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杜羅維科娃 鄧如冰
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簡稱IWP)是一個蜚聲全球的國際文學交流項目,它的創(chuàng)辦人聶華苓和保羅·安格爾夫婦曾因為創(chuàng)辦和運營該項目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提名。1967年以來,已有來自15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1400多名作家到愛荷華大學交流學習,中國大陸作家的加入開始于1979年中美建交之后,40年來的訪問人數(shù)已達60余名。IWP是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交匯的重要舞臺。本文是關于IWP與中國作家之關系的對話。
采訪者:鄧如冰,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
受訪者:娜塔莎·杜羅維科娃,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IWP)高級編輯,副教授
翻譯/整理人:黃文君
時間:2018年7月16日
地點:北京
鄧如冰:您在IWP工作多長時間了?什么時候去那里的?主要在IWP負責哪一方面的工作呢?
娜塔莎:我是在2001年“9·11事件”前幾周就職的——這是個非常動蕩的時期。那時是早秋,許多作家剛剛到達美國,但是恐怖分子對世界貿易中心的襲擊改變了一切。此時,國際寫作計劃也處在一種類似“重啟”的狀態(tài)。20世紀90年代晚期,項目面臨嚴重危機,但是克里斯托弗·梅里爾(Christopher Merrill)2000年的走馬上任給國際寫作計劃的命運帶來了轉機——這預示著該項目危機終結,未來可期。我受雇于他擔任主任的第二年,是項目穩(wěn)定下來的受益者。當時項目只有幾名工作人員,包括梅里爾、一名項目協(xié)調員、一名秘書和一名高級顧問。我被招來開展一些新的業(yè)務:包括建立項目網站和創(chuàng)辦在線期刊??死锼雇懈ズ臀疫€恢復了“今日世界文學”的本科生授課工作,最終我們還承擔了IWP“翻譯工作坊”的授課工作(2001年葛浩文曾擔任客座教授)。
鄧如冰:您所指的“危機”是什么?1994年—2000年之間,沒有中國作家訪問IWP,是不是也是因為您所說的“危機”導致的?
娜塔莎: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從IWP的主任職位退休之后,聶華苓繼任主任一職,負責主持該項目。但是1991年保羅去世之后,她也退出項目并且退休了。接下來的幾年,項目主任更換了好幾次之后才最終定下來。眾所周知,聶華苓是IWP和中國作家之間的橋梁,而她的缺席幾乎就等同于關閉了中國作家通往IWP的大門。
鄧如冰:從2001年開始,中國作家重返IWP項目,這是因為克里斯托弗的努力還是因為聶華苓的回歸?
娜塔莎:兩者都有。事實上,華苓喜歡講述這樣一個故事:1999年,當IWP幾乎要被關掉的時候,她和時任愛荷華大學教研副校長的大衛(wèi)·斯科頓(后來成為了愛荷華大學的校長)在出差途中,極力爭辯這個項目不應該被砍掉。總之,我們當時就是在大衛(wèi)·斯科頓的幫助下,從學校的一個部門劃撥到了另一個部門,受到一個非常欣賞華苓的領導(他也富有許多其他才能)的管轄。因此華苓回歸,成為IWP的顧問也是自然而然的。
鄧如冰:您曾經和聶華苓共事過嗎?您對她印象如何?
娜塔莎:我和華苓有過多年非常密切的合作,而且我們的親密關系一直持續(xù)到了現(xiàn)在。事實上,就在我此次來中國的前兩天,我還去拜訪了她。如果我有時間,每周都會開車帶她去兜兜風,她住在山上的一棟很漂亮的房子里,已經不能開車了。從個人情感上來說,我非常喜歡她,她和我的父親同年同月生。我父親退休前是一位斯拉夫語教授,他對中國現(xiàn)代史有一定了解。我父親來看我的時候,我就會請他和華苓一起吃飯:可以說,聶華苓就像我的家人一樣。我在愛荷華工作的第一年,就拿著錄音機、筆記本和需要簽字的授權書去找聶華苓,想讓她口述自己和IWP的歷史,我們的第一次談話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她想休息為止。第二天,為了我們的訪談,她專門找出了自己IWP歲月的厚厚影集,之后又發(fā)消息說她想稍稍暫停一下口述歷史項目。兩年之后,她的回憶錄《三生影像》就誕生了。
鄧如冰:作為核心成員,您可以簡要介紹一下IWP的宗旨嗎?
娜塔莎:關于IWP的使命,我想引用一下官方的表述:“IWP的使命是為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提供必要的條件,包括實體的和想象的空間,幫助他們在跨文化背景下共同從事創(chuàng)意工作并進行合作,以促進作家之間的相互理解。我們的使命是表達自由且具有包容性的價值,相信創(chuàng)意有力量塑造世界。我們鼓勵跨文化對話,同時對事業(yè)處于不同階段的作家提供支持?!?/p>
鄧如冰:您認為IWP的宗旨是如何在中國作家身上得以體現(xiàn)的?
娜塔莎:盡管保羅在創(chuàng)辦IWP之前已經多次在洛克菲勒基金的贊助下訪問中國,但是華苓在項目伊始就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考慮到被她稱為“三生三世”(即中國大陸、中國臺灣和美國)的人生經歷,她對于中國的傾向性已經十分明顯。中美建交之后,華苓就敏銳地洞察到這個項目可以為彼此隔絕三十年的作家提供一個重要的文學交流舞臺。1979年的秋天見證了體現(xiàn)當時乃至今天項目精神的一個標志性事件:二十多位來自中國大陸、中國臺灣、中國香港和離散美國的中國作家聚集一堂,共度“中國周末”。當中美之間的大門打開的時候,安格爾尤其想要邀請的是那些杰出的年長作家——蕭乾,丁玲,王蒙,艾青等人——既是給他們一個分享個人體驗的機會,也便于將他們介紹給愛荷華大學以外的、對于中國大陸作家非常好奇的美國文學界。我們有一張?zhí)K珊·桑塔格凝視將近80歲的丁玲的照片。在20世紀70年代晚期和80年代初期,中國大陸和中國臺灣的同代作家可以在愛荷華交流。
鄧如冰:保羅·安格爾在他的文章當中介紹過,如果他邀請了一位東德的作家,也會邀請一位西德的作家,這些作家之間由此發(fā)生了許多感人的故事。無獨有偶,我們可以看到來自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作家一起被邀請到IWP?,F(xiàn)在的IWP是否還會考慮這些因素?
娜塔莎:我們希望作家的來源盡可能多元。因此,相較于一個專業(yè)的項目來說,我們更加遵循多樣化或者是互補性的原則。如果我們?yōu)橐晃灰陨械淖骷疑暾埖搅藫芸睿覀円苍S會希望再邀請一位可能會與他進行深入、高質量對話的作家,但是我們并不會故意給作家配對。你其實可以通過我接下來介紹的贊助來源結構了解到,這種特意的安排是很難實現(xiàn)的。即便這樣,我們還是會通過一些特別的雙邊項目,比如說“寫作夏令營”等,讓美國和土耳其的學生共聚一堂。
鄧如冰:我觀察了從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之間受邀作家的國別情況,似乎東歐作家比世界其他地區(qū)的作家更加受到青睞:這有什么原因嗎?IWP現(xiàn)在仍然會更加關注東歐作家嗎?
娜塔莎:首先,對于這個數(shù)據(jù)的印象可能是有一定偏差的:在一個特定的年份,比如說1981年,你也許能夠找到兩名波蘭作家和一名匈牙利作家,但是也有可能有兩位印度作家,兩位大陸作家,兩位希臘作家被邀請。也許有一些作家,比如說來自于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作家,會受到更多的媒體關注,但是實際上這樣的例子是被過度放大了。毫無疑問保羅·安格爾是一位非常高明的管理者,他提出了創(chuàng)造一個“作家聯(lián)合國”的想法,因為這非常具有宣傳價值。但是我認為,他從內心里只對好作家有興趣,但是在公共場合,“用文學締造世界和平”的說辭,毫無疑問是更加吸引人的。
鄧如冰:有人認為IWP的創(chuàng)立具有冷戰(zhàn)背景,您是否同意這一看法?
娜塔莎:等到兩三代作家被邀請入駐之后,就有學者開始研究IWP以及其他愛荷華大學寫作項目的歷史,因為現(xiàn)在無論在美國還是世界其他地區(qū),創(chuàng)意寫作都是一門極受歡迎的學科。2011年,有一位名為馬克·邁格爾(Mark McGurl)的學者寫過一本書叫作《項目時代:戰(zhàn)后文學和創(chuàng)意寫作的崛起》 (The Program Era: the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在書中他論證了二戰(zhàn)后的美國文學受到了創(chuàng)意文學寫作碩士的深刻影響,此書讓創(chuàng)意寫作這門新型學科的運作機制受到廣泛關注。受到這本書的影響,許多學者開始對類似IWP的項目進行相似的背景研究,有的學者發(fā)出了IWP只是一個冷戰(zhàn)產物的論調,我對此感到非常憤怒,因為這樣的研究一點也不嚴謹。的確,冷戰(zhàn)對于IWP的創(chuàng)立有一定影響,但是把它整個打包成冷戰(zhàn)產物,簡直就是胡說八道。另外一種說法是,很長一段時間,全世界的文學話語都在某種程度上屬于一種第一/第二/第三世界的框架之內。如果你去翻閱檔案資料,或者與那時愛荷華的居民交流,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許多國際學生在上世紀50年代晚期和60年代早期就來到了愛荷華“作家工作坊”(這個項目是安格爾1941年就已經創(chuàng)辦的)學習,要么是因為安格爾積極的招生工作,要么是受到項目本身名氣的吸引。到了1967年,IWP正式啟動的時候,安格爾和聶華苓已成為夫婦和合作伙伴——他們都想打造一個獨特的空間,并不旨在提供學位(之前的“作家工作坊”提供),而僅僅只是提供寫作所需的時間、基本舒適的環(huán)境、一群同事和半專業(yè)的翻譯,并可以大致感受一下美國的非都市生活。愛荷華大學本身就是國際文學和美國本土文學交流的地帶。所以現(xiàn)在對IWP的冷戰(zhàn)背景問題有一些學術爭鳴,但是我和克里斯托弗絕對都是持堅決反對的態(tài)度。有的學者發(fā)表了一些沒有經過推敲的研究,但是一旦得以出版,就會成為其他人的研究資料來源,讓錯誤的影響持續(xù)下去,直到有人對錯誤發(fā)起新一輪的挑戰(zhàn)。
鄧如冰:美國國務院是IWP的主要資助者之一,它是否參與IWP的項目規(guī)劃和具體工作?
娜塔莎:在保羅還在擔任“作家工作坊”負責人的時候,他就已經有實施國際作家寫作計劃的想法了。事實上,保羅當時是在到處尋找能夠找到的經費來源,當時國務院的個別官員對于他這個項目是有興趣的,但是他們起初的參與是完全非正式的。我不認為存在一個正式的協(xié)議。美國國務院下屬的富布萊特基金會從1946年就開始把一大批學者和作家邀請到美國,它也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甚至更早的時候資助過一些國際作家參加“作家工作坊”。在20世紀90年代晚期,美國公共外交的主要資助者美國新聞署(USIA)被撤銷了。在那個時候IWP開始從美國國務院申請經費,美國教育和文化事務局(ECA)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零星資助過一些作家,并且從那時起成為實質性的資助者。但是經費的批準與否完全不可預測,我們每年都要提出申請并等待國會批準預算,完全沒有什么板上釘釘?shù)氖虑椤?/p>
鄧如冰:在具體的工作當中,美國國務院會提什么建議嗎?
娜塔莎:美國國務院資助了IWP中一半的作家,另外一半作家的資助來源是海外的藝術機構或者私人捐款。所以他們只對于50%的入選作家有一定發(fā)言權;此外,這些年他們也資助了其他的項目,比如說“青年作家寫作營”、美國作家參與的海外閱讀之旅、遠程學習和慕課課程等等。從2000年以來,美國國務院可能只資助過一到兩個中國作家?;镜馁Y助流程是這樣的:美國國會批準美國教育和文化事務局當年的資助人數(shù),教育和文化事務局再告知我們可以資助15個左右的作家,然后就可以通過美國駐世界各地的使館進行項目申請或者發(fā)送邀請了,所以通常來說,這種邀請是由使館(歷史上也曾經通過富布萊特基金會辦公室)發(fā)出的。到了四月申請截止的時候,我們會認真閱讀駐各國使館收集到的好幾百份申請并打分,最后挑選出20人(包括遞補者),把作家按照七個地區(qū)分類——東南亞三至四人,歐洲三人,撒哈拉以南非洲三至四人,美洲三至四人,等等。這種地區(qū)的分配是非常均勻的,這也是國務院唯一關心的事情。所以說,整個申請流程一開始就是按照區(qū)域對作家進行分類,根據(jù)“地緣政治板塊”對每份申請進行考量。首先要考慮的就是作品的文學質量(我們事實上非常注意非英語寫作樣本的翻譯質量),其次是考慮一些更加普遍的要素:例如類別(詩歌,散文,劇本等等),性別,年齡,其他的專長(如電影制作、戲劇技巧)等。我們會就作家的資料展開討論,再把次要的因素納入考量范圍,在每一個地區(qū)提名兩位最好的作家,再預留一到兩人作為備選。然后我們會把名單送到教育和文化事務局,附上選擇這些作家的理由,并且具體指出他們的文學造詣在整體考量中占多大分量。我們考量的標準中,大約80%取決于文學造詣,20%取決于這位作家是否可以很好地融入整個群體。有的時候我們會多邀請一些詩人、女作家或者青年作家——目標就是讓整體保持富有平衡的多樣性。那時我們通常已經知道哪些作家會得到新加坡、日本或者德國的國家藝術基金支持,以及誰會得到安格爾基金等私人基金的支持。
鄧如冰:是不是除了國務院提名的一半作家之外,剩下50%的作家就是由IWP來自主選擇了?
娜塔莎:挑選機制還是比較復雜的。比如,通過多年的合作,創(chuàng)意新西蘭、中國香港何鴻毅家族基金、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都很了解我們項目的特點,通常其推薦的兩名優(yōu)秀候選人,我們一般都會接受。過去韓國的文學翻譯所每年秋天都為我們選送兩名作家,但是今年(2018年)又取消了。我們也可以使用別的贊助自己來挑選候選人,日本作家過去是由日本基金會贊助和愛荷華大學的亞洲研究系推薦的,而接受私人贊助的中國作家過去基本上由聶華苓親自挑選,現(xiàn)在則依靠一個她組建的委員會提名,由“中國安格爾基金”提供資助。而國際安格爾基金資助的對象則由克里斯托弗挑選,他會征求項目員工的意見。他到處游歷,認識了不少人,經??梢杂鲆姾线m的作家。我們力圖做到具有前瞻性,這種情況的作家越來越多。
鄧如冰:美國國務院給過中國作家什么支持嗎?
娜塔莎:我沒有研究過2000年之前的檔案,所以對于這之前的歷史不能妄下論斷。但是2000年以來,據(jù)我所知,教育和文化事務局只贊助過兩名作者。大部分中國大陸作家的資助經費來源都是非官方的:首先,是通過不同的私人贊助(尤其感謝華苓的募款活動),但是也有來自于愛荷華大學弗里曼基金會的資助。
鄧如冰:克里斯托弗在擔任IWP主任的十幾年間,是繼承了聶華苓的傳統(tǒng),還是采取了一些新的舉措?他們在管理IWP上的連貫性或者不同點體現(xiàn)在哪里呢?
娜塔莎:他們之間肯定是沒有繼承這回事的。聶華苓離任后的十年間,這個項目的性質已經和之前完全不同了。后來是愛荷華大學的教研副校長大衛(wèi)·斯科頓和之后上任的克里斯托弗·梅里爾出面,她才得以重返IWP。我也問過聶華苓這些年她都做了什么,我不是很清楚她到底是否參與了IWP的工作,她說過她那時在為安格爾悲悼。但是那時她寫了很多作品,大部分是英文,她的回憶錄也可以讓你對此有更多的了解。
鄧如冰:您和中國作家有交往嗎?您對哪些中國作家印象最深?
娜塔莎:我和中國作家之間有語言障礙,無論是對我來說還是對中國作家來說都是如此,這也是為什么西川能夠脫穎而出,和我們有很多交流的原因。多年來,我們和西川的交流都非常輕松,也有一些譯者很投入地翻譯他那些出色的散文和詩歌。和導演、劇作家婁燁的交流也非常輕松和具有價值。盡管這樣,即便我們很多時候與一些中國作家的交流只能依靠翻譯和有限的譯文,例如蘇童,李銳,余華,畢飛宇,遲子建,阿來,池莉……更不用說莫言,我們也能知道這些來訪的中國作家是多么杰出。相比之下,中國香港和中國臺灣作家董啟章、陳黎之所以入選,他們的語言優(yōu)勢是不可忽視的。
鄧如冰:是的,西川的英語非常好?,F(xiàn)在越來越多的中國作家能說英語了,相信IWP會與中國作家有更多的交集。最后一個問題,你認為IWP會邀請更多的中國作家嗎?
娜塔莎:“中國安格爾基金”的運行可以有效地確保中國作家受邀——并且由安格爾夫人和克里斯托弗·梅里爾所任命的評審委員將會確保這一工作越做越好。湖北很快就要創(chuàng)辦一個全新的“聶華苓安格爾文學中心”,我們很期待得到文學中心所設立的文學批評獎學金的贊助,當然我們也希望何鴻毅家族基金等繼續(xù)向我們推薦候選人,把當代華語文學寫作之窗開得更大。
鄧如冰:非常感謝。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