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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座房

2020-11-18 14:56
山東文學 2020年9期
關鍵詞:家村四合院大風

周 燊

一座小一進四合院從建成那天起便要死去,因為它的心被人掏空,它不能再思考,更不能說話,它的眼珠始終一動不動。東南方位巽為風,宅門立在那里保人出入平安,油黑門板兩側(cè)那紅油黑字的對聯(lián)上刻著小四合院的墓志銘,人們瞧著,叩幾下門鈸,一抬腳就忘了。野貓從房頂跳到天井,一棵石榴樹的樹干上因此布滿了抓痕。正房的堂屋中間排放著一張八仙桌,廂房的晚輩們經(jīng)常圍著這桌子跑,就像外頭的孩子經(jīng)常圍著這座小四合院跑一樣。

四合院里東邊那間倒座房是劉大風的,由于窗戶朝北開,他看不見南面的景象,只能品味正房和東西廂房的一顰一笑。他判斷幾間房子的脾氣不是通過里面住的人,而是建筑本身。比如東廂房的墻壁比西廂的狡猾,他們?yōu)榱擞尤章?,?jīng)常陷入紛爭;西廂的瓦比東廂的暴躁,每當下雨時,西廂的瓦總要大聲罵天,而東廂的瓦則沉默不語。正房就不一樣了,它似乎知道自己生來就是主持公道的,正襟危坐,不善言談。劉大風默默關注著這些,饒有興趣,他感到自己的腳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踩在地上,一些塵土粘在鞋底上,被他從院子這邊帶到院子那邊,完成生命的遷徙。

四合院的主人叫薛頂珠,薛頂珠小時候非常暴躁,整天有一股無名火需要發(fā)泄。他把堂屋里八仙桌的四條腿給鋸斷過,在供奉祖先的香爐里撒尿,半夜里大喊大叫,只要是與地面撞擊能發(fā)出響聲的東西都被他砸過,對于劉大風來說,這樣的舉動無疑是在殘害腳下的生命,但是他不說,只是通過掃地來埋葬那些沙塵。

薛頂珠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騎在劉大風的背上把他當馬騎,他要求劉大風給他做一條馬鞭,這樣在騎他的時候就可以抽他屁股。劉大風的屁股為此落下了幾道很深的疤,他的嘴也被韁繩勒得向右看齊。薛頂珠第二喜歡做的事就是搗蛋,有一回他避開所有人的視線,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剛出生的弟弟扔在了四里地外,劉大風偷聽建筑的對話,它們說是村北頭的殘垣想要個孩子,就在薛頂珠去那邊逮蟈蟈的時候,蠱惑了他。劉大風果然在殘垣處發(fā)現(xiàn)了那個嬰兒,他正在一處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墻彎里笑。

有時玩累了,薛頂珠會跑到劉大風的屋里睡覺。倒座房一共有三間屋子,劉大風住在東邊那間,中間一間是倉庫,西邊則是茅房。薛頂珠每次霸占劉大風的床時都四仰八叉,鼾聲如雷,有時他弟弟薛高中也想和哥哥一起睡,兩個孩子顛倒著躺,劉大風在旁邊坐著,等待他們的媽把孩子抱走,但是往往一整宿都沒人來抱走他們,他們像是被遺忘了的軀殼一樣。靈魂跟什么東西走了,除了鼾聲,別的都不曾存在過。薛家夫妻、父母、兄弟等人倫關系在許多個這樣的深夜都消失不見了,被什么東西吃掉了。劉大風知道是這座四合院張開嘴,把能咀嚼的都吞掉。他為什么知道這些不切實際的事情,大概因為他和樹木一樣,生長的地方都是別人的地盤,從有聽覺的時候起,就要開始聽。

薛頂珠有驚夜的病,不像做噩夢,能叫醒。薛頂珠驚夜誰也叫不醒,他臉上冒汗,張牙舞爪,像是被什么人追趕,又像是想拉什么人一起赴死。每次他必須要抓住劉大風才能緩解,那是一種欲望得到補償后的心滿意足,要是劉大風悄悄掙脫,薛頂珠還會再來一遍。

有時劉大風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守著什么。薛頂珠問他在發(fā)什么呆,劉大風說他在聽別的東西講話,他說他能聽八千里遠,薛頂珠便讓劉大風扮孫悟空,劉大風沒有那么靈巧,他出丑的時候,四合院和薛頂珠會一起嘲笑他。

土改前夕,劉大風聽見了土地的躁動,它們集結(jié)每一粒砂,積攢每一滴雨,讓所有植物的根加速生長,讓所有埋葬其中的生命充分轉(zhuǎn)化為新肥。它們好似一座巨大工廠,每一個齒輪都精確、蓬勃,工人們干勁十足,仿佛鉚足了力氣要擦拭太陽。那段時間薛家人與劉大風產(chǎn)生了很深的隔閡,連薛頂珠驚夜都不抓他了。

土改后四合院里的三間倒座房都是劉大風的了。薛頂珠幫劉大風把倒座房的窗子朝南開,再把北邊的窗戶填上,說這樣你就不用整天瞅著我們家,你也可以看看外面了。薛頂珠變懂事幾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那晚他驚夜,抓什么都不好,最后劉大風來才使他恢復平靜。薛頂珠他爸爸很生氣,覺得劉大風才是自己兒子的親爹,第二天他在堂屋擺好香爐,按著薛頂珠跪下,讓他喊劉大風爹,薛頂珠的母親手持一把長鐮刀,架在老薛肩頭,二人僵持,如同在戲臺上唱戲的。劉大風回屋關上自己房門,“砰”的一聲,他不再是薛家的長工了。這聲“砰”,嚇了所有人一跳,也包括他的倒座房,幾間房子屏息靜氣,門不敢“吱呦”,窗不敢“呼扇”,變得森嚴起來。薛頂珠看見倒座房就像看見自己的老師,每當老師突然安靜,就是薛頂珠屁股要遭殃的時候。從這個時候起,他對倒座房多了敬畏。

就是這么一間不大的一進四合院,因為地處薛家村和劉家村交界,因此以面積劃分,南邊歸薛家村,北邊歸劉家村。劉大風的南房恰好屬于薛家村,而薛頂珠和他的家人則需要每天通過薛家村宅門進入到北房所在的劉家村。薛頂珠對劉大風說:“現(xiàn)在你是地道的薛家人,我們卻成劉家人了?!彼€吟了一句詩抒發(fā)心中感慨:“東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順橢,其衍幾何?”劉大風以為薛頂珠一定會考學做官,但他哪里也沒考上。劉大風覺得薛頂珠的爸爸和薛頂珠都沒能如愿,實在可惜,于是決定把隨墻門的門樓改造成單檁卷棚垂花門。

劉大風手巧,不僅麻葉抱頭梁向外漂亮地挑出,垂蓮柱上的雕刻也是他親自動手。檐枋和罩面枋之間的折柱和透雕花板、荷葉墩、雀替一樣不落,梁架上的角背和駝峰也做出了寓意吉祥的雕飾。如果說這扇垂花門有什么不好,那就是屋面較高,與這座一進小院不怎么相適,再者恐怕就是里面住的人配不上這門了。起初薛頂珠反對劉大風瞎往薛家臉上貼金。做這個垂花門好比給死人頭上插花。但是劉大風非要這么干,他說現(xiàn)在這房子是他的,門也是他的,除非薛頂珠以后別從這門進出,否則他不要管。

此外,劉大風還換了門扇,裝了門釘。門釘橫五豎五,金光燦燦。薛頂珠詫異,他說孔廟同文門的門釘是橫九豎七,和皇家橫九豎九差不多。再低些等級的大門門釘是橫五豎七,咱們家這破院子,弄這五五二十五是什么意思?劉大風說怎么還有這些講究,他就是覺得氣派。

興許真是垂花門帶來了好運,薛頂珠的兒子薛平安生下來就機靈,會說話時就能算數(shù),三字經(jīng)和百家姓過目不忘。薛平安和他爸爸一樣,越長大和劉大風越生分。有一次他問爸爸:“《說文解字》曰‘列中庭之左右謂之位。從人,立。朝中群臣之列位也。引申之,凡人所處皆為位?!瘎⒋箫L在咱家是什么地位?”薛頂珠解釋說:“咱們和他不是一家,是兩家。”這話劉大風不愛聽,他說:“我在你們家做工,從爺爺輩到孫子輩,怎么成兩家人了?”

薛平安說:“你是薛家村人,我們是劉家村人?!?/p>

劉大風說:“都一樣?!?/p>

薛平安說:“不一樣,你姓薛了,我們姓劉了?!?/p>

“這哪算一回事?!?/p>

“你占了我們家,你在我們家就有地位了?!?/p>

劉大風被薛平安一口伶牙俐齒懟得啞口無言。他沒想霸占薛家房產(chǎn),是四合院不讓他走。這座宅院喜歡天井里的石榴樹也喜歡劉大風,它們都在別人地盤上悄悄生長著。宅院說劉大風改造了它,和它就是一體的,如果離開,兩個都會東倒西歪,哪里都站不住。劉大風不解這種邏輯。一天他鎖上門,坐大巴車前往縣城,越走越渴,灌進肚腸許多水也不解渴,幾天后從縣城回來,他已經(jīng)口渴得皮膚干黃,嘴唇爆裂。在四合院里,薛家人也因為劉大風短暫的不辭而別爆發(fā)了戰(zhàn)斗,這是薛家內(nèi)部斗爭,矛盾核心是劉大風的倒座房,本來他以主人的身份住在里面的時候,薛頂珠的父親就渾身不舒服,現(xiàn)在劉大風用一把鎖鎖上了房門,老薛就更心痛了。劉大風回來時,看見他正揮舞斧子準備把倒座房拆掉,劉大風默默把鑰匙掏出來,老薛頓時就沒了氣焰,女人們也停止了爭斗。

四合院感謝劉大風救了自己一命,它用井水給他解渴,剛喝一碗,劉大風便感到身心爽快,好像水瞬間流滿了每一根血管,每一顆細胞都在笑。

“你知道《擊壤歌》嗎?”四合院對劉大風說。這座小一進四合院吟起了《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它借機給他講中國農(nóng)耕文明如何確立了東和西的二方位空間,以及九天、九州,它贊嘆中國人把留不住的時間留在了建筑里。四合院說:“我的東西不和,南北也不和,就像你們?nèi)?,左腳疼,右手疼,左手疼,右腳也疼,渾身難受。”

劉大風明白四合院的意思,薛家與他不和,因為北房南房被拆成了兩個村;在兩名薛家媳婦的挑唆下,薛頂珠和薛高中東西廂房誰看誰都不順眼,這是東西不和。劉大風覺得自己有責任讓薛家和睦,所謂家和萬事興,為此他努力撮合薛頂珠和他弟弟的關系,但只要老太太在,二人怎么都和不了。今天誰奉養(yǎng)母親多花了錢,明天誰少花了錢,兩家誰都不讓步。劉大風專門為老大姐做了個賬本,老太太吃了誰的,吃了什么,花了多少錢,每筆賬都清清楚楚地記在上面。這事薛家兄弟誰也不知道,賬本就藏在正房后檐下的那個廢舊燕子窩里。

薛平安考上大學,去了大城市打拼,二十六七歲就已經(jīng)風光無限,許是漂亮的宅門起了作用。他不再回四合院,對看望親人似乎沒任何興趣。劉大風操辦了老薛和老大姐的喪事,隨后不久又送走了薛頂珠。四合院里只剩下西廂房里薛高中和他媳婦、東廂房的薛頂珠老婆貴紅。正房空出來后,薛高中夫婦一心想要搬進去,貴紅不同意,她說只有老大才有權利住正房,老二頂多可以搬去東廂房。鑒于薛頂珠已經(jīng)去世,貴紅便把薛平安“長孫”的身份搬出來,要用正房給薛平安做婚房。兩家為此吵得不可開交,最后只能把薛平安叫回來主持公道。

摒棄了其他瓜分財產(chǎn)的手段后,兩家人決定把正房和東西廂房推倒重蓋,錢由一向深受老太太寵愛的薛平安出大頭。劉大風心情沉重,他想阻止他們殺死四合院,但又沒理由。他變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老頭兒,經(jīng)常對著西廂房的窗戶嘆氣,因為薛高中和他媳婦整天在里面吵架,那些聲音從窗戶里、門縫里傳出來,在院子里張牙舞爪,由于四合院是對外封閉、對內(nèi)開放的,所以有什么苦,這座小建筑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

四合院對劉大風說:“穴居時代那會兒我們沒有這樣的煩惱。那時我們頭頂開窗子,聲音、煙火,一股腦散出去,在廣闊的大地上很快消失,不會再回來。后來人們把家搬到地面上來,有了墻,窗就開在墻上,墻多了,風就少了,那些東西從房子里飛出去,不愿離開。它們在我們身邊游蕩、尋找配偶。像是酸氣和苦氣交配,他們的孩子有的是怨氣,有的是生氣;有的是俗氣,有的是正氣;他們一代代繁衍,人類有了城市。但是大家都懼怕死氣。死氣來的時候,連我們建筑都會怕。它想掠奪什么就掠奪什么,它喜歡打破規(guī)則、制造恐慌,沒人知道它從哪里來,也沒人能把它趕跑?!?/p>

劉大風聽著四合院的陳述,心里不是滋味。

薛平安去找劉家村大隊書記商量劃宅基地的事,這位書記說此事還得找薛家村大隊書記商量。兩位書記和薛平安湊到一起后,這事他們?nèi)苏f了都不算,唯一能讓薛家把四合院推倒重蓋的人,只有劉大風。

原來,宅基地要符合薛家村和劉家村兩個村的村容美,不能亂劃,而且新蓋的房子最好不要再地跨兩村。薛平安自然想回到薛家村,但是劉家村大隊書記還要指望這個“兩村最有出息的年輕人”日后為劉家村謀福利,自然不想讓他再姓回“薛”。薛家村大隊書記倒是熱烈歡迎薛平安落戶,但如果是這樣,薛家就得占去屬于劉大風的宅基地,這樣才能“排上排”,符合建設規(guī)劃和后續(xù)管理。

薛平安備了厚禮,從未如此鄭重地踏入這道垂花門。當他手上拎著大包小裹,抬頭望這座垂花門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許多兒時未曾注意到的細節(jié)。它們?nèi)绱嗣烂?、細膩,一點也不像出自劉大風這個糙漢之手。他覺得劉大風不再是他們家的傭人,而是一位被埋沒的天才工匠。劉大風的形象在他眼里一下子高大起來,以至于他覺得小時候沒對大風伯客客氣氣是件丟人的事。

劉大風知道薛平安必是有求于自己。他洗了把臉,梳梳頭,照了照鏡子。

薛平安回家已經(jīng)快一個星期了,但他一直沒有像今天這般專程來探望大風伯。他來來回回進出了垂花門許多遍,也沒往劉大風屋里瞧瞧?,F(xiàn)在兩人面對面坐著,薛平安心里“咯噔”一下,他沒想到大風伯已經(jīng)這么老了。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老的呢?自己離開劉家村時,大風伯看起來還是健壯的。此時他佝僂著,又皺又瘦,身高也縮水了,白胡子扎進棕色的頸紋里,一動一動的,就像老白兔在覆滿松針的洞口外艱難地用后腿搔癢。

劉大風和薛平安寒暄著,內(nèi)容是回憶許多年前某些逗趣的點滴。劉大風說薛平安小時候很喜歡翻墻,總想爬到墻外,即使摔下來也不哭不鬧,但他和他爸爸不同,他爸爸總想搞破壞,他則是總想逃。

薛平安不想拐彎抹角,懇求大風伯把倒座房的宅基地讓出來,承諾新房子蓋好了,一定按面積分給他一間最好的屋,給他養(yǎng)老送終。常年住這倒座房,身體都住垮了。劉大風說我身體好得很,而且也習慣了坐南。薛平安遞上禮物,可是劉大風連看都不看一眼。他不抽煙也不喝水,姿勢僵硬,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勾勾盯著薛平安,搞得薛平安好像自己在做虧心事。

“你膝蓋不是經(jīng)常疼嗎,關節(jié)炎,類風濕,都是住這里造成的。我媽應該早點搬到北房,把東廂房騰給我叔,讓你住進西廂房,但是我勸不動她。”薛平安說道。

劉大風繼續(xù)說:“你小時候為啥那么喜歡翻墻呢?”

薛平安應付:“想去外面玩唄?!?/p>

“可是讓你從大門走,你又不出去了?!?/p>

見薛平安不出聲,劉大風又問:“你現(xiàn)在在北京住的是什么房子?”

薛平安說他住樓房。劉大風問高嗎?薛平安說自己住在三樓,一共有六層樓。劉大風問都什么人住在里面?薛平安說因為計劃經(jīng)濟,是單位大院,鄰居多半都是同事。他還講到房地產(chǎn)市場開放的格局,很快就會有很多搞房地產(chǎn)的商人富起來,雖然現(xiàn)在國企占據(jù)了建筑市場絕大部分江山,但風一來,雨一下,一切都得變。他越講越眉飛色舞,好像自己就是那些弄潮兒。劉大風問你打算搞房地產(chǎn)?薛平安說那些都是后話,也許他會從事業(yè)單位辭職,也許不會,這個東西得看運氣,當務之急是把老家的房子重新蓋好,將家里人安頓好。

“大風伯,只要你把宅基地讓出來,我一定給你養(yǎng)老送終,就像對我爸那樣?!毖ζ桨矎娬{(diào)。

“你爸是我給送終的?!眲⒋箫L說。

“那就像對我媽那樣?!?/p>

“你媽還沒死呢?!?/p>

薛平安急了,他說:“你這老頭怎么這么倔呢?讓你住好地方還不干,你是真沒享過福?!?/p>

“我沒說不同意。咱家這房子是老宅子了,尤其這個門,我舍不得。你去文物局問一問,像這樣的四合院,到底能不能拆。”劉大風說。

薛平安沒想到大風伯竟然能扯到文物局,這是要把他的房產(chǎn)坐地起價。他以為劉大風只是個老實人,什么都不懂,沒想到在這兒盤算著。劉大風說,沒聽到文物局親口說能拆,他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

無奈,薛平安只好把自己家情況匯報給了文物局領導,原以為只是走個過場,誰會在乎農(nóng)村一座老宅子呢?沒想到文物局領導竟派了幾名工作人員來實地考察。劉大風握著工作人員的手,鄭重地向大家宣布:“我和這座四合院,都是文物。”

薛平安當時就翻了臉:“你一個老頭兒,怎么就成文物了?”

劉大風說:“我二十歲就給你家做長工,現(xiàn)在快五十年了?!?/p>

“這都什么年代了,再說,到我這一輩,我奴役你了嗎?”

“你母親,你叔,你嬸兒,哪個沒使喚我?”

薛平安當即把母親和二叔叫出來對質(zhì),幾人理直氣壯地說:“我們使喚他也是給工錢的?!?/p>

文物局一位工作人員一臉愁容地問:“你們給老人家多少工資?”

貴紅回答道:“你算算一個人一日三餐,再加上喝藥,每個月值多少錢?”

薛高中媳婦也幫襯著,她和她嫂子許多年來頭一回這么團結(jié),她說:“這老頭天天喝藥,藥材都不便宜,我們家薛高中一直供著。”

“喝啥藥?”

“治骨頭的藥。”

劉大風不出聲,薛平安也立在一旁不搭話。幾位工作人員議論紛紛,為劉大風惋惜。他們驚嘆于他的建造技術,不斷稱贊垂花門的巧奪天工,他們翻看劉大風的手,感慨他骨骼清奇。其中一位工作人員通過劉大風的指骨聯(lián)想到了城市的馬路,另一位順勢提起河南偃師二里頭,說那是中國最早的城市起源。第一位工作人員說中國的城市起源是因為防御需要,所謂“國”字,里面的“口”表示人,“戈”表示武器,“橫”表示土地,外面的框框表示邊界,所以城市的軍事效能很大。第三位工作人員插嘴,說交通決定城市的命運,另外兩人反駁她,說經(jīng)濟和政治才是城市根本,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又說到城市的文化。他們最終達成了一個共識:城市文化離不開鄉(xiāng)村文化。

他們回去后,說服了領導,以這座四合院需要保護為名,擱置了薛平安的改建計劃。貴紅倒是沒太大反應,薛高中就不同了,兩口子大半輩子都沒住過好房子。貴紅住在東廂房,還要把正房給薛平安占著,只要她不死,恐怕永遠也不會挪窩。薛高中不想和嫂子鬧得太丑,只好去催促劉大風。

劉大風說你們住在西廂不虧,贍養(yǎng)老太太的時候,的確是你哥付出了更多。薛高中覺得莫名其妙,這和老太太有什么關系,再說他們?nèi)硕紱]了,還搬出來說事兒?劉大風說都住半輩子了,別再改建了,省下錢做什么不好?薛高中反問:“我一個農(nóng)民,最大愿望就是住上好房子,不然我省錢還能做什么?”

“這宅子已經(jīng)是兩個村最好的房子了?!?/p>

“再住下去就塌了,把人活埋了。沒準哪天晚上睡著覺就被砸死了?!毖Ω咧姓f。隨后他補充:“大風叔,重蓋房子,不用你花一分錢,到時候還能分你一間新房,你怎么就是不同意呢?”

劉大風已經(jīng)拒絕回答這個問題。這更加深了薛高中媳婦和貴紅之間的爭吵,她們從家里鬧到家外,甚至爭到村委會。她們從兩人嫁進四合院時開始罵,一個說她為薛家操勞了一輩子,一個拆臺說你除了好吃懶做就是扯老婆舌。一個說正房就空著呢,手腳長在你們自己身上,你們不往里搬能怨誰?另一個說我們要是真搬進去了,你還不得在那棵石榴樹上吊死?我們怕搭人命,我們可不敢!

“正房就是留給平安的,我們這東廂也留給他,劉大風那倒座房到時候也得留給我兒子,統(tǒng)統(tǒng)都得留給我兒子。你們有意見,你們也生兒子啊?!辟F紅這話戳中了薛高中媳婦的心窟窿,她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氣得想沖上去撓貴紅。人們把她倆拉開,就像把氫氣從雨里拉開,把氧氣從火里拽出。

劉家村書記為平息兩個女人無休止的爭斗,只好叫上薛家村書記,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四合院。劉家村書記對著垂花門說:“這么好的門,我在門檻上都能睡個美覺?!?/p>

薛家村書記應承:“我在這房頂上能躺一天,你看看這瓦,這么多年還這么結(jié)實,沒事在上面曬曬太陽,曬點蘿卜干啥的,都好?!?/p>

劉家村書記進門徑直走到西廂房跟前,一邊打量著薛高中栽的幾盆花兒一邊說:“人家都說西廂屬陰,但你們看看這些花,開得多嬌艷,老薛你家姑娘日后肯定嫁得好!”

兩位書記你一言我一語,大夸特夸起這座一進四合院。劉家村書記主要夸地處薛家村的倒座房,他們走進劉大風的屋子,說倒著住也沒有什么不舒服,兩人來到倉房,說好好拾掇一下,把能賣的破爛兒都賣了,開發(fā)成書房多好。劉大風說誰會把書房開在茅房隔壁呢?劉家村書記說,讓書香飄到茅房去,茅房也香了。書記對劉大風開玩笑說,薛家人天天用你的茅房,也不見他們掏糞,所以下次你得收他們門票。薛家村書記主要夸地處劉家村的那些房間,他稱贊劉家村書記治理得好,他提起老太太生前經(jīng)常念叨劉家村書記,說劃成分的時候多虧你才使得薛高中成為了一名農(nóng)民,本來薛家雖然地多,但基本都貧瘠,劉大風的地肥沃,薛高中承租了劉大風的地,所以才能走上正道。兩位書記提議,讓薛高中代表薛家和劉大風握個手。

薛高中說:“不能握手,握了手,我就住不上新房了?!彼眿D在旁邊戳了他一下。

這個時候劉大風聽見四合院說:“讓他們把我拆了吧?!?/p>

“憑啥?”劉大風問四合院,但是薛高中以為他在同自己講話,兩位書記則以為劉大風拒絕他們的建議,他們按住就要發(fā)火的薛高中,把劉大風請到一旁進行思想教育,勸他以和為貴。但是進入劉大風耳朵的,都是四合院對他說的話。它感謝了他,向他道了別。劉大風流下眼淚,說:“再等等,等等?!?/p>

薛高中說:“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p>

劉大風說:“肯定還有別的辦法”

薛高中說:“沒別的法子。”

劉大風突然張開雙臂,他在擁抱四合院,薛家村書記迎上去,回應了他的擁抱。

過了一會兒,劉大風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你們當真要推倒重蓋的話,要好好對待新房子?!?/p>

貴紅說:“你怎么現(xiàn)在反悔了,但是人家文物局都說了,不讓動了。”

劉大風說:“我把這垂花門砸了就行?!?/p>

薛高中說:“砸門有什么用,人家覺得你是古董,要保護的是你?!?/p>

劉大風沒了話說。

第二天,薛家人起床后沒有見到劉大風,第三天也是。

又過了一陣子,劉大風還是不知所蹤,但是只要倒座房還在,宅基地沒跑,蓋新房之事也搬上了日程,薛家人四處籌劃,用忙碌隱藏對劉大風消失的憂慮。一日薛高中想把正房后檐那個舊燕子窩打下來,他爬上去,梯子搖搖晃晃,媳婦在梯子下面扶著,像一個等著大人摘果子吃的孩子。

薛高中在燕子窩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賬本和一封遺書。賬本里記載著老母親吃用自己的每一樣東西,他拿給媳婦比對,媳婦翻了兩頁說:“沒想到老太太也記了賬,還記得挺準?!?/p>

兩人讀完遺書卻傻了,因為上面母親白紙黑字地寫著,整座四合院作為遺產(chǎn),她都要送給劉大風。

兩人趕緊進屋關門,議論此事決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薛高中媳婦問薛高中,劉大風是不是早就知道老太太的意思?薛高中說他肯定不知道。

“那這東西是怎么放到燕子窩里的?”

“燕子銜的?!毖Ω咧姓f罷,把賬本和遺書都丟進了火盆。當火苗躥起來時,他們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寂靜,就像什么東西遠遠地死去了,卻又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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