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鋼
再接一個活,就回家。張星想。
夕陽,已經被山尖削去了半拉臉,冬天的夜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像飛鳥的翅膀,一下子就把天空遮擋得嚴嚴實實。
大門外,樹枝冷得直打戰(zhàn)。唯一一臺三輪車,凍僵似的臥在那兒,一動不動。張星站在車外不停地跺著腳,雙手捂著耳朵,眼睛一直盯著大門。
隨著“吱呀”一聲,一個老人走了出來。張星三步并兩步地迎上前。老人滿頭華發(fā),目光暗淡遲滯,心思似乎還停留在里面。“大爺,您這是要去哪兒?坐我的車吧!”老人這才回過神,嘆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回答,“去火車站,多錢?”
“三十塊!”
“來的時侯可是二十五塊錢,一會兒功夫就漲價了?”
“現(xiàn)在都五點了,大冷的天哪還有車?都回家準備年貨了。再說到年根底,加五塊錢也不多。要是坐出租的轎車,至少得這個數(shù)?!睆埿且恢皇稚斐隽舜竽粗负褪持福硪恢皇治粘扇^,撇了一下嘴,在老人面前晃了晃。
老人無奈, 老伴一人在家他放心不下,家里還有牲口需要侍弄。今晚必須得趕回去。
“二十七塊錢吧,俺一個農民掙點錢也不容易。”老人試探著想打打折。
“哎媽呀我的爺爺,您就別磨嘰了,二十八塊錢!再等會兒就趕不上火車了?!睆埿切ξ夭蝗莘终f地把老人推上了車。
他加大了油門,“突突”一聲,卷起一道灰塵。三輪車像海浪里飄蕩的小船,晃晃悠悠地鉆進了夜幕里。
老人注視著前方,眼淚時不時地順著如枯萎菊花般的臉頰流淌下來。張星跑這條線路多年,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個神態(tài)。他還是習慣性地先開了口。
“大爺,您是來看什么人?”
“看兒子,快過年了,俺來給他送點好吃的,這是他第一次在外過春節(jié),我心里可不得勁了。”
“還得在里面呆幾年?”
“六年。這孩子平時挺聽話挺老實的,哪知道這回一沖動竟惹了大禍,賠了人家不少錢。來年俺還得多種幾畝地,給他還饑荒。孫子還小,俺也得管?!?/p>
“您就想開點吧,哪家都有難念的經。您是家里的頂梁柱,可得挺住。”
“是啊,俺只能好好地活,等著他出獄。不指望他能養(yǎng)俺老,能出來給俺送終就行了。最難熬的就是過年過節(jié),家家都眼巴巴地盼著兒女回來?!崩先擞行┻煅柿?。
張星打開收音機,想舒緩一下老人的情緒。
“不行孩子,俺得回去。”老人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張星著實驚了一下。老人很著急的樣子?!皫c了您還回去,這一折騰還能趕上火車嗎?”“管不了那么多了,俺有重要的東西忘記給兒子了?!薄斑@么晚,要回可得加錢!”“給你六十吧!”“六十可不行?!薄澳蔷湍阋话伲傂辛税?!”老人咬了咬牙,一付豁出去了的樣子。張星聽后竊喜,假裝若無其事地說:“這個價還將就吧,那就再跑一趟吧!”
張星心想:這老爺子,一前一后的變化,簡直是判若兩人。
漆黑的夜幕里,車燈滑過一道弧線,三輪車不知疲倦又喘著粗氣,卯足了勁往回跑。
在監(jiān)獄的大門外,車剛停穩(wěn),老人就匆匆地下了車。
張星怕老人賴賬,跟在他身后。費了半天時間,老人才找到了夜間值班的管教。
幽暗的燈光下,到老人顫巍巍地從貼身的衣服兜里,掏出一個陳舊的手絹,展開,露出一張嶄新的百元鈔票。老人眼睛里閃現(xiàn)出一絲光澤,“人老了記性差,這是老伴給兒子準備的,就當做是壓歲錢,剛才俺忘給兒子了,麻煩你轉給他?!?/p>
張星這才恍然大悟,他心里酸溜溜的。
“大爺,這么晚您回來就是為了這事?”管教有些不解?!班艆龋酝^年時,都是兒子給俺拜年,俺會多多少少給兒子點壓歲錢,這次要是不給,俺心里不好受,兒子也不習慣??!”
老人說著,抑制不住的淚水,吧嗒吧嗒地滴落在了錢上。洇濕的錢,在燈光下,格外地亮眼。
張星趕緊從兜里掏出面巾紙遞給了老人。
管教雙手接過被淚水洇濕了的鈔票,他覺得沉甸甸的。
回去的路上,二人都沉默不語,張星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自己換房子時,跟父親借五萬元錢。父親只給了四萬,說家里底朝天了就這些。他不信,他估摸父親手里怎么地還有二萬元。
前幾天父親打電話問他何時回來過年,準備殺年豬。他賭氣說,孩子太小,回農村怕冷,等過了年天氣暖和了再說吧。想到此,他心里像針刺得一樣痛。
到了火車站,老人下了車,正準備給張星車錢,張星卻開車一溜煙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老人怔怔地望著遠去三輪車,他像木樁子釘在了原地,愣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