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楠
對于一個人的生命而言,光明是暫時的,黑暗卻是永恒的。那些生命力強大的人,總會在有限的生命爆發(fā)出一些光亮,而大部人卻在掙扎中過活,被黑暗一口一口地吞噬血肉,乃至筋骨。于是,光明成了奢望,魯迅形容的那個黑匣子卻越來越強大。神說,太陽會落下去的。太陽光消失之后,大地一片黑暗。在四十二年前,黑暗卻成了我的朋友,我必須借助黑暗匿身,我躲進黑暗里,黑暗充斥在我的血肉中。
那時,我在邯鄲郊外的一個小工廠,我是一個夜行人,那個時候我十六歲,走了一年半的夜路,必須在漆黑的夜晚穿越邯鄲西部的亂葬崗,回到姥姥家取糧票和食品,一次次在夜幕的掩護下穿過亂葬崗。走夜路有個好處,可以鍛煉膽量,我小時候是個膽小的人,家,院子里任何一個黑影竄過,都會心悸半天。走夜路,卻不再懼怕任何妖魔鬼怪,甚至有愿與他們“結(jié)盟”的潛意識,只不過魔鬼并不喜歡我,一次也沒見過。一直到我的夜路生活結(jié)束后,我同學的父親去夜路邊的棉花地張網(wǎng)捕鳥,說是見過黑白無常在田埂上走,同學的父親是膽大出奇的,把這件作為趣事說給我們,不到半年,他就撒手人寰了。走夜路還有一個好處,可以鍛煉人的想象力。你可以把一座山想象為一只山羊,在天地的結(jié)合線上徜徉;也可以把一片樹林想象為一片海,每一聲樹葉響動都化為一朵海濤涌動……因而走夜路成了趕著山羊走海,真是幸福得不得了。
夜路很長,有五公里,一路依次經(jīng)過不少村莊,分別是聶莊、前郝村、后郝村、小王莊、王郎村、西關(guān)街等。太陽下山,這些村莊就隱藏在夜幕里。世界上大多數(shù)地方是白晝與夜晚交替,夜晚到來的時候,月亮就藏了起來,夜色就用淡淡的黑色包裹住村莊;走夜路的時候,還可以看得清村莊的輪廓,后來就模糊得看不清了,夜色里的黑把村莊吃掉了。姥姥所在的城中村叫河坡老街,長條形的,像是一條不規(guī)則的大船,我家的大院子在村莊的中部,房子上還建了小房子(存放雜物),像是這條大船的帆。院子里有大槐樹,樹上綁著長竹竿和小紅旗,用高度和色彩招呼遠方來的鴿子,這一招并不太靈驗,但偶爾也會有傻鴿子落到我家房頂上,一旦夜幕來臨,它們也會撲騰撲騰地飛走,倒是一些蝙蝠不請自來,發(fā)出唧唧唧唧尖細的怪叫。
那時我剛剛上高一,已靠近青年門檻,星星點點地有了羞澀感,還迷戀起沁河里的水和十幾里外的蘆葦蕩,但畢竟曉得用褲頭掩著自己的羞處了。大約自己少年時候算點俊氣的,遇到女人夸我“瞧這個男娃長的多俊”,我反而臉紅。學校里也有些書可讀了,不再僅僅背誦偉人的語錄,居然開了數(shù)學課,各種各樣的方程式和由線、點、圖形組成另外一個神秘的數(shù)字世界,令人著迷。對一個少年來說,這時真的不知道遠方的德國有個老頭用心寫出了德國的驕傲——《存在和時間》,我希望自己享受被數(shù)學淹沒的幸福,不再想身邊的糟心事,希望能在沁河里鳧水時遇到德國的那個老頭,聽他敘述一些至今我也不明白的話,如海德格爾說,“選擇了自身和獲得自身,這種人的存在可能性、存在方式,就是生存的本真狀態(tài)……”
我所能做的就是解數(shù)學方程式,解方程,解更多的方程,并不知道數(shù)學屬于哪種存在?也知道自己為什么存在?為什么大老遠地從塞外來到中原邊上的小城來受罪?更不知道天色為什么一半是黑夜一半是白晝?到底黑夜是白晝的孩子,還是白晝是黑夜的孩子?大自然運行的密碼和人類生命的密碼是難于求索的,因此一個少年開始思索,暢想,苦悶,壓抑……這時我會寫信給呼和浩特的哥哥,一個能從內(nèi)蒙圖書館弄來圖書閱讀的單純而敏感的男孩。哥哥無法回答我的問題,但他引用了不知從哪本書上借來的一句話,“我們?nèi)祟愂腔恼Q的,本來想走進這個房間,卻走進了另一個房間?!碑敃r我不知道,我的另一個房間就在離河坡老街10華里的郊區(qū)工廠。
我必然介紹一下自已當時為什么要沉入暗夜。當時自己熬過了政審,終于成為了一名高中生,在學校如饑似渴學了半年,遠在塞外青城的父母與邯鄲的姨媽商量如何讓我免于上山下鄉(xiāng)。他們都是成年人,知道上山下鄉(xiāng)并不浪漫,而我從小在姥姥身邊長大,符合“身邊留一個”的免下條件。他們決定,在為我辦到“免下證”之前,先到西郊的橡膠廠做臨時工,躲一陣子……因而讓我提前輟學,躲避到郊區(qū)的一個小工廠——郊外那個散發(fā)濃烈橡膠氣味的橡膠廠。當時并不知道這是一個怎樣可怕的決定,不知道這意味著輟學,面臨無身份的黑洞。一個人無論是杰出還是墮落都是身份的,而我那段時間是藏匿在鄉(xiāng)間的無影人。我是愛讀書的,對于升學讀書有著近乎瘋狂的沖動,可是一個少年還無法決定自己將來的生活,因為當時還是一個好孩子,缺乏必要的叛逆。我被大人們所說的“終生務農(nóng)”的描述嚇住了,就背著鋪蓋來到小工廠,開始了自己做工生活。至于就讀的邯鄲市七中的同學和老師會發(fā)現(xiàn)一個學生突然失蹤,街道居委會的老太太,偶爾也會上門動員我這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我卻完全失蹤了,由一個好學少年變成了悄然失蹤游離而散的空氣,死魂靈。
失蹤了,那個時候還沒有實行身份證制度,自己就成了一個沒有身份認定的少年,無法再回到給自己無限傷感和豐富想象的河坡老街。記著當時自己走出自家的老槐樹大院子,再拐出五條巷子,走上河堤,再走到大路,坐在姨夫的加重自行車后座上,顛簸地來到了小工廠。剛到了工廠門口,就被車間里發(fā)出的橡膠和化學原料的異味嗆得直咳嗽——這便是自己的“學校”了。東部10里的邯鄲七中我的同學們在上課,我在這個地方“上課”——人生的課,也是高爾基筆下的“我的大學”。工廠里的低矮的職工宿舍就像是勞改犯的號子,原料車間對面的小房子里的東北角,剛剛不到兩米的狹窄床板,我放下了被子。白天在車間干活,夜晚遙望星辰,一顆,兩顆,三顆……哪一顆是我的好伙伴印昆呢?哪一顆是我的好伙伴紅花呢?哪一顆是會講狐貍故事的劉太清老漢呢?星星有時很亮,有時則被烏云遮住,烏黑的天空和烏黑的大地,伸手不見五指,大地真的成了一口望不到邊的大棺材。
與大地這口大棺材相比,我所在的小工廠像是一個小棺材,盡管“棺材”只是我的想象,工廠里進進出出的是橡膠管子,大小不一的汽車輪胎……源源不斷地供給遠方的城市,還有橡膠拖鞋供給在白晝生活的人們,而我,一個被世人忘記的男孩子——卻生活在虛無里,無邊的黑夜。黑夜已經(jīng)扎瞎了我的眼睛,我看不到遠方的世界,看不到我自己。那段日子,我經(jīng)常和一個名字叫陳有加的來自印尼的工廠技術(shù)員在田野漫步,他三十歲出頭,是一位因為愛國而回國的熱血男兒。陳有加很嘆息這個黑夜埋沒了一個少年的讀書夢;他認為我應該選擇上學,一直上到世界上最拔尖的大學里,但我畢竟被輟學了,這是我要面對的現(xiàn)實。我在極度苦悶時,會用詩歌發(fā)出感嘆,天啊,用一千噸炸藥把這個世界爆炸吧,炸飛了我和我身邊的活棺材吧!我讀給陳有加,他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我,看著一個少年怎么能發(fā)出這樣不可思議的詠嘆。他知道我憎恨夜晚,找來小說《白夜》讓我看,還有《前夜》《牛虻》等,他用遙遠的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俄羅斯故事來安慰一個少年受傷的心。
心,受傷了,可以安慰,卻無法挽救。人類的生命活在混沌里,一個人的生命更是微乎其微,更不要說一個少年對壓抑的感知了。說來你會不相信,那段時間,我埋頭閱讀的竟然是《資本論》和梅林寫的《馬克思傳》。特里爾是德國的美麗小城,對資本主義充滿了恐怖的馬克思,美麗動人的燕妮,讓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屬于白晝的世界,而我,一個中國二十世紀的少年卻沉淪在暗夜,成為比沙粒更小的虛無。夜,無邊無沿的夜,像是葡萄酒一樣稠密,會阻擋人們的出行腳步,夜晚偶爾會有怪怪的鳥叫和樹葉和樹葉打架的撕咬聲,這些聲音撕咬著一個少年無處安身的心。我知道無人能救我,只有悄悄地哭,那個時候電影院里剛剛放映過朝鮮影片《賣花姑娘》,片子里的煽情歌曲不斷催動一個少年的淚腺,里面順姬站在山坡山尋找姐姐的畫面深深地刺痛了我,唱一遍,就哭一次……好像能把這一輩子的眼淚悄悄流完。
內(nèi)蒙的爸爸媽媽是一次次運動的運動員,他們自身難保,救不了我。我只能期待月亮,尤其是圓月,每每使冰涼的心微微地感受一點點的暖。最向往的是月夜,因為夜行的時候,會有月亮的陪伴。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三十年代有個叫朱自清的人寫過散發(fā)著淡淡憂愁的《荷塘月色》,而我的夜晚沒有荷塘,只有死一般慘白的月色。是的,每當有月光的夜晚,我都會像流竄犯一般悄悄潛回到路燈依稀的邯鄲市,到那個讓自己日思夜想的城中村——河坡老街,取糧票和高粱面窩窩頭。就這樣,一個少年成了在夜晚出行的蝌蚪,一次次搖擺著尾巴在鄉(xiāng)間小路孑然而行,陪伴著我的,除了夜,還是夜。
夜晚,也并不是死氣沉沉的,鄉(xiāng)路的兩邊會有蛐蛐和一些叫不出名的昆蟲在叫,雖然算不上什么音樂,也能讓一個準青年感到一絲的慰藉。夜色把我涂抹成一個黑人,用濃黑的夜色塞滿了我的胃以及肺……走吧,走向哪里,我并不知道,只是知道一個半鐘頭后,就可以看見姥姥和正在上初一的妹妹。走吧,前面無非有溝,有塘,有瘋狂的京廣鐵路,無非是用自己的年輕的身軀喂養(yǎng)看不清的虛無,無非是死,死有什么可怕的呢?死,就死了吧,死了,就不會有懷疑,就不會有人罵自己是“右派崽子”,就不會用年輕的胃去吸聚氯乙烯氣體和承受橡膠廠里的濃濃黑煙,就不會再為探討真理和為真理而獻身……再說,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真理呢?真理與強權(quán)比較,總是顯得那么弱小。
因為用了必死的心走夜路,夜路就不那么可怕了。有時,反而顯得有趣,哦,世界上有誰能像我一樣全身心地擁抱夜呢?你看看,夜的鼻梁高高的,夜的耳朵長長的,夜的眉毛濃濃的……誰能像我一樣和暗夜這樣零距離親熱呢。我喜歡在夜路上做一個小小的“眨眼游戲”,閉住眼睛五六秒,心里默念夜晚是綠色的,然后猛地睜眼,四周果然泛出微微的綠;心里再次默念夜晚是藍色的,再猛地睜眼,四周果然是藍的。尤其是月亮,在夜路伴我行走的,只有圓圓的月亮。這時節(jié),一個準青年情竇初開,工廠里浪聲浪氣的女工,令我害怕,我還是想象月亮是我最可心的那一位。我走,月亮也走;我停,月亮也停。我走累了,喜歡坐到田埂上和月亮對視,白光光的月亮,我寧愿想象它是藍色的,姥姥說花珍姐姐去武漢鄉(xiāng)下的外婆家插隊去了,是穿著藍盈盈的學生裝去的。
回家取糧票和干糧遇到的并不全是月夜,在我的飲食要斷頓時,也會在漆黑的夜晚趕路回家。這個時候的夜就有點駭人,天是暗的,地是暗的,路更是暗的,只有手里的手電筒是亮的(為了省電池,我很少打開它)。手電筒一旦打開,就會竄出一條光龍,我揮向哪里,光龍就奔騰到哪里。手電筒是我的膽,還有香煙,我會學著大人點一支香煙走夜路,工廠的人說,點一支煙,鬼就會遠遠地躲開。我不知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鬼魂,因為小時候在老房子里看到腳步輕盈的神秘女子,但她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我就認為鬼要比人好。我走的夜路要經(jīng)過部隊的打靶場,打靶場的北邊是一座亂葬崗子,路過這片亂葬崗子,即使是白天,也有幾分膽怯,可我必須在深夜穿過這片神秘詭異之地。路過時,我的頭發(fā)會豎起來,于是我就使勁地搓頭發(fā),頭發(fā)間會掉出類似火星的東西。我鼓著勇氣對著一座座黑黢黢的墳墓大聲喊,噯……噯……你們來吧,我不怕你們!不怕,就是不怕!就是,就是……
心,當然是一抽一抽的,但每次還是安然過了崗子,沒有見鬼,也沒有發(fā)生過“鬼打墻”的怪事。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我在小工廠領了工資,知道姥姥等著使用我的15元工資給妹妹買新衣裳,我必須趕夜路回家。于是下了中班,我就往市區(qū)走,竟然忘記了帶手電筒,幸好帶著一包“紅太陽”香煙以及一包火柴。出廠區(qū)1華里便是小路,我點燃香煙,腳步很急,都忘記撐著膽子喊幾聲,就過了亂葬崗子,再往前兩華里就是京廣鐵路了,已經(jīng)聽到鐵路邊的大喇嘛發(fā)出的“三股道,四股道”的有節(jié)奏的男中音廣播聲,心中竊喜。正低頭走,身后突然出現(xiàn)一個幢幢的黑影,定睛看和我的個子差不多,我走的快,他也走的快;我走的慢,他也走的慢。我干脆跑起來,他也跑,跑了一陣子,我不害怕了,有點累,也有點生氣,心里想,你即使是鬼魂,也不至于這么無賴吧!干脆一屁股坐在河渠邊的一塊石頭上,等這個黑影。
黑影真的走近了,用黑巾包著臉,看不清他的面目,我有些心緊,但潛意識告訴我,必須撐??!當黑影離我有四五米的時候,我使勁地發(fā)問,“嘿嘿嘿,你是誰?去哪里?”那個黑影一顫,回退了幾步,徑直跳過水渠,很輕盈地就走到了前面,我在后面追,必須弄個明白!我不停地問他“你是誰?去哪里?”快到鐵路邊的時候,他終于回了我一聲,“我去上訪……”,顯然是男人用小嗓發(fā)出的聲音。這個“上訪人”終于過了鐵路,我也過了鐵路,再看不見他了。夜晚行走,本來是有一點困意的,黑影驅(qū)跑我的困意。終于走到河坡老街,姥姥給我開門,給我熱稀飯吃,還有熱乎乎的蘿卜餡大包子。一口氣吃了三個,姥姥讓我瞇一會,脫衣服的時候,姥姥發(fā)現(xiàn)我的內(nèi)衣被汗水濕透了。姥姥問我,不會在路上遇到了什么吧,我說,什么也沒有遇到,是累的。
兩年后,姨媽托人為我辦下來“留城證”,這張白色的紙片片對我來說是免死證,我不用再去提著膽子走夜路了。這年的7月18日,我終生不會忘記這個重要的日子!這天是我的解放日,我從夜里走到了白晝,由一個黑人恢復了不太黑的人,終于可以白晝在邯鄲的大街小巷里走路了。那天,我的挎包里有六個高粱面窩頭,一瓶子水,在陽光照耀下走遍了邯鄲的大街小巷,我沒有哭,只是悄悄地走著,走著,品嘗著在城市走路的無聲的幸福??粗矍斑@個一次次在西郊工廠眺望過的城市,看著曾經(jīng)熟悉又顯得陌生的人群,看著位于北關(guān)街頭邯鄲七中自己的母校,那座讓自己日夜牽掛的教室……教室里的同學們都插隊下鄉(xiāng)去了,在白晝?nèi)ソ邮芰硪环N明明白白的鍛煉,而我卻躲在城市的郊外接受另一種不明不白煉獄的“鍛煉”,總算活著回來了。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會有節(jié)日,命名的意義也各自不同,我想,一個人也會有屬于自己的節(jié)日,比如生日。對我來說,除了生日值得紀念,還會有特殊的日子需要紀念。1975年 7月18日,是屬于我自己的解放日,我從郊外的小工廠回到城市,從夜晚走進白晝,我把這一天命名為屬于我的“白晝節(jié)”。
后來,讀到了詩人顧城寫的詩歌“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讀畢,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