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作曲家王丹紅受陜西廣播電視民族樂團委約,創(chuàng)作了民族管弦樂組曲《永遠的山丹丹》。該作品包括序曲《信天游》、第一樂章《壺口斗鼓》、第二樂章《祈雨》、第三樂章《五彩的窯洞》、第四樂章《刮大風》、第五樂章《趕腳的人》、第六樂章《朝天歌》和尾聲《永遠的山丹丹》共八個部分。在這部組曲中,作曲家將陜北文化中的豪邁、質樸、苦情等獨特元素融于敘事性的樂章之中,用音樂把陜北人對黃土地的眷戀與信仰,以及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生生不息的人文精神刻畫得細致入微、動人心魄。截至目前,該作品獲得了國家藝術基金傳播交流推廣項目的資助、入選文化和旅游部“時代交響—中國交響音樂作品創(chuàng)作扶持計劃”,并亮相于由文化和旅游部藝術司主辦的“全國優(yōu)秀民族樂團展演”。音樂學家喬建中先生曾撰寫文章評價該作品,認為:“《山丹丹》作為一部新作品的創(chuàng)作已經圓滿結束,但作曲家通過音樂所表達出的她回應社會和時代的‘人格之聲’卻會長久存在,并在中國民族管弦樂歷史上留下自己厚重的印跡?!?1)喬建中:《國樂佳作 光彩四溢——王丹紅大型民族管弦樂組曲〈永遠的山丹丹〉的“人格之聲”》,《人民音樂》2018年第5期,第51頁。
組曲第六樂章嗩吶協(xié)奏曲《朝天歌》,更是以其動人的旋律、高難度的演奏技巧、極富巧思的結構和濃郁的文化內涵在整個組曲中獨樹一幟,從當代同類作品脫穎而出,成為近年來最常上演的嗩吶協(xié)奏曲之一。筆者作為《朝天歌》的首演者,通過多次舞臺實踐,對作品產生了認識和領悟。同時,隨著這首作品的廣泛傳播,許多音樂院校也紛紛將其選為嗩吶專業(yè)主科的教學曲目。作為一名嗩吶教師,也為了使更多的表演者與研究者深入了解該作品,在此將自己的些許經驗付諸于文字,供業(yè)界同仁分享、指教。
從筆者目前有限的研究視野看去,基于陜北音樂風格的嗩吶協(xié)奏曲作品實屬鳳毛麟角,然而筆者總是被陜北音樂那熱耳酸心的曲調、熱情如火的情緒感染力所深深打動。適逢2017年5月,筆者接到作曲家王丹紅的電話,得知在《永遠的山丹丹》中有一個樂章為獨立的嗩吶協(xié)奏曲, 為保證該曲音樂風格的“地道”,王丹紅特別要求筆者提前去當地采風。
在榆林、延安等地的采風過程中,筆者從觀察當地民間嗩吶藝人的表演,到參與當地嗩吶藝人的生活和演奏,在思想和認識上歷經音樂人類學所指的“局外人”到“局內人”的轉變。筆者深刻認識到,嗩吶在陜北不僅僅是一個樂器,它還融于當地人民的文化血脈之中,與其生產、生活休戚相關、生死與共。正如喬建中先生所言:“嗩吶音樂還是陜北民俗中不可缺少的‘禮俗重器’,陜北人婚喪嫁娶、迎神賽會、節(jié)日慶典、‘滿月’慶壽,即所謂‘從生到死’沒有一樣能離得開這種被俗稱為‘吹鼓手’演奏的音樂。可見,陜北人人生、陜北民俗信仰與這個地方樂種間的地緣、俗緣、情緣、樂緣,自古以來就相依相隨,源遠流長?!?2)喬建中:《國樂佳作 光彩四溢——王丹紅大型民族管弦樂組曲〈永遠的山丹丹〉的“人格之聲”》,《人民音樂》2018年第5期,第50頁。
在采風的日子里,筆者和當地藝人一起食宿,共同參與了紅白喜事等各種場合的表演。切身體會到陜北大嗩吶獨特的藝術風格:它的曲牌豐富、曲風質樸、音色醇厚,在不同的場合中其所用的音樂風格迥異、特色鮮明。在歡喜的場合,它的音樂熱烈奔放、高亢嘹亮;在哀傷的場合,它的音樂滄桑悲愴,聲腔婉轉。恰如該曲文宣導言所述:一把嗩吶呦牽住個魂,這是咱陜北人的命根根。一聲凄厲呦一聲溫存,跟著從生到死不脫身。大喜到奏一曲大擺隊,悲苦來吹上一段刮地風。喇叭碗里響徹天與地,千年的黃土地萬里播聲。來來來,兩廂看,這都是咱們吹嗩吶的俊后生。聽我們?yōu)槟阕嘁磺旄?,品一品咱陜北人的精氣神?3)摘自《永遠的山丹丹》音樂會宣傳文案,楊國棟撰稿,2017年。
通過與當地民間嗩吶藝人近距離的交流,他們獨特的演奏技巧、淳樸感人的藝德給筆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段采風經歷不僅使筆者對陜北嗩吶的音樂特色和演奏技巧有了進一步了解,更使筆者深刻感受到陜北人既豪邁又細膩,既深情又達觀,堅韌不拔、樂觀向上的品格,進而與作曲家的藝術表達有了更深層次的共鳴。
通過采風活動以及與作曲家的交流,筆者深感一部優(yōu)秀的音樂作品,除了結構、技法、旋律等表象特征外,還應具有更深層的思想內涵,而該曲恰恰奏出了嗩吶與陜北人、陜北文化那一脈相連的關系。而從筆者對樂曲演奏的主觀認識來看,作曲家將該曲置于趨于結尾的壓軸位置,足見該曲在整部組曲當中的分量之重,因此作曲家從各個方面拔高了這部協(xié)奏曲的藝術性。統(tǒng)觀全曲,《朝天歌》的演奏技巧難度較高,曲體結構大于一般嗩吶協(xié)奏曲,時長二十多分鐘,這在同類作品中較為少見。喬建中先生認為:“借助作品結構的長大,嗩吶演奏的繁復技藝,節(jié)奏節(jié)拍的散、慢、快交織,音樂的抒情性、戲劇性、敘事性交互并用等多種表現手段,寫盡了陜北人在平常生活中的喜怒哀樂之情。”(4)喬建中:《國樂佳作 光彩四溢——王丹紅大型民族管弦樂組曲〈永遠的山丹丹〉的“人格之聲”》,《人民音樂》2018年第5期,第51頁。這些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陜北文化對作曲家的情感沖擊以及引發(fā)的共鳴,彰顯了該曲對于提升當代嗩吶演奏藝術的重要意義。
《朝天歌》結構龐大,長達557小節(jié)的體量在現有的單樂章嗩吶協(xié)奏曲中極為少見。其中高難度的演奏技巧在樂曲中始終貫穿,如樂句的劃分、吹奏法的極限應用和對演奏機能持久性的要求等,任何一項都是對演奏者的挑戰(zhàn)。
從曲體結構來看,該作品既具有西方曲式中的三部再現性結構特征,又具有中國多段體樂曲自由結構的特點,其結構圖示如下:
圖表1(5)本曲式圖由作曲家王丹紅提供。
與大部分嗩吶協(xié)奏曲的開始部分不同,《朝天歌》是以大G調傳統(tǒng)嗩吶的“獨白”開始:第一句便是建立在主音D的音調基礎上,小字二組D在大G調嗩吶的音區(qū)上極具穿透力?!皡群奥暋币怀?,即產生一種讓人心碎般的情感體驗,這種能量直指人心。足足五分鐘的引子,刻畫出人物的角色和性格,表現其內心的沖突,以這樣音色和旋律特征作為樂曲的開始,這在嗩吶作品中是少有的。
在引子的40小節(jié)前,時而激進時而徘徊的情緒,極大地彰顯了大G調嗩吶的伸縮空間和張力。這種狀態(tài)如同信天游,帶來很強的畫面感,描繪出人物內心的彷徨與矛盾。在充滿戲劇性的“掙扎”中,自引子33小節(jié)便開始了內心的獨白,再獲得內心的肯定和自我認同后,邁出了堅定的步伐。此時,樂隊與主奏樂器的重新進入,拉開了《朝天歌》的序幕。
還需指出的是,此處使用的是大G調傳統(tǒng)嗩吶,根據樂器的特性而言,引子的開始音,即處在此樂器的風險音域上。時而低聲吟唱時而朝天放歌,在極限音上下的準確性,低音區(qū)的借孔吹法都讓嗩吶的張力發(fā)揮到極致,這也是對樂器本身性能的挑戰(zhàn),其演奏難度也相對增加。
在演奏引子部分時,不僅要關注西北風格的調式特征,同時更要用舞臺表演渲染人物內心的情感,以此來為后面的音樂作鋪墊。筆者認為,演奏者需要迅速將自己帶入到角色中,讓全曲第一個音迸發(fā)之時,便從音樂色彩和舞臺表演方面,表現出西北漢子站在黃土高原上向天空吶喊的意象。筆者每次演奏該曲前,都盡力集中精神、沉靜情緒,力求達到一種身臨其境的狀態(tài)。當嗩吶的聲音一出,瞬時便如同音樂形象在黃土高原上恣意奔跑、任意揮灑,讓情感得以全然釋放。
第52小節(jié)隨著人聲喊出的“嘿吼哈”,樂曲的速度近乎每分鐘180拍,樂隊進入了頑強且有生命力的節(jié)奏律動。本段的樂器用的是傳統(tǒng)較靈巧的C調嗩吶,甜美的音色和快速吐音的跳躍性推進,使得音樂中激情澎湃、熱血沸騰的陜北年輕后生的形象栩栩如生,那種不服輸、不認命、朝氣蓬勃的精神一下子“沖”進了觀眾的感官之中,激發(fā)出對未來生活美好向往。
在本段中的獨奏部分,嗩吶激情豪邁的性格完整地表現出來,展現出作曲家對嗩吶特有音樂語言的深入探索。從嗩吶演奏的技術層面來說,上板快速跳躍的吐音是此段的一大亮點。大篇幅雙吐音的運用和連續(xù)的力度變化逐層推進以及大跨度的音程,使嗩吶演奏這種持續(xù)性的點狀顆粒性樂句具有了較大挑戰(zhàn)。見譜例1:
譜例1.
在譜例1的演奏中,控制準確的力度,同時用極快的速度做超出八度的大跳音程以及重音的連續(xù)錯位演奏等,不僅令聽眾耳目一新,也讓樂曲更富強烈的時代氣息。
在快速吐音演奏后,整曲的情緒已推至飽和狀態(tài),音樂線條逐漸舒展開,隨后所出現的旋律(151—169小節(jié),見譜例2)雖然是嗩吶擅長處理的,但也需要將演奏技巧進一步升華:音樂語氣可爽快干練,音與音的銜接更具有音樂性,對嗩吶以往所常用的地域性、口語話的味道,或使用過多的裝飾音修飾和口舌技巧進行規(guī)避,如此為接下來情到極致的慢板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
譜例2.
在中國管樂大家族中,嗩吶因其頗具辨識度的音色而被認為是一件高風險樂器,稍有不慎,便會影響整個樂隊的音色平衡,產生不好的音樂體驗。因此,快板的大篇幅雙吐音、力度上的推進以及極富激情的情緒表達等,都是快板部分的難點所在,需要演奏者特別注意。
慢板樂段,再次使用傳統(tǒng)大G調嗩吶演奏,這也預示著音樂情緒由外在的激情表達轉向內心的深刻思考。
該部分中音響力度的銜接與控制是關鍵。一般來說,嗩吶演奏中以加花、顫音等技巧為主的“聲腔化”旋律相對容易,但不加顫音、僅僅平緩推進的長線條旋律則有一定難度。作曲家在此段用弦樂來為嗩吶做鋪墊,一支嗩吶與弦樂整段的交融產生出的別樣的畫面感和聽覺效果,改變觀眾對嗩吶的慣常認識。由此,演奏者更需要注意氣息的控制和變化的平衡。
以筆者的經驗來看,一般的單樂章嗩吶作品經過十多分鐘的演奏后,逐漸向高潮推進至全曲終。但在《朝天歌》里,十多分鐘的演奏恰好引出內在情感的開始,上段樂曲中高昂的情緒在此時需要進入平緩又穩(wěn)定的慢板狀態(tài)。那么,如何在這種大起大落的情緒基礎上,做到氣息和演奏更有支撐力?筆者認為:當大G嗩吶演奏慢板第一個音時,要求嗩吶的音要特別穩(wěn),甚至到近乎凝固的狀態(tài),營造猶如時間已然靜止的效果。而弦樂暖暖的和聲出現,又讓人感覺音樂正在逐漸地融化,此時,嗩吶的演奏力度也逐漸發(fā)生變化。需要注意的是:唇部肌肉要更有持久性,以確保力度的統(tǒng)一。伴隨著弦樂的變化,嗩吶的音色纏綿在樂隊里,與整個樂隊的音色交融在一起。音樂至此,便進入到了慢板的高潮,敘述著黃土高原的生命主題,釋放人物內心情感到極致。
譜例3.
筆者認為,以往的大多嗩吶傳統(tǒng)曲目多是追求風格特色和地域語言等韻味特點,如河南嗩吶代表作品《豫西二八版》中,帶有濃郁的豫劇唱腔的聲腔化演奏;東北嗩吶作品《二人轉牌子曲》里,火辣的二人轉的味道;《百鳥朝鳳》里,嗩吶模仿出栩栩如生的鳴禽形象等。在這些作品中,嗩吶演奏者容易捕捉到一個鮮明的風格特點或是特定的音樂形象。而在《朝天歌》的這段音樂中,作曲家創(chuàng)作極具想象力和創(chuàng)新性,她不拘泥于對特定民歌片段的引用,而采用“神似而形不似”的表現手法,用原創(chuàng)的旋律展現陜北信天游的灑脫。作曲家充分發(fā)揮嗩吶這件樂器高亢嘹亮的聲學特性,在這一抒情樂段中賦予其光明偉岸的音樂形象,為嗩吶獨奏開拓出一種全新的音樂表達方式。
本段呈現的是原生文化語境中的陜北鼓吹樂——老五班的舞臺風采。兩只陜北大嗩吶、三件打擊樂(排鼓、鑼、鈸等)的聲響與慢板產生了與之前截然不同的音樂語匯和戲劇效果。在人員的組成上,除了筆者外,其余四人均為樂團演奏家,分別扮演著陜北老五班中的角色,組成一個完整的老五班。
該樂段在演奏上需要特別強調以下幾方面。首先,演奏語境的變化。傳統(tǒng)老五班的“舞臺”在民間的紅白喜事中,而《朝天歌》中的老五班的“舞臺”則在劇場;其次,演出體量的不同。傳統(tǒng)老五班,僅有五位樂手,而“新”組合的五位演員,除了身份不同外,還有大樂隊鋪墊的朦朧的音響色彩;再次,是音樂曲目及其風格表達的不同,這是基于前兩個方面的不同所做的調整。
該樂段的原始曲牌為《一馬三條箭》,在傳統(tǒng)場合演奏時,突出自由和質樸,而在劇場舞臺上,作曲家巧妙配器,讓樂隊以簡單節(jié)奏的不斷重復為老五班的演奏鋪墊,使音樂風格為之變化,像是蒙上了一層柔和的面紗,筆者的嗩吶音色與傳統(tǒng)老五班音色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對比。在演奏時,陜北嗩吶的演奏方法是要鼓腮且不斷地運用循環(huán)呼吸去演奏,這與《朝天歌》追求的音色具有矛盾之處,所以筆者不得不多次練習以來適應陜北嗩吶的演奏特色。此外,這段老五班的原始音響在樂隊和聲的包裹下,仿佛電影蒙太奇的分切和拼貼,筆者通過多次實踐逐漸找到兩者的平衡點,體驗到老五班的聲音由遠至近傳過來,融為一體,在樂隊的呼應下,形成穿越時空般的、前世今生對比的藝術效果,演繹出嗩吶的原生性演奏方式與當代嗩吶功能化情感表達結合的結果。
因此,這一段中,演奏者應該注重體會嗩吶從作為民俗場合中的“響器”到藝術場合中的“樂器”的身份變化,將力度、氣息及藝術表現處理得恰到好處。
隨著樂隊每個聲部的隨機進入,樂曲再次來到了快板樂段:火熱的民間吹打。嗩吶呈現出回歸傳統(tǒng)儀式場合的狀態(tài),音樂“原汁原味”又熾熱異常。伴隨著獨奏嗩吶和樂隊的互動,打擊樂和管樂聲部也一氣呵成。這時,全曲又迎來了另一個亮點:嗩吶的即興華彩段落。兩位打擊樂演奏者一前一后走到臺前,與獨奏互動,融合了嗩吶的炫技與即興,刷新前章節(jié)的情感狀態(tài),把全曲推向另一個高潮。
這一段即興華彩段落在創(chuàng)作之初,作曲家和筆者溝通多次,試圖把嗩吶的民間即興特色合理地融入到《朝天歌》中。作曲家在給了筆者一定框架和節(jié)奏型后,定下了最初的即興空間,隨后通過反復排練,與打擊樂不斷推敲琢磨,加上首演指揮閻惠昌先生的有力指導,最終形成首演時華彩樂章的精彩呈現。另外,筆者在作曲家的幫助下,不僅融入了部分民間嗩吶的特色和絕活,也完成了作曲家創(chuàng)作的一小段高難度技巧性華彩。見譜例4:
譜例4.
譜例4的即興華彩,意味著《朝天歌》把陜北老五班和民間嗩吶的即興藝術從民間場合搬到了大雅之堂,完成了華麗的轉身,在新空間傳承和傳播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使之被更多觀眾所認同。同時,后半段嗩吶高難度技巧的應用,也證明了嗩吶進入音樂學院主科專業(yè)教學以來,系統(tǒng)化和科學化的教學模式對嗩吶演奏藝術提升的重要意義。
從審美感受上,本段的主題材料再現,是對黃土高原熾熱的情感表達,將剛毅的力量之美推到極致。而在演奏上,除了情緒的渲染,更是對嗩吶技術的更高追求,因此,本段也是全曲中最容易出錯的地方。尤其是快速的雙吐音和大跳音程的排列,節(jié)奏音型的交叉進行在這100小節(jié)中一氣呵成,難度極大。后半部分因為復合型拍子反復的變化,樂隊和獨奏容易脫節(jié)。因此,演奏者既要注意技術上的保險和穩(wěn)定性,還要兼顧音樂質量及其與樂隊的和諧統(tǒng)一。
從音樂效果上看,這一段又非常出彩,使演奏者與聽眾都能夠酣暢淋漓地沉浸在音樂之美中。值得一提的是,在456—463小節(jié),原譜亦為快速吐音伴隨音程大跳,經排練多次后作曲家提議嗩吶獨奏改為長音,使之與樂隊間的競奏更加有效果。
筆者的演奏體驗是:此段有舒展的空間,而嗩吶與樂隊的競奏又頗具剛毅之美,正是這剛毅之美將全曲推到又一個高潮,這種狀態(tài)每每讓筆者演奏到此時不禁血脈噴張!
從演奏體驗上說,這時所有的打擊樂和管樂用了全編制的和聲織體,每當主題再一次響起的時候,一切得到了回歸。像是一種頓悟,又如一次升華,是經歷千錘百煉后的命運輪回,亦是曲中人物的自我和解。
第508—522小節(jié)的長音,是嗩吶獨奏在經歷情感宣泄后,又一次壓抑下來。需要注意的是,慢板主題再現時,嗩吶的力度銜接是一個更大的挑戰(zhàn),即經歷過華彩樂段和快板主題再現的演奏后,要迅速調整狀態(tài)控制樂器與弦樂的音色銜接。經過前面幾段的情緒渲染,演奏者需要刻意地放緩自己的心情。經過引子的獨白,快板的激進,慢板的深刻,華彩的充分,此時需要有意保持演奏的狀態(tài)和機能,調整好氣息的控制。因此,演奏的持久性本身就是對演奏《朝天歌》的突破。
每一次演奏《朝天歌》,筆者都能夠從中獲得新的感悟,也每每感動于作曲家王丹紅為嗩吶這件民族樂器所付出的心血。大篇幅的嗩吶特性展現以及情感的塑造和渲染,讓筆者不僅在演奏上獲得了技巧的提升,還在藝術表現力獲得了長足的成長。
作曲家曾言:“《朝天歌》是用嗩吶這件樂器概況代表陜北人的一生,這首作品甚至可以叫做‘我是陜北人!’”(6)摘自《永遠的山丹丹》宣傳文案,王丹紅口述。而對于筆者而言,從《朝天歌》的引子部分開始,其音樂便激起筆者的內心共鳴,將筆者帶入到陜北人的音樂形象之中。音樂中所體現出的對生命的吶喊和不服輸的血性,深深的感染著演奏者和聆聽者。經過演奏上不斷的打磨與思考,筆者總結出以下幾點認識。
首先,關于作品的戲劇張力。引子在近五分鐘的收放和徘徊中引出了快板,C調嗩吶以鮮活的生命力特性,表達了對未知命運的叛逆和抗爭。當《朝天歌》進入到慢板時,G調嗩吶的語氣感和音色暫時摒棄了嗩吶善于演奏地域性韻味的特點,傾向于單純的音程關系和長線條的旋律延續(xù),這樣的表達方式在嗩吶的演奏中是頗有難度的。然而,這也充分體現了嗩吶與當代音樂語言的融合,使之與陜北老五班一段產生了鮮明的對比和角色轉換。陜北老五班這一段則盡情地把嗩吶民俗性綻放在音樂舞臺上,這種表現力極強且有著原始的大開大合式的演奏,與前面有著豐富細膩的音樂表達手法產生了對話,這樣的表現手法看似矛盾,卻又有著整體性的美感,使得聽者對嗩吶產生了新的審美體驗。老五班段落結束之后,火熱的民間鼓吹樂中的管樂器換成了傳統(tǒng)樂器演奏,這種類似于民間吹打的演奏方式,使得獨奏與樂隊在指揮的帶領下以整體的方式相互競奏,進而將嗩吶的戲劇張力展現到極致。從引子到快板,象征著的年輕又頑強的生命力,經過慢板細膩又深刻的旋律線條,到酣暢淋漓又不失傳統(tǒng)特色的陜北老五班,繼而回到主題再現的激進和亢奮。在二十多分鐘的協(xié)奏曲中,嗩吶的多種特性和演奏模式得以完美呈現,印證了《朝天歌》的成熟之所在。嗩吶固然還有更多的表現力和樂器功能進化的空間,但該曲如此多彩的表現形式,以及每一段對角色內心的塑造和富有畫面感的戲劇張力,已使《朝天歌》這首作品具有極為寶貴的藝術品質。
其次,關于音色表現力。嗩吶是一件地域風格性明顯的樂器,如:山東嗩吶的高亢、安徽嗩吶的綿柔和河南嗩吶的流暢等。在演奏《朝天歌》時,則要求演奏者在以建立一種不同性格和不同年齡為前提的音樂語言基礎上,打碎嗩吶本身所擅長的風格特點,根據樂器的合理性和功能性,演奏出具有聽覺享受的美感音樂,這對演奏者而言,恰恰是挑戰(zhàn)。從引子開始,音與音之間的大起大落,快板的連續(xù)雙吐、大跳,中間即興樂段的技術性片段挑戰(zhàn),演奏至二十分鐘后仍然需要迅速冷卻高昂音樂情緒等,對演奏者的控制力和技術機能的持久性有著更高的要求和定位。
再次,關于哨片的選擇。采風之初,筆者發(fā)現陜北嗩吶的哨片和筆者常用的哨片有很大不同,因為在全曲演奏中需要多次更換各調樂器,所以哨片的張弛和收縮對音色影響很大,這就對蘆葦的葦質韌性和共鳴有很高要求。從拿到《朝天歌》開始,筆者就在思考選擇何種哨片和如何調整哨片,以使其適應該作品的音色定位與表達。特別是大G調傳統(tǒng)嗩吶部分樂段因音程跨度較大,音樂的張力也較大,因此需要哨片留出些肚子,這樣便能提高哨片的支撐力,增強演奏的準確性。因此,演奏者需要在前期的練習當中,多次試用不同地域的葦子,以找到更加符合《朝天歌》審美追求以及適合自己演奏的哨片。
之所以提出以上幾點認識,源于嗩吶作為中國家喻戶曉的民族吹管樂器,在千余年的歷史進程中主要服務于婚喪嫁娶等民俗儀式場合,是以民俗文化功能為核心標識的儀式性樂器,這也使得嗩吶這件樂器一直被標注著“民間傳統(tǒng)”的標簽。而隨著嗩吶被納入音樂學院專業(yè)教學的體系,它又增添了一個“專業(yè)藝術”的標簽,因此,將民間傳統(tǒng)與專業(yè)藝術有機結合起來是所有嗩吶藝術工作者的共同目標。筆者認為,《朝天歌》這部作品把原生態(tài)的曲牌與舞臺藝術巧妙的融合在一起,充分展現了當代嗩吶發(fā)展的新思路。作為演奏者,筆者在這個藝術實踐的過程中經歷了思想意識的變通,情緒感受的轉換,傳統(tǒng)儀式嗩吶演奏與當代功能藝術性嗩吶演奏的碰撞等,對未來樂曲的創(chuàng)作和演奏提供了全新的思考。
筆者在一次又一次的舞臺實踐基礎上,與《朝天歌》這部作品結下了不解之緣。這部作品對于筆者來說就像一本書,其本身蘊含著的豐富哲理和真摯情感,引導筆者在演奏中去體會戲劇性的張力,把握其中的主題思想和美學意蘊,最終通過音樂表演完成藝術塑造。同時它更是一個交流與溝通的媒介,筆者因它結識了宋小雷團長所帶領的陜西廣播電視民族樂團,在合作過程中感受到了他們的敬業(yè)精神;更因它與著名指揮家閻惠昌老師深度合作,讓筆者體會到陜北音樂的純粹和酣暢;以及在采風和學習陜北老五班時受到高曉鵬、安小存等老師的無私幫助;最后再次感謝作曲家王丹紅的肯定,讓筆者來擔任《朝天歌》這首作品的首演,并衷心感謝王丹紅創(chuàng)作的這首嗩吶協(xié)奏曲為嗩吶藝術的當代發(fā)展添磚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