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樓
海涅說“每一座墓碑下都有一部這個世界的歷史”。這部歷史可能是口耳相傳的一部口述史,也可能是歷史學家忠實記錄的一部著作,然而更為鮮活的是作家手中的生花妙筆輔以煙火人間的紀實與虛構成為一個生動的故事,時光沖刷下的過往在日常生活的審美呈現(xiàn)中得以復活,雖不必面面俱到但呈現(xiàn)著史實的框架與豐盈的細節(jié)?!盾饺亟帧氛沁@樣一部著作,一個呈現(xiàn)大歷史的傳奇故事中交織著廟堂與民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多重敘事元素,一個人的經(jīng)歷呈現(xiàn)著一座城的過往與當下,一條街的治亂興衰管窺出一個民族的憂傷與不幸,風景與民俗、美食與建筑、人性的善與惡等等諸多元素在作家筆下聯(lián)結成一張立體的大網(wǎng),一個人的傳奇走向一座城的傳奇。
故事,作為一部小說最基本的架構,也是小說得以成立的最堅固的基石,是小說最低級、最簡單的文學機體,同時也是小說中至高無上的要素。一部小說能夠獲得大眾的青睞首先依賴于讓讀者對作品中要發(fā)生的事產(chǎn)生好奇,傳奇小說尤其如此。作為一部傳奇小說,《芙蓉街》通過傳奇手法的運用,就像《一千零一夜》中山魯佐德所做的那樣,運用故事的懸念引導讀者一步一步讀下去。宮廷御廚之子遭遇家庭變故被吳掌柜送回濟南,變故的原因始終隱而不彰,讓人若有所思又不能明了。兩歲的陸明誠開始了苦難重重的底層生活,王子落難式的情節(jié)是“屌絲逆襲記”的完美開端,然而出身華貴又為后文的崛起埋下了伏筆。從小受到姑父責打的陸明誠帶著父輩遺傳的廚師天賦一路披荊斬棘,收獲愛情與優(yōu)渥生活的同時成為一名帶有“英雄”光環(huán)的廚師。
就這一成長故事層面而言,《芙蓉街》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離奇,但通過懸念的設置與情節(jié)的發(fā)展吊足了讀者的胃口。陸松宇夫婦被殺的包袱一直延續(xù)到小說的結尾,始終是一塊籠罩在天空的灰色云朵,為情節(jié)的發(fā)展籠罩上神秘色彩,無法確認仇家,作家也就可以自然地蕩開“王子復仇記”的老套模式轉而書寫一個人的成長傳奇。盡管讀完小說仍未獲得這一疑問的準確解答,這并非是通俗網(wǎng)絡小說設置懸念遺漏懸念的力有不逮,而是作家有意為之,這是《芙蓉街》不同于快意恩仇的通俗傳奇的一個方面。在與兩位女性的情感糾葛中,作者始終保持著一種如臨深淵的黑暗深度,讓人無從揣摩。李玉兒是小說中最飽滿且具有典型成長性的女性角色,如果按照福斯特圓形人物與扁平人物的任務劃分,在女性角色上李玉兒算得上是唯一的圓形人物。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陸明誠與李玉兒本應該經(jīng)歷磨難成為一對神仙眷侶,但這符合世俗的美好想象,卻不符合小說的真實。李玉兒出身富貴,無奈家道中落,在楊小勝的幫助下成為戲樓頭牌,后因封建社會的家庭制度的殘酷權威被賣青樓。在徐緩的解救之中忽然抖出一個失貞的包袱,在情理之中卻又在意料之外。而因失貞而出走濟南的情節(jié)設置則讓人想起張承志《黑駿馬》中索米亞與白音寶力格因處女情結而造成的愛情悲劇,不禁惹出讀者無限震驚與感傷。小說寫出了特殊時代背景中女性的無力感,作者無意于渲染女性的墮落,即使在變故中仍然使李玉兒保持了人性的良善,這恰恰加強了李玉兒這個人物的力量,使其列于陳白露、小福子這些雖遭不幸仍然不失靈魂純潔的現(xiàn)代女性行列。
同樣,在塑造陸明誠時,作者并未以現(xiàn)代的眼光進行刻畫刻意拔高其人格高度,而是將其置于民國社會倫理之下,正視其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局限與不足,有良善、有血氣方剛,亦有軟弱方是一個人性光環(huán)下的個體存在。李玉兒失貞并不造成必然分離的動因,但身處彼時彼地,陸明誠的選擇無他。顯然,作者已經(jīng)意識到了從李玉兒到高珊珊轉變的尷尬之處,巧妙的賦予李玉兒一個差強人意的歸宿,并將這次突發(fā)事件的解脫之道寄托于福壽樓,完成了對李玉兒救贖的同時也化解了高陸的矛盾,使陸明誠得以擺脫世俗的無奈困境,為人物情感的皆大歡喜奠定了基礎。一波三折的沖突與轉折在作家的妙筆中過渡得平實圓潤。
小說的傳奇性還體現(xiàn)在傳奇人物的設置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仇仙人,看似一無是處卻起著關鍵作用的劉巧嘴,霸道重義的羅三爺。故事情節(jié)的關鍵轉折往往側身于傳奇人物的引導。比如,仇仙人對楊秘書的指點,使得陸明誠的身份得以揭示,這也使兩男一女的情節(jié)產(chǎn)生了關鍵的逆轉。而在李玉兒賣身的危機中也正是仇仙人指點迷津,使得陸明誠的人生得以在這一危機中發(fā)生轉變,由小吃攤主變?yōu)楦蹣堑膹N子。這些人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傳奇,他們的人生傳奇嵌套在小說的起承轉合之中,為小說增添了一抹絢麗而悲愴的色彩,關鍵時刻所起的關鍵作用又增加了小說的傳奇性。
其實,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到陸高聯(lián)姻已是皆大歡喜,但作者顯然并不滿足于通俗小說的大團圓結局,而是加入抗戰(zhàn)歷史,通過小人物的離合悲歡折射出大時代的滄桑歷史,使?jié)线@座城市呈現(xiàn)歷史的“位格”。這也就給小說的定性添加了一個誤區(qū),《芙蓉街》究竟是一部歷史傳奇還是一部個人傳奇,抑或是這兩種傳奇的結合。傳奇敘事作為中國古代小說的重要樣式和基本傳統(tǒng),歷經(jīng)現(xiàn)代小說以來的特殊承襲和轉型,其精神和模式也一直延續(xù)到了中國當代小說當中,并因特殊的時代際遇和文化內涵,得到了更為廣泛的、也更有創(chuàng)造性的應用和發(fā)展。從最基本的定義來講,傳奇是指情節(jié)離奇或人物行為超越尋常的故事。莫言先生認為,流傳久遠了就成了傳奇,顯然時間性是傳奇的一個重要指標。丹尼爾·休伊特認為傳奇與愛情故事密不可分。從這幾種定義出發(fā),《芙蓉街》是一部傳奇小說毋庸置疑,而在傳奇前面冠以修飾詞歷史或個人往往涉及作品具體的內涵,尤其是當代傳奇作為一種非正史的敘事,具有許多可供虛構的構建空間。尚啟元的《芙蓉街》無意聚焦于重大事件,從前面對其基本故事情節(jié)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重大歷史不過是《芙蓉街》日常敘事的一部分,是作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背景存在,因此筆者以為《芙蓉街》的傳奇性不是體現(xiàn)在歷史維度而是主要體現(xiàn)在個人維度。
有過濟南生活經(jīng)歷的讀者閱讀《芙蓉街》會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套用作者后記中的一句話“這是一本史書,是一個縮影,是一個大雜燴,是一個雖簡陋卻溫情脈脈的家”。如果《芙蓉街》是一本史書,是一個縮影,是一個大雜燴,那無疑是濟南這座城的歷史,濟南這座城的縮影,也是一個關于濟南的大雜燴。因此認為《芙蓉街》具有“地方志”色彩的觀點可謂切中肯綮。但《芙蓉街》又不是一部地方志,風景民俗、世情百態(tài)雖可看作獨立的存在,但從根本意義上來說是借情節(jié)存在,是流淌在小說情節(jié)的間隙中的血液。一個人物,一位廚子,陸明誠連接起一座酒樓,福壽樓作為具有文化意味的城市美味聚集地又投射著一條文化名街——芙蓉街,一座老城濟南在以小見大的架構中體現(xiàn)出濃郁的文化韻味。
“清晨還帶有一絲寒冷的陽光,透過街邊柳樹叢的間隙,把斑斑駁駁的影子鋪灑在流動的泉水上。每當清風搖動柳條,那一簾碎影在泉水上搖曳晃動。街上的青石板下傳來淙淙的泉水聲,街上匯集了無數(shù)的小商小販,各設一攤,店鋪的門板也打開了。”“家家泉水,戶戶垂柳”是濟南保存百年的城市特點。小說的故事開始自北京,作家卻特意在講述御廚之死之前設置一段濟南的描寫,將福壽樓引出來,將陸松宇的前世今生講述出來,同時也將濟南這個故事的舞臺呈現(xiàn)給讀者。如果說傳奇故事是《芙蓉街》的第一層意蘊,那么對濟南這座城市的塑造則是小說的第二層意蘊所在。
尚啟元主要通過景美與食美這兩個刻畫濟南的物質風景畫卷。“這條古街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街道,北起西花墻子街南口,南與泉城路相連,東鄰馬市街,通起鳳橋街、翔鳳街和芙蓉巷,西鄰玉環(huán)泉街,通省府東街。瀝青路面,全長四百多米,寬不足五米,因街上有芙蓉泉而得名。街上商賈云集,游人如織?!边@是對芙蓉街的介紹,充分的寫實手法使百年前的芙蓉街景象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種對芙蓉街景象的描述在作品中比比皆是,雕工精湛的福壽樓,人流如織的街景,鱗次櫛比的商鋪匯聚成濟南這座城市的血肉之軀。美食作為城市文化的另一個特色,在描述中作者充分活用了“舌尖上的語言”,“將處理好的水鴨放在沸水鍋中略汆一下,除去了鴨身上的土腥,然后將鴨腹沖下,和剛才取出的鴨肫、肝一同放入鍋中,加姜塊、蔥結,放滿清水,上旺火燒沸后,撇去湯上浮沫,然后加蓋,移小火開始烹飪?!边@一極具細節(jié)性的描寫道出了濟南名菜“神仙水鵝”的具體做法,充分顯示出了作家寫作前的準備之充分,同時這類在小說中比比皆是的細節(jié)描寫使小說具有了日常生活敘事的色彩。
如果說景物美美食美的描摹構建的是物質的濟南,作家對濟南這座城的描寫并不僅僅停留在風景、美食、民俗的建構上,而是在現(xiàn)實層面之上構建了一個精神濟南的形而上境界。小說寫濟南人民二十年代的苦難,陸金珠的隱忍與樸實,秦五爺?shù)闹彼c正義,這些都構成了精神的濟南。小說從第十章開始講述抗日戰(zhàn)爭中淪陷的濟南則將這種精神書寫推向了更深的層次。小說通過馮鐘丁將陸明誠作為個人的熱血與民族氣節(jié)聯(lián)系在一起,而女兒的慘死又將國仇與家恨連接起來,陸明誠自毀雙手則將小人物的小氣節(jié)呈現(xiàn)為大歷史中的民族氣節(jié),展現(xiàn)了那段刀與火交織的歷史下平凡的偉大。小說通過物質與精神兩個方面為濟南這座城市立傳。
歷史,作為一種文化的過去形態(tài),一直是作家孜孜不倦的創(chuàng)作素材。文學是一部望遠鏡也是一部顯微鏡,穿越時間的長河透視歷史的細節(jié),呈現(xiàn)不同于歷史書籍的豐盈。新世紀以來,隨著社會文化氛圍的演變,文學中歷史的地位逐漸為當下書寫所取代,書寫當下所揭示的現(xiàn)代人的困境逐漸成為當代文學中的一大主題。但在當代文學中的歷史書寫走向式微的過程中始終有一批作家堅持著取材歷史,書寫、再現(xiàn)歷史的努力。但他們筆下的歷史不斷地發(fā)生新的形變,與50后、60后作家相比,“書寫大的時代變遷與歷史沉浮中的平凡個人心靈史是‘70后’作家精神上的另一種尋親”,外在的客觀歷史成為佐證作家內在精神尋求的支撐,因此歷史是作為故事淡淡的背景存在,并不意在重構恢弘真實的歷史,如朱山坡《十三個父親》等。而80后、90后作家在吸取前輩寫作經(jīng)驗的同時則走得更遠。仔細深究歷史書寫的這種轉變其原因大致有二:其一,文學的虛構性為作家提供了廣闊的自為舞臺,歷史的真實性已在克羅齊“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論斷中被稀釋解構,作家更著眼于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感受依賴日常生活的審美資源,強調感性生存的表達策略,而歷史的架構往往會無法提供一種真實的在場感;其二,無論是民國史還是革命史都已不是改革后作家所能涉及的,他們對歷史的認知往往來自于書本、電影、口述這些已經(jīng)為意識形態(tài)與個人喜好所過濾的二手材料,作家即是本著完全寫實的原則創(chuàng)作一部歷史小說,其歷史書寫已然成為模仿的模仿,影子的影子。但不能否認的是仍然有作家在堅持向歷史致敬,進行著還原歷史真相的努力,筆者以為《芙蓉街》就是這類小說中的一部。
一般意義上,具有“個人化”色彩的并且不再屬于“再現(xiàn)”性質的關于歷史的“重新”敘事,大概都是所謂的“新歷史主義”寫作或“新歷史小說”。但《芙蓉街》不是個人對歷史的重新敘說,“這類歷史小說也重視歷史文獻資料,它所寫的也是歷史上真實發(fā)生和存在的人物或事件。但是,它的敘述立場、態(tài)度和角度全然是個人化的。或者敘述者用一種全新的歷史觀,對歷史進行重新的整合和闡釋;或者敘述者對歷史進行純個人的言說”,也不同于虛構、創(chuàng)造型的歷史小說,“這類歷史小說所寫的并非是歷史上真實發(fā)生或存在的人物和事件,而完全是作家虛構、想象、創(chuàng)造的某個歷史時代、歷史環(huán)境,或僅僅是一個歷史文化氛圍。其目的不是為了再現(xiàn)或表現(xiàn)歷史,而是為了展示特定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形式”,而是這兩類“新歷史小說”的雜糅。小說前部分講述陸明誠的成長及情感經(jīng)歷時,歷史只不過作為背景存在,盡管也有對日本占領的殘酷行徑的描寫,但這些只是雜糅在人物命運的轉變之中,而小說從第十章結尾開始對抗日戰(zhàn)爭中濟南淪陷的描寫,則將歷史書寫模式架構到小說中,前部人物的悲歡離合已經(jīng)讓位于國仇家恨的大歷史的書寫,這既是小說的間隙所在也是主題深化的可能。
“長篇小說永遠與歷史發(fā)生聯(lián)系,不論以何種方式言說歷史都是對一種記憶、一段歷史的呈現(xiàn),不僅關涉過去,更指向當下和未來。” 尚啟元憑借自己的知識積累與濟南生活的現(xiàn)實體驗再現(xiàn)濟南從清末到抗戰(zhàn)后期的歷史,接續(xù)著前輩文學中盛行的歷史書寫的隱秘路徑的同時,也接續(xù)著傳統(tǒng)文學的傳奇書寫,開拓出一篇文學創(chuàng)作的沃野?!盾饺亟帧分鼗仫L云激蕩的歷史現(xiàn)場,通過書寫小人物的煙火人生勾勒出歷史名城濟南的興衰榮辱,既有對濟南文化空間的重塑,又有對大歷史之下的個體存在之思,這在90后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是少有的嘗試?!盾饺亟帧纷屛覀兛吹阶骷业奈膶W抱負,并對其更加優(yōu)秀的作品問世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