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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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有部電影的名字叫《哭聲》,沒看之前對這個片名就有些好奇,被這兩個字散發(fā)的強大意境所迷惑,韓國人的“哭聲”說的是歷史上的事兒,還是現(xiàn)實中的事兒?電影里的“哭聲”會有傳導性嗎,會讓觀眾覺得片名名副其實嗎?
但萬萬沒想到,看完之后才發(fā)現(xiàn)《哭聲》是一部恐怖片,或者說是一部帶有宗教意味的劇情片?!犊蘼暋返漠嬅胬铮椴贾酀?、血腥、骯臟、尸體、雨水、陰暗……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片中男主角跳大神驅(qū)魔的一個場景,火光里,驅(qū)魔者跳著怪異的舞蹈,神情仿佛被偷走,面部表情裝滿了神經(jīng)質(zhì)般的顫栗,仿佛是無聲的哭泣,莫名其妙地令人感到著迷。
對于影視、文學作品,觀眾或者讀者著迷的點是大不相同的,大多數(shù)著迷的點,會被認為作品創(chuàng)作的商業(yè)化手段很成功,少數(shù)人著迷的點,會被認為對人性的復雜挖掘得很到位,我喜歡《哭聲》里那些怪異的片段,很有可能是對人性的某一個深邃的角落感興趣吧。
中國有部電影叫《一九四二》,我喜歡河南話,很大程度就是因這部電影而起,而且通過這部電影我發(fā)現(xiàn),河南話里總帶著一點哭腔,有人說河南人說話很有喜感,怎么會是喜感?明明是一種悲傷感好不好,一種經(jīng)歷過恐懼、殘酷、絕望之后被沉淀下來的憂慮,已經(jīng)深深滲透到了聲音里,只要不走出那片土地就會代代遺傳。
《一九四二》我看得很認真,看了許多遍,看得仿佛著了迷。電影里面沒有一個流淚大哭的鏡頭,把樹皮磨成面當食物沒人哭,把心愛的貓殺了只要求分一碗肉湯沒人哭,把孩子、老婆賣了換一小袋糧食沒人哭。片中的角色,會抱怨,會咒罵,會廝打,但就是不哭。唯一接近發(fā)出哭聲的是,妻子發(fā)現(xiàn)丈夫要賣她的孩子給娘看病,大喊一聲她丈夫的名字,“瞎鹿啊,我就是把孩子拍死也不能讓你給賣了”,“瞎鹿”這個角色的名字起得真好。
東北有位著名的小品演員,小品演得很好,宗師級的,但我更喜歡看他演的電視劇,尤其是發(fā)現(xiàn)他在電視劇里演“職業(yè)哭喪人”這一角色的時候,必然是會翻來覆去多看幾遍的,因為他的緣故,對“職業(yè)哭喪人”這個職業(yè)充滿了好奇,假若有一天,自己能成為一名紀錄片導演的話,很想將鏡頭對準他們中的一位或幾位,聽聽他們講講。
“職業(yè)哭喪人”多是生活所迫,不然誰愿意對著別人家的逝者哭爹喊娘、涕淚交加?我說的那名小品演員,在演這個職業(yè)的時候,簡直太輕松了,和主家談完價錢,披麻戴孝完畢,一個箭步竄到靈堂前,雙膝跪倒在地,瞬間氣場十足,所有人的視線都被他牽引過來。
該怎么敘述他的哭泣?可以說他的表演太富有層次感了,并非一跪倒就進入高潮,那樣未免會有些虛假。通??迒实牡谝粋€層次是高喊三聲,先表明自己的身份,與逝者之間的關(guān)系,第二個層次是進入啜泣階段,用哽咽的方式顯示自己已經(jīng)進入了回憶,回憶逝者對自己的關(guān)心與照顧,為下一次沖鋒積蓄力量,第三個層次就是號啕大哭了,主家請他來,不是見他浮皮潦草、敷衍了事的,只有號啕大哭,這錢才算花得值了,而他有種難耐,總是會讓出錢者覺得超值。
一個人悲傷到一定程度(不是極點)會是什么樣子?他的表演可以當成一個參考或者標桿,他的聲音是嘶啞的,眼睛充滿了血絲,額頭因為磕頭而變得紅腫??蘼暡皇侵攸c,重點是哭聲里的講述,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里,他完成了自己所代表的一個身份(通常是兒子)的責任與義務,讓觀眾深切地感受到了父子情深,讓逝者真正的兒子自愧弗如,心甘情愿地付賬。而在接過自己應得的報酬之后,他會瞬間出戲,找回自己,輕輕松松地離開,這多難啊,這太難了,我是說,哭不難,瞬間不哭,甚至帶著點歡樂地離開,才是世間真正的難事。
我好奇的是,他是如何調(diào)動自己的情緒,把自己的眼淚催下來,并且讓自己沉浸在悲痛當中的?——那悲傷不是裝出來的,悲傷的對象肯定不是逝者,但悲傷的緣由百分百是自身,他一定是掌握了發(fā)生在自己生命當中的某樁事件,這個事件就是一個“水龍頭”,擰開它就有水流出來。但就算是“水龍頭”,也有干涸的一天啊,可這名演員,年歲已經(jīng)不小了,但還是可以那么容易地哭出來,真讓人羨慕。
2
哭聲忽然消失了。我是說人生到了某個階段的時候。就像是走進了一串長長的、高大的水泥管道中,你用石塊敲擊著管道壁,聆聽它所發(fā)出的聲響,開始的時候,敲一下總是會響一聲的,但持續(xù)了幾個小時,再敲時那回響聲突然沒了,你不相信,你用力敲,你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但聲音沒了就是沒了。
沒有哭聲的日子真安靜,安靜得讓人心里發(fā)毛。因為在一直以來的人生體驗當中,或者說在自己的某種價值觀里,人活著就是要哭的,要么因為外部環(huán)境的壓迫而哭,要么因為內(nèi)心的壓抑而哭,作為一個人,不會哭怎么行呀,有時候耳朵邊會有一種勸導般的囈語:你快哭啊,你可以哭,你為什么不哭?
哭太難了。我試過。呆在某個絕對隱私、絕對安全、絕對不會有人知曉的空間里的時候,我想溫習這種久違的行為,我嘗試張開嘴巴發(fā)出聲音,可是我聽到了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干裂——像板結(jié)的土地那樣,生硬、脆薄、尷尬。我被自己尷尬到了,于是對著空氣喊了一嗓子,試圖緩解這尷尬,喊完之后好了一些,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親人去世的時候,我也想像那名小品演員那樣哭起來,可一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就會對自己有一種深深的鄙視,鄙視之后,就更哭不出來了,所以我不愛參加葬禮。我一個好友的父親去世了,他希望我去參加他父親的葬禮,我拒絕了,因此有一段時間他對我很不滿。
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yún)⒓尤魏稳说脑岫Y。我喜歡參加婚禮、生子宴、生日宴、升學宴,只要是喜事,都可以,哪怕去的身份與理由有些牽強,也會高高興興地去,人生歡樂無多,有歡慶的機會和如此正當?shù)睦碛?,要珍惜,要大聲喝彩、大力碰杯、開懷大笑——雖然有時候避免不了也需要帶點表演,可表演笑比表演哭容易多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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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哭啊。在哄孩子的時候,說得最多的是這三個字。如果孩子依然哭鬧不止,人就會莫名暴躁起來。歸根結(jié)底,我是受不了哭聲的。誰又知道,我小時候自己就是個“愛哭鬼”呢。
我母親不止一次笑著跟我說,我小時候可愛哭了,一哭就是一兩個小時,不哄倒還好,越哄就越哭得厲害,后來我哭的時候,干脆所有人都不管,任憑我哭得昏天暗地。
我隱約記得幼年的時候,哭到后半截已經(jīng)不是真的哭了,而成了一種表演,人在這么小的時候就會表演哭,難怪長大了就不會哭了,因為羞赧,因為不好意思,也有可能是眼淚從小哭干了,再也哭不出來了。
還能記得的,是少年時的哭,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看《西游記》,每每看到孫悟空“止不住腮邊淚墜”“淚如泉涌”“心如刀絞淚似水流”,就會跟著一起流淚,孫悟空是誰?那是一名少年心目中的英雄啊,是幻想世界中可以驚天地動鬼神的人物,連他都如此愛哭,讓我等這些弱小少年該怎么辦才好。
之后就是三十多歲后的某一年夏天,對的,就是標志著暑假已經(jīng)到來的那部電視劇《還珠格格》,無數(shù)次重播之后再重播的時候。電視機里皇阿瑪和小燕子正在演一場對手戲,皇阿瑪?shù)穆曇暨€是那么地高亢,小燕子的眼睛還是那么地大,可是當小燕子大大的眼睛里飽含著淚水,帶著哭腔向她的皇阿瑪訴說委屈的時候,我的眼淚嘩啦一下就下來了,那是唯一一次如此淚雨滂沱,好在沒人看到。
我羨慕那些可以哭出聲來的人,但更愿意擁抱那些因為哭不出來而顯得無比別扭的人,因為在我看來,他們身體最重要的一個功能被剝奪了。真想好好大哭一場啊,不顧環(huán)境,不顧年齡,像幼年時那樣,一邊哭一邊從指縫里打量這個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