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榮
在塔樓上,你感覺到葉芝,那凝聚的目光像燈一樣,照亮你面前黑漆漆的道路。
置身于黑暗中的耳朵,在諦聽,在諦聽那未亡大師的靈魂閃射的光芒——你不是翹望黎明,就是躍入更深的黑暗。激浪滾滾的時刻,詞的喧囂,猛烈的撞擊使你心扉洞開,包圍并容納下整個的夜!
塔樓的光芒就是黑暗世界的光芒!
一個流亡者的靈魂是深不可測的。正如布羅茨基,總是滿含著低沉的抑郁佇立,呈現(xiàn)在世界面前。
當(dāng)他脫下帽子向你致意時,你總能看到他稀疏干黃的頭發(fā),荒草般糾纏著死亡。死亡,那標(biāo)點符號,向落日的深度延伸。帝國的大廈在他眼中傾斜、崩裂、土崩瓦解。事實上,他已成為一個掘墓者,挖掘著黑暗世界地底的寶藏,一個世界暴露在我們面前——我聽到落日在他胸中驚叫,他的骨骼被罡風(fēng)搖晃得如鋼鐵般嘎嘎作響!
艾略特的眼里,呈現(xiàn)出一個荒蕪的世界。在那令人恐懼的荒原上,女仆的靈魂正在生根、發(fā)芽。
不可擺脫的夢魘是:從倫敦到斯特斯加,章魚們墜落于快餐的流行文化。我們?nèi)玺~得水,穿插其中,飽餐著使人類幸福的流行文化!
月光搖曳的樹影令人恐懼。荷爾德林,一個詩人中的詩人,一個精神失常的智者,他的靈魂正被月光的琴弦奏響——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而沉淪的大地,馬蹄聲遠(yuǎn)去,琴聲遠(yuǎn)去……憂郁的詩人,神的自喻者,走進(jìn)幽深恐怖的世界。語言的毒液,魚的唾沫,飛濺于泥濘的道路。自愛者的靈魂總是神圣的!
他抬頭向高天仰望,無垠的月光,照在他憂傷圣潔的臉上,仿佛一尊大理石雕像,凝視遠(yuǎn)方,諦聽驚雷在心頭轟響……
流亡的布羅茨基,他最終背棄了自己的母語,卻不能背棄自己灰暗的祖國。
他的灰色、低垂抑郁的目光,總是在大洋彼岸,回頭,再一次地回頭,他凝望著風(fēng)雨中飄搖的祖國,心,滴血般疼痛……
祖國,一個沉重的十字架,一個咒語,背負(fù)在他的靈魂之上,走向人生的漫漫長途……
弗洛伊德的使命是:挖掘出我們這個時代的舊夢。他在少女杜拉的夢中尋找,他在精神分裂癥的思緒中發(fā)掘——戀母情結(jié)與戀父情結(jié),戰(zhàn)爭與強(qiáng)暴,無意識與潛意識……這位老猶太人,手拿放大鏡,坐在奧地利特制的轉(zhuǎn)輪座椅上悉心研究,他究竟研究出了什么成果?
癌癥,深入到他的肺部。這致命的生與這致命的死,使他暫時遺忘掉疼痛——他脫落的牙齒與灰暗的夢的研究,被收藏進(jìn)20世紀(jì)的收容所——那里,一只黑蜂,正從潘多拉黑匣子里飛出……
卡夫卡飽受生活的沉重壓力,猶如一只掩埋在地底的銅鐘,只向緊捂住雙耳的人們敲響——在那里,人們不是用耳朵,而是用靈魂諦聽……
里爾克的靈魂,在世界上四處游蕩。哪里有雨夜,哪里就有里爾克,他用詩歌征服了我們稱之為虛幻的世界。
我們被包裹在里爾克的巨大的光輝中,一頭威武雄壯的豹子在我們的頭顱中勇猛地走動。誰在諦聽?雨夜中的雨夜,冰在我們的血液中洶涌,暴怒的靈魂,爆裂的石頭,掀起巨大的濤聲,震撼著沒有靈魂的肉身,戰(zhàn)栗之心里石柱斷裂!
里爾克,詩歌中的王者,風(fēng)在不斷向我們敘說:語言沒有邊界,靈魂不能逾越,與人終生相伴的痛苦泛濫人類災(zāi)難的洪水。
卡蒂爾的內(nèi)在靈魂深處,驟然敲響之鐘,暴露出鐘的秘密心臟。那兒,展開大地一道深刻的裂痕,翱翔著一只黑鷹,鷹之眼俯視一只爬行的黑螞蟻。
生命之鐘展現(xiàn)出黑暗之光搏動的韻律……
帕斯捷爾納克的內(nèi)心,轟響著春天的泥濘:二月,墨水足夠用來哭泣——那陰郁的調(diào)子,縈繞在大地耳際。
黑暗低矮潮濕的屋子,被風(fēng)擁著。老鼠噬咬的破舊家具,搖晃在疾風(fēng)里。低沉的伏爾加河,飄動的歌聲,結(jié)滿堅冰。你雪亮的眸子反照著你的內(nèi)心:一種掙扎的活,比死更痛苦!而你仍努力地挺立骨頭活著,比死更痛苦地活著。誰撫慰你憂傷孤寂的靈魂?
二月,夢中不斷拓展向黑暗的二月,天空中積滿雨的哀音,撕裂你的靈魂。
冰在破碎,詩的繆斯在破碎,你的心在破碎。
在流動的破碎中,一道雷電之光,迸射出眼睛里黑暗的黎明!
瓦雷里詩歌贊美的青春,贊美的自由女神,正在破裂。橢圓形的淚珠,滴落在圣母瑪利亞空曠的廣場上。
通過天庭的震怒,通過火焰的歌喉,我聽到生命冰冷的死亡——青春只屬于那些歌者,命運(yùn)只為勇于開啟鐵鎖的人指示方向——在心靈的悸痛中,在敲響的喪鐘里,潔白如玉的女人赤裸著奔跑在大海上——大海掀起洶涌的波濤——
詩人之心被憤怒的雕像的火焰耀亮!
一個存在主義者的心中,讓-保爾·薩特就是光明的圣者。他在風(fēng)中敘說:存在是自由的,每個人都應(yīng)做出自由的選擇。我看到他對資本主義官方意志的堅定拒絕!
在石頭壘砌的煉獄中,一個存在者與另一個存在者,就像眺望在懸崖上的兩棵樹,他們的靈魂是相通的——寒星在寒風(fēng)中墜落,照見我虛浮蒼老的臉,我只能在黑夜里痛苦地寫作,這是我靈魂做出的選擇。對于我的存在,讓-保爾·薩特保持著堅定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