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馬行空的童年,遇到了祖母窮兇極惡的晚年。
我們在不同時段大打出手,在一個回南天的正午,我們發(fā)生了有史以來最劇烈的一次沖突。她把做好的飯菜端到桌上,我沒等她落座便埋頭先吃。等她端著自己的飯碗出來后,看到桌上的殘羹剩菜,二話不說就用筷子敲我的腦袋。我們隔桌對罵時,面前的圓桌突然滑出了門外,這讓我們可以直接動手。她從廚房抄來一把柴刀,我從屋檐下操起一根竹竿。我們在客廳短兵相接,她手里的柴刀虎虎生風,我手里的竹竿騰挪跌宕。不過還是她略勝一籌,因為客廳可任由她刀劈斧砍,而我的戳、捅、擋、格卻會在局限的空間里發(fā)揮失常。
我不得不罷兵休戰(zhàn)。她把不屑的眼白翻到天上去,我的自尊不允許我當逃兵,便將戰(zhàn)場挪到門外。我忘了圓桌擋住了大門,差點撞上去磕掉門牙,我讓她一起把圓桌搬回原位。但圓桌還是在客廳打滑,這該死的回南天不僅讓我們的衣服發(fā)霉,還讓地面潮濕,極大地敗壞了我們祖孫倆大戰(zhàn)三百回合的興致。
我們相約等天暖再戰(zhàn)。她把家里的門窗全部打開,我則把屋檐下曬不干的衣服抱到屋頂。但我們的默契配合沒能擱置爭議,她在樓下又叉著腰把我來痛罵,我把頭從屋頂上探出去,看到她壯碩的身軀巋然不動,那張年過七旬的臉仍泛著紅光,嗓門依然聲如洪鐘。我捂住耳朵,沖她大喊:“有本事別罵,再打一架。”屋頂上的風吹起了在竹竿上晾曬的霉衣,一如兩軍對壘前飄動的纛旗??諝馔蝗混o止了,可我知道這是你死我活的征兆,我等待她的應戰(zhàn),不過樓下卻毫無動靜,我再次探出腦袋,欲用雙眼打前哨,卻不見樓下敵軍身影。此仗還未開打,我便得勝而返,心情可想而知,我率領雙腿大軍,浩浩蕩蕩地開赴樓下。
可我還沒到樓梯間,便聽到敵軍士氣如虹殺上樓來。我慌忙躲進屋頂那爿閣樓,透過門縫嚴密注視屋頂戰(zhàn)況。不愧是扛過餓的巾幗英雄,那種架勢令我輩無地自容,只見她登了兩層樓,還面不紅、氣不喘。她在偌大的屋頂環(huán)顧四周,甚至不惜越界,將視線放到別的屋頂,試圖開辟新戰(zhàn)場。而我卻在狹窄的閣樓一動不敢動,就怕暴露自己的行蹤。我打量閣樓,準備找個趁手的武器,發(fā)現里面除了毀壞的農具空無一物,便躡手躡腳地翻找農具,看看有沒有鋤頭什么的,但只看到角落里的勞蛛在綴網。
情況緊急,我還沒破壞蛛網,便聽到敵軍靠近的聲音,我立即閂上閣樓門,一雙近乎眥裂的眼睛出現在蒙塵的窄窗,她在外面用嘴哈氣,而后用厚實的手掌擦拭,不料臟的是里面,任憑她怎么擦都無濟于事,她照樣什么都看不清。但我卻分明能看到她,戰(zhàn)況瞬息萬變,頃刻便有利我方,我抓緊時間偵查。我見到她厚實的手掌紋路橫生,一如將山川河流握于掌心;她的臉不懼風霜雨雪的侵蝕,始終紅潤光澤;她高聳的鼻子恨不得戳進窗戶,用氣喘如牛滌凈里面的蛛網塵埃。只有她微白的頭發(fā)符合她的年齡。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這個伴隨我整個童年的敵人,我把她的形象鐫刻進腦海,直到長大成人還未徹底忘卻。
她很快在窗邊消失,但我知道她不會這么快認輸,她知道我沒有躲到樓下,一定躲在里面。這間閣樓是平時儲存谷子的地方,我們把在屋頂上曬干的谷子裝進一個個麻袋,然后全憑她一人將谷子或拽,或背,或扛進閣樓??梢哉f,只要她不面目可憎,就是一個頂天的壯勞力,經年累月訓練出來的力量讓她不怒自威??墒撬幥绮欢?,說變就變,一如閩西所在的經緯度,總是東邊日出西邊雨。我以為我會永遠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沒想到一夜之間,我的力量居然可以跟她打個平手,而且我還欣喜地發(fā)現,這場持久戰(zhàn)終將速戰(zhàn)速決,況且時間還對我有利,因為我會越來越健碩,而她則會越來越蒼老,盡管她并不是會服老的人。不過我不急于一時,不代表她也如此,她似乎也已認識到她最大的對手不是我,而是變化莫測的時間,所以她要在垂垂老矣之前徹底馴服我,以此保證她的晚年生涯可繼續(xù)政行令通,不會受到任何干擾與挑釁。要知道殷鑒不遠,隔壁的老人喪失勞動力后,每天躺在床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于是,她迅速展開反擊,沖到門邊,用腳大力踹門。好在我的驚嚇沒有維持多久,我立即將身子擋在門口,她腳踹一扇門確實易如反掌,但如果門后多了她的孫子,她就沒那么容易得逞了。她雙腿各踹了十幾下,從閣樓天花板掉下的灰塵迷了我的眼,整個閣樓都籠罩在一片渾濁中。我的咳嗽沖破塵埃的圍追堵截,很快傳到外面,進入她的雙耳。她飽滿的耳垂在翕動,加大了踹門的力度,同時急迫的聲音也響了起來:“聽話,快開門,里面空氣不流通,只要你出來,我一定不打你,不罵你?!痹瓉硭桥滤龑O子在里面窒息而亡,不過我不會相信她看似善意的和談,我擔心只要我一開門,她就會不顧口頭協(xié)議,將我的耳朵擰成麻花,將我的祖宗十八代罵個遍,即便她也是其中一員。
我死死頂住門,空氣越來越渾濁。我已看不清那些農具,但眼前卻出現了幻覺,我看到那些毀壞的農具搖身一變,它們變回犁田的犁頭,變回割禾的鐮刀,變回用腳踩的打谷機。我儼然看到父親在犁田,母親在割稻子,我在踩打谷機,而祖母則躲在涼爽的河里乘涼。她的年齡讓她完全可以不用干農活,但她的力氣卻讓她始終無法退休。我們作為農民,干不干活不是看你有多老,或有多小,而是視力氣而定,如果年紀輕輕卻連屙屎的力氣都沒,那就可以不用干活;假如七老八十還有一身的力氣用不完,也不能什么都不干。這就是我小時候每到農忙都要干活、祖母也不能例外的原因。不過她卻三天兩頭借故偷懶,我有樣學樣,得到的待遇卻完全不同,父母不會當面罵她懶惰成性,可只要我手一停,祖母卻會罵我懶人屎尿多。
我在恍惚中聽到罵聲從頭頂飄來,抬頭一看,祖母的臉赫然出現在天窗里。這間閣樓所在的位置是二樓屋頂,若到二樓,需借助四十階旋梯,而爬上閣樓則靠那把十階竹制直梯即可。竹梯平時倒放在屋頂,只有在閣樓天窗漏水的情況下,父親才會架起竹梯,扶梯而上,膽戰(zhàn)心驚地上去修繕破裂的玻璃。我雖調皮搗蛋、百無禁忌,卻也知道高處危險叢生,即便家人不在,也未曾上過閣樓。我的父親每到回南天總要打開天窗,讓自然風吹干里面的霉谷,但自從去年以來,他便將谷子搬到了樓下儲存間,這間閣樓隨即另作他用。他也害怕常爬閣樓難免摔下來。勿爬閣樓,幾乎是我家不成文的家規(guī),迄今為止家人都嚴格地遵循了它。不料,我那個古稀之年的祖母卻拿自己的老命開玩笑,竟在刮風的回南天私自爬閣樓,而且還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她的臉出現在天窗的那刻,我嚇得魂飛魄散,立即打開閣樓門,登上那把竹梯,招手讓她過來。
她聽到我的聲音站了起來,而后雙手張開,好像扶著一根無形的竹竿搖搖晃晃地走過來。閣樓屋頂仍是用水泥澆筑,幸好父親沒聽從他人意見用瓦片,否則祖母此刻說不定會摔下去四分五裂。不過話雖如此,閣樓屋頂空間狹窄,即便腳下穩(wěn)如磐石,說不定什么時候也會被一陣春風或者一只南歸燕驚嚇,從而掉下去一命嗚呼。但我在祖母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懼色,這老家伙的膽小慎微是裝出來的,她張開的雙手擋住了整個閣樓屋頂面積,微弱的陽光在地上照出一副展翅高飛的影子。她索性丟掉手中的無形竹竿,雙手放到身體兩側,不由分說甩開胳膊走路,活脫脫像走在大路上一般。
我真怕她一腳踏空掉下去,忙一手扶住梯子,一手捂住眼睛不敢看,但耳朵卻一刻不得閑,時刻留意著有沒有重物拋到樓下的聲音,好在只是虛驚一場,我并未聽到任何動靜。我放下手,扶住另一端的梯子,看到祖母居然雙腿懸空坐了下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膀大腰粗的后背。她這么一坐下來,我的視線被迫從遠處收回,聚焦到她后背的汗?jié)n上。
片刻過后,祖母扭頭招我過去,我忙下兩階竹梯,只留自己的頭頂給她。見她沒過來,又上到原位,浮出腦袋,看到祖母一臉慈祥,早沒了剛才的咄咄逼人,對她身上出現的巨大反差我百思不解,不得不僵在原地,既不敢上去,又不敢下來。我分明能聽到腳下那把竹梯在顫抖,屋頂上晾曬的衣服隨風飄動,我看到全家人的衣服在同根竹竿上相依為命,從外往里,分別是父親的褲子、母親的上衣、祖母的圍裙以及我的內褲。那根竹竿似乎成了一個基因序列,我們三代人依次在上面見風生長。此時的風不大不小,能吹起每一件衣服的形狀,卻無法吹落它們,我看到父親穿著那件肥大的褲子在田里忙碌,母親穿著單薄的上衣卷起袖子在水里洗衣,祖母披著過短的圍裙在廚房做飯,而我那時雖仍處于童年,卻已到穿內褲的年紀,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習慣內褲包襠的不適感。
我與祖母對視著,我們的距離很近,但因都在高處,我們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我看到自己疑惑的臉龐出現在她的瞳孔里,她和藹的五官也被我的雙眼全盤接收。我能同時看到我們兩人的表情,至于她是否也能同時看到我們兩人的表情,我卻無甚把握。道理很簡單,她如今雖力氣尚佳,視力卻每況愈下。這也是我擔心她會在上面發(fā)生意外的原因。她看近處模糊不清,望遠卻一清二楚,長大后我才知道這是老花眼的癥狀。但于我當時而言,不啻為一種神奇現象,我有時還會讓她幫我看天邊的那朵云是否有雨,遠山上的煙霧是否有人縱火。她告訴我那朵云潔白無瑕,是晴天的預兆,不會下雨;山上的煙霧是霧靄所致,不是有人放火。我們相隔不到一米,她卻可能看不清她孫子的臉,好在我微喘的呼吸讓她能聽出我還在這里。
她再次喚我上去,甚至俯身吹凈身邊那片區(qū)域。閣樓的屋頂上布滿灰塵與落葉,還留下許多南歸燕的糞便,許多從上空經過的鳥兒有時也會停下來歇腳,它們離開時,偶爾會忘了帶走昆蟲與種子,所以上面長了許多嫩芽,嫩芽上還有蟲眼。我在祖母的眼神里得到感召,終于壯著膽子爬了上去,然后小心地在她身旁坐下來。我們的年紀雖然相差一個甲子,但身高卻幾乎一致:我們站在一起時,像栽種在田里齊整的禾苗;我們坐在一起時,像山上兩棵差不多高度的向陽樹。此時我們就像兩棵挨在一起的樹,發(fā)完芽的種子和破繭前的蟲子在我們身后各自為爭奪陽光而拼盡全力。
我從未在這個角度看過周遭。我們身處的空間讓我們擁有了獨特的視野,我看到了一個全新的鄉(xiāng)野。我?guī)缀醢颜麄€村莊盡收眼底,村莊在我面前剝掉了重重偽裝,以一副赤裸的模樣讓我嘖嘖稱奇。俯瞰讓我將恐懼忘在了腦后,我終于明白祖母為何要不顧危險登高此處了。我在高處辨認每一縷熟悉的炊煙,這縷縷炊煙都不在同一處,而是沒有規(guī)則地分布著,有的在馬路盡頭,有的在河流拐彎處,有的在密林間,有的在田野旁。人們將屋子蓋在每一處風水寶地,唯獨視野左上角的墓地旁人煙稀少。
目力所及,最多的還是常年蔥郁的青山。我們生活在青山環(huán)繞中,不知外界是否仍是一重又一重山。我那時還無法想象青山之外的模樣,生活對我而言,就像破繭而出的奮力一搏。我不知道這一刻何時能夠到來,自從我的身體發(fā)生巨變,不得不穿上內褲后,我便無時不在憧憬一個能讓我的身體有用武之地的所在。不得不說,我的精力大都用在了與祖母的百般較量之中,但仍有余力用來想入非非。我的腦中時常會出現強烈的幻覺,有時將河流當成強悍的對手,用丟石頭讓其繳械投降,有時又將筑巢樹上的鳥鳴當成對我的挑戰(zhàn),用彈弓讓其戛然震悚,更將傍晚雨后的蜻蜓挨個捕捉到網,斷其翅,摘其首,用來喂螞蟻。
我們此刻臨高望遠一言不發(fā)。我的余光瞥見她的嘴巴嚴絲合縫,一如孵化千金之珠的蚌殼。顯然,她此刻的沉默比世間任何珍珠更值錢。
我看到了那棟老房子,我們全家曾在那里生活過幾年,父親賺到錢蓋了這座二層樓房后,我們便從那里搬出來,但祖母晚上還是喜歡睡在老房子里,新房她睡不著,說晚上老有人敲門。她在搬進新房的第二天晚上,從床上爬起,打開房門,沖遼闊的夜空大喊大叫。睡在二樓的父母披衣來到樓下,問她怎么回事。
“有人敲門?!弊婺傅脑捚鸪踝尭改割H為重視,接下來的幾天,我父親埋伏在客廳,想看看到底誰在敲打祖母的房門。他手里握著一把刀,月光從窗戶映入客廳,照出了我父親緊張不安的臉。他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只能聽到自己咽唾沫的聲音;握刀的手浸濕了刀把,他也無暇擦拭。汗水通過刀把流到了刀尖,地上淌滿了液體,在月光下乍一看像極了鮮血。聲音終于響起來了,聽上去不像敲門聲,倒像開門聲。
父親慢慢打開大門,把頭探出去,沒有發(fā)現人或動物的身影,原來是虛驚一場。他準備上樓睡覺,轉頭看到開門者竟是祖母本人,她已從敞開的房門走出,又站在月光下大喊大叫:“你為什么如此作惡,成心讓我睡不著?!备赣H嚇了一跳,回去將她扶進房間,告訴她:“沒有人敲門,快睡吧?!备赣H的話沒打消她的顧慮,她讓父親把新房四周查看一遍,看看到底哪個挨千刀的跟她過不去。父親作勢查看一番,回到祖母房間,說:“是一只野貓,我趕走了?!弊婺嘎犕攴判牡靥苫卮采?,但很快又從床上爬起,來到門外故伎重施。父親不堪其擾,最后甚至動了怒,仍收效甚微。
白天,父親決定召開家庭會議。母親睜著一雙惺忪的睡眼,父親也在揉搓布滿血絲的眼珠,父母的睡眠已被剝奪了好幾天,再這樣下去遲早非崩潰不可。既然說了祖母不聽,只能群策群力,看看能否找到解決之法。父親將我叫到桌前,祖母坐在一側,看上去她把晚上發(fā)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凈,此刻看到全家人難得聚齊,問:“田里的稻子割完了嗎?”沒有人回答她。父母對此早已沒了主意,所謂會議,無非是問我一人拿主意。
“讓奶奶晚上去老房子睡。”我的建議讓父母詫異萬分,父親蓋新居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全家人能睡得開,現在蓋了新屋又不讓祖母入住,傳出去無疑會被別人戳脊梁骨。而且老房子跟新宅尚有一段距離,讓視力不好的祖母去走夜路,這不是造孽是什么。
“我負責給她照明。”我的話讓父母交頭接耳,過了會兒,父親用一句話結束了本次會議:“先試行幾天。”我以為這是一樁簡單的差使,沒想到夜晚激化了我跟祖母的矛盾。晚飯剛吃下去,她就催上了:“快點吃,再晚我可怕走路。”我告訴她我們有手電筒,再黑的夜都能照出路,她還是催命鬼似的催個沒完。
走在路上,她也不安分,讓我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地上那么一攤光亮,非說看不見,逼我把手電筒往后照,這樣一來,我面前卻真的沒路了,于是偷偷把手電筒往前挪一點,只是暗了點,她又不樂意了,還說我是有意要讓她摔倒。我只好讓她走在前頭,讓她踩在光里,她又有話說,不是嫌前面沒人帶路她怕走錯,就是罵我是不是沒吃飽飯,走這么慢。好不容易來到老房子,她喊我去開門。老房子的門重得很,我費力推開,讓她當心門檻,別撞上去了,她卻不走了,要我扶她,我只好扶她跨門檻,準備登那個木制樓梯。上樓梯時,輪到我害怕了,樓梯腐朽了,走在上面很晃,便走得很慢,反倒是她,一步跨兩級,跑上去推開樓上那間房,在黑暗里喊我死哪去了,怎么還不快點。我把手電筒往上一提,便看到她那張兇惡的臉。
把她安全送到,也不能馬上尥蹶子,我要等她睡著才能走。老房子陰森恐怖,我一刻也不想待,屋頂的瓦片好像還會動。她倒是一沾枕頭就睡得跟頭死豬似的,我喊了幾聲,沒回應,知道她睡著了,遂擰開手電筒下樓去,但不敢放出光,只得用手掌捂住,擔心刺眼的光弄醒她。光憋在掌心里,就像無法呼吸的臉皮,通紅通紅。
我下樓的動作很慢,這一慢卻增添了我的恐懼,剛才有她在旁,沒什么大不了,現在徒留我一個人,不禁讓我覺得這里就是漆黑的陰曹地府。走出老房子,路上我心里又咚咚響起了鼓點,不是擔心有人跟蹤我,就是害怕前面溜出一個鬼。也不敢把光照到別處,以防普照萬物的光照出不干不凈的東西,只得把光聚焦到腳下那條路,走一步,往前照一寸。
等回到新居時,差不多已經晚上十點了。父母早在房里睡著了,我從門前經過時,聽到里面的鼾聲如雷,氣得跺腳,想著明天說什么都不干了。但第二天,我還沒表現出不滿,父親就先拿話哄我:“只要再送幾天,我就去鎮(zhèn)上給你買好吃的?!蔽沂冀K期待著父親許諾的到底會是什么好東西,并在以后的日子里無限放大這份期待,不想最后卻落了空,而我的個頭也從比祖母矮,送到跟她一般高,再這么下去,我的身高遲早會超過這個老不死的。
父親雖未兌現他的承諾,不過我還是照送不誤,因為送多了,我就習慣了,有時甚至會迫不及待地喊祖母快點吃完飯,好盡快送她去睡。我們的順序也已心照不宣,她在前,我在后,手電筒照到兩人之間,一人分一半光,誰也沒話說。送到老房里后,不用再等她入睡就能先走,我已經摸清老房的脾氣,不再被它裝出來的陰森嚇倒,回去的路上,也敢將光往四處照,路邊并無鬼怪,也無人跟蹤,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這些年來,我用廢的手電筒加起來估計有一百米長,驅使過的光連起來或有萬米長。我會堅持送下去,直到她老得再也無法走路,不得不睡在新房子里。而那時,新屋估計也會變成老屋,我也會慢慢長大。
祖母睡在老房子里的事,始終無人知曉,夜晚遮蔽了旁人的視線,我們祖孫倆也樂于對此事保密,那條隱秘的夜路白天會有許多人走過,但只要一到夜晚,就會完全屬于我和她。我們在白天再怎么打得不可開交,也不會說漏嘴,不是怕別人知道說三道四,而是只要還有那條路,就能保證我們的大動干戈在可控范圍內。不得不說,我們只有走在夜路上時,才像一對祖孫,一到白天,我們就會像一對斗雞,斗得你死我活,然而在這天的閣樓上,我們卻首次在白天過從甚密。
我把視線從老房挪開。天已暗下來了,老屋已看不太清了,坐在我身旁的祖母這時才開了口:“我不知為什么,每次都要在老房子里才睡得踏實?!彼且粋€愛嘮叨的人,這是確鑿無疑的,在我們少有的相安無事中,她會不厭其煩地抱怨自己這些年的過度操勞。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有在老屋子里才睡得著?!弊婺傅脑捄畾獗迫?,在這個即將入夜的仲夏黃昏,使我害怕接下來的夜送一事。
我讓她先下來,下來再說,父母務農就快歸家了,若看到我們坐在閣樓上,說不定會罰我們不許吃晚飯。祖母沒有起身,她讓我先起來。我起來后,才知道原來她是在一旁護住我,就像每次在夜路上她在前面看護我一樣。我為自己誤解了祖母感到羞恥,還未站穩(wěn)腳跟,便伸手拉她起來。她起來后,急吼吼率先爬下竹梯,我感到哭笑不得,爬下去后才發(fā)現她竟在扶穩(wěn)竹梯。
夕陽通過樓梯的窗戶照進來,拉長了我們下樓的身影,我們祖孫倆的影子一前一后。在樓梯里我們誰也沒說話,好像剛才的對話還是發(fā)生在上個世紀。我們聽到父母到家的聲音,父親回家不會說話,我們會通過他在屋檐下放鋤頭的聲音判斷出來。母親回家卻會說話,但她的話輕聲細語,我們聽不清,只有母親進廚房仰脖喝水時我們才知道。我們同時聽到鋤頭落地聲和喝水聲后,立即跑下樓,因為賦閑在家的這對祖孫忘了做晚飯。
父親的臉變得極為難看,母親在一旁念念叨叨。祖母情知理虧,迅速擇菜淘米做飯,我則提前去灶臺生火,就等祖母舀油下鍋、煸炒青菜。五分鐘后,祖母炒好了菜,二十分鐘后,米飯也出鍋了,我看了看客廳的老鐘,發(fā)現比往常還快了一分鐘。我們趕在了時間前頭,搶到了這彌足珍貴的六十秒。父親的臉松弛下來,母親也不再碎碎念,家庭的氛圍活躍起來了,父親說今年是個豐收年,母親補充說終于可以多糶點錢了。
我在等祖母吃完。父親說完起身去洗澡,他在屋檐下沒看到晾曬的衣服,進來朝我拿。我想起衣服還在屋頂上,立即沿樓梯上去,但那根竹竿上什么也沒有,衣服全都不見了。我下去拿上手電筒,從屋頂往下照,發(fā)現衣服被風吹到了屋后。我迅速下去,光在我腳下晃個不停;繞到屋后,撿起家人的衣服,用光檢查有沒有弄臟,所幸沒有,衣服也干了。我把衣服抱進客廳,說:“晾在屋頂了,差點忘了?!备赣H沒有生氣,沒再說我辦事沒頭腦,從我懷里挑出他自己的衣服,進廁所洗澡了。
祖母終于吃完了。我跟母親交代飯碗等我回來洗,我照例讓祖母走在前頭,我握著手電筒殿后。但我們還沒走出幾步,就感到不太對勁,因為手電筒好像要罷工,橙黃色的光著實照不清地面。祖母每走一步都要停下來,等我去拍打手電筒,把光拍亮一點。我以為能堅持到送完祖母,沒想到在離老宅還有一段路程的時候,就徹底不亮了。我們祖孫倆身處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祖母以為我跑了,扯嗓喚我。
“別鬼叫,吵死了?!蔽业幕貞屪婺阜畔滦膩?,她的呼吸在漆黑中逐漸靠近,我讓她待在原地,別過來,萬一摔傷了我可背不動她。我把電池卸下,放進嘴里咬,有股酸澀的滋味,希望咬癟的電池還能發(fā)揮余熱,死得其所。我把電池重新擰進去,有亮了。祖母在光中找回了路,不用我催,便在前頭走了起來,我用光跟上她。
我們的速度顯然還是慢了,才走了三步,手電筒就徹底打了退堂鼓,任憑我再怎么咬,電池還是不好使。我氣得把電池給丟了,握著變輕不少的手電筒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們目前所處的位置比較尷尬,離老宅近,新屋遠。我一個人黑燈瞎火不敢回新屋拿電池,又不敢繼續(xù)送祖母去睡覺,因為回去的路上我會更害怕。
我把遇到的難題拋給祖母,讓她同意我回去拿電池,可她說什么都不同意,還罵我翅膀沒硬就想丟下她飛走。我任由她罵個不停,懶得搭理她。等她罵累了,我說:“你現在是不是困得睜不開眼了,要是再罵下去,你今晚就甭睡了?!弊婺腹嬖诠愤B天,我的眼皮也重得很,我們僵持不下,不知該怎么辦。我決定繼續(xù)送她前行,慢慢摸過去,摸到祖母的手臂后,扶著她,并肩走在這條不寬的路上??伤铀且贿吢凡黄剑覔Q,換過來后,又說這邊路太滑,讓我慢點走。
由于沒有光,我們走得比螞蟻還慢。往??棟M夜空的星星此刻也一顆不見了,好像全被人拆了線。我盡力看清路面,但還是什么也看不清,我們都成了瞎子。
祖母索性不走了,掐著我的胳膊一個勁地在喊怎么辦。我正愁沒有主意,突然看到前方出現一簇幽藍的微光。我們迎光而上,驅光者不是過路人,竟是夏夜盛產的螢火蟲。
螢火蟲像墜落的星辰,照亮了我們的走投無路。我很清楚這些尾部裝有探照燈的飛蟲,它們葷素都吃,喜歡用露珠花蜜搭配蝸牛蛞蝓,是昆蟲界有口皆碑的美食家。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清它們發(fā)光的原理,無非是為了御敵或求偶,然而那晚照亮我們前行的螢火蟲卻充分發(fā)揚了傳幫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不僅沒被我們祖孫倆嚇跑,還送佛送到西,一路把我們平安送到了老宅。
當我們抵達老宅時,這群夜晚的精靈并沒有立即飛走,而是盤旋在我跟祖母的頭頂,從我的視線看過去,祖母儼然變成了頭戴光環(huán)的觀音大士,以她的方位看過來,或許我就是蓮花座旁的善財童子。
祖母推開厚重的木門,那群螢火蟲見機鉆進來,霎時照亮了漆黑的大廳。我借助螢火蟲的光亮看清了大廳的構造,那張被父親遺棄的木桌此刻惹滿了塵埃,照到螢火之光時,浮游在空氣中的灰塵就像粉末般輕盈;幾張還象征父親努力打拼的凳子,此刻圍著木桌錯落有致地擺好,我好像看到我們一家人當初圍坐此桌吃飯時的情景,那時我尚在襁褓中,經常是祖母懷抱著我。她的粗暴與野蠻在我還不會說話時便顯露無疑,她會用自己的嘴巴嚼碎米飯,然后強行塞進我嘴里,幾次哇哇大哭以后,我便逐漸習慣帶有祖母口水的食物。當然,祖母不敢在母親在時這么喂我,只要母親在,她便變得極有耐心,先用調羹將米飯壓碎,然后再一口一口地喂我。后來祖母在日益與我的交手中吃虧時,就會大打感情牌:“你怎么敢下這么重的手?別忘了你小時候還是我塞米飯把你撐大的?!?/p>
螢火蟲讓我們回到了往日的時光,祖母瞬間覺得父親蓋新房蓋錯了,這座老宅遠遠沒到丟棄不住的地步,建造老宅所用的每一抔土,都還結實地熨帖在墻上,抵擋著每日的曝曬或風雨,假如善加修葺,完全比所謂的新房好:要知道紅磚堆砌的新房不是夏天熱死,就是冬天冷死,而這座老宅天然帶有調節(jié)氣溫的功能。
“不然我們全家搬回來住吧。”祖母說出了她的建議。
“哪有買了新衣還穿舊衣的道理?!蔽覕[擺手道。
話雖如此,其實我也同意祖母的看法,起碼搬回來我就不用再每晚送祖母,這樣我就可以恢復成在農閑時節(jié)卸擔子的耕牛。祖母沒再說話,她很清楚,這個家她早就做不了主了,即便父母對她恭敬有加,但只要涉及大事,祖母的話幾乎比我的話還不好使。她重重嘆了一口氣,但在我聽來,卻像無人問津的老屋在哀嘆自己的命運。
那些螢火蟲看來很喜歡這座老屋,盤旋在客廳久久不愿離去。我將祖母送上樓,一雙稚嫩的腳和一雙蒼老的腳先后踩在樓梯上,我們加起來重達上百斤的重量讓樓梯不堪重負,每走一步,樓梯就發(fā)出可怕的嘎吱聲,我只好放慢腳步,等她完全上去后再上。有幾只離群的螢火蟲也飛進了樓梯間,我在樓梯之下看著樓梯之上的祖母,見到她的背影在螢火之光中危如累卵,立即跑上去攙扶她進房間躺好。
“你一個人敢走嗎?”祖母問道。
“敢?!蔽艺f。
見祖母躺好,我轉身下樓往回走,剛才在她面前強裝的勇氣此刻就像傾瀉而出的光,消失無蹤。我每下一級樓梯,對于黑夜可怕的想象便愈發(fā)具體,我似乎看到樓下有人在朝我招手,我似乎聽到耳邊傳來跑調的歌聲。那幾只離群的螢火蟲此刻趴在從上往下數的第n節(jié)樓梯上,就像一個白熾燈在發(fā)出最后一寸光。我扶著墻壁,用腳試探樓梯,每踩到一節(jié),就在心里默數還剩多少節(jié),期間小心地避過某一節(jié)樓梯上的螢火蟲,深怕自己踩滅所剩無幾的光明。當我踩完第十二節(jié)樓梯時,就知道我安全了,我已經回到了堅實的地面。
重返客廳讓我頓覺踏實不少,因為我看到那群光明的使者還在,不過當我將兩扇大門完全打開時,巨大的夜幕又讓我心有余悸,我坐在其中一張凳子上,托著腮思考該怎么回去。夜晚似戴了助聽器,我能清晰地聽到樓上祖母打呼的聲音,正當一籌莫展之際,我通過那些閃爍的螢火蟲想到了辦法。我捕捉每一只夠得著的螢火蟲,然后擰開手電筒,塞進螢火蟲。我這把手電筒恰好是接近于透明的白色,而那些螢火之光則是冷冷的藍色。這回我沒有將手電筒發(fā)光的部位朝前,而是把屁股朝前,也沒再擰上蓋子,讓這群罕見的藍色幽靈寄居在沒有門的手電筒里,讓它們尾部朝后,照亮我回家的茫茫前路。
微弱的光亮流淌在凹凸不平的路面,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切割出了年深日久的年輪,我儼然看到自己坐在最小的一圈年輪上蕩著腿,而往前依次數,分別是母親、父親,最后是我那個最闊最大、線條也最曲折的祖母。她同時圈住了我們一家三口,如同列張的日月星辰一般。
林為攀,福建上杭人,“90后”青年作家。獲第十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首屆“掌閱文學創(chuàng)作大賽”冠軍、第二屆“福建文學好書榜”優(yōu)秀圖書獎等。小說見于《中國作家》、《大家》、《西湖》、《青年文學》、《香港文學》、《福建文學》、《湖南文學》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和小說集《當一朵云撞見一張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