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好問與原配夫人張氏生有三女一子:元真、元嚴、元順、元撫,其中元真一生幸福,元嚴經(jīng)歷最坎坷,出家為女冠,元順十四歲去世,被稱作孝女,元撫仕至汝州知州;與繼配夫人毛氏生下兩男三女:元叔閑、元振、元摠、阿辛、佚名,其中元振仕至太原路參佐,元摠仕至尚書都省監(jiān)印,阿辛早夭。元好問在相關(guān)詩詞中表現(xiàn)出休戚與共的人間至愛。
關(guān)鍵詞:元好問;子女;元真;元嚴;元撫
元好問有兩任妻子,原配張氏,繼配毛氏。據(jù)大德碑本《遺山先生墓銘》記載,元好問育有三男五女(不包括夭折的阿辛)。該文按照重男輕女的慣例,分子女兩個序列予以羅列介紹,完全不考慮子女出生的先后,也一點不顧及他們的生母是誰。施國祁《元遺山詩集箋注》做了些考證,但仍然比較簡單。降大任《元遺山親屬考》也未展開?,F(xiàn)根據(jù)有關(guān)資料,按照年齒順序一一道來。
元好問與張氏生有三女一子:元真、元嚴、元順、元撫。
大女兒元真最幸福。她生于大安元年(1209),元好問剛剛二十歲。她的幸福源于元好問為她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婆家及丈夫。大概在正大三年(1226)元真十七歲時,嫁給已故監(jiān)察御史程震之子程思溫。程震(1181—1224)經(jīng)童出身,精明能干,剛正愛民,不畏權(quán)貴,可惜有才無命,英年早逝,元好問非常敬佩他,與他是否有所交往,不見記載,在為他撰寫的《御史程君墓表》中充滿了尊重之情。程思溫,字端甫,元真出嫁時,元好問正辭官隱居于嵩山,程思溫已“舉進士”,所以,元真嫁給程家,用元好問的話來說,是“適貴門”(《示程孫四首》其二),是一樁比較看好的親事。出嫁前夕,元好問寫下一首《別程女》詩送給元真,抒發(fā)既不舍又欣慰的復雜心情:“蕓齋淅淅掩霜寒,別酒青燈語夜闌。生女便知聊寄托,中年尤覺感悲歡。松間小草栽培穩(wěn),掌上明珠棄擲難。明日緱山東畔路,野夫懷抱若為寬。”元好問與元真款款話別,直到深夜。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雖然視女兒如同掌上明珠,不忍割舍,但想象女兒明天將經(jīng)過緱氏山一帶,嫁到條件優(yōu)越的程家,又感到一些寬慰。元真婚后生活穩(wěn)定,丈夫程思溫相當優(yōu)秀,深得元好問的喜歡。元好問在亂亡之際將他及其堂弟程思忠當成“天民之秀”推薦給耶律楚材,程思溫金亡后沒有出仕,虞集《題程氏遺子、元氏送女二詩》稱程思溫為“處士”。盡管如此,元好問對他非常滿意,在《為程孫仲卿作》中稱贊程震“御史風節(jié)海內(nèi)聞”,稱贊包括程思溫在內(nèi)的程家子弟“諸郎楚楚皆玉立,王謝定自超人群”,“玉立”說明相貌堂堂,在《示程孫四首》其二中借他人之口稱贊“婿女賢”。元真與程思溫至少生有兩個兒子——程直和程簡。蒙古定宗三年(1248),元好問在接到外孫多封問安書信之后,不顧鞍馬勞頓,自太原去南宮看望六年未見的女兒一家,受到女兒一家以及鄰居們的熱情款待,讓他第一次感受到身為父親的極大快樂:“生女四十年,今有為父樂?!彼膬蓚€外孫如同玉樹芝蘭:“直孫年志學,玉立無纖瑕。簡孫甫勝衣,芳蘭出其芽?!弊阋宰屗@位外公驕傲自豪。臨別時,元好問表示明年會再來看望他們“:玉雪念吾孫,未覺千里隔。乘興徑一來,髯婿當速客?!保ā妒境虒O四首》其四)元好問回到家鄉(xiāng)之后,又給程直寫了一首詩歌,盼望能早日與家人團聚,帶著孫兒讀書:“幾時隨阿舅,盡讀外家書?!保ā都某虒O鐵安》)元真的兒子中,至少有一位程子充后來步入仕途,有所成就。程子充曾任尚書郎、轉(zhuǎn)運副使、少監(jiān),趙孟頫在《送程子充運副之杭州》中跟他談為官之道,特別告誡他管理好食鹽買賣,期待他“談笑尊俎間,佳聲滿江左”。程子充還保存著他祖父程震臨終前送給程思溫的詩歌和外公元好問《別程女》詩歌的墨跡,陸文圭作詩稱贊兩位長輩“各贈驪珠五十六,藏在肺腑為深銘”,“范世傳家示格言”。(《題程子充少監(jiān)家藏二首遺墨。前一詩,程御史臨終遺其子端甫詩也;后一詩,遺山女初適端甫時送別詩也。端甫,子充之父;元氏,子充之母。翰苑諸公題識遍矣》)
二女兒元嚴的生活坎坷曲折。她的生年大體可考。正大七年(1230)寒食節(jié)前后,元好問有《寄女嚴三首》,思念“不見經(jīng)年”的女兒,說明元嚴此前一年就已出嫁。以十七歲出嫁推算,元嚴應生于貞祐元年(1213)。她的不幸始于她的婚姻。據(jù)萬歷《忻州志》卷四《雜志》記載,元嚴嫁給盧氏縣進士楊思敬。這條記載是否可靠,楊思敬是否是進士,都無從考證,元好問詩文中沒留下他任何線索,但她的婆家在盧氏縣確定無疑,元好問在《寄女嚴三首》中有明確的自注。盧氏縣在內(nèi)鄉(xiāng)西北,兩地相隔兩百公里左右,道路崎嶇。元嚴出嫁后未能按照約定如期回娘家省親,讓元好問夫婦非常牽掛和擔憂,“寸腸西去似繩牽”(《吳子英家靈照圖二首》其二),“寒食歸寧見鄰女,舉家回首望西山”(《寄女嚴三首》其一)。元好問詩中有“聞道全家解禪理,擬從香火問無生”(《寄女嚴三首》其三)之語,由此看來,元嚴的婆家人很可能信奉佛教。她一年不回娘家,暗示婚姻出現(xiàn)變故。前引《忻州志》說是她丈夫去世,出家為女冠,當有可能。大概在正大八年(1231)前后,元嚴回到娘家,跟元好問生活在一起。天興二年(1233),元好問曾將手寫的家族史《千秋錄》交給元嚴保管(《南冠錄引》)。白樸回憶兒時在元好問家,有位“阿姊”曾經(jīng)教他讀元好問的《放言》詩(《水調(diào)歌頭》“韓非死孤憤”),這位“阿姊”應該就是元嚴。元嚴的生活遠非回到娘家那么簡單,大德碑本《遺山先生墓銘》稱元嚴“女冠,詔為宮教,號浯溪真隱”,在這寥寥數(shù)語中,隱含著多少曲折和辛酸!詔為宮教,進入宮中教授宮女文化,當是金亡之前,元好問進入尚書省之后。擔任宮教,足以說明元嚴富有才華。元嚴何時出家為女冠?按照上文敘述順序,似乎是先為女冠,后為宮教;但上文敘述又將“號浯溪真隱”放在“詔為宮教”之后,明顯顛倒失序,也可能先為宮教,金亡后再為女冠。元嚴的道號“浯溪真隱”取自她家遠祖元結(jié)隱居之地浯溪,而浯溪遠在今湖南祁陽縣境內(nèi),并不是像自號苕溪漁隱的胡仔那樣真的隱居在苕溪一帶,她只是寄托對先祖元結(jié)、對元家的一份感情罷了。
宋末元初的蔣子正(一作蔣正子)在《山房隨筆》中記載了一件軼事,更增加了元嚴的傳奇性:
元遺山好問裕之,北方文雄也,其妹為女冠,文而艷。張平章當揆欲娶之,使人囑裕之,辭以可否在妹,妹以為可則可。張喜,自往訪,覘其所向,至則方自手補天花板,輟而迎之。張詢近日所作,應聲答曰:“補天手段暫施張,不許纖塵落畫堂。寄語新來雙燕子,移巢別處覓雕梁?!睆堛と欢?。
這段文字廣為傳播,卻疑點重重:元好問沒有妹妹,所謂妹為女冠,當是女兒的訛誤;張平章是誰?如此高官怎么會追求新寡的元嚴?倒是“文而艷”符合元嚴的身份。元好問《寄女嚴三首》其二說“:添丁學語巧于弦,詩句無人為口傳。竹馬幾時迎阿姊,五更教誦木蘭篇。”期待元嚴回家教弟弟元撫誦讀詩歌,可見元嚴懂詩。擔任宮教也必須具備吟弄詩詞的基本素質(zhì)。面對張平章的追求,元嚴即事吟詩,就補天花板這一日常實務巧妙地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字面上完全是修補天花板,愛惜天花板,不希望燕子來此筑巢,弄臟房屋;背后意思是潔身自好,甘愿獨居,從而打消張平章尚未開口的念頭。元嚴拒絕他人,不同于《陌上?!分锌浞虻牧_敷,也不同于張籍筆下“恨不相逢未嫁時”的節(jié)婦,而是語帶雙關(guān),不落窠臼,在不戲弄不傷害他人的同時,毫不含糊地亮明自己的立場,比李白“蠶饑妾欲去,五馬莫留連”(《子夜四時歌·春歌》)的柔婉拒絕要剛直干脆多了,充分體現(xiàn)了她的機敏和才華。可惜除此記載之外,別無他證。萬歷《忻州志》卷四《雜志·道釋》將《山房隨筆》所載之事歸入元嚴名下,還進一步引申說元好問的《貞燕》二詩也是“為嚴作也”。倘若真的如《忻州志》編纂者楊維岳所言,將元嚴比喻為貞燕,元好問難道是鼓勵、贊揚年輕的女兒守節(jié)不嫁?也太違背人情了吧!請看《貞燕》其二:“污潔難將一類推,舊家紅線可無疑。豚魚自是詩家語,輕擬庭闈恐未宜。”所寫本事見龐鑄《田器之燕子圖》詩序,大意是說田琢從軍邊塞,秋天燕子南飛,似有意與田琢話別,田琢作詩一首,系于燕足。八年后,燕子飛回到田琢所在的潞州官舍,田琢遂請龐鑄作《燕子圖》,又遍請趙秉文、楊云翼、李純甫等名流題詩。詩家多稱贊燕子的忠信。元好問詩中的“紅線”就是指田琢系詩于燕足的紅線,“豚魚”句用《周易·中孚》“信及豚魚”語,是說豚魚之類微賤之物都講究信用。末句是元好問的見解,他認為不應輕易以此來比擬夫婦之事,可見元好問并不贊成和提倡所謂的貞節(jié)。如此看來,楊維岳豈不是厚誣鄉(xiāng)賢?大概是受宋明理學熏染太深了吧。
另外,明人江元禧《玉臺文苑》卷七收錄了兩首署名“女冠元氏”的題畫贊《雨竹圖贊《》風竹圖贊》,各有四句?!队曛駡D贊》曰:“涓涓而凈,森森而立。孟宗何之,淚痕猶濕?!焙髢删溆妹献诳拗癯龉S的典故,寫雨中修竹。《風竹圖贊》曰:“可屈者氣,不屈者節(jié)。故人之來,盡掃秋月?!钡@兩首贊辭在《山房隨筆》中署名為“遨溪張復”,基本可以判斷不是元嚴的作品,只是現(xiàn)代諸多女性文學論著都喜歡將之歸于元嚴名下,喜歡拔高元嚴的高潔品格。也許這些作者潛意識中還殘留了宋明以來女性貞節(jié)觀的陳舊思想。
蒙古憲宗五年(1255)前后,元嚴病重,年邁的元好問急忙自鹿泉“奔詣太原”,前往探望,并且逗留了百余日,“僅得勿藥”(《答大用萬戶書二》),大概元嚴身患絕癥,無藥可治,將不久于世了。
元好問三女兒元順(1219—1232)生平最為清楚,小名阿秀、阿珍,非常聰明,元好問對她期許很高?!稌O第三女珍》:“珠圍翠繞三花樹,李白桃紅一捻春??慈≡业谌暾孀魑悍蛉恕!痹娭杏萌浔扔魅忝?,三姐妹個個青春美麗,其中以元順最有可能成為魏夫人。魏夫人是北宋詞人,魏泰之妹,曾布之妻,被封為魯國夫人,擅長詞作,據(jù)說朱熹曾將她與李清照并列為宋朝能文的女性作家。看來,元順小小年齡就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詩詞創(chuàng)作的天賦。不幸的是,正大八年她的母親張氏病逝,十三歲的元順悲痛萬分,情不能已,“日夜哭泣,哀痛之聲,人不忍聞”。第二年,汴京城被蒙古軍隊包圍,疾病肆虐,元順染病。更糟糕的是,她在病重之時,仍然沉溺于哀悼母親的悲痛之中,不能自拔,“哭且不止”,不幸于三月初一去世。元好問傷心不已,稱她為“孝女”,寫下飽含淚水的《孝女阿秀墓銘》,哀悼她的孝心:“母在與在,母亡與亡。孝女之哀,千載涕滂?!?/p>
元好問的長子元撫,一作元拊(1229—?),是元好問與張氏的第四個孩子,字叔儀,小字阿千。當時元好問丁母憂,閑居內(nèi)鄉(xiāng),四十歲終于有了兒子,他非常高興地寫下了兩首詩詞。詩為《阿千始生》:“四十舉兒子,提孩聊自夸。夢驚松出筍,兆應竹生花。田不求千畝,書先備五車。野夫詩有學,他日看傳家。”元好問沒有望子成龍,只是單純地希望阿千能傳承他家的詩學傳統(tǒng),像杜甫《宗武生日》中所說“詩是吾家事”一樣。詞為《朝中措》,前有小序:“小兒子生,適有遺羽陽宮瓦者,因以羽陽字之?!边@里的“小兒子”是相對于前三個女兒而言?!耙蛞杂痍栕种辈⒉皇菍⒃獡岬淖种苯咏杏痍?,而是從秦羽陽宮瓦當上“羽陽千秋”的紋飾中選取一個“千”字做元撫的字,也就是阿千。詞中洋溢著喜悅之情:“添丁名字入新收,一長看過頭。拾得羽陽宮瓦,不愁撞透煙樓。遺山野客,求田問舍,夢想南州。說甚河東三鳳,安排老虎班彪?!毕驳糜鬃?,相信兒子個頭很快就會超過自己,正巧有人贈送羽陽宮瓦當,瓦當上有千秋萬歲的吉語,就此取字阿千,阿千一定會勝過父親,像蘇軾祝愿陳慥之子陳擇那樣,著鞭一躍,“撞破煙樓”(《答陳季常書》),凌空飛起,突破煙囪。元好問身在南方的內(nèi)鄉(xiāng),正夢想求田問舍,他告訴別人,不僅有被稱作“河東三鳳”的三閨女,還有上蒼安排的虎兄虎弟?!鞍啾搿笔侵搁L有花紋的小老虎。老虎班彪,就是大老虎小老虎。在歷史上,東漢賈彪三兄弟并稱賈氏三虎,楊震兒子楊秉、孫子楊賜、重孫楊彪能繼承家世,都傳為美談。元好問也希望能有幾個兒子。
元好問很喜愛元撫。在羈管冠氏期間,親自教導阿千習字讀詩,有一首《眼兒媚》詞寫其有趣的教讀情景“:阿儀丑筆學雷家,繞口墨糊涂(音搽——作者按)。今年解道,疏籬凍雀,遠樹昏鴉。乃公行坐文書里,面皺鬢生華。兒郎又待,吟詩寫字,甚是生涯?!睋?jù)考證,這首詞作于蒙古太宗七年(1235),當時元順七歲,開始習字。字寫得很丑,弄得手上臉上口角邊都是墨汁,元好問隨手兩筆就勾勒出初學毛筆字的孩童形象?!袄准摇币话憷斫馐侵冈脝柕呐笥牙诇Y家,可是雷淵不以書法著名,且于四年前作古?;蛞詾橹咐诇Y之子雷膺,但雷膺在金亡之后隨同母親回了渾源,當時并不在聊城。所以,“雷家”應該另有所指,姑且存疑待考。元好問說,阿儀吟詩較去年有所進步,今年能說出“疏籬凍雀,遠樹昏鴉”這樣富有詩意的句子了下片自嘲:做父親的一輩子舞文弄墨,以文書為業(yè),如今皺紋橫生,兩鬢染霜,兒子現(xiàn)在繼續(xù)吟詩寫字,將來又會如何?詞的結(jié)尾輕松活潑,又有點消極無奈,與《阿千始生》充滿期望有所不同。蒙古太宗十一年(1239),元好問帶著元撫游覽天壇山,在經(jīng)過仙貓洞時,讓他呼喚仙貓“,隨呼而應,聲殊清遠也”(《續(xù)夷堅志》卷四《仙貓》)。元好問將這件事寫進《游天壇雜詩十三首》(其五)詩中:“仙貓聲在洞中聞,憑仗兒童一問君?!?/p>
元撫長大成人后,在元好問現(xiàn)存作品中反而消失了蹤影。元好問一定為他操辦了婚事,他娶了誰家的女兒?元人王利用《故左副元帥權(quán)四州都元帥宣授征行千戶周侯神道碑》說元好問與周獻臣(字夢卿)“有姻戚之好”,并引用元好問《木蘭花慢·送親家丈問夢綱》中“關(guān)心老來婚嫁,要與君,鄰屋共煙霞”,說明“親家丈”就是定襄人周獻臣(1189—1262)。而這個親家也許就是元撫的岳父,因為元好問的四女兒、五女兒所嫁對象有明確記載,二兒子、三兒子出生更晚,元好問去世前尚未成人。遺憾的是,在王利用所記載的周獻臣六個夫人五個女兒十一個孫女中,無人與元家結(jié)親,難道真正的親家丈是那位周夢綱?
元撫最終沒有成為詩人,而是進入仕途。大德碑《遺山先生墓銘》對他的介紹是:“奉直大夫,汝州知州,兼管諸軍奧魯勸農(nóng)事?!狈钪贝蠓?,是從六品散官,奧魯勸農(nóng)事是官職名稱,其中奧魯是蒙古語的音譯,指在后方從事農(nóng)牧業(yè)生產(chǎn)的軍人家屬。汝州知州,正五品。元貞元年(1295),元撫在任汝州知州期間,修建所屬郟縣蘇軾、蘇轍墓園,“新屋宇以備致薦,立門墻以限樵采,既而擘窠大字以表墓所,復請別記以告將來”(尚野:《二蘇先生墓碑記》)。大德四年(1300)七月,元撫與元振為元好問墓刻石立碑,這一年元撫已年逾七十,屬于高壽了。
元好問與毛氏生有兩男三女:元叔閑、元振、元摠、阿辛、佚名。
元好問的第五個孩子是四女兒元叔閑,她有個很美的小名:阿茶?!疤迫艘圆铻樾∨婪Q”(《德華小女五歲能誦予詩數(shù)首以此詩為贈》尾注),大概得名于山東一些地方長官的建議。阿茶生于何年?難以確考。元好問在蒙古憲宗元年(1251)為四女兒擇婿,并寫下一篇特殊的文章——《為第四女配婿祭家廟文》。以該年十七歲計算,阿茶應生于蒙古太宗八年。當時元好問在山東聊城、冠氏一帶,與他所說“四長東州貢姓名,阿茶能誦木蘭行”(《即事》)相吻合。阿茶聰明可愛,很小就會背誦《木蘭辭》,元好問在夸贊韓德華女兒五歲能背誦元好問幾首詩的同時,忍不住夸贊阿茶:“牙牙嬌語總堪夸,學念新詩似小茶。好個通家女兄弟,海棠紅點紫蘭芽?!保ā兜氯A小女五歲能誦予詩數(shù)首以此詩為贈》)韓家小女像小茶,原來在元好問看來,自己的愛女小茶更聰明。
根據(jù)《為第四女配婿祭家廟文》,阿茶嫁給了“世官張氏之長子興祖”,但大德碑《遺山先生墓銘》說是嫁給了大都惠民司提點翟國才。翟國才生平無考,在元好問現(xiàn)存作品中也沒有其人?!缎略贰肪硪涣逵小稄埮d祖?zhèn)鳌罚@個張興祖(1221—1295)是中山無極(今河北無極縣)人。他的父親張林是史天澤的部下,因戰(zhàn)功授金符千戶,張林告老之后,張興祖繼承父職。這與元好問所說“世官張氏之長子興祖”一致,所以阿茶的丈夫很可能就是這位比她大十多歲的張興祖。張興祖屢次隨軍伐宋,建立戰(zhàn)功,被授真定萬戶。為人勇武威猛,殺虎數(shù)十,人稱“殺虎張”(《南村輟耕錄》卷二)。元好問在寫給嚴忠嗣的書信中提到一句“諸余,張婿能言之”(《答大用萬戶書》其二),是說其他事情由張婿告訴嚴忠濟、嚴忠嗣兄弟,可見張婿能與嚴氏兄弟有所交往,并非等閑之輩。
阿茶與張興祖生下了男孩張延,剛滿周歲就夭折了。元好問作《哭延孫》詩,痛悼外孫:“嬌紅耿在眼,百喚不一應。寂寞空鏡前,老眼淚如迸?!卑⒉韬髞砩钊绾?,無從知曉。
元好問第六個孩子是次子元振,字叔開,小字寧兒,又稱阿寧。元振生年,前輩與時賢都根據(jù)元好問《宋周臣生子三首》(其三)予以推算:“雛鳳來時鶴卵成,兩兒前后不多爭。阿寧解語應須道,猶是渠家百日兄?!卑幣c宋子貞(字周臣)的兒子同年出生,人們將此詩寫作時間確定在蒙古定宗元年(1246),其根據(jù)是《定風波·兒子阿中百晬日作》中下片所說:“六十平頭年運好,投老,大兒都解把鋤犁。醉眼看花驢背上,豪放,阿齡扶路阿中隨?!卑g即阿寧,將“阿寧扶路”理解為四歲左右,那么阿寧則出生于元好問五十六歲那年,即蒙古定宗元年。而該詞“醉眼”三句,顯然從黃庭堅《老杜浣花溪圖引》“宗文守家宗武扶,落日蹇驢駝醉起”以及陳師道《和饒節(jié)詠周昉畫李白真》“君不見浣花老翁醉騎驢,熊兒捉轡驥子扶”等詩句中化出。扶著醉酒的父親騎驢,非三四歲幼兒所能為。按諸人情,至少應該七八歲。宋子貞在東平嚴實幕府,嚴實去世后,為嚴忠濟所信任,擔任參議東平路事。元好問《宋周臣生子三首》應該寫于東平。考諸元好問的行蹤,元好問于蒙古太宗十一年(1239)冬天抵達東平,《宋周臣生子三首》其一稱“秋風丹桂長新枝”,說明宋子貞之子出生于秋天,所以此詩很可能寫于該年。按此推算,元振比阿茶小五歲左右。上引《即事》在“四長東州貢姓名,阿茶能誦木蘭行”之后還有兩句:“元家近日添新喜,掌上寧兒玉刻成。”從中可見阿茶與阿寧大概年齡相差不大。元好問夸贊阿茶能背誦《木蘭辭》,阿茶一定年幼,如果阿寧生于蒙古定宗元年,那時阿茶已經(jīng)十歲左右了,十歲背誦《木蘭辭》就不值得稱贊了。
大概在元振三四歲時,元好問作《清平樂·嘲兒子阿寧》詞,欣賞阿寧的天真可愛:“嬌鶯婭姹,解說三生話。試看青衫騎竹馬,若個張萱許畫。西家撞透煙樓,東家談笑封侯。莫道元郎小小,明年部曲黃牛?!卑幍耐糁赡蹌勇?,穿著青衫,騎著竹馬,簡直像是畫中人物。雖然鄰居們的孩子各有出息,但也不要小看我家的阿寧,明年他就能指揮一群黃牛。元好問在這首詞中寫出了童趣,也寫出了父愛。元振后來進入仕途,履歷不詳,大德碑《遺山先生墓銘》稱他仕至太原路參佐。
元好問第七個孩子是三子元摠(1249—?),字叔綱,小名阿中。出生時元好問已經(jīng)六十歲,這固然是因為毛氏比他年輕二十多歲,還因為元好問的身體非常之好。元好問近六十歲時去看望大女兒元真及其子,“州人聞我至,相與喜且愕。謂我六十翁,齒發(fā)未衰落”(《示程孫四首》其二),健康狀態(tài)極佳。元好問老來又添子,真是“六十平頭年運好”。阿中出生百日時,元好問高興地為他舉辦百日宴會,并作《定風波·兒子阿中百晬日作》:“五色蓮盆玉雪肌,青搽紅抹總相宜。且道生男何足愛,爭奈,隆頤犀角眼中稀?!卑⒅袌A圓的臉蛋,像五色蓮盆,皮膚雪白,長相富貴,讓他如何不喜愛?但兩年后,元好問卻將他與白華之子白恪相比,白恪更加聰明,出生四十個月就會握筆寫字,有模有樣,贏得元好問的大加贊許,臨了再看看差不多大小的阿中:“回頭卻看元叔綱,鼻涕過口尺許長?!保ā冻I綂壣氖拢苻茏髯?,筆意開廓,有成人之量,喜為賦詩,使洛誦之》)末句寫阿中憨萌之態(tài),實在不雅,多少有些嗔責嫌惡之情。不過,如此寫法,應該是繼承了漢代王褒《僮約》的游戲語言和風格。王褒寫奴仆在聽完其券文之后,“仡仡叩頭,兩手自搏,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蘇軾寫一野僧冒雪出門,“寒液滿鼻清淋漓”(《江上值雪,效歐陽體,限不以鹽玉鶴鷺絮蝶飛舞之類為比,仍不使皓白潔素等字,次子由韻》),所以,元好問寫元摠鼻涕,雖不雅馴,也算淵源有自。阿中后來擔任尚書都省監(jiān)印,余不詳。
元好問的第五個女兒,佚名,按照大德碑《遺山先生墓銘》,嫁給了建德路織染司大使、定襄人霍繼祖。這個女兒何時出生?是比阿中大還是比阿中???一無所知。霍繼祖生平也失考。
除了上述八個子女之外,元好問還有一個女兒阿辛早夭。元好問《清明日改葬阿辛》詩:“掌上青紅記點妝,今朝哀感重難忘。金環(huán)去作誰家夢,彩勝空期某氏郎。一瞥風花才過眼,百年冰檗若為腸。孟郊老作枯柴立,可待吟詩哭杏殤。”阿辛的母親是張氏還是毛氏?從尾聯(lián)以孟郊自比來看,當是毛氏。因為孟郊作《杏殤》詩時,韓愈同時作《孟東野失子》安慰孟郊,孟郊當時大概五十六歲左右。有學者懷疑阿辛就是阿秀,但阿秀死時十四歲,與尾聯(lián)所用孟郊《杏殤》詩不合?!缎託憽沸⌒蛘f:“杏殤,花乳也,霜翦而落,因悲昔嬰,故作是詩?!泵辖家孕踊ɑɡ俦扔髟缲驳膵雰?,根據(jù)《杏殤》其四所言“兒生月不明,兒死月始光。兒月兩相奪,兒命果不長”,他的這位孩子尚未滿月就夭折了。
元好問一生至少生育了八九個子女,至少有六七位長大成人。這些子女總體較為普通,未能詩書傳家,未能成就功名事業(yè)。陶淵明、李白、杜甫、陸游等大詩人子孫何嘗不是如此?元好問留下了十余篇與子女相關(guān)的詩詞文,寄寓了休戚與共的血肉真情,表現(xiàn)出深摯動人的父愛。
作者:胡傳志,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遼金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元好問學會會長。著有《金代文學研究》《宋金文學的交融與演進》《金代詩論輯存校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