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勐
石頭
說古代有個人,手里有點錢,喜歡嘚瑟,沒幾下就敗光了。接下來就只好蹭親戚朋友,能騙的都騙了,一來二去,人緣差得不行。有一天他喝完酒,硬著頭皮找老相好賒賬。事畢,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月亮。老相好說,有勁嗎你?他自己也覺得是挺沒勁的,就穿衣裳下地,老相好也沒說話,翻個身睡了。他走到外頭,也不知道去哪,就一直走,走著走著,就停不下來了,心想倒不如就這么著窮游四方,走哪算哪吧。
窮游的日子很辛苦,但也沒餓死,還學了幾門手藝。艷遇有過幾次,有一回讓女子的哥哥追了三座山梁,差點就留在山溝里,成了人家妹夫。后來他到了西域,吃的住的女的還都不錯,就是空氣太干燥,嘴角起泡,拉不出屎來。在西域待了幾年,聽商隊的人說家里邊發(fā)財?shù)臋C會也多了,他心思一活,就又跟商隊回去了??墒堑郊乙豢?,其實也沒什么變化,不偷不搶不做官,發(fā)財還是只能靠運氣,而運氣還是只能靠等。
不過要說沒變化也不對,他發(fā)現(xiàn)人變得越來越實際了,借錢、賒賬都成了特別有難度的事,更加不巧的是,老相好也從良了。好在他積攢了不少社會經(jīng)驗,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也能活著了。
一天,他出去找飯轍,混進了個堂會,一進去就后悔了,里邊多半都是大胡子波斯人,他這種長相,分分鐘就暴露身份??墒琴\不走空,來都來了,他有招,就貓在角上,不抬頭,使勁吃,嘴里頭占滿了,就沒人跟你說話了。他嘴里吃著,耳朵聽著,好歹也在西域混了幾年,能聽懂兩句波斯話,他聽見大胡子們聊得還挺嗨的,時不時地還歡呼幾聲。
他酒足飯飽,一抹嘴,準備開溜。一抬眼,有人牽來個怪獸,頭上只長了一只角,渾身雪白,昂首撅腚,不瞅旁人。他窮游時候聽人說過獨角獸,說看誰一眼誰就準能發(fā)大財,他踅摸三年都沒見過一回,沒想到在這見著了。他盯著獨角獸,盼著能瞅他一眼,這一搭眼,他才瞧見飯店里是金碧輝煌,珠寶都成山了。牽獨角獸的人大搖大擺地上了高臺,獨角獸比他還傲呢,也不知道是誰牽著誰呢。
這下他看出來了,這是參加了個波斯的鑒寶節(jié)目啊。早就知道波斯人有錢,沒想到這么有錢,整根整根的象牙,樹那么高的紅珊瑚,比拳頭還大的夜明珠,別的還多著呢,他都叫不上名字了。
本來他就覺得人生已經(jīng)沒啥意義,這種地方待久了,就覺得更沒意義。他剛要走,來了幾個跳肚皮舞的,這倒是有點意義,可是倒霉就倒霉在這肚皮舞上了,他這一定格,可就有大胡子跟他搭話了,不用猜也知道是問他有什么寶貝。他用最簡單的會話對付著,不能說有,也不能說沒有,更不能說是蹭飯的,問急眼了,他往身上一摸,干脆就把在西域撿的一塊破石頭掏出來了。
大胡子看看石頭,又看了看他,再看看石頭,忽然發(fā)出了一聲慘叫。他心說壞了,蹭飯就蹭飯,土豪們不在乎這個,浪得緊,非得摸出來塊破石頭應付人家。
他抓起石頭,給大胡子行了個禮說:我錯了,我走行吧??墒峭砹耍瑤讉€人揪住他不放,急赤白臉地跟他比劃。他四下一望,見更多的大胡子正向他涌來,逃是逃不掉了,他兩眼一閉,聽天由命吧。正在這個時候,來了個翻譯,跟他說不是打架,不是打架,他們是要跟你買東西,你這個寶貝要多少錢?
畢竟是見過些世面的人,他掃了掃大胡子,又看看翻譯,終于明白了,他緊握著那塊石頭,心說,運氣啊,可算是把你給盼來了。他穩(wěn)了穩(wěn)情緒,深呼吸,在心里盤算著:這撥行情要是過去了,下?lián)苓€不定什么時候呢,干脆就來個一步到位吧。他一咬牙,使大勁攤開五指,比劃了個數(shù)。大胡子們頓時都愣了,片刻,爆發(fā)憤怒的叫喊聲,還比比劃劃的,就差沒撲上去咬他了。
他一邊被大胡子們推搡著往高臺上走,一邊懊悔,暗自說,該,貪心不足啊,到手的運氣沒了,性命搞不好都丟了。他再也沒心情觀察大胡子們的表情了,就聽見他們在下邊怪叫,那情形好像真的到了法場一般。他徹底絕望了,閉上眼睛長嘆一聲,人活一世,沒累死在花叢,也沒醉死在酒缸,竟然死在塊破石頭上,虧啊!
這時候,四下安靜點了,邊上一個老爺子跟他搭訕,他一看老頭面相可以,趕緊套近乎,可巧的是,老爺子還通漢話,老爺子說,這位朋友,石頭是你的,賣也行,不賣也行,你說了算,可是呢……他不等老爺子往下說,趕緊搶著說,不賣了不賣了,阿爺,您救我,石頭歸您了。
老爺子哈哈大笑,說您別開玩笑了,咱斗寶歸斗寶,可不帶看不起人的。
他可是得著辯解的機會了,又是跟老爺子說,又朝臺底下喊:誤會了,誤會了,我一窮鬼,我敢看不起誰呀,我就一蹭飯的。
這下,連臺底下的大胡子們都樂了。
老爺子笑呵呵地伸出手指頭,就是剛才他比劃的數(shù),老爺子說,沒看不起人,你這是啥意思呀?逗我們哪?誰不知道,這石頭再翻個十倍也買不來呀。
他腦袋嗡一下子,暗地里咬了幾口腮幫子,才敢相信是真的了,他身形一變,給老爺子和大胡子們分別行了禮說,開玩笑,開玩笑,我這人比較喜歡開玩笑。說著,就把石頭大搖大擺地放在了斗寶臺上。老爺子讓他坐旁邊,他坐下去,坐著坐著,一扭頭,發(fā)現(xiàn)獨角獸正含情脈脈地盯著他看呢。
春歌
入宮之前,李迪夜夜笙歌,一不小心就萎掉了。這件事讓他很惱火,更惱火的是,問藥,求仙,狎妓,不僅無一奏效,還讓他欠了一屁股饑荒。眼看還貸期限已到,債主上門,那可是些兇暴的人,急眼了什么都干得出來,為了保全性命,他只有跑路這一條路了。但跑路風險也很大,風餐露宿不說,路途艱險,野獸出沒,不時也會有性命之憂,過慣了舒服日子的李迪,哪禁得起這番折騰。某日,路經(jīng)一荒山野寺,斷瓦殘佛,古樹昏鴉。李迪口渴難耐,循著水聲轉(zhuǎn)到寺后,只見一池秋水,血色殘陽,林間飛鳥悲鳴,輕風過耳,林間似有人語嗚咽,心中苦楚頓時凝成油彩,令李迪動彈不得。多年以后,李迪習得畫藝,終將此景描繪出來,傳說只要畫卷一開,萬物凋敝,各種傷心事一起涌上心頭,所見之人無不萬念俱灰,坊間有落榜書生看過此畫后,旋即沉湖自盡了。于是,這幅畫成了件不祥的珍品,有位大畫師評價說,該畫絕非人類所做,乃是畫中之人自畫而成。李迪也曾多次被問到創(chuàng)作初衷,但他只字未提,也再無畫作問世,這便也成了一宗著名的公案。于是大畫師的話就更加令人信服,有時候,連李迪自己也信了。他想,也許真的就是在那幅畫卷中,他才做下了凈身遁入宮門的決定。此念一生,李迪再不敢展開畫卷,他也怕被畫中人曳入畫中。當然,他更怕念及往事……
公元一一〇九年,李迪已深得徽宗寵信,私底下講起話來比較方便。夜深了,徽宗仍沒有睡意,他們聊起了午夜的話題。徽宗說,小李啊,聽說你畫畫有點厲害,還畫了一幅什么圖,拿來給朕瞧瞧。
李迪聞聽,眉頭微微一緊。
徽宗并未覺察,他在等著李迪說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李迪的眉頭舒展開了,但內(nèi)心還在糾結(jié),他后悔前些天沒有狠下心來把圖畫付之一炬,他本來是打算那么做的,炭火都燃好了,但最后又改了主意,難不成就是為了這一刻?
李迪在深宮行走,懷中抱著畫卷,路過花園,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見城墻高聳,繁星密布。
畫卷呈到案頭,徽宗還是面無表情,李迪忽然意識到,面無表情也是一種表情。他讀不懂其中的含義,剛才那一路上,他都在腦海里飛速檢索著徽宗的各種表情記錄,但得不出答案,也許這是徽宗最新的表情,李迪暗暗記錄著,以備今后使用。
可,還會用得上嗎?
他不知道畫卷一展,會發(fā)生什么。徽宗也不知道,他在等著,李迪深吸一口氣,終于打開了畫卷。
畫軸轉(zhuǎn)動,李迪觀測著徽宗每一瞬的表情變化,但他失敗了,他無法抵擋勃然而出的往事,他感到自己正在被畫中人拖曳著,他想向徽宗求救,但徽宗看得那么認真,怎么好意思打擾。實在相峙不住,李迪終于放棄了,任由拖曳,他感到耳邊響起了呼呼的風聲,他不知道要被拖向何處,也不知道會否再見到徽宗。
當風聲漸止,他發(fā)現(xiàn)身邊并不是古寺,而是剛剛路過的那個花園,周遭的夜,如同當年一般。當年,凈身之后,重力有所減輕,壓力也沒那么大了,往事仿佛已成過眼浮云。李迪的那件往事被放在罐子里,貼上名字,以備死后之用。這樣子看起來,往事們大致沒有區(qū)別,但畢竟還是有點區(qū)別,李迪仍耿耿于懷,于是那個深夜,李迪把它偷了出去,打算徹底忘卻。
都說大內(nèi)的高墻很深,比夜還深,李迪忽然不明白了,墻怎么會深呢?
花園中,月下無人,一只壁虎從草中驚走,李迪厭惡地用鏟子拍打,壁虎的尾巴斷了。斷尾在剛剛挖好的土坑里扭動。李迪看著斷尾,猛抬頭,見壁虎正爬在高墻之上,回望著自己的尾巴。一瞬間,李迪驚呆了,他看見了異象,他看著壁虎身后的繁星閃爍,看著看著,忽然感覺到他自己陷落在土坑之底,壁虎的那條斷尾還在一旁扭動著。李迪的耳邊再次響起猛烈的風聲,他感到整座皇城都在朝著坑底陷落,他驚恐起來,手臂憑空掙扎,他看見,頭頂?shù)囊箍蘸鋈蛔兓昧诵螤?,成了一只圓球。李迪不能呼吸,卻感到無比地放松,他想,如若這般,也未必不是個好的歸宿,一念起,他便不再恐懼,任由身體向下墜去……
不知過了多久,風聲漸止,李迪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懸浮在半空中,他的身體正在被一根絲線牽引著,那根絲線微微振動著,仿佛若有聲。李迪側(cè)耳細聽,這一聽,那細弱的聲響,頃刻間便如同蠶絲般百轉(zhuǎn)千回,把他纏了個結(jié)實。李迪的身子再次緊張起來,他見到了光,隨著光,那聲響也愈演愈近,變幻成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徽宗說,小李啊,小李?
徽宗的表情如故,李迪卻恍如隔世。
徽宗說,這畫中人是誰?。渴悄銌??給朕講講你的故事。
李迪偷偷抹了把眼角,飛速穩(wěn)定住情緒。
他說,好!
應諾的同時,他抬頭看了眼宮中的殘月。
“當年,我愛上了一個女人……”李迪停頓了一下,果然,徽宗也屛住了呼吸。
“我用全部家當幫她贖了身,可誰知道呢,不到一年,她就變心了。”
哦,是這樣……色即是空啊……徽宗嘆息著,有一點同情,他再次掃了一眼畫卷中的古寺,旋即又想到了什么,再次發(fā)問道:那你為什么沒去做和尚呢?
李迪痛苦地搖著頭,他實在還沒想好該怎么編下去,所以就越發(fā)地痛苦,而在徽宗的角度看去,這痛苦卻一定是代表著更難以啟齒的隱情。
李迪終于停止了搖頭,暗自調(diào)息,含情脈脈地對徽宗說:奴才也曾不止一次痛苦地思考過,最后終于想通了。
徽宗問,你是怎么想通的呢?小李。
李迪道,奴才想,如若做了和尚,又怎能服侍皇上呢?
聞聽,徽宗的眼睛濕潤了,李迪終于松了口氣,同時,他順著徽宗濕潤的目光,掃了一眼畫卷,他恍然發(fā)現(xiàn),那畫中之人豈不就是自己!那么,此刻站在徽宗面前的又是誰呢?瞬間,李迪再次恍惚起來……
小李啊,小李?徽宗說。
這次,李迪的魂魄并未走遠。
徽宗道:聽聞你進宮前深諳此道?你可知道李師師?
李迪答:不曾知道。
徽宗道:正好,你去知道一下,回來告訴朕。
李迪應諾,退下。他獨自走著,云彩遮住了彎月,但空氣很好,隱約還有點艾草的味道,這也許是個好兆頭。他甚至覺得,那件往事又復原了。他心懷往事,有如帶刀行走在大內(nèi)一般。
李迪走后,徽宗夜不能寐。
他念著李師師啊。
往事不堪回首,舊貌已換新顏,老鴇恰是當年和李迪最要好的女人,頭牌便是李師師。
很多年沒見面了,李迪不免緊張,主要是擔心被問起往事,但是怎么可能不問呢,這么久了,她對他的記憶,也只剩下那件往事了。談話間,李迪幾次想撲過去扭她的脖子,但是不能,為了徽宗,他只好繼續(xù)聊他的往事。
聊到最后,李迪咬牙切齒道,我已經(jīng)把它徹底治愈了!
女人側(cè)身凝眸道,幸甚至哉,小李,你是在哪里治好的呢?
李迪暗自發(fā)誓,完事后一定要干掉這個蠢女人,可眼下該怎么應付呢?忽然,他發(fā)現(xiàn)是自己愚蠢了,為什么不亮出禮單呢?
李迪出紫茸兩匹、霞氈二端、瑟瑟珠兩顆、銀子十二鎰,報上主人名字——大商賈趙乙。
女人笑靨如花。
會期已定,在前去鎮(zhèn)安坊的路上,他們不斷聽到關(guān)于李師師的傳聞,都很美。
夜深了,月光幽幽,有薄霧,如思緒般彌散。
眾太監(jiān)護送著僅有的一件往事前行。
大家在沉默中跋涉,彼此沒有交談,每走一步,離師師的身體就更近一些。
出了東華門不久,來到鎮(zhèn)安坊,那就是李師師的所在了。徽宗讓眾人止步,只帶李迪一個人走了進去。
周遭全是前朝建筑,窄且低,沒有想象中好。女人迎出來,笑容可掬,她與徽宗好一陣寒暄,徽宗回禮,一邊朝四處張望。終于進了堂屋,并不見師師,女人端出很多珍果,香雪藕,水晶蘋婆,還有卵大的棗子。
女人說,吃啊,就連皇上來了都不舍得拿出來呢。說著她抓起兩個棗子,在掌心里盤弄不止,眼睛不時地瞟向李迪,李迪殺心又起。
徽宗把水果都嘗了一遍,說,嗯,果然不錯,你也嘗嘗。李迪就嘗了嘗,味道很一般。
李迪也很想見一見李師師,所以他吃得很慢,一口水果在嘴里反復咀嚼,直到只剩殘渣了,才咽下去。這時候,女人和徽宗還在寒暄,說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他看見徽宗的屁股不時換一下位置,大概是座椅太硬的緣故。李迪隱約感到徽宗生氣了,是啊,深夜,扯淡,無味的水果,冰涼的椅子,換誰也會坐不住的。
以前也是這樣么?是吧?不是吧?是不是呢?李迪拒絕回想。
女人也察覺出了徽宗的不安,終于站起來,引徽宗去后院,李迪不方便跟去,怏怏地走了。
等在外面的太監(jiān)見李迪出來,都跑上去問,李迪感到一陣巨大的悲涼,但同時,他忽地感覺自己已經(jīng)脫胎換骨了,他傲然挺立于眾太監(jiān)當中,淡定地說,李師師長得很一般,很一般。
天快亮了徽宗才出來,眼睛里布滿血絲,但是精神愉快,憑經(jīng)驗,李迪發(fā)現(xiàn)徽宗臉上并沒有施恩后的疲憊。
回去的路上,仍有霧,很薄,東方緩緩放亮,走到一半,徽宗說,大家唱首歌吧。
于是,就唱。
那首歌誰都會,但是誰都叫不出名字,一群人就那樣在霧氣中且行且唱,引得早起的路人紛紛側(cè)目??爝M宮了,歌聲戛然而止,每個人都嚴肅得緊,而徽宗早已經(jīng)睡著了。李迪猛然間無比留戀剛才的一幕,那是真實的么?他無法確定。
沒過兩天,女人托人帶信,讓李迪務必去一下鎮(zhèn)安坊。
李迪進屋的時候,女人哭得正歡,是真哭。
李迪暗爽。
李迪問,哭什么,要死了!
女人就說,是要死了,真的要死了!那晚師師怠慢皇上了。趙乙就是皇上。
女人繼續(xù)哭,她說你個死李迪,當年我對你不薄,你干嗎不早說啊。
李迪又爽,他說,你那天要是不那么愚蠢,我可能就會告訴你了,我真的是要告訴你的。
女人大哭不止,哭聲穿墻,跨街十里。
李迪終于聽膩了,說,好了!
女人說,好什么,怠慢了皇上,哪里還能好?。?/p>
李迪說,皇上說好??!
女人說,哪里好!手都沒碰啊!
李迪的猜測終于被證實了,他故作驚訝說,怎么會呢?
女人說,確實他媽的沒碰啊,師師很晚才來,干巴巴地聽了三首曲子,天就亮了。
李迪佯裝頓足:糊涂啊你!
女人更哭。
李迪說,反正也要死了,你把李師師叫出來,讓我看看吧。
女人就擤擤鼻涕喊:師師……嗚嗚嗚……你來……
不一會兒,李師師出來了,李迪頓時感覺到一股氣血自下而上,直沖頭頂,心口怦怦跳,下腹燥熱難當,卻又戛然而止。他忍不住一陣悲慟,禁不住說,李師師啊李師師,你要是早生幾年,或許一些問題就真的解決了。
情景使然,他不想再待下去,一刻也不想了,臨走時他對女人說,哭個屁,不要再哭了,手都沒碰呢,死什么死!
已經(jīng)是春天了,萬物復蘇,滿是勃發(fā)時的氣息,李迪走在路上,他隱約感到往事又重來了,一縷清香,讓他再也忍不住,終于放聲大哭起來。
中指
從前彭蛟的身手很好,一人能對付五六個,后來不行了,挨了一刀,正砍在右邊手背,筋脈盡斷。醫(yī)好了,手還是廢了,一根中指老立著。
一天,他正在家,岳子虛來了,告訴他雷平死了。
“死得好?!迸眚哉f。
“你不去看看?”
“看什么,他就是死命當場,我也不看一眼?!?/p>
“倔?!痹雷犹撜f完起身。
彭蛟朝他揚了揚右手的中指。
快下雨了,是釣魚的天氣,也是中指酸疼的天氣,彭蛟走到窗前沖岳子虛喊,“狗日的?!?/p>
岳子虛走遠了,也許是假裝沒聽見。
“是不是真的?”彭蛟朝遠處喊。
沒應答。
他愣了一會,心說,不會吧,活得牛逼烘烘,說死就死?
彭蛟還是出門了,朝雷家走,還特意換了件白綢衫。雷家就在他家前邊兩個路口。他走得慢,邊走邊尋思。走過快活林,他停了,這是他跟雷平最近一次吵架的地方。多年了他們一直在吵,那次吵得最兇,話也說得最透。喝到第二瓶,他說話了,還是那個破話題,“雷子啊,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那刀是不是你砍的?!?/p>
“哥呀,都掏了多少回心窩子了,確實他媽的不是我!”
“兄弟呀,哥就想聽句真話?!?/p>
“哥呀,這就是真話。”
“你看啊,那天一共是八個,方剛、糞叉劉、岳子虛……你、我。方剛使棍,糞叉劉使叉,岳子虛使板磚……就咱倆使刀,對方也有兩把刀,可上來就讓方剛給放倒了……”
“哥呀,都會背了,說多少回了。那也不是我!”
“那是我自己個?兄弟呀,這么多年了,哥就想聽句實話?!?/p>
“哥呀,這就是實話。”
“你哪回也沒說實話?!?/p>
“喝酒!喝酒!”雷平不耐煩了,他老不耐煩。
彭蛟來氣了,雷平一不耐煩他就來氣。
“哥,你缺銀子就說話?!?/p>
“滾犢子!”
“哥,你老拿這說事,武二爺當年斷了臂膀,方臘就不擒了?”
“日!”彭蛟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就要和雷平動手。雷平坐著沒動,說,“哥,你多少年不練了,還行不行???”
“少廢話。”
雷平站起來,也背過一只手。
還真是不行,人家雷平只用七分力,讓過十多招,他還是占不了先機。最后,雷平出手了,只一拳就把他打橫了。彭蛟不服,又上。雷平再次出手,他又是一個趔趄。再上!一來二去,雷平的酒氣沖頂,野性大發(fā),連用八招,把他打得滿地打滾,捂著軟肋,疼得直吸涼氣。雷平過去扶他,他眼淚刷地就流出來了。丟人啊。
雷平嘆口氣說,“哥呀,不混好啊,多睡多少個好覺啊?!?/p>
大陰天的,地潮。雷平伸手拉彭蛟,彭蛟一使勁,雷平也坐地上了,雷平有點惱火。
這工夫,馬仔來了,爬地上給雷平耳語,雷平讓馬仔留下,把賬結(jié)了,把彭蛟送家去。
彭蛟說,“滾犢子!”
雷平說,“倔?!?/p>
這么說,那就是最后一回了。
彭蛟想到這,心里頭一驚,冷汗就出來了。雷平那天話太狠,句句都戳心窩子,這些年,多少老炮都掛了,方剛,糞叉劉……呀!他雷平會不會是真死了?
彭蛟手廢了,腳還行,還用了點輕功。剛過路口,他就看見靈堂,他心里咯噔一下子。
雷平是真死了,躺在山溝里,整整死了一天一宿才給尋到,抬回家。此刻他就停在床板上,直挺挺,比彭蛟的中指還挺。他的身上頭上都蒙著白布,一動不動。雷平活著風光,死了排場也不小,彭蛟幾次加塞不成,只好站到最后,不一會,后邊又跟了一溜,他心說,唉,有球用。
隊排得無聊,雨也沒下,倒出太陽了。彭蛟想起一個事,剛才,就在第一個路口,他撞上了一個卦師,卦師說,啊呀,老弟你面色烏青,恐有血光之災啊!
彭蛟說,滾犢子。
卦師說,不扒瞎。
彭蛟說,別走啊。
他最恨算卦的。多年前他就算過一卦,卦曰:諸事皆宜。他就沐浴更衣,揉背捏腳逛窯子,然后就提著片刀去砍人了??墒莿偟桨肼肪拖掠?,城外的空地下成了泥塘,沒辦法,下刀子也得打,就像一群豬玀。天還黑了,黑得跟晚上似的,就在那個其實是白天的晚上,彭蛟右手廢了。
所以彭蛟恨算卦的,他伸出右手,比了卦師一下。
算卦的說,“啊呀,朋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那只右手,是要惹禍的!”
彭蛟想著,心里頭就起急,他要趕回去砸算卦的攤,去晚了,可能就跑了。他往前看,隊伍還老長。
無聊,只好接著想,又回到卦攤上,他記得雷平也算過一卦,卦曰:富貴吉祥,必成大器。雷平老說這卦準。準個球!人都躺那了,成啥?想著,他又朝雷平看,挺得更直了,他一陣難受,心說,雷平啊,還有方剛,糞叉,你們都混得挺好,你們的院子都大,狗也兇,你們的女人都年輕、漂亮,可你們都死了啊。你們活著時候,凈跟你們打架了,有事沒事就沖你們伸右手,一伸就是多少年……以后跟誰伸去啊?
這么想著,到他了,剛好情感也到位了,他走過去,跟雷寡婦們一一握手,然后就站在雷平跟前,伸出右手。他趴雷平耳朵邊上,想跟他說,兄弟呀,哥不對,哥不該老拿這說事,你說不是你,那就不是,哥信??墒牵榫w太有了,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張嘴就哭出聲了,沒法,他就先收起右手,緩會再說。
好點了,他剛舉起右手,我去,情緒又來了,他再收起來,深吸一口長氣。也不知道是咋了,好幾次,只要那根中指和雷平出現(xiàn)在一個畫面,那句話就卡嗓子眼上了,出不來,也咽不下去。不行,還得說,他跟自己較勁,那根中指在雷平跟前上躥下跳的。
排隊的都驚了,不知道他要干啥,后來連雷寡婦們都不哭了,傻杵著一大排。有人過來了,走前頭的一身黑,小寸頭,彭蛟認出是那天在快活林給雷平送信的馬仔,死活都得送彭蛟回家,彭蛟耍半宿,他就蹲了半宿。彭蛟還想跟他點個頭呢,他怎么就飛起一腳把彭蛟踹倒了,緊接著好多一身黑就圍上來。彭蛟打著滾,想說點兒什么,可沒人聽,他只好繼續(xù)打滾,滾著滾著,他有點穿越了,好像又回到了當年的那場大雨,就在這時候,他感到右手一陣疼痛,鉆心地疼,如同當年一般。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