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樸
清晨自黑暗脫胎。那些醒得早的人,總是最先迎來鳥鳴。幾聲鳥鳴,仿佛經(jīng)受一番沉寂而得歡喜,仿佛幽閉之后,聽到的第一聲問候;這樣的歡喜莊重和自然,這樣的問候,流溢著類于重生的慰藉與欣慰。鳥聲帶來清醒,空中慢慢投射出來的光亮帶來清潔之感,這樣的清潔之光讓人安心,也讓人在推開門窗的一瞬,內(nèi)心充滿久別的溫暖和希冀。秋天的鳥聲總在低音部流連,清雋且細長,似乎浸染了夜的余緒和晨曦的洗禮,直到遠處傳來穿透力很強的斑鳩叫聲,那棵高大繁茂的細葉榕枝葉間的鳥聲突然就安靜下來。鳥鳴引發(fā)而來的清正美好或思想力,如同某種沉默時的力量,足可匹敵二戰(zhàn)時納粹那種狂熱喧呼的萬眾擁集場面,如同巴赫《馬太受難曲》或沃倫詩歌《世事滄桑話鳥鳴》,足以抵抗一場巨大的紛亂。力量的持久與強大,很多時候,不是來自數(shù)量的多寡或聲量的高低。
樹木還是夏日那樣,綠得沁人心脾,每一片葉子像嬰兒的眼睛,天真而純凈,在曉風(fēng)中眨動著。這是南方的細葉榕。老葉與新葉簇集于同一棵枝干,老葉深黛,隱伏在晦暗處,新葉在枝丫上層,綠而稚嫩,細細密密,初看就有嬰兒眼睛似的特征。如果樹枝里的鳥聲再清亮一些,看那些葉子的感受就更深了。清晨看見這些樹葉,總會想起從前愛人抱著兒子在老屋戲耍的情景,總會想起兒時,母親帶我去河邊打水的情景。老葉復(fù)新葉,一代復(fù)一代,循環(huán),更迭。
此時,天空完全敞亮。露珠在灌草上亮得耀目。露珠只有在光照里,才能成就其晶瑩剔透的品質(zhì),又因晴光的持續(xù)不退,很快消弭于空氣中。露珠的命運,像是打上了某種戒律,又像施了某種詛咒。如同人世間,越是璀璨奪目的事物,越是難以持久;越是質(zhì)樸如草木,越是恒久如常。相對于草木歷經(jīng)春秋的韌性,“當(dāng)下即永恒”,說的大抵是這種驚鴻一瞥的露珠,這種驚鴻一瞥的事物,映照著“存在”的良知和內(nèi)質(zhì)。
通往弘法寺的綠道人影寥寥。幾位清掃工像寺前的掃地僧,每天早起清掃著這里的路面,細碎的枯葉和光同塵,在竹帚下翻卷;翻卷的枯葉之上,是清潔的晨光和蝴蝶。樹林深處,寺里的鐘聲響起來,清晨無由地寧靜著,又像打開一篇啟示錄之前的片刻靜默。
清晨是一日之中與深夜時分相似,同樣讓人虔敬、感動與遐想不止的時刻。
果園冷清在黃昏的天色里。在黃昏的天色里,果樹的枝葉垂下來,垂下來,垂向同樣冷清的泥地上。泥地上是一隊螞蟻,一隊螞蟻爬過幾片殘葉,往草叢中爬行。草叢低矮而蕪雜,草色欲黃未黃,已經(jīng)干敗下去的,是一種叫不出名字的藤蔓植物,它纏繞在草莖上,枯干的葉子黑中帶灰。蟛蜞菊貼地蔓延,青葉之間,開出黃燦燦的細小花瓣,似乎生長的氣息一直在果園里彌散。然而秋分之后的果園像人去屋空的舊日村莊,空落,沉寂。果樹都有四十年以上的樹齡。我見過果園最繁茂最熱鬧的季節(jié),荔枝成熟時,山谷里人聲鼎沸,摘果子的、看風(fēng)景的蜂擁在果園,地上到處是零落的樹枝和丟棄的果子。果園主人說,人們愛的是熱鬧,不是果園本身,愛的是那果肉進入口腹的滿足,不是果樹本身。從一九七八年種下第一株龍眼開始,到一九八一年,山谷中這片斜坡就辟成了果園,種了龍眼、荔枝。幾十年過去,果樹們虬枝崢嶸,已經(jīng)到了處變不驚的樣態(tài),像步入暮年的老人。
果園距離住所大約四里路,是我下班后最常去的地方。如果走路,到達果園時,夕陽行將落山,那最后的金色光芒,讓果園神性一樣迷人,每株果樹都仿佛有著神的語言,一種愛與恩典、善與悲憫交織的語言,是遠自古代經(jīng)義、詩歌、藝術(shù)所傳遞下來的精神內(nèi)核,是自然之界的布道——坐在果樹邊,我處于某種失語狀態(tài),直到那道金色光芒逐漸消隱,黑暗將果園攬入懷中。如果是騎行,十幾分鐘就能抵達果園,我有足夠的時間訪問那些果樹。果樹們相鄰而生,枝丫相連,一片葉子,就是一個春天的消息,一枚果子,就是一個秋天的承諾??垂麡涞倪^程里,潛意識總是無端地將人事與果樹勾連起來,記憶由此有了緣起和托付。有時候想起父母,有時候想起某個早年的親鄰好友。我想著他們有趣無趣的往事,想著他們說話的神態(tài)、語調(diào)和某幾句話,想著他們的墳地。更多時候,記憶回到某個秋天,回到秋天落葉紛紛的山坡。我想起十幾歲時的丘陵地上,烏桕樹上綴滿白蠟果,鳥雀云集,我們舉著勾鐮將果枝勾下來,再把白蠟果采下,拿去收購站換零花錢;西風(fēng)吹過田野,晚稻涌起金色波浪;橘子也熟了,橘園充溢著季節(jié)之香;野葡萄也熟了,拐棗也熟了,還有柿子、石榴、野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一個個消失的秋天好像就在眼前復(fù)活,卻難以說出關(guān)于秋天的全部,如同一個個故人好像就在眼前,卻難以說清他們的全部。
表弟二十幾歲時和鄰村一個女孩相愛,女方父母嫌棄他家窮,全力反對。一個秋日的傍晚,表弟帶那女孩走十五里山路躲到鎮(zhèn)上來,母親勸了半天,心一橫,就留他們住下。后半夜,女孩的母親循蹤而來,在我家哭鬧了一場,躲在閣樓上的女孩耐不住,自己走了出來,母女倆抱頭痛哭,竟然回去了。表弟顯然受到那個家族的恫嚇,很多天不敢回家,每日耷拉著腦袋,跟隨我們?nèi)ド嚼锟巢?。樹林中有幾株野柿子樹,紅彤彤的柿子懸墜在枝頭,像一個個懸墜著的小小紅燈籠。表弟爬上去摘柿子,神情一掃幾日的頹廢,淌汗的臉面笑嘻嘻的,像忽然之間得了什么好的消息。好幾年過去,表弟終于娶了另一個女孩,發(fā)誓要把日子過好。農(nóng)忙時,他租種了十幾畝水田,種上烤煙、蓮子,農(nóng)閑就去福建做小工,每天搬運電網(wǎng)水泥桿,隨著一兒一女出世、成長,他似乎要拼命一樣的勞作。我在外地定居,彼此難得一見。最近的見面是兩次,一次是二零零五年春天,我去探望垂危中的姑姑,一次是三年前我母親的葬禮上。那次葬禮,他匆忙來去,說是農(nóng)事太緊,白天在田里忙,夜里在屋里“做蓮子”(手工加工白蓮),有時候忙得沒空上床睡覺,累了就喝幾口燒酒提神。他笑瞇瞇地說著自家的農(nóng)事,像談?wù)搫e家的事情。九月下旬的一天下午,老家傳來消息,說表弟在采蓮時突發(fā)腦溢血,半天時辰就過世了,壽年僅四十九歲。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正在通往果園的路上走著,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砍柴的秋日,表弟攀爬在樹上摘果子的身影,那么年輕。
我在果園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看得見天上的星星,在一片秋蟲聲里,默默離去。
河是人世的源頭之一,河水是日常生活的《圣經(jīng)》或凝神之際的《心經(jīng)》?,F(xiàn)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渴望住在河邊。一條清澈的河流,有蘆葦、蓼子花、茭白、垂柳護岸,有水鳥低回、魚蝦戲游,白日可以在水邊放歌,可以入水濯身,夜里聽河水拍岸、清水滔滔,可以安神,可以跟隨它流逝的節(jié)律夢游四方。我想著這樣一條河流的時候,已經(jīng)失去這樣的河流幾十年。身居的這個臨海城市,沒有河流,只有人流車流,只有夜晚不熄的燈光之流,即便市郊山海相連之地,所見不過是海與天與山相接的景致。我鐘情的那種真正美學(xué)意義上的河流,那種可以與人相伴為居的河流,是幾無重逢的可能了。
在贛南丘陵東北端一個叫小松村的地方,那里的河流沒有名字,習(xí)稱“河”,“去河邊”“在河邊”,人們?nèi)粘@锟偸沁@樣說著,后者說的,就是我家那樣的人家。屋子臨近馬路,與河相距不過百十米,河對岸是大片水稻田,再遠點是重重丘陵,山岡長滿馬尾松、杉樹、黃檀、楓樹、樟樹、木荷樹、紅杉樹,等等,灌草密集,野花野果繁盛。這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讓那條河豐饒而清澈。河水發(fā)源于西邊崇山峻嶺之中,逶迤向東而南,好像一個巨大的“7”字,轉(zhuǎn)折處,形成一個河灣,河灣邊有個水陂,陂上一排大跳石,供人過渡。河灣東沿是馬路、村舍、菜地、后山。我家的幾間屋子獨立于村舍最北端,去河灣、水陂、菜地的時間大致相當(dāng),不足半支煙工夫,我們的日常生活因此與水與田野更為親近。在我們家,去河邊和水陂總是說成“去壩里”,去壩里洗衣服,去壩里洗菜,去壩里挑水,去壩里曬東西,去壩里割草,去壩里撈魚。親人去世,第一件事就是到河邊打水給逝者洗身,逝者安葬后,最后一件事是在河邊焚化舊物、冥紙和靈屋。可以想象那時候的日子是如何圍繞著一條河流展開,又如何把臨水而居的生活往縱深處用心用力。這已是三十年前的光景了,像一幅年代久遠的水墨畫。河與河水,以及沿河兩岸的四時風(fēng)物,融匯在煙火人間和夢境之中,凝聚成骨骼與血液,時間越久遠,越是生動和清晰,讓人癢痛不已,又無可如何。
我曾經(jīng)在各種媒介上試圖找到三十年前的那條河的點滴細節(jié),也曾在畫紙上、在文字里,試圖局部還原河兩岸的某些事物。那是一種怎樣的徒勞之舉。這個秋天,讀一些人的山水畫,馬遠、范寬、黃公望、虛谷、沈周、黃秋園、吳冠中,這些或古或今的畫家畫作,各有淵源,又自成一格,沒有誰的一幅畫可慰藉我時常想起的那條河流,我能尋找的,只是它們蘊含的繪畫語言,草蛇灰線,伏行千里,那種懷念感尤為強烈。作為江西同鄉(xiāng),我后來對黃秋園先生的繪畫特別留意。年輕時去親戚家做客時,多次去過畫家的故鄉(xiāng)南昌縣黃馬鄉(xiāng),那里的白虎嶺很像老家的山嶺。記得一年秋間,我從梁家渡下車后,走了一個多小時,黃昏時的黃馬鄉(xiāng)特別美,半輪紅日掛在白虎嶺的峰際線,田野和村舍一片彤紅,炊煙升起,稻田正在收割,稻草隨意地堆垛在村道上,很像老家秋收的場景。那時我不清楚黃秋園先生的故鄉(xiāng)是黃馬,走在那樣的村舍之間,我就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也許能走到一個遼遠的地方,也許,再也走不回來了。
與老家那條河最近一次的親近,是三年前葬完母親那天,我們?nèi)ズ舆厽`屋。村舍已經(jīng)擴展至河灣以北,從前遍生蘆葦、茭白和楊柳的沙洲,空空蕩蕩,垃圾淤積,河面變得狹窄,河水不再澄澈,大跳石換成了水泥墩。若是站在對面的山嶺上,看見的可能是一條細細的灰白的帶子。燒給母親的紙扎靈屋和舊衣物堆在河岸的沙灘上,當(dāng)火光升起來,當(dāng)鄉(xiāng)村道士吹起嗩吶,我們跪在沙草里,看見火光投映到淺淺的水面上,這個時刻,好像也在為那條河、為過往的一切招魂。
閉起眼睛。看見一個男孩,正在沙洲的樹林里游蕩,前面低頭吃草的黃牛像一位從容的伙伴??匆娨蝗汉⒆?,正在沙洲的樹林中捉迷藏。風(fēng)從河上吹來,風(fēng)穿過密密的枝杈,讓一群孩子的游戲意味深長??匆娔切洌匆娝鼈冮_出的白花、紅花,看見它們的葉子在風(fēng)里翻卷飛舞,看見它們在沙洲聚合出一團巨大的綠云??匆姶喝仗一ǖ募t、桐花的白,兩種花,一前一后地開,前者總是讓他想起《葬花詞》,想到死亡,后者,卻總是讓他想到熱烈的、明朗的生長。他也不知為什么要這樣想。他對潛意識毫無辦法。
這些幻覺中的圖景,不過是他散失多年的碎片,是讓他至今困惑不已的某些線索,某些微茫又不可或缺的線索。他說不清“線索”的具體涵義,又似乎一旦離開這種“線索”,他便不再是他了。然而他清楚沒有成為那個“自己”。他懷疑自己,如同他懷疑那些圖景的最終消失。那些圖景的最終消失,仿佛樹上的葉子,一夜間全部被西風(fēng)收走,如同一夜之間,大雪覆滿原野。
秋分日那天下午,他坐在海邊一座山上休息。他騎著山地車,從山腳一路往上。一路的綠樹,花很少,他只看見路邊的樹上,紫荊、黃槐決明正在開花,紫荊花紫紅,黃槐決明花金黃,更深的樹林中,可能還有其他什么草木在靜靜地開花,他覺得那些花很陌生,那些花即便開在眼前,如此真實,都不是他想象中的往日的花,因而失了興趣。他只想快點登頂,去更高的地方看看,看看秋分到了,南方天空的流云與山頭的風(fēng)有什么變化。到達目的地時,他累得氣喘吁吁。他把車子靠放在一棵樹下,坐在一塊石頭上,喝水,吹風(fēng)。山上風(fēng)大,空氣干爽,流云好像被風(fēng)吹得比往日更高更遠,往天空深處飄移。他希望看見一行大雁,排成“一”字或“人”字從頭頂飛過。他知道那是徒勞的。倒是此前的某個傍晚,他看見一隊大鳥列隊飛過東湖上空,那鳥陣,很像長途飛行中的大雁。他周圍的一些徒步者也看見了,嘴里喊著“大雁”“大雁”。幾天后,本地報紙發(fā)布了一則新聞,觀鳥協(xié)會的資深專家在采訪中告訴記者,那注定不是大雁,而是普通鷺鷥。他覺得掃興。
這種時辰,他忽然就想起沙洲來,想起沙洲多年前的樣子。幾百株的桃樹、梨樹、油桐樹,簇生在沙洲上,形成一片林子。樹林間的沙地上,灌草齊腰叢生,鳥雀們在其間筑巢生息。林子里,春綻繁花,夏秋結(jié)果,臨河灣的一面,楊柳滿堤,河水流拂;林子西向是成片水稻田,鄉(xiāng)村小道從田野穿過,往上游延伸……
沙洲曾經(jīng)是他的伊甸園。他想起這個伊甸園的時候,就想起那些不曾謀面的前人。那些自稱客家人的前人,定居到此,種下沙洲上那些樹木,開辟出那些田地,讓沙洲與河流、田野與樹木圍護著村舍,他覺得那是一群深諳“萬物興歇皆自然”的詩者。
沙洲的消失是從他們這代人砍樹、墾地開始的。那些桃樹、桐樹、梨樹、楊樹、柳樹,一株株被砍到,被連根拔起,被大火焚燒,大火燒了幾天幾夜,草木深處的田鼠、野雉、草兔、長蛇、水鴨、野鷺?biāo)奶幪痈Z,一一成為刀下獵物,雀群被煙火熏得急急掠過低空,吱吱亂叫;沙土被深翻三尺,種上西瓜、豆角、辣椒、紅薯、花生,或任由其荒蕪著,蒿草一年年瘋長。后來有人在那里種上巨峰葡萄,沙洲上豎起水泥柵欄、搭起木架,還沒等葡萄長出來,一場洪水,就把葡萄樹掃蕩一空。還有人在上面養(yǎng)過黑山羊,也不知什么原因草草收場。不斷有人打著沙洲的注意,盤算著各種計劃,最終都是枉費人事。沙洲終究是荒敗掉了。每年春夏,河流泛濫,濁浪排空,漫過沙洲,漫入稻田,那些禾苗、瓜菜夾雜泥沙洶涌地翻滾著、沉淪著。大水之后,沙洲一片淤泥卵石,空空蕩蕩,像遭劫一樣。
他和他的同齡人,以及未至將至的人們,永遠被逐出那個伊甸園一樣的所在,從前的沙洲,成為他和許多人的“烏托邦”幻境。剩下的事情,就是像他這樣,頭腦里總是無端地產(chǎn)生關(guān)于沙洲的回望與自省。他知道年歲漸老,他早已不是他。他知道自己犯過的罪過和棄絕的事物,然而誰也無法阻止他想起沙洲,包括他自己。
這一日,騎行九十多公里,先是國道、縣道,再鄉(xiāng)道,再土路,來到一個山谷,道路就消失了,像一支獨奏曲演奏到最后一個音符時的戛然而止。不必要掌聲,因為孤身而行。
灌草下,一條小徑若隱若現(xiàn),不時可見千腳蟲在泥地蠕動。樹林深處,有片地勢高闊的空地,長滿蒲葦,蒲葦矮小,叢生著,桿葉柔弱,開著一縷縷白芒花,在下午西斜的陽光里,顯得柔軟而貞靜。草地西邊一條溪流細細淺淺,水很清冽,偶見一二片枯葉飄浮其上;溪床卵石累累,看得出夏季山水猛漲時的氣勢。
四野無人。春夏季來這里爬山、溯溪的人,一個都不見。
這是農(nóng)歷九月十五。寒露剛過,霜降還沒到,山上還是有點秋天的味道。風(fēng)吹樹葉的泠然之聲,樹林深處的山雀啁啾,讓幾分冷寂感濃郁起來。好像有一聲唿哨,從我的口唇之間脫出,應(yīng)和著這樣的時辰,這樣的山野。
在草地找一塊平緩地,架起帳篷,固定好地釘,鋪好防潮墊和睡袋,再把山地車橫放在帳邊,天色就暗了下來。坐在帳篷里休息一會,到溪邊取水,洗臉抹身,渾身的疲憊和塵埃似乎洗得干干凈凈,人也清爽許多。人一旦清爽,思維的枯枝就從地面彈起,在長空劃下蒼勁的一筆畫痕,形似鳥翼的奮力一擊。
這個叫象頭山的地方,距離最近的小鎮(zhèn)也有十幾公里。我不擔(dān)心夜里遇上什么動物,反倒不希望遇見同類,那種類于月黑風(fēng)高的背景,曾經(jīng)良久地侵染,修改著一顆良善到單純的頭顱,脆弱而害怕傷害,傷害他(它)者。置身黑暗的時候,請原諒我以幽暗之心丈量人世。
孤身,如鏡中觀心。
往嘴里送干糧時,觸及胡須,胡須又長出一截。一日之工,密而粗硬,像年齒的瘋長,瘋長的年齒,像身邊一刻不歇的溪流。一個盛大的秋夜君臨身邊。到這個季節(jié),該開的花已經(jīng)開過,該結(jié)的果子已經(jīng)結(jié)過,該減省的必然會減省,該珍藏的必然會珍藏,該落下的樹葉,也必然地落下。人也一樣,走到年齒的秋季時,就是涼薄,也不失溫煦在懷,一個清爽利落而金聲玉振的季節(jié),一個星空一樣的精神指向。
不知理查德克萊德曼寫下《星空》時想到些什么。作為聽眾,這首鋼琴曲適合秋日,適合孤身時,適合秋日的山地,適合躺在帳篷里,平靜地聽。作為聽眾,我沒有在鋼琴曲的節(jié)奏和聲音里想到太多。我只是覺得,《星空》配得上這樣的夜晚,這樣的看得見滿天星星的夜晚,在一個叫做象頭山的某個山谷中,在草地上,在溪流邊。
夜深后,我把隨身帶來的某本書也放進了包里,關(guān)掉強光手電,睡去。當(dāng)我醒來,起身拉開帳篷的時候,另一個秋日的初陽,正從溪那邊的樹梢上漫射下來。
隔一段時日,我會去附近的大和村看樹。那是一株祭祀之樹,深圳本地客家人喚做“伯公樹”,樹下有間一米見方的神龕,名“伯公廟”。目測樹高約十米,樹冠覆影二十來米,主干直徑至少在五十厘米以上,樹齡少說也是近百年之久。一株從表皮到骨骼透出森森古意的老樹,只有不多的老人能脫口叫出名字——“烏桕”。客家話,“桕”字入聲,輕而短促。我問過許多本地人,都說不上樹名。也難怪,這株烏桕若非祭祀樹(客家人通常把一株古樹視作土地神),恐早已化作薪柴之灰,連樹兜也不會留下來。誰有閑心付諸在樹木身上呢。城市擴張多年,大和村鱗次櫛比的房屋與繁華的市聲,把人們的早年記憶抹除,將舊事物連根拔起,即便“大和村”這個農(nóng)耕時代的稱呼,也只有上了年紀(jì)的人念叨著。
據(jù)說,幾十年前平山挖土建房,本地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請人在烏桕樹下砌起一間水泥神龕,里面供奉著保佑地方平安的“伯公”泥塑,那樹才得以留到現(xiàn)在。樹一旦罩上神性,就有了某種無形的法力,某種無形的法力,容易讓人畏而敬之,樹被圈起來,被頂禮膜拜。比如二月二伯公生日、除夕日,樹下必然地香火繚繞。有人身體欠安,或家中橫遭災(zāi)逆,也去伯公樹下禱告一番。好些年頭里,伯公廟冷冷清清的,偶爾,附近租戶將一包垃圾隨手往樹下一丟,惹得行人掩鼻側(cè)目。本地人只在特別的日子里光顧這里,外鄉(xiāng)人事不關(guān)己,來去匆匆,那樹自然地與人世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樣子,自顧自地開花結(jié)果,自顧自地高大森茂。
嶺南不似江南的露寒霜侵,烏桕樹要到立冬之后落葉,果殼綻裂也在深冬時候。一個客居多年的江南人,懷揣故鄉(xiāng)地理殘片上幾幀發(fā)黃的記憶照片,在《詩經(jīng)》以降的精神遐想中,以凡人的眼睛看大和村那株風(fēng)華不減的烏桕樹。春夏看它一樹綠葉,綠葉之間,開出串串黃綠花穗,柔秀而清麗。十一月風(fēng)涼下來,看它一樹秋色,雋永而深沉。立冬后,當(dāng)紅葉落盡,萬葉千聲,果殼盡裂,雪白的烏桕籽袒露在空枝上,點與線條,充滿剛勁之美,與雀影相得益彰而成畫幅之美。鋼藍色天空是它的巨大背景,陽光傾覆下來,一株古老的烏桕是如此地完備,內(nèi)斂又張揚,緘默中蘊含內(nèi)在力量,一種內(nèi)在的修為之力,一種以身垂范的風(fēng)度,似一位人間的大德。我想象它童年的樣子,青壯的樣子,想象它所經(jīng)歷的一切,時間仿佛從來不是它的困境,而它的閱歷,比如大和村四十年前的丘陵岡上,雞聲、牛哞甚至隔山吹拂的海風(fēng)與拍岸的潮汐,比如樹畔的青禾、溪流、蛙聲,都曾與之一起度過漫長的歲月而最終消失。許多事物最終消失,許多人都走了,它“而今千尺蒼蒼”,依舊花開果熟,那份孤獨卻更深重了。如一場夢境之旅,也如一部春秋史冊。站在烏桕樹下,我常常生出錯愕與驚嘆之心。
烏桕樹春夏開花,花后結(jié)果,秋天一到,樹葉褪青,青中透黃,黃而轉(zhuǎn)紅,紅到盡處,紛然凋落,留下嶙峋的枝杈,枝杈間綴結(jié)累累果實,扁球形的小蒴果,夏季青色,入秋后變黑,霜降后果殼綻裂,露出白蠟果實,像雪粒落滿枝頭,點點清白。我們叫做“桕籽”。鳥雀們像人間過大年一樣,在樹枝上跳躍飛撲,如南遷過冬的灰椋鳥,這時候集群在樹上啄食,像一伙饕餮者。想象烏桕樹的一生,如同緬懷一位人間故交。是細密的小雨,催動烏桕樹的春天。枝頭的嫩芽,以強勁之力沖破虛空,日漸蓬勃的綠葉是大地與樹枝延伸的想象力。為它而設(shè)的輕煙、朝霞、嶺上的鷓鴣聲,帶來神秘的玄想。串串花序懸垂,正是時間的假設(shè)和預(yù)言。當(dāng)初夏來臨,一二聲蟬音的宣敘調(diào),喚醒旋律起伏的生命樂章。盛夏的烏桕樹是一年之中堪稱風(fēng)華卓絕的時代,風(fēng)中舞動的群葉與日光里的豐茂樹影,仿佛人世的大好青春,那么迷人,迷人而充滿幻象。風(fēng)吹著吹著,風(fēng)聲就仿佛遠了,葉綠著綠著,顏色就開始深了,日光照著照著,暮色就好像下來了。暮色是它的中年鏡像。暮色是它的秋天圖騰。在中年的鏡像與秋天的圖騰里,玉白色籽粒成為挽辭,成為弘一法師攝人心魄的絕筆,是執(zhí)著的信仰,是對大地、季節(jié)、時間的回報、呈現(xiàn)或答案。
在老家贛南丘陵地上,我見過最傾心的一幕:冬天的暮光里,鄉(xiāng)村公路兩排虬枝崢嶸的烏桕樹靜默地蹲守著,公路上的白沙、樹干上整齊的涂白、雪白桕籽與暮色和光禿而黢黑的樹枝形成一幅對比強烈的黑白畫面,曠野寒風(fēng)中,烏桕樹像無言的苦行僧,沿著鄉(xiāng)村公路列坐——一九八三年冬天,我周末從鄉(xiāng)村中學(xué)徒步回家,走到村道與國道交匯地段時,一抬頭,這個畫面突如其來地映入眼簾,某種孤獨與溫暖的感覺,一瞬間流遍全身。那時候多么年輕,許多人事毫不經(jīng)意地被丟棄在歲月的風(fēng)中,卻在記憶中獨獨收藏著這個畫面。記憶,會在某個莫名時刻呈現(xiàn)。在夢境里,在潛意識的漫游里,翻閱著它們,那些陳年的圖景,忽然就生動起來。
夢里的婦人四十出頭,身材高大,胸前與臀部平塌塌的,蓄短發(fā),寬臉,顴骨略高,鼻子挺拔,穿一件黑色斜襟外套,配藍粗布褲子,褲腿挽到膝蓋處,打著赤腳,嗓門高亢而尖細,看上去就像一個男人。她笑嘻嘻地站在收割后落滿烏桕葉的稻田里,秋陽照著她那亂蓬蓬的頭發(fā),照在旁邊高大的烏桕樹上,滿樹桕籽像寒梅著花,映襯出女人的卑微和拙樸……夢境就在這時消散。夢中的婦人沒有名字,醒來后想,她是誰呢?
小時候是見過這個婦人的。她家在小鎮(zhèn)上一條盲腸般的小巷里,一棟兩層天井式臨街老屋,破敗的瓦頂和漆黑的杉木板墻,像一九七零年代的寫照。那婦人當(dāng)?shù)蒙弦粋€壯勞力,插秧、收割、犁耙,樣樣拿得起放得下,走路時風(fēng)急火燎的。他們有三個孩子,老大在鄉(xiāng)綜合廠做泥水工,老二是女兒,很早就嫁了,老三剛?cè)雽W(xué),放學(xué)后天天和我們一起給生產(chǎn)隊放牛割草,一副天真頑皮的樣子,全然不似他的父親。婦人的丈夫沉默寡言,人顯得高大精瘦,給人風(fēng)一吹就要跌倒的印象。每逢圩日,便見那丈夫在鄉(xiāng)供銷社前面空地上給人手工染布,白色自織土布大都染成青色、藍色,極少紅色,顏色單調(diào),工藝簡單。一只大而深的圓鐵桶,架在一個簡易的土灶上,土灶里燒著木柴,烈焰熊熊;鐵桶內(nèi)沸水翻滾。那男人先是往桶內(nèi)撒染料,再用一根長長的茶木棍子使勁攪和,待染料均勻地稀釋在沸水里,就往桶內(nèi)放布料,再蓋上蓋子,蒸煮一會,看看時辰差不多,再揭開蓋子,用茶木棍攪和一番后,撈出布料,浸入旁邊一口蓄滿清水的大缸里洗濯,如此反復(fù)幾次,直到染好的布料不再褪色,就拋晾在竹竿上曬干。他買不起工業(yè)染料,白染青時,染料是烏桕籽、鐵砂和明礬之類,染出來的土布深黑色。白染藍,則從河邊采來蓼草,先發(fā)酵,再和生石灰一起蒸煮,染出來的土布藍青色。據(jù)說白染紅也是用的野草野花。每個圩日,老遠就見染布檔煙氣騰騰,那丈夫低頭彎腰忙碌著,臉面和身體籠罩在一片霧氣之中。偶爾累了,他就坐在一把斷了扶手的竹椅上,抽幾口旱煙,被煙氣嗆得劇烈咳嗽,腰身佝僂在椅子上,像一只風(fēng)干的大蝦;那被染料浸染過的泥地,像漂染過的日子,黯黑而污濁。那年月,所有農(nóng)業(yè)戶口的勞力都必須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不允許自主經(jīng)營種地以外的副業(yè)。因為羸弱多病,據(jù)說隊里允許他染布為業(yè),每年給隊里上繳一點副業(yè)收入。這樣一來,大部分日子,他都蜷縮在屋里,里里外外靠那婦人操持。婦人和男勞力們一起出工,收工后煮飯掃地洗衣,農(nóng)閑去山上砍柴,甚至做染料用的蓼草、桕籽,也是婦人操心。
桕籽可以做肥皂、蠟燭,鄉(xiāng)收購站統(tǒng)一收購。每年秋天,當(dāng)生產(chǎn)隊集中勞力把遠遠近近的桕籽采收完,我們這些孩子就會聚集在樹下,去落葉和泥地間拾桕籽。這個時節(jié),那婦人就會拿一個布袋子,腰里別一把鐮刀,跑來撿桕籽。只要我們在的地方,她從不和我們爭搶,而是像猴子一樣迅捷地爬到樹上,去摘遺漏在樹梢的桕籽,有時候遭遇樹上的土蜂,她被土蜂蟄得臉面像饅頭一樣紅腫,然而她似乎很快樂,像壓根不明白日子的愁苦滋味。婦人站在秋天的烏桕樹下,一頭亂蓬蓬的短發(fā),笑嘻嘻地仰頭望著滿樹桕籽,卑微而充滿生命野性,那是某種足以抵御貧寒歲月的生命韌性。
婦人的丈夫去世后,老大分家另過,留下婦人和老三度日。老三成婚不久,遭車禍意外去世。晚年的婦人孤零零地臥病在床,每天被渾身的痛楚折磨。來自骨頭深處源源不斷的疼痛,讓婦人慘叫不止,直到最后一刻,那扇老木門里還傳出壓抑不住的嘶喊,令人心驚。那是一生積淀在身體內(nèi)部全部苦痛的最終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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