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婕
(廣西大學,南寧 530004)
引言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自誕生以來在文學批評界就熱度不減。“互文性”一詞的創(chuàng)造者,法國文學批評家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根據(jù)幾個最常用的法語詞綴和詞根拼合出了這個全新的概念。[1]根據(jù)她本人對互文性的定義,互文性可以理解為“在一個文本的空間里,取自其他文本的各種陳述相互交叉,相互中和?!盵2]20世紀80年代后,“互文性”的研究邊界開始被各路評論家們不斷拓寬,“互文性理論”的發(fā)展也日成體系。因為其打娘胎里帶著的結(jié)構(gòu)主義成分,加上它黏結(jié)社會背景,歷史文本和其他互文本的力量,“互文性”研究在今天仍然能給讀者帶來驚喜。
《雨中的貓》(Cat in the Rain)是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說之一。在1923 年創(chuàng)作完成后,海明威將其收錄在他的短篇小說集《在我們的時代里》(In Our Times)。故事以簡練的語言成功塑造了一個掙扎的女性形象,戛然而止的結(jié)局引人猜想,使讀者和評論家們不斷挖掘其文字背后的深意?!毒栈ā罚═he Chrysan-themums)是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杰出的短篇小說之一,創(chuàng)作于1937 年,收錄于他的短篇小說集《長谷》(The Long Valley)。小說講述了女主人公伊莉莎在一天中與自己的丈夫和一個補鍋匠發(fā)生的故事,最后以她的默然哭泣收尾。海明威與約翰·斯坦貝克作為同時代的優(yōu)秀作家,同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兩篇小說均創(chuàng)作于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均是這樣無聲的結(jié)局,在主題、情節(jié)、人物設置等多個方面也都有異曲同工之妙,對其的互文性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揭示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女性在男性作家筆下的普遍生存狀態(tài)。
首先,兩篇小說在主題上體現(xiàn)出互文性,有著同樣的主題。
《雨中的貓》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對不知名的美國夫婦在入住一個意大利旅店時,女主人公見到一只在雨中的貓想要救助但是無功而返,最后旅店的老板讓女侍者抱來一只貓,但卻不是雨中的那只了。故事到這兒戛然而止,簡潔的詞匯和簡單的情節(jié)帶著十分典型的海明威風格。但是,短短的一篇小說仔細發(fā)掘卻有許多言外之意。女主人公看到一只雨中的貓時頓生憐憫之心,想下去把貓抱上樓。她的丈夫象征性地說要幫她實則一動不動,“枕著墊得高高的兩只枕頭躺在床頭”[3]190。她下樓的時候經(jīng)過旅店老板的柜臺,旅店老板“遠遠地就向她點頭致意”[3]190,她于是感受到了沒有在她丈夫面前感受過的尊重。當她在雨中尋找貓的時候,旅店老板又讓女侍者送來了傘,這個貼心的舉動更加讓女主人公對他產(chǎn)生好感。因為沒有找到貓,女主人公失望而歸,她此時需要獲得一個精神的慰藉或者感情的突破口。于是,她有了一系列對丈夫的訴求:“……我要在鏡子前梳理我的頭發(fā),我要一只小貓咪,我還要買幾件新衣裳?!盵3]192但這些看起來并不過分的需求卻只換來了丈夫一句:“啊,住口!找點東西來看看吧。”[3]192她再度無奈地嘗試,“我要一只貓,現(xiàn)在我就要一只貓,如果我不能留長頭發(fā),或是找其他好玩的東西,我總可以要只貓吧!”[3]192而這次,她的丈夫裝作沒聽見??梢?,這對夫妻間的感情并不像女主人公所希望的那樣。她的意愿得不到尊重,感情得不到回應。此時,女主人公的心情極度失落,恰恰這個時候女侍者送來一只貓,但卻不是雨中的那只。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我們不得而知,但絕不是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女主人公沒有回答女侍者的話,可以說結(jié)尾帶給我們的是一種沉默,但這種沉默比任何聲音都更加有力,那是一種無聲的吶喊。就如許多評論家所說的一樣,女主人公極大的可能是把那只貓看成了自己才有了同理心,希望救助它,也是對無助的自己的一種救助。但是,故事的結(jié)局是女主人公沒能救下那只貓,她終究還是處于一種悲哀的境地。這也難怪小說的題目叫“雨中的貓”了,因為“她”一直在雨中,從未得到救助。全文中作者并未給這對夫婦一個具體的名字,而是稱他們?yōu)橐粚Α懊绹驄D”。故事的背景設置在其他國家,這種視角使得“美國夫婦”的故事顯得更加客觀。所以,這對美國夫婦是典型的,具有代表性的。如此一來,小說表達出的美國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女性在家庭中的壓抑和掙扎的主題就不難理解了。
同樣,《菊花》也表達了這樣的主題。以女主人公伊莉莎的角度來看,伊莉莎與丈夫擁有著一個農(nóng)場,物質(zhì)生活不成問題,她自己是個勤快能干的女人,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條。一天,丈夫做成了一筆生意決定帶伊莉莎到城里吃飯慶祝。伊莉莎十分擅長栽種菊花,當丈夫走過來告訴她這個消息時她正在侍弄她的菊花,丈夫夸獎了一下她的成果。她于是十分高興,“不管是言語中還是臉上都洋溢著得意?!盵4]可是,她的丈夫卻話鋒一轉(zhuǎn),希望她同樣也能栽種出碩大的蘋果。由此可見,她的丈夫并不真正關心和理解伊莉莎的愛好和興趣,他在乎的是物質(zhì)上的收益。而后,一個補鍋匠出現(xiàn)了。他想向伊莉莎討口鍋補補,但是沒有得到伊莉莎的好感??僧斞a鍋匠見風使舵地夸獎起她栽種的菊花時,伊莉莎甚至讓他進了柵欄并“在屋后的罐子堆里狠找了一通,找到了兩個破舊的鋁燉鍋”。[4]她在與補鍋匠的交談中興奮起來,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渴望。她送了補鍋匠一盆菊花并囑咐他照料。當補鍋匠離開時,“她的雙唇無聲地動著,說‘再見——再見’。接著她又低聲說道:‘那是一條光明的路,那兒有一道火紅的閃光’。聽到自己的話聲,她嚇了一跳。她定下神來,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看看是否有人聽見了?!盵4]可見,伊莉莎不僅對補鍋匠產(chǎn)生了留戀,甚至對他的生活產(chǎn)生了向往,連她自己都覺得是種危險的逾矩的想法。當她和丈夫出發(fā)的時候在路上遠遠地看見一個黑點,她知道那是她的被遺棄的菊花。故事的結(jié)尾,伊莉莎“豎起了外衣的領子,不讓丈夫看見她象一個老婦人正在悄悄地哭泣。[4]
在《菊花》的結(jié)尾,伊莉莎又何嘗不是在無聲的吶喊呢?更加可悲的是,她連哭泣都不敢讓丈夫發(fā)現(xiàn)。表面上看來,伊莉莎的丈夫待伊莉莎并無苛刻之處,但實際上他從來沒能充分理解,照顧妻子的內(nèi)心世界。他覺得蘋果比菊花更有價值,當妻子精心打扮之后,他覺得她很“強壯”。實際上,菊花就代表了伊莉莎,她的美得不到欣賞和理解。她的丈夫一樣,那個補鍋匠也一樣,所以他把菊花扔在了路上卻帶走了花盆。于是,伊莉莎對男性徹底幻滅了,只能無聲地哭泣。在這兩個作品中,“美國太太”沒能得到她最想要的那只貓,伊莉莎的菊花也“被失去了”。兩篇小說以相似的結(jié)局,表達了相同的主題,實現(xiàn)了作品主題上的互文,那就是在男性主宰的家庭里,盡管女性也有能力,但只能是作為男性附庸的“家庭天使”,她們有著無聲的痛苦和掙扎。
法國文學批評家薩莫約·蒂凡納(Samoyault Tiphaine)將互文關系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共存關系,由引用、抄襲和暗示等互文手法來表現(xiàn),另一類是派生關系,通常由仿作和戲擬來實現(xiàn)。[5]在眾多文學作品中,讀者常常會覺得某些情節(jié)似曾相識,這其實就是一種對經(jīng)典作品的仿作,或者說互文策略。而在這種互文的過程中,在角色的設置上就會出現(xiàn)極大的相似性。兩篇小說在角色設置上都不復雜,且具有極高的互文性,具體見表1。
表1 角色設置對照表
首先,兩位女主人公均處于一種壓抑和掙扎的狀態(tài)。她們都是妻子的角色,但是在夫妻關系中都沒有話語權(quán),意愿和內(nèi)心都得不到丈夫的尊重。美國太太不能決定自己要不要留長發(fā),能不能養(yǎng)貓,伊莉莎有一雙巧手但在丈夫和補鍋匠眼里并無實用之處。所以,她們是壓抑的。值得注意的是,美國太太留著男孩兒似的發(fā)型,伊莉莎剛開始的時候也用男式的帽子將自己的長發(fā)藏得嚴嚴實實。這樣看來,她們似乎希望像男性一樣強大,想擁有和男性同等的發(fā)言權(quán),但是她們是否希望完全變成“男性”呢?并不是。美國太太還是希望把頭發(fā)留長,伊莉莎在對補鍋匠無限憧憬的時候“放下了她的長發(fā)”,甚至想跟著補鍋匠一起“浪跡天涯”,她們在那時還是想放大自己的女性化特征并得到男性的呵護。所以,她們也是糾結(jié)和搖擺不定的:一方面想與男性一樣強大,一方面又不能完全擺脫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這也許在兩位作家看來是女性在當時的悲劇根源之一。
在其他人物的設置上兩篇文章也是大同小異:塑造了兩個十分典型的,手握話語權(quán)的美國丈夫;作為整篇小說的題眼,女主人公的感情寄托,也是最大的象征物,貓和菊花的設置也是非常相似的。在西方文化中一貫有用貓形容女人的說法,雨中的貓體現(xiàn)出了女主人公的柔弱和無助,菊花則是一種美麗的觀賞性植物,不比健碩的果樹,最后被遺棄于路邊的結(jié)局很好地象征了伊莉莎的悲??;最后,兩篇小說的開頭都是一個封閉的夫妻二人世界,但是都設置了一個“闖入者”,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队曛械呢垺防锸潜虮蛴卸Y的旅店老板,《菊花》中則是見風使舵的補鍋匠。
亞里士多德曾在他的《詩學》中提到了文學的六個要素,其中情節(jié)就居于首位。情節(jié)就是要通過敘事來體現(xiàn)的,《詩學》堪稱敘事學的鼻祖。但是,直到1969 年茨維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才提出了一個專門的學科名稱——“敘事學”。托多洛夫受當時語言學研究的影響,因此當代敘事學雖然不等于結(jié)構(gòu)主義文論,但二者關系也頗為密切。托多洛夫?qū)⑹聦W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敘事時間、敘事體態(tài)和敘事語式等幾個方面。敘事語式涉及敘述者向讀者陳述的方式。在這方面,托多洛夫認為小說的基本結(jié)構(gòu)與陳述句的句法可以類比。在標準的主語+謂語+賓語的格式中,小說中的人物相當于主語,行動相當于謂語,行動的對象和結(jié)果相當于賓語。謂語動詞的轉(zhuǎn)化可以使小說原來情節(jié)的平衡轉(zhuǎn)為不平衡,然后又轉(zhuǎn)為新的平衡,也稱敘事轉(zhuǎn)化。[6]在《雨中的貓》與《菊花》中也能夠找到相同的敘事轉(zhuǎn)化模式,也就是相同的敘事結(jié)構(gòu),具體見表2。
表2 敘事結(jié)構(gòu)對照表
從表2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故事發(fā)展的脈絡,二者在情節(jié)的安排和敘事結(jié)構(gòu)上的互文性也顯而易見。不管是《雨中的貓》中的“美國太太”還是《菊花》中的“伊莉莎”,她們與她們的丈夫都經(jīng)歷了一個大致相同的“平衡——失衡——再次建立平衡”的過程。一開始,她們的平衡狀態(tài)均被闖入者打破,但是都沒能與闖入者一起建立新的平衡,而是再次與各自的丈夫恢復原有的平衡。因為旅店老板對“美國太太”的善意也許只是出于他的職業(yè)素養(yǎng),補鍋匠對伊莉莎的贊賞也只是為了自己的生計,而這兩位女性卻對此沒能有清醒的認識,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更加深刻地突出了女主人公精神世界的癥結(jié)所在。兩位作家均采用這樣的敘事結(jié)構(gòu)可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也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男性作家對當時美國女性的共同觀照。
隱喻包含源域和目標域,它的認知力量就在于能夠從一個認知域(源域)投射到另一個認知域(目標域),使得有限的概念和符號能夠覆蓋無限豐富的事物及其關系。[7]1980年,喬治·萊考夫(George Lakoff)和馬克·約翰遜(Mark Johnson)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etaphors We Live By)開辟了一條從認知角度研究隱喻的新途徑。而后,約翰遜又在1987 年進一步歸納出與空間概念相關的27 個意向圖式,其中比較常用的有容器圖式、上—下圖式、中心—邊緣圖式等。[8]?!队曛械呢垺放c《菊花》中也潛藏著許多空間隱喻,并且在空間的安排上也充滿了互文性,用容器圖示來表示具體如表3。
表3 容器圖式對照表
在《雨中的貓》中,美國太太與丈夫同處于旅店房間這個密閉的空間里,只有一扇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短短的故事中一開篇就花大量筆墨描寫了窗外的風景,且多次提到她頻頻看向窗外,尤其是她的想法得不到丈夫的回應的時候,充分體現(xiàn)出了她對外面世界的向往。當她出了房間,她是自由的了,她感受到了旅店老板的尊敬和照顧,在某種意義上有了社交活動。但這只是暫時的,她不僅沒有找到貓,而且仍舊得回到那個丈夫“主宰”的房間里去??梢?,這個房間不僅隱喻著美國夫婦的家庭,更隱喻著一個禁錮婦女思想自由和人格自由的“容器”。而窗外是公園、廣場、大海,廣闊的空間與狹小的旅店房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美國太太不斷通過窗戶向外面望是想到那廣闊的空間里去。廣場和公園都是公共場所,代表了公民的權(quán)力,所以,美國太太向往的還有每個公民都該有的自由和話語權(quán),側(cè)面也可以反映出婦女在當時的社會公共話語權(quán)的缺失。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按照位置的遠近,比公園和廣場更加外圍的是大海,說明比一切人類秩序更加公正的也許就只有那遼闊的大自然了。
在《菊花》中,一開頭也是一段景色描寫。伊莉莎居住在一個山谷,“霧氣鎖著山頭,四面像頂蓋子,而山谷則成了一口蓋得嚴嚴實實的深鍋?!盵4]這其實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密閉空間。除此之外,文中還八次提到了伊莉莎的“鐵柵欄”。[9]表面上,鐵柵欄是防止家禽進入踩壞菊花的,其實是一個重要的隱喻,代表了對伊莉莎的禁錮。在伊莉莎侍弄她的菊花的時候,丈夫與其他男性同伴在柵欄外聊天,伊莉莎只能遠遠地望著,而后丈夫來向伊莉莎說要去城里吃飯的消息時也只是倚在柵欄邊上未曾進入。這說明伊莉莎與以男性為主導的社交是絕緣的。但是,隨著補鍋匠的出現(xiàn),伊莉莎覺得終于有人能夠欣賞她的菊花,贊嘆她的手藝時,她放下了她的長發(fā),打開了她的柵欄。雖然伊莉莎看起來有出入柵欄的自由和放別人進入柵欄的自由,但是在封閉的山谷的大環(huán)境下,這頗有些畫地為牢的味道??峙聳艡诒Wo的不僅僅是那些脆弱的菊花,也保護著她心底最后一絲柔軟和自尊。當補鍋匠提到他在外面的世界和生活,伊莉莎隨即生出了向往之情,看著補鍋匠走上柵欄外那條沿河的路,她甚至有些憧憬隨他而去,因為在她看來,那條路就像一條尋找自由與自尊之路。所以,《雨中的貓》與《菊花》在空間隱喻方面也充滿著互文性。
通過對作品主題、角色設置、敘事結(jié)構(gòu)和空間隱喻四個方面的分析,《雨中的貓》與《菊花》的確是兩篇互文性極高的作品。海明威與約翰·斯坦貝克作為同時代的重量級作家各自寫出了互文性如此高的作品,也能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當時美國女性的普遍生存狀態(tài)。通過互文性的解讀可以揭示文本中蘊含的多元性,對海明威和約翰·斯坦貝克兩位作家都會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對當時美國社會中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有更加直觀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