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元凱
(1.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上海 200433; 2. 福建藝術職業(yè)學院思政部, 福建福州 350100)
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指出:“在人類思想史上,沒有一種思想理論像馬克思主義那樣對人類產生了如此廣泛而深刻的影響?!盵1]正義作為人類社會的終極價值追求,同樣是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重要課題,貫穿馬克思主義理論發(fā)展沿革的全過程。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領域,馬克思的正義思想研究一直具有爭議,演化出“馬克思有無正義思想”“馬克思正義思想的理論特質為何”“馬克思是否是道德主義者”等一系列問題。著名的“塔克—伍德命題”從馬克思文本中與正義相關的表述認為馬克思沒有獨立的正義思想,進而指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與責難并非基于正義,正義與道德都是被馬克思所否定的并批評的“虛假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特質是其科學性,而非價值性,不應把作為社會意識的正義觀作為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對象。以G·胡薩米為代表的學者則堅持認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主要是從道德上而不是從法律與制度上進行。從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可以看出,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習慣于從單一視角解讀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他們或是將馬克思主義關于正義的論述視為一種基于特定生產關系下的事實陳述,無視馬克思正義思想中的規(guī)范性維度與實踐理性,從而得出馬克思是“反道德主義者”的結論;或是將馬克思關于正義的主張與批判視歸入純粹倫理學范疇,從而得出馬克思是“純粹道德主義者”的結論。究其原因,主要是人們沒有從總體性原則上把握馬克思正義思想的理論特質,在分析視角上存在一元化與絕對化,忽視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科學性與價值性相統(tǒng)一的特點,以至于對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進行了誤讀。對馬克思、恩格斯文本中關于正義問題的闡述進行梳理,對文本提到的“正義”進行必要的劃分,并結合科學實踐論與唯物史觀立場,可以呈現(xiàn)馬克思主義一以貫之的、穩(wěn)定的正義立場。
美國著名法理學家博登海默認為:“在先后不同的人那里,正義被賦予的內涵并非全然相同?!盵2]在西方思想發(fā)展史上,正義問題在不同的歷史發(fā)展階段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樣態(tài),在古希臘思想先驅那里,正義屬于道德哲學范疇,是關乎個人德性的重要標準。在現(xiàn)代西方政治哲學家眼中,正義是制度的首要準則,是社會運行管理的重要依據。德性正義在古希臘哲學中得以完整體現(xiàn),制度正義論則在啟蒙運動之后逐漸得以顯現(xiàn)并構建了當代西方世界正義論的主導話語體系。因此,對正義的考量幾乎都是圍繞德性與制度兩個維度展開,且形成相互對立、彼此批判的兩大學術陣營。對正義的不同研究視角也導致西方學者們在馬克思正義問題上產生截然不同的觀點。那些認為馬克思是非道德主義者的人士以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法權(制度正義)的相關論述為依據,得出馬克思的正義思想是具有描述性而非規(guī)范性,是事實陳述而非價值陳述,并認為馬克思并沒有否認資本主義制度的正義性。那些認為馬克思是道德主義者的學者則堅信馬克思正義思想的道德社會學本質,將正義與道德視為非意識形態(tài)上層建筑,架空了馬克思所處的特定歷史階段以及這種歷史視角下社會經濟關系。可見,在西方學者的思辨體系當中,德性正義與制度正義是高度互斥的兩個概念,他們無法形成合題,也無法在某種理論前提下形成正義理論的兩個維度。
與西方學界將德性正義與制度正義相對立的方法論不同,馬克思恩格斯始終沒有將正義一元化,限定在道德哲學或者政治哲學單一視閾下。從文本中關于正義、公正等問題的論述可以看出,馬克思、恩格斯的正義思想具有多元維度,既涵蓋了對資本主義世界的道德鞭撻,也沒有摒棄現(xiàn)實資本主義社會的法權與制度的特殊形態(tài),充分體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歷史性與現(xiàn)實性相統(tǒng)一、一般性與特殊性相統(tǒng)一、客觀性與主觀選擇性相統(tǒng)一的特點。對此,必須從“不完整”的文本中找尋馬克思恩格斯關于制度正義與德性正義兩種視角、兩個維度的相關論述及其背后的思想實質。
在制度與法權層面,馬克思堅持從資本主義內在的法權結構審視正義在特定社會形態(tài)下的特殊性與現(xiàn)實性。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正義作為一種典型的社會意識,應由社會存在所決定。還原到現(xiàn)實社會當中,由具體的物質生產方式所決定,同社會生產力、生產關系高度相關。由于生產方式是一定社會條件下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相結合、相統(tǒng)一的具體形式,因此,特定社會形態(tài)下的正義與生產方式的具體要求相一致。恩格斯曾指出:“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他們是在既定的、制約著他們的環(huán)境中,是在現(xiàn)有的現(xiàn)實關系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造的,在這些現(xiàn)實關系中,經濟關系不管受到其他關系——政治的和意識形態(tài)的多大影響,歸根到底還是具有決定意義的。”[3]在《資本論》第三卷中,馬克思也曾指出:“只要與生產方式相適應,相一致,就是正義的;只要與生產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義的。”[4]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進一步論述了分配正義思想,他指出:“什么是 ‘公平的’ 分配呢? 難道資產者不是斷言今天的分配是‘公平的’ 嗎? 難道它事實上不是在現(xiàn)今的生產方式基礎上唯一‘公平的’分配嗎?”[5]也就是說,馬克思將“能否與生產方式相適應”作為衡量社會公正的主要標準??梢?,馬克思確實曾經在法權正義層面確證了資本主義社會具有一定程度的正義性,這也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剝離馬克思主義體系中的“道德主義”的重要證據。然而,最令人困惑的是,若是承認了這一點,則無產階級的革命與反抗就缺乏了必要的學理依據與正當性。要破解這個問題,就必須從馬克思關于正義的兩種形式入手,實現(xiàn)制度正義與德性正義的學理銜接。
雖然可以說公平正義一直是人類普遍追求的關于人際關系和社會秩序的合理狀態(tài), 是應得與所得的合理關系的一種期盼, 是個人的權利和義務的合理配置, 但由于 “權利決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fā)展”[6]。所以,人們對正義的渴望,關于正義的各種觀念,也不能超越特定社會的經濟結構,進一步講,不能超越依托于這種經濟結構所存在的法權關系與制度規(guī)定。那么,通過形式邏輯很容易作出這樣的演繹:“資本主義社會脫胎于特定的社會經濟關系”——“與經濟關系相適應即為正義”——“資本主義社會是正義的”。那么,這是否說明了馬克思的確否定道德,或是說,馬克思將道德作為與正義無關的非意識形態(tài),置于其歷史辯證法科學體系之外呢?答案是否定的。事實上,馬克思系統(tǒng)區(qū)分了正義與正義觀兩個概念,在他看來,正義具有特定的歷史性、現(xiàn)實性特征,它依托于現(xiàn)實社會形態(tài)的經濟結構,經濟關系及其所決定的一切法權結構與制度體系,是一種具有自在性與歷史流變性的社會意識。從這個角度來講,正義是一種以普遍觀念形式表征的社會存在。與之相對應,正義觀則依賴于特定的階級意識,具有顯著的階級差異性,并且在個體的感性實踐過程中不斷表現(xiàn)為個體與現(xiàn)存社會觀念、法權觀念相對抗或相統(tǒng)一。具體而言,正義觀是個體道德實踐的產物,屬于感性實踐論范疇。它具體表現(xiàn)為人的實踐過程中為自己立法,在實踐中不斷沖破現(xiàn)存法權觀念與社會制度的束縛,追求人類社會必然王國的歷史合力。要實現(xiàn)對現(xiàn)存法權觀念的變革,就必然在現(xiàn)存的法權觀念(內在法權)之外,構建一個超越現(xiàn)實的、具有一般性與普遍性的外在法權視角。在馬克思看來,這種外在法權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客觀規(guī)律與終極目標所決定的。具有特定階級性的正義觀不論如何運動,在特定社會形態(tài)下,其最終旨歸必然是受到現(xiàn)實社會經濟關系的制約。恩格斯曾經在其晚年經典理論“歷史合力論”進一步論述了歷史合力結果的“不確定性”,以此確證了人的主體選擇性與歷史客觀性之間的對立與統(tǒng)一。
馬克思的一生從未停止對資本主義社會、資本邏輯以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鞭撻與譴責。如果單從文本考據來看,這種鞭撻、批判、譴責看似出于純粹的人本主義視角,是一種基于元倫理學意義的道德批判。從這個意義出發(fā),不少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將馬克思視為純粹的道德主義與人道主義者,“認為馬克思主義中最核心的東西是人道主義, 最能引起后世學人重視的不是他對資本主義的科學分析, 而是他基于人的異化理論的對資本主義不公正現(xiàn)實的批判?!盵7]這些批判精神成為當今社會批判理論的人道主義源泉。然而,對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進行總體性挖掘,就會發(fā)現(xiàn),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的道德視角與價值視角并沒有脫離馬克思關于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科學判斷,在辯證邏輯層面,也同樣沒有與他所論述的制度正義思想產生顯著沖突。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既有對資本主義制度下所謂自由、平等、公正內在虛偽性與欺騙性的嘲諷,也有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形成的異化現(xiàn)象的猛烈抨擊;還包含了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再生產所帶來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對外掠奪等空間非正義現(xiàn)象的譴責與憤慨。與此同時,馬克思也表達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全球化擴展具有歷史必然性與進步性,并對資本主義相比于之前社會形態(tài)的公平性與正義性進行了論證。而這也構成了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特有的邏輯結構。與此同時,也有不少西方學者認為馬克思拒絕“道德說教”,將道德作為“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予以摒棄,這就從反面造就了一個“非道德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要解讀馬克思主義關于德性正義論述中彼此“相?!钡挠^點,就必須對馬克思德性正義中的“道德”闡釋進行分解與重構。根據凱·尼爾森的論述,馬克思關于德性正義論述中提及的“道德”包含了兩層含義,即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或者說作為道德社會學視角的道德,以及元倫理學視角下的“道德”。文本中馬克思對于道德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實際上應當指認為馬克思在道德領域的辯證論,即既認同道德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又同時承認非意識形態(tài)道德的存在;后者是前者生發(fā)的實踐基礎與現(xiàn)實依據,前者是后者在特定條件下的特殊形態(tài)。兩者是一般與特殊的、抽象與現(xiàn)實的關系,不存在絕對的矛盾與對立。對于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其是由資本主義經濟關系決定,其正義性取決于其是否符合資本主義經濟關系與經濟結構。這種正義性已經在制度正義那里得以顯現(xiàn),無須論證,而過多的道德說教也不過是資本主義法權觀念的再現(xiàn)與加固,只要在資本主義社會內部法權視角統(tǒng)攝之下,任何屬于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說教都缺乏道德倫理學意義,是“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故而不在馬克思道德正義研究之列。作為非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則超越了資本主義經濟結構,是具有元倫理學意義的道德立場。馬克思指出:“首先要研究人的一般本性,然后要研究在每個時代歷史地發(fā)生了變化的人的本性。”[8]恩格斯說:“共產主義不僅不同人的本性、理智、良心相矛盾,而且也不是脫離現(xiàn)實的、只是由幻想產生的理論。”[9]這里所說的人的“人的一般本性”指涉為倫理學意義上的一般意義的道德,變化的人的本性則是引入歷史辯證論之后的具有社會屬性的道德。此外,“卑劣” “騙子”“劫掠”“歷史禍害”“強盜”等一些具有明顯道德倫理學色彩的詞也經常出現(xiàn)在馬克思對資本家與資本主義社會的譴責當中。以上這些道德規(guī)范并不隸屬于某個特定的社會形態(tài),也不為哪個階級所特有。它們既可以是社會主義的道德標準,也可以是資本主義的道德標準;既可以是屬于統(tǒng)治階級的道德標準,也可以是被統(tǒng)治階級的道德標準。故而,馬克思主義所闡述的正義具有一般性與特殊性相統(tǒng)一的特征。唯物主義視角下的歷史辯證法告訴我們:“‘公正’這種觀念性的東西的歷史變化與物質社會的歷史變化相一致,不同社會條件下的正義原則雖各不相同但卻絕非彼此隔絕和互不相干,而是同一道義規(guī)范在社會演變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歷史差異”[10],以及同一道義規(guī)范在同一社會形態(tài)下表現(xiàn)出的階級差異。
制度維度與道德維度作為西方世界關于正義問題的基本研究視角,是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兩個基本維度。可見,正義的兩個維度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完成了某種調和,使得二者能夠在彼此的領域中孤立存在。然而,這種調和只是在不考慮其他因素的情況下,將制度正義與道德正義進行簡單二分法處理,即實現(xiàn)制度正義與道德正義在馬克思那里處于平行并列的狀態(tài),兩者分別作為馬克思主義社會哲學與道德哲學關于正義的理論依據,互不干擾,既不能互相證實、亦不能彼此證偽。這種做法無疑割裂了馬克思主義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之間的紐帶,使馬克思主義在不同學科領域呈現(xiàn)不同面貌。與此同時,在制度與道德雙維度視角下審視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依然會出現(xiàn)形式邏輯意義上的“悖論”,即從馬克思關于制度正義與道德正義兩個視角分別出發(fā),會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在制度正義層面,“合乎生產方式=合乎正義”,由于“資本主義制度必然合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那么便會得出“資本主義制度合乎正義”。在道德正義層面,資本主義生產又具有倫理學意義上的非道德性,即“資本主義不合乎道德——道德合乎正義——資本主義不合乎正義”。要解決這個內在邏輯矛盾,就必須從總體性意義上把握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并引入歷史辯證論與感性實踐論兩個維度。
在制度與道德雙視角下解讀的馬克思主義正義論存在相互割裂,作為制度與法權的正義和作為道德層面的正義分別代表馬克思文本中的不同語境,且彼此沒有交集,無法相互論證。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必須依托于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武器——唯物史觀與實踐論,將不同時態(tài)下的正義用歷史辯證法進行串聯(lián),同時將人的主體實踐活動作為調和正義的應然與實然、價值范疇與科學范疇之間對立的基本立足點。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正義作為一種具有正當性、被普遍認可的社會意識,不是永恒不變的,而是由特定社會形態(tài)以及社會生產關系所決定的。正所謂“平等的觀念,無論以資產階級的形式出現(xiàn),還是以無產階級的形式出現(xiàn),本身都是一種歷史的產物,這一觀念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歷史條件,而這種歷史條件本身又以長期的以往的歷史為前提”[11]。“人們總是會從他們階級地位所依據的實際關系中——從他們進行生產和交換的經濟關系中,獲得自己的倫理觀念?!盵12]在不同歷史發(fā)展階段,人們受到不同類型經濟關系的影響,在感性實踐過程中所感知的作為正義的實體也不同,從而形成了對正義的理解不同,其所附著的制度、法權形態(tài)也不相同。在某些歷史條件下被認為是正義的觀念、現(xiàn)象、制度在其他歷史條件下則可能是非正義的。在共時態(tài)條件下,這種社會意識具有一定自在性與應然性,他歸根結底是由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所決定的,這充分體現(xiàn)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個基本的唯物史觀立場。
歷史視角下的正義不僅再次確證了制度正義對社會經濟關系的依附性,也同時指認了各個歷史時期作為觀念實體的正義的流變性。在歷史視角下,正義依托于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不斷演變,在長時態(tài)與共時態(tài)下呈現(xiàn)兩種不同表征。在某一特定社會形態(tài)下,正義同社會生產力、生產關系、生產方式高度相關。雖然它可能在特定階層意識中超越特定的法權觀念與道德理念,但這種超越法權觀念的正義理念卻無法在這個特定階段成為具有普遍性的社會意識。要調和個別歷史形態(tài)的正義與具有歷史流變性的正義之間在形式上的矛盾,就必須通過歷史辯證法構建出關于正義的長時態(tài)與共時態(tài)二維視角,將正義劃分為“高位階”與“低位階”兩種形態(tài)。所謂的“高位階”的正義主要是指“從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出發(fā),對國民經濟學批判來完成對各類先前正義原則的揚棄”[13],是“從過去生長起來的現(xiàn)實東西在未來時間中的繼續(xù)生長,因此是一種現(xiàn)實的可能性”[14]。同時,正義也是建立在歷史分析基礎上對過去歷史發(fā)展做出符合規(guī)律性的、又超越具體現(xiàn)實性的目標設定。要達到這個目標,還必須經歷一些必要的歷史發(fā)展階段。這種正義具有典型的歷史流變性特征,同時又具有相對性與絕對性相統(tǒng)一的特征,即將共產主義社會作為一種正義的完美形態(tài)而進行懸設,在這之前,任何社會的正義形態(tài)都是相對而言,并非永恒正義。而“低位階”的正義則是從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的某個特定歷史階段與社會形態(tài)出發(fā),表征為“與現(xiàn)實經濟關系和權利關系相聯(lián)系的評價標準”[15]。這種評價標準具有現(xiàn)實性的特征,是歷史視角下正義的實然形態(tài)。如果站在人類社會與社會化的人類視角,正義可以看作是人的全面解放與共產主義的實現(xiàn);而若是站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局部階段與個別社會形態(tài)的視角上,正義則根植于社會特有的生產關系與生產方式,表現(xiàn)為與特定生產方式相適應的社會準則與社會制度。
“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盵16]實踐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觀點,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區(qū)別于以往大陸理性主義哲學家的根本特質,同時,實踐論基礎上的唯物論也不同于經驗論那種將人的知性作為先驗的東西,一經確認就成為永恒真理,禁錮在認識論的藩籬。實踐作為人的感性活動,實踐的觀點是馬克思主義哲學首要的、基本的觀點。實踐作為人的生命存在方式, 以物質生產活動為基礎的實踐活動是人區(qū)別于自然界其他動物的類本質,也決定了人作為超越自然界一般存在物的種屬特征。由于人具有實踐的類本質,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與自然界發(fā)展規(guī)律相比更加復雜、多變,呈現(xiàn)出應然與實然相互交織,客觀性與主體選擇性遙相輝映的特點,這也決定了現(xiàn)實的人不能變成理性的奴隸,完全任由理性驅使?,F(xiàn)實的人既是歷史發(fā)展的結果,又是歷史發(fā)展的前提,既受到歷史規(guī)律驅使,又是推動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得以實現(xiàn)的助推者。馬克思所描繪的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并非單一的歷史決定論或經濟決定論,歷史的發(fā)展既是客觀規(guī)律決定,又受到人的主體實踐影響,并最終借由不同階級人們在實踐得以實現(xiàn)。恩格斯晚年在《致約·布洛赫》中指出:“歷史是這樣創(chuàng)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志的相互沖突中產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意志,又是由于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shù)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shù)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就產生出一個合力。”[17]由此引申出“歷史合力論”概念。進一步證實了人的主體實踐的作用以及歷史發(fā)展的主體選擇性。人們腦海中的正義觀念由于各自的思維、所處階級的立場不同,在同一社會形態(tài)會產生差異,這種正義觀作為特定的社會意識的反應,通過社會矛盾對立與階級斗爭的形式逐漸生產能夠推動社會發(fā)展運動的歷史合力。這種合力的方向可能是朝著歷史發(fā)展進步的一方,也可能是退步的一方,但隨著各種社會意識背后所代表的社會階級力量對比的不斷變化,必然會呈現(xiàn)與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相同的歷史合力。實踐視角下的正義觀承認不同利益群體對正義的不同訴求,正視現(xiàn)實社會正義觀的多元視角。但同時又預見了這種多元意識對抗的旨歸,預設了各種關于正義的觀念所形成的歷史合力的最終方向。由于馬克思晚年將所有精力投入到無產階級運動與斗爭當中,并沒有在文本敘述中完成其感性實踐論思想與歷史辯證法的合題,以至于一些學者在解讀馬克思的正義思想時,陷入歷史論與實踐論、應然正義與實然正義之間的矛盾當中,誤認為馬克思的正義思想存在前后矛盾。關于這一點,恩格斯在晚年通過歷史合力論的提出有效地彌合了馬克思正義思想在文本中的斷裂,呈現(xiàn)了一種基于實踐視角與歷史視角共同作用下的唯物史觀。
歷史與實踐視角的引入,清晰地呈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內在邏輯,能夠有效回應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誤識與曲解,在多個層面上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解蔽。第一,唯物史觀告訴我們,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法權體系與制度體系下的正義來源于具體社會的經濟關系,由社會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所決定,屬于社會存在的范疇,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正義性的闡述正是包含在這一范疇當中。道德層面的正義是人們腦海中關于正義的各種觀念的合集,它屬于社會意識的范疇,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道德控訴也屬于這一范疇。制度正義對道德正義具有統(tǒng)攝作用,是道德正義生成的先決條件。因此,一個社會的正義觀念永遠不可能超越這個社會特有的經濟關系與法權觀念。然而,道德正義作為社會意識范疇,并不是永遠與制度正義保持一致,它會對制度正義形成反作用。這就解釋了為什么馬克思在一方面對資本主義正義性表示肯定,另一方面又對資本主義的道德淪喪表示譴責。第二,制度正義不具有永恒性與絕對性,從歷史發(fā)展的縱向視角來看,不同社會形態(tài)有著不同的經濟關系,因而在制度正義方面有著不同表征。第三,道德正義作為社會意識的范疇,既有作為倫理學意義上的抽象的道德,也有根植于具體社會階級的道德。各種道德正義觀念在現(xiàn)實的人的具體實踐過程中完成自身的發(fā)展,成為了推動社會發(fā)展的建設性的或破壞性的力量。最終,不同人群的道德正義匯總在一起,形成關于正義的歷史合力,這種合力的方向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具有非均衡性,但從長時段來看,將與人類社會發(fā)展的自由王國相一致。第四,不論將馬克思視為道德主義者、非道德主義者還是反道德主義者,都缺乏對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進行總體性審視。從馬克思正義關于正義的只言片語中,很難把握其中的宏大敘事,也容易陷入制度正義與道德正義二維視角當中,從而呈現(xiàn)出一個被誤認的,“斷裂的”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
正義是人類社會永恒的價值追求,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原則。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理論邏輯與實質關乎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而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指導地位。一旦在正義的價值標準與制度準則方面背離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違背了基本社會主義倫理道德,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推進、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與文化建設便難以深入開展。 制度正義與道德正義二維視角無法完全揭示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理論邏輯,通過歷史辯證論與實踐論的引入,能夠彌補二維視角下的理論缺失,從而搭建了馬克思關于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以及對關于正義的社會意識發(fā)展演變的分析視角,厘清不同維度下正義的內在聯(lián)系與總體性邏輯。對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內在邏輯的澄明,能夠對馬克思主義是否兼容道德與正義的問題進行有力的理論回應。
注釋:
[1] 習近平:《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0頁。
[2] [美]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等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55頁。
[3][17]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88,592頁。
[4]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9頁。
[5][6]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2頁。
[7][15] 馬俊峰:《馬克思主義公正觀的基本向度及方法論原則》,《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6期。
[8]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04頁。
[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614頁。
[10][14] 王新生:《馬克思正義理論的四重辯護》,《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4期。
[11]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3頁。
[12][13] 孫 亮:《重審〈資本論〉中的“正義”概念——基于“事物化”與“物化”界劃的視角》,《學術月刊》2015年第3期。
[16]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