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鋒

青稞地

青稞成熟，他在地里勞作

天空陰沉，雨水即將來臨

如果他的速度足夠慢

如果他不害怕淋雨，那么他一定會

弄得渾身濕透。我遠遠地看著他

我們是彼此之間的陌生人

我們互不打招呼。他索性從地里

爬上了青稞架

他斜靠著吐起了煙霧。一縷一縷地

白色的曲線，慢慢飄升

和高空融為一體。他像個悠閑自在的人

一點也不為即將到來的一切擔(dān)憂

草甸

在香格里拉的草甸上，醒來

一切恍若隔世，不知身處何地

不知道行至何時

過往的一切，已空

未來的一切，如夢。我在旅途中疲倦

在疲倦中，放出困居內(nèi)心的自我

落寞

我從低海拔處

走向高原。現(xiàn)在，整個香格里拉

都在我腳下

我對著天空歡呼。之后發(fā)現(xiàn)

天空依舊高遠

我的落寞，依舊高于我的頭頂

四野無人。沿著空曠的山野

我低頭行走，很久

突然發(fā)現(xiàn)，黑暗從高處落了下來

我像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

在被歲月侵蝕、攻陷之后，一個人

灰頭土臉地回到了故鄉(xiāng)

迪慶九章

一

神靈在上，大地在下

我在中間，迎風(fēng)穿行

高貴的神靈，請給予我指引

以便我在塵世，不至于迷途太深

二

高原的海拔，已經(jīng)夠高了

但是，仍有陡峭的山峰

不斷地隆起。夜幕之前，我的心志和軀體

向著它們中的一座，邁出步伐

這永恒的，難以企及的高度。來到我的體內(nèi)

我試著用靈魂和意念，去翻越它

我已經(jīng)不害怕絕望，更深的淵藪來臨

我也會去迎接

三

廣闊的蒼穹，覆蓋著無垠的土地

一個僧人，在浩瀚的塵世

念著經(jīng)。我從迪慶走過，剛好完整地

遇見這一切。所有的人

請滌蕩內(nèi)心，我們一起為萬物加持

四

高空低垂，淫雨霏霏

奔跑的牦牛，像黑色的草籽

撒向黛色的山野

一個人，頂著風(fēng)從遠處走來

與我相向。我們遲早會打照面

我該怎樣向他吐露，心中的詞語

五

路途泥濘，我在褐色的土壤里

連跌三跤。我若是一棵植物

便不再抗拒。把根須扎向厚實的迪慶高原

六

維西來信，邀我前去喝酒

若是在古代，在曲折的路途里

見一次是一次，喝一口便少一口

時代賜予的交通便捷

使我斷了北上的念頭。我在香格里拉掉頭

像傾瀉的雨水，奔向麗江

在現(xiàn)代，有些地方也不是，完美無缺的好

借口一次比一次多，情感一次又一次

被耗損。啊，能喝的酒一定要喝

能見的人一定要趕著去見

七

信仰的石頭，一邊長進了土壤

另一邊朝著遼闊的高空。虔誠的朝拜者

低頭而來，匍匐在山川與河流之間

八

落身山野，安頓靈魂

做一塊陳年的老木，或者堅硬的石頭

向著盡頭行走，或者亙古地矗立

在迪慶高原，我有畫地為牢的想法

多年來，快速地奔走和移動

不僅耗損了經(jīng)年累月長成的軀體

也碰碎了氣息虛弱的意識。神靈在上

自省之意，在傷口之上

長出迷人的翅膀

九

前人不見蹤影

有的連墳?zāi)挂部床灰?/p>

青山依舊在，河流依舊在，明月依舊在

星星依舊在

坐在冰涼的石凳上。我靜靜地觸摸著

消逝之人殘存的余溫

一個人在山野

一個人，在香格里拉的山野

游走。紫色的花，從近處開向遠處

我曾經(jīng)的疏忽，是多么不可原諒

直到現(xiàn)在，我都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細雨紛飛，牦牛成群結(jié)隊

它們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

加快了步伐，仿佛我的存在

使它們感到不安

我的寧靜源于我的心

其實，牛群不應(yīng)該對我有所畏懼

我愿意與它們和睦共處。它們行走

它們躺下，它們低頭吃草

我都不會干涉

一個人，在香格里拉的山野

從早晨走到黃昏

萬千的植物和動物，是山野里的神

而我，在生命的狀態(tài)上，和它們貼近

我出沒在萬物之間，萬物在生長中慰藉我

我的靈魂，回到了我的肉身

我的肉身，卸下了疲倦和不堪

我是一個完整的我，游走在蒼茫的天地間

醒來

香格里拉，在早晨的清風(fēng)中

在潔白的云朵上

我從長途奔波后的睡眠中醒來

天氣晴好，窗外的聲音

使人寧靜。我去向圍欄柵起來的園子

有人在那里躬身勞作。她帶著一個孩子

孩子如此年幼，以至于處處需要人照看

她熱愛著，這神奇秀美的土地

卻也渴望著除此之外的，更遠的地方

在交談中，她向時光透露了

額頭的皺紋，和向外突圍的日漸萎謝的心

我沿著，綠色的園子繼續(xù)前行

順便側(cè)身翻過圍欄

那一對母子，在晨光中

離我越來越遠，我們像相遇之前不曾謀面

在離別之后我們便不會再重逢

萬物不言語，他們?nèi)粲懈嗟南敕?/p>

一定會

對大地和天空發(fā)表。直到有一天

更多的光亮，照耀他們

或者命運使他們，感到更多的力不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