的話了?!?/p>
從食堂吃飯回來沒一會兒,林業(yè)局的領(lǐng)導(dǎo)又來了。是分管老同志的一位副局長。副局長老遠就把手伸了過來:“我是代表林業(yè)局的全體干部職工來看望你的。伍強同志,你在林業(yè)局工作三十八年,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貢獻突出,成績顯著。”副局長握著伍強的手不肯松開,眼睛也有些霧霧濛濛起來,“有什么困難,有什么要求,就打我的手機?!?/p>
伍強卻是抱怨開了:“一定是孫科告訴你的吧。我很好啊,在醫(yī)院待幾天就回去了?!?/p>
“他對我說了,醫(yī)院也給辦公室打了電話的。我就交待你一句話,住進了醫(yī)院,就要聽醫(yī)生的。不能你說回去就回去?!?/p>
這天下午上班的時候,年輕的女護士給伍強送來許多紅紅綠綠的藥片,伍強嘀咕說:“要吃這么多藥呀?”
“住在醫(yī)院里,肯定要吃藥的嘛?!蹦贻p女護士交待說,“明天沒有檢查科目,吃的藥卻是多了,按時按量吃藥,千萬別忘了?!?/p>
女護士離去之后,趙如英剛剛讓伍強把幾粒藥片服下,林業(yè)局幾個比伍強年長的退休老人又來了,各人手里都提著糖果奶粉。伍強有些不知所措,抓著老人們的手,連連說:“你們來看望我,我真的要折陽壽的呀?!?/p>
一個兩個咳嗽不斷,喘氣不斷,說話也斷斷續(xù)續(xù),但他們的一個共同的話語:“你伍強在林業(yè)局工作三十八年,像一頭老黃牛,有苦勞,也有功勞,我們應(yīng)該來看看你?!?/p>
趙如英忙不迭地倒茶上煙。幾個老人連連擺手說煙不能抽,那是電視上說的,致癌,老年人少喝茶卻是他們道聽途說的,也就不喝吧。生命至上,健康為本?,F(xiàn)在這日子多好過,不活一百歲也要活到九十九歲:“我們是來給你伍強打氣鼓勁的,遇到再大的問題,也要笑著面對,也要勇敢抗爭,戰(zhàn)勝病魔,迎接新生的曙光?!?/p>
說了一會兒話,幾個老人又一一和伍強握手道別。跟副局長不一樣的,這幾個老人當著伍強的面,早已老淚縱橫。
把老人們送到電梯口回來,伍強一歪身子,就躺床上去了,趙如英要他出去散散步,他也不肯:“哪里都不去,我要躺躺。”
只是,伍強還是沒得好好地躺一會兒,同病房的兩個老人卻是無話找話地說開了:“你值,退休了,還有這么多人來看望你。”
伍強說:“我這輩子就做一件事情,說句吹牛皮的話,全縣無論哪片林區(qū)的人工林,哪段河堤的防護林,哪條道路的護蔭林,哪座公園的風(fēng)景林,沒一棵不是從我指導(dǎo)培管的苗圃園里成長起來的?!?/p>
“做了好事,有人記在心里,也該滿足了啊?!?/p>
伍強沒有做聲。他們也一定是看到醫(yī)生辦公室黑板上那四個字了。
5
付安培從青峰林場趕來看望伍強,是伍強萬萬沒有想到的。
那天吃過中午飯回到病房沒多久,劉新成就一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走了進來,說:“找錯地方了,跑到六樓去了?!?/p>
伍強有些不認識似的盯著劉新成。那張青春的臉曬黑了,頭發(fā)也長了,衣服上還沾滿了塵土,伍強不免有些心疼起來,看這副模樣,決不是在林場抱著膀子玩兒的樣子。嘴里責(zé)備說,冬季,正是林場整理培管苗圃園地的時候,你跑到這里來做什么。這時,病房的門口又伸進來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腦袋,嵌著一張皺紋密布的臉,臉上的兩個眼睛卻是鼓凸著的。伍強對這張臉面再熟悉不過了。他就是青峰林場的困難職工付安培,老婆長年生病,年幼的兒子讀書進不了林場子弟學(xué)校,付安培每天早晨天沒亮就起床了,翻山越嶺走十多里山路送兒子去鄰村的學(xué)校讀書,還要侍候老婆吃藥打針做家務(wù),還要完成林場交待的活兒,三十多歲的年輕小伙,被弄成六十多歲老頭的模樣了。
“付安培,誰叫你來的?”伍強的臉早就板了起來,“你算得林場的老職工了,莫非不知道林場冬季的活兒也是一點都不能松懈的么。”
付安培把手里的一個塑料袋子放在床頭的茶幾上,眼淚卻是泉水般涌了出來:“家里窮,沒有什么帶,就帶了幾個自家土雞生的土雞蛋。”
伍強就對著劉新成吼起來:“你他媽的,我又沒死。你不知道付安培家里有多困難嗎,那些土雞蛋是要給他兒子讀書增加營養(yǎng)的?!?/p>
付安培說:“不是劉干部叫我來的,他也沒有對我說,我是聽到劉干部接孫科打去的電話,說你病了,很嚴重,是……我才來看望你的。林場許多工人都說要來看望你,還是劉干部攔著才沒有來?!?/p>
伍強把付安培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說:“讓我心里感到不安的,答應(yīng)你的兩件事情,一件都沒有給你辦好。”
伍強來來去去往返青峰林場三十八年,他的自我評價,做的事情不少,貢獻也不小,但他的心里仍然為幾件事情沒有辦好感到歉疚,放心不下。一件事情是付安培老婆的大病醫(yī)保一直辦不下來,二件事情是付安培的兒子一直沒能就近在林場子弟學(xué)校上學(xué),第三件事情,就是林場與當?shù)匾粦舸迕竦纳降丶m紛一直解決不了。他曾經(jīng)做了多大的努力,直到退休,還是沒有解決。
付安培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卻是笑成一朵花了:“伍工你放心吧,我老婆的大病醫(yī)療保險辦好了,兒子也就近在林場子弟學(xué)校讀書了。林場與當?shù)卮迕竦纳降丶m紛也解決了。一個秋天,林場的工人們就做一件事情,把那片引起糾紛的山地開挖出來,跟林場的苗圃園規(guī)規(guī)整整地連成了一片?!?/p>
伍強不相信地問:“我回來才幾個月,誰有這么大的能耐,三件事情都解決了?”
付安培對著劉新成指了指:“當然是劉干部啊?!?/p>
伍強的臉上先是流露出驚詫,后來就有點發(fā)呆。要說不實,付安培那張愁苦了多少年的苦臉,如今已是花開一朵。要說是真的,劉新成能有那樣大的能耐,短短的幾個月,就把這么多年來讓自己愁成了一塊心病的問題解決了么。
劉新成笑著說:“付安培家的兩件事情一直解決不了,問題出在多少年前林場定下的那些條條框框上面?,F(xiàn)在什么年代了,那些條條框框早就過時了啊。我去找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說如今有一句話說得響亮,讓普通群眾有實實在在的獲得感。付安培不過是娶了個農(nóng)村戶口的老婆,怎么能讓這些條條框框把他折騰得直不起腰來。林場召開職工代表大會,把過去定的那些條條框框給廢了,重新定下了新的規(guī)章制度。付安培家的兩件事情也就迎刃而解。林場與那個村民的山地糾紛問題解決起來就更加的簡單。他就想得到你培育出來的兩棵良種金桂做屋場風(fēng)景樹。我對林場領(lǐng)導(dǎo)說了,林場領(lǐng)導(dǎo)說,伍工培育了上千棵良種金桂,用兩棵換來林場的安寧和方便,值。伍工,青峰林場的工人們都說,你對林場的貢獻可真的大呀?!?/p>
付安培一旁卻是笑著道:“伍工,你一定不知道,前幾天你給劉干部打電話的時候,他沒聽你把話說完就把電話掛上的原因吧。林場一個職工殺年豬,請他去吃毛湯火鍋,他正在幫忙捉豬呢, 口袋里的手機突然唱起歌來,一松手,大肥豬跑了,十多個人滿世界追了大半天。你猜那個職工怎么說你的嗎,好人,業(yè)務(wù)水平高,解決問題的能力卻是欠了點火候?!?/p>
劉新成瞪了付安培一眼,吼道:“有你這樣說話的嗎?!边^后安慰伍強說,“大半年來,我都是按著你的吩咐去做的。踏著前人的足跡,一步一步往前走,一點都不敢懈怠。你就放心好了?!?/p>
趙如英的眼淚又出來了:“這大半年來,我家老伍的心還在青峰林場,還在你劉新成那里,現(xiàn)在,他是可以放心了啊?!?/p>
劉新成帶著付安培離去之后,趙如英原本想數(shù)落伍強幾句的。看了他一眼,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伍強坐在病床上,凝視著病房墻壁上的那一扇窗。窗外什么都沒有,只有曠遠的天空里有幾朵淡淡的晚霞。天晴了,冬天的傍晚也是如此的靜好和亮麗,映照著伍強的笑臉和笑臉上的兩行淚水。
6
去CT室做CT,是在伍強住進醫(yī)院的第五個日子的上午。
這天,趙如英早早就起床了,從食堂買了早餐來,對伍強說:“剛才給我們家女兒打電話了,明天星期六,上午九點的高鐵,轉(zhuǎn)一趟車,下午三點就到家了。”
只有幾天時間,趙如英又瘦了一圈。伍強想說你不是叫她元旦節(jié)回來嗎,怎么又提前了??墒?,這話沒有說出口,他突然特別地渴望,要是能給他一些時間,他是一定要好好陪陪她才是的。心里的那團柔軟,成了溫潤的淚水,又要從眼眶里掉下來。
吃過早餐沒一會兒,那個充滿著青春活力的年輕女護士來通知伍強,做CT的時間安排在上午九點半鐘。年輕的女護士還伸手摸了摸伍強穿的衣服,說:“老人家,多穿點衣服,外面氣溫低,別著涼了?!?/p>
“好?!?/p>
“今天給你做CT 的是我們醫(yī)院的CT專家周醫(yī)生。用的也是那臺剛從德國進口的最先進的儀器。”
“知道了。”
趙如英挽著伍強的胳膊穿過走廊,進了電梯,年輕的女護士還呆呆地站在那里。伍強眼里的淚水再也抑止不住,吧嗒一聲掉了下來。
趙如英沒有勸慰他,只是說:“進了CT 室,是不能再掉眼淚了啊?!?/p>
周醫(yī)生站在CT室門前,老遠就笑笑地道:“退休之后最好的狀態(tài)是什么樣子,我認為就是這個樣子:忘掉過往曾經(jīng),老兩口相伴相隨,過好每一天?!?/p>
伍強說:“只可惜我悟透的時間太短。來到醫(yī)院之后的前三天,想的還不是這些。”
“遲到的覺醒。不過還不算晚?!?/p>
伍強笑著道:“不要安慰我,我有心理準備?!?/p>
周醫(yī)生對趙如英說:“你是不能進CT室的。外面天氣冷,去那邊辦公室坐坐吧。二十分鐘之后來接你老伴?!?/p>
趙如英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周醫(yī)生把CT室的門關(guān)好,要伍強躺在一個逼仄的擔架一般的床上,交待說:“閉上眼睛,渾身放松,心態(tài)平和,呼吸平穩(wěn),我會認真給你檢查的?!?/p>
耳朵旁有嗡嗡的聲音,像是蜜蜂輕輕地扇動翅膀。此時此刻,伍強的心里真的特別的平靜。不用交待,也不用安慰,他知道這二十分鐘是確定自己這一輩子到了打上句號的時候。
“好了。”周醫(yī)生揭去罩在伍強臉上的一片毛巾,說。
伍強睜開眼睛的時候,居然不是看見周醫(yī)生,他看見的是帶著一股寒風(fēng)從門外沖進來的老伴趙如英。她沒有去那邊辦公室,而是站在門外寒風(fēng)呼呼的廊道上的,不然,周醫(yī)生剛剛說出那兩個字,她就破門而入了。
“沒有問題的?!敝茚t(yī)生二十分鐘前的那種做作的笑容沒有了,擰著的眉頭也舒展開來,臉上漾著的是一種欣慰的笑,“也難怪,大家都很緊張。副脾超常異位,百萬患者里難見其一?!?/p>
“真的呀?”眼淚從趙如英的眼里奪眶而出,伸過手,卻是不停地揩抹著伍強臉上流淌下來的淚水。
7
每天,伍強照常早晨六點起床,晚上十一點睡覺,但每一天的安排卻是跟過去大相徑庭?;蚴歉w如英去超市買油鹽菜米,或是拉著趙如英的手爬大坡公園。晚上,也不去他的那間書房了,先是跟著趙如英去跳廣場舞,回來還要陪著她有滋有味地看兩集電視連續(xù)劇。不過,慢慢地他又有了一個新的嗜好,隔三岔五,他會在電腦上敲打一陣,把他幾十年來在青峰林場培植林木樹苗的經(jīng)驗和心得,以及鄉(xiāng)村的風(fēng)雨四季,花開花落,變成文字,在報紙上發(fā)一發(fā),居然得到了讀者的贊賞,報社的領(lǐng)導(dǎo)也就揪住他不放了,給他開了個專欄,要他慢慢地寫。誰言隨心著,美文共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