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會中
對洛克哲學中“觀念”的性質(zhì)存在著多種解讀。這些解讀意見大體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主張洛克的觀念都是純粹的感覺和影像,洛克是影像論者(imagist);一類是主張,除了感覺和影像,洛克的觀念還包括大量的理智性質(zhì)的觀念,在某種意義上,洛克也是理智論者(intellectualist);還有一類是主張洛克的觀念雖然實質(zhì)上包括感覺、影像、概念等多種性質(zhì)差別很大的類型,但洛克沒有意識到它們(尤其是感覺觀念和理智觀念)之間的區(qū)別,而是將它們籠統(tǒng)地混在一起。很明顯,在這三類主張中,認為洛克混淆了感覺觀念和理智觀念的觀點最終可以歸并到另外兩類觀點中。[1]因為持這種觀點的學者歸根到底或者主張洛克從主要傾向上是影像論者,或者主張洛克從主要傾向上是理智論者。
在觀念的性質(zhì)問題上,洛克到底是影像論者還是理智論者?[1]筆者在文中將這個問題簡稱為“洛克的觀念的影像論性質(zhì)問題”。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內(nèi)涵,筆者在另一篇文章中也有討論,參見徐會中,《洛克哲學中“觀念”的性質(zhì)問題》,《云南大學學報》,2020年第3 期,13—20 頁。本文將在分別梳理這兩種解讀立場的基礎上,嘗試提出解決該問題的思路。
在哲學史上,洛克主要被看作是一個影像論者。貝克萊和休謨把洛克哲學當作感覺論[2]一般來說,“感覺論”和“影像論”是兩個可以互換的概念。兩個概念所表示的理論都主張觀念是感覺或感覺影像。的經(jīng)驗論而予以發(fā)展。里德明確斷言洛克是一個感覺論者。萊布尼茨和康德都持有類似看法。在深受洛克影響的18世紀法國,洛克哲學幾乎是感覺論的代名詞。伏爾泰非常推崇洛克哲學,他把洛克和伽桑狄相等同,把洛克的經(jīng)驗論理解為感覺論。和伏爾泰一樣,作為洛克的追隨者,孔狄亞克也認為洛克是一個感覺論者。百科全書派的霍爾巴赫、艾爾維修的感覺論哲學體系均和洛克哲學關(guān)系密切。19世紀同樣流行把洛克解釋為一個感覺論者。按托馬斯·韋伯(Thomas E.Webb)的看法,維克多·卡森(Victor Cousin)和威廉·漢密爾頓(William Hamilton)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這種流行解釋。[3]Thomas E. Webb, the Intellectualism of Locke, London: 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7, pp. 1-19.
在當代,主張洛克是一個影像論者的典型代表無疑是邁克爾·艾爾斯(Michael Ayers)。要討論洛克的觀念的影像論性質(zhì)問題,就繞不開艾爾斯。艾爾斯的工作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討論這個問題的基礎。相比于很多學者在這個問題上的曖昧,艾爾斯旗幟鮮明地主張,“洛克的‘觀念’,當不是作為現(xiàn)實的感覺(或‘反省’)發(fā)生時,就是感覺影像或準—感覺”。[4]Michael Ayers, Locke: Epistemology and ontology, Vol. I, London: Routledge, 1991, p.51.圍繞著幾個關(guān)鍵的爭議點,艾爾斯對他的觀點進行了系統(tǒng)論證。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點,艾爾斯認為,洛克對“觀念”概念的定義是影像論性質(zhì)的。在《人類理解論》的開端,洛克對“觀念”一詞的使用做出了一個非常簡略但很著名的說明。在這個引用率頗高的說明中,洛克指出,“這個名詞,我想最足以代表一個人在思想時理解的任何對象;因此,我就用它來表示幻想(phantasm)、意念(notion)、影像(species)或心靈所能思想的任何東西”。(I.i.8)[1]本文所用《人類理解論》中譯文采用了關(guān)文運先生所譯《人類理解論》,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個別詞句有改動。按照洛克研究領(lǐng)域慣例,引文后所注編碼代表“卷、章、節(jié)”,如(I.i.8)表示第一卷第一章第8 節(jié)。英文原文參見John Locke,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ed., by Peter H. Nidditch,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5。對于洛克的說明,艾爾斯也知道,“這個說明通常被當作表達了一種意向,一種一般地使用這個名詞的意向,即除了用這個名詞表示影像和感覺印象之外,還想用這個名詞表示理智概念(intellectual concepts)(即‘意念’)”[2]Michael Ayers, Locke: Epistemology and ontology, Vol. I, London: Routledge, 1991, p.45.。盡管如此,艾爾斯對這種解讀卻不以為然,他認為“這種解讀是不可能的”。通過文本比較,他認為洛克的說明“模仿了伽桑狄的很多類似說明”。[3]Ibid..據(jù)此,艾爾斯斷言:“對于一個影像論者來說,‘心靈所能思想的任何東西’只能是感覺或影像,因此,這就是‘意念’所能是的一切?!保?]Ibid..
第二點,艾爾斯認為,洛克“對記憶的影像論說明蘊含著對一般思想的影像論說明”。艾爾斯注意到,洛克在《理解論》中不常使用諸如“影像”“想象”和“理智”這些詞語,即使使用,也不是作為理論術(shù)語,而是作為日常用語。盡管如此,艾爾斯還是提醒我們注意洛克使用“影像”一詞的某些文本。在論觀念的“保留”這一章,洛克推測身體的構(gòu)造可能會影響記憶:“因為我們常見,人在疾病之后,心中會把一切觀念失掉了,而且在不幾日中,熱癥的火焰就可以把那些似能經(jīng)久,似乎刻在大理石上的一切影像都化為灰塵,陷于紛亂?!保↖I.x.5)艾爾斯根據(jù)這段文本并結(jié)合這一章斷言,“如果不把記憶中的感覺觀念至少當作心理影像(如果不是有形的影像),就很難理解這一章”。并且,這一章“除了包含想象力的記憶之外,沒有笛卡爾純粹理智記憶學說的痕跡”。[1]Michael Ayers, Locke: Epistemology and ontology, Vol. I, London: Routledge, 1991, p.46.根據(jù)這些理由,艾爾斯認為洛克持一種影像論的記憶學說。此外,艾爾斯又指出,在洛克那里,記憶是思想得以可能的必要條件,尤其是,觀念在心中就必然在記憶中:“如果有人說,有些觀念雖在心中,而卻不在記憶中,則我很希望他自己為自己解釋一番,并且使他所說的話稍為有點意義?!保↖.iv.20)艾爾斯認為,洛克一方面主張記憶中的觀念都是心理影像,另一方面又主張記憶是思想得以可能的條件,沒有不在記憶之中的觀念。根據(jù)這兩個前提,艾爾斯得出結(jié)論,洛克“對記憶的影像論說明蘊含著對一般思想的影像論說明”[2]Ibid..,記憶學說是洛克作為影像論者的重要證據(jù)。
第三點,艾爾斯確信洛克實際上否定了理智的存在。艾爾斯認為,“如果一個哲學家,除了相信感覺影像還相信理智概念,竟然克制自己不討論(甚至沒有提到)理智和想象兩種能力之間的差異和關(guān)系”,這會“令人感到驚訝”。[3]Michael Ayers, Locke: Epistemology and ontology, Vol. I, London: Routledge, 1991, p.47.很明顯,艾爾斯的潛臺詞是洛克根本不相信理智概念的存在。在艾爾斯看來,很容易找到各種章節(jié),在這些章節(jié)中,“洛克至少含蓄地參與了是否需要預設純粹理智優(yōu)越于感覺和想象的爭論”。[4]Ibid..艾爾斯認為洛克實際上對這個爭論所涉及的問題做了否定的回答。譬如,在說明“復雜的觀念有時此一部分是清晰的,彼一部分是紛亂的”的時候,洛克舉了千邊形觀念的例子(II.xxix.13)。[5]在這個例子中,洛克說:“就如一個人說一個千邊形時,他的數(shù)目觀念雖是可以清晰的,可是他的形象觀念亦許是紛亂的。因此,一個人在談論并解證那個復雜觀念中屬于千數(shù)的那一部分時,他往往以為他自己有一個清晰的千邊形觀念。不過,他顯然對于千邊形的形象并沒有十分精確的觀念,借以把千邊形,同九百九十九邊形分別清楚?!保↖I.xxix.13)在艾爾斯看來,洛克談論千邊形的例子“很明顯是對笛卡爾在第六沉思中關(guān)于那個問題的討論的回應”。[6]Michael Ayers, Locke: Epistemology and ontology, Vol. I, London: Routledge, 1991, p.47.我們知道,在第六沉思中,笛卡爾試圖通過千邊形的例子證明設想和想象之間的差異:千邊形可以被清楚地設想,但不能被清楚地想象。笛卡爾由此證明純粹理智能力不同于想象能力。艾爾斯認為,洛克的“整個論證很明顯是從影像論者的觀點出發(fā),對笛卡爾區(qū)分想象和理智進行反駁”。[1]Ibid., p. 48.艾爾斯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是因為在他看來,洛克的觀點是我們能夠?qū)ηн呅芜M行正確的推理,原因在于我們對千邊形的邊數(shù)有精確的觀念。而洛克在論數(shù)目的一章是通過計數(shù)的技巧來說明我們?yōu)槭裁磳Υ髷?shù)目有明白的觀念。這種計數(shù)的技巧把對大數(shù)目的理解分解為心靈能夠直接把握的簡單步驟,艾爾斯認為這個說明“非常像霍布斯”。參見Michael Ayers, Locke: Epistemology and ontology, Vol. I, London:Routledge, 1991, pp. 47-48。不但如此,艾爾斯還進一步通過一系列的例證[2]這些例證包括洛克對天賦觀念的拒斥,對“清楚明白”概念的重新解釋以及洛克和笛卡爾在“簡單性”概念方面的差異等。指出,“對笛卡爾的‘理智’概念的敵意充斥著《理解論》”。[3]Michael Ayers, Locke: Epistemology and ontology, Vol. I, London: Routledge, 1991, p.48.
第四點,艾爾斯認為,洛克對傳統(tǒng)上不能用影像論解釋的很多“觀念”實際上以各種方式進行了影像論處理?!奥蹇讼嘈盼覀兙哂兄T如嫉妒和謊言之類事物的觀念,更不用說單位、存在、原因、能力和實體的觀念。不可能具有這些事物的影像觀念。因此至少某些洛克的觀念不是用來表示影像而是用來表示某種更抽象的概念。”[4]Ibid..針對這個流行的反對意見,艾爾斯認為,“該論證忽略了洛克對上述觀念的實際處理。上述觀念構(gòu)成了一組五花八門的觀念,他以多種方式處理這組觀念,不論成功與否,但每種解釋都與這一點相一致,即它們是想象的觀念”。[5]Ibid., p. 49.具體來說,艾爾斯認為,“嫉妒和謊言包含反省觀念,而洛克小心地把反省解釋為‘非常像’感覺”。實體觀念則以另一種方式進行處理:“就其不是某物的影像而言,這倒不是因為它是一種特殊的非感覺觀念,而是因為它沒有確定的內(nèi)容,是一個未知事物的‘模糊的’和‘相對的’位置標記。它只是以某種方式為‘被知覺為結(jié)合在一起的各種屬性’的‘結(jié)合’負責的‘某物’的觀念?!敝劣诟鞣N普遍觀念,艾爾斯認為對其的解釋“依賴于我們對洛克抽象觀念學說的理解”。在艾爾斯看來,對于洛克來說,“抽象觀念是被‘部分考慮’的特殊知覺或影像”。艾爾斯認為洛克就是用這種抽象觀念理論來理解諸如存在、單位、數(shù)目等普遍觀念的。至于大數(shù)的觀念,艾爾斯特別提醒,洛克“是根據(jù)計數(shù)的技巧來說明的”。也就是說,大數(shù)的觀念雖然不能對之進行直接感覺或想象,但洛克也沒有因此假設理智的來源。[1]艾爾斯對洛克處理上述各種抽象觀念的解讀,參見Michael Ayers, Locke:Epistemology and ontology, Vol. I, London: Routledge, 1991, p. 49。
第五點,艾爾斯認為,洛克所持的普遍知識理論是影像論性質(zhì)的。這被艾爾斯看作是證明洛克的“觀念”是影像的決定性證據(jù)。艾爾斯認為,“《理解論》中的普遍知識學說首先是關(guān)于對普遍真理的先天知覺或直覺的影像論,一個非常像霍布斯和貝克萊的學說的理論”。[2]Ibid., pp. 49-50.為了證明這一點,艾爾斯以幾何學為例。就像17世紀的多數(shù)哲學家那樣,幾何學為洛克提供了先天知識的范例。艾爾斯認為,在洛克那里圖解(diagram)是幾何學推理的本質(zhì)對象而不僅僅是推理的輔助手段:“在幾何學語境中,影像論和理智論之間的爭議采取了爭論圖解的功能的形式。根據(jù)笛卡爾的觀點,圖解(不管是現(xiàn)實的還是想象的),充其量不過是提示理智形成或弄清楚它的各種純粹理智概念。然而對于像洛克這樣的影像論者,現(xiàn)實的或想象的圖解本身就是幾何推理的本質(zhì)對象?!保?]Michael Ayers, Locke: Epistemology and ontology, Vol. I, London: Routledge, 1991, p. 50.也就是說,普遍知識的對象不是普遍的理智概念而是特殊的圖解,而圖解是圖形或影像。艾爾斯甚至夸張地認為,“對于洛克來說,我們的確可以用眼睛知覺特殊觀念之間的幾何關(guān)系(例如,某些角之間的相等)”。[4]Ibid..
基于上面的理由,艾爾斯認為,“盡管肯定的回答相對來說不受歡迎,但主張洛克是一個影像論者的根據(jù)是確鑿無疑的”。[5]Ibid., p. 44.除了艾爾斯,尼古拉斯·喬利(Nicholas Jolley)和沃姆斯利(J.C.Walmsley)[6]J. C. Walmsley, John Locke’s Natural Philosophy (1632-1671) , London: King’s College,1998, pp. 117-118.等人都堅定地主張洛克是影像論者。例如,喬利就強調(diào),“主張所有的觀念都是影像”,這是洛克自覺的理論選擇[7]Nicholas Jolley, Locke: His Philosophical Thought, Oxford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p.43.,“即使洛克并沒有非常嚴格地堅持影像論方案”,“也許他對這一方案的解讀具有自由度”,但“有一個事情是清楚的,洛克并沒有對不可還原的獨立的理智表象的類做出任何規(guī)定”,洛克“確實是一個影像論者”。[1]Nicholas Jolley, Locke: His Philosophical Thought, Oxford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p. 44.
雖然主張洛克是一個影像論者是哲學史的主流意見,但不同意見在哲學史上并不鮮見。詹姆斯·吉布森(James Gibson)在《洛克的知識理論及其歷史聯(lián)系》中指出,洛克從笛卡爾那里繼承了“觀念”一詞的廣泛用法。在笛卡爾那里,“觀念既包含在感官知覺中又包含在純粹或非影像的思想中”,“洛克正是在這種廣泛的意義上使用這個術(shù)語”。對于洛克來說,“觀念作為認知的普遍關(guān)涉物,既包含在對顏色的感性理解中,也包含在對無法呈現(xiàn)于感官的抽象對象或關(guān)系的思想中”。[2]James Gibson, Locke’s Theory of Knowledge and its Historical Relation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p.14-15.理查德·艾倫(Richard I.Aaron)也認為,洛克的觀念包含豐富的內(nèi)容,不但包括“感覺材料、記憶和影像”,而且還“包括一些更抽象的概念”。[3]Richard I. Aaron, John Lock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99.譯文采用了中譯本,有改動。參見[英]阿龍:《約翰·洛克》,陳恢欽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14 頁。索利[4][英] 索利:《英國哲學史》,段德智譯,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12 頁。、奧康諾[5][英] 歐康納:《洛克》,謝啟武譯,長橋出版社初版,第24—27 頁;又,D. J. 奧康諾主編:《批評的西方哲學史》,洪漢鼎等譯,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386—387 頁。、塞繆爾·瑞克勒斯[6]Samuel C. Rickless, Locke, Chichester, West Sussex: Wiley Blackwell, 2014, p.16.(Samuel C.Rickless)等人也持有類似看法。最近,丹妮爾·漢普頓(Danielle N.Hampton)在她的專門研究洛克觀念性質(zhì)的博士論文中也主張,在洛克那里,“至少我們的某些觀念不是影像,除了想象能力,它們需要其他能力”,“洛克并不相信我們的所有觀念都是由想象獨自產(chǎn)生的”。[7]Danielle N. Hampton, “A Deflationary Interpretation of Locke’s Theory of Ideas”,Philosophy Dissertations, Theses, & Student Research, Paper 8, 2015, p.19, URL: http://digitalcommons.unl.edu/philosophydiss/8.除了國外學者,國內(nèi)學者對這個問題也有關(guān)注?!度祟惱斫庹摗分形男伦g本的譯者胡景釗先生認為,洛克的“含義廣泛的觀念首先指的是感性觀念,同時也包括理性概念”。在解釋包含在觀念中的“意念”表示什么的時候,胡景釗先生指出,“‘意念’一詞洛克主要是用來稱謂諸如‘感恩’、‘正義’等道德觀念的名稱。……意念帶有想象、概念和觀點的含義,不單純是各種感性因素的集合”。此外,在這個問題上,胡景釗先生明確將洛克和貝克萊、休謨區(qū)別開來,認為“和貝克萊、休謨不同,洛克承認理智制作形成的一般的抽象觀念也就是概念的存在”??傊?,“認為洛克的觀念只屬于感性領(lǐng)域是缺乏根據(jù)的”。[1]胡景釗,余麗嫦:《十七世紀英國哲學》,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302—303 頁。
盡管反對影像論解讀的學者很多,但其中最極端、最典型的代表仍屬19世紀的托馬斯·韋伯(Thomas E.Webb)。韋伯對相反意見提供了到目前為止最為犀利大膽,也最為系統(tǒng)的論證。韋伯的觀點在今天仍有生命力,值得我們認真對待。例如,當代著名洛克學者約翰·約爾頓(John W.Yolton)就明確支持韋伯的觀點。[2]John W. Yolton, “Introduction” , in Thomas E. Webb, the Intellectualism of Locke,London: Routledge/Thoemmes Press, 1997.按照韋伯的意見,“由于承認真正來源于理智的觀念,并且承認理智提供唯一保證的知識,因此,洛克是一個理智論者——在里德和康德意義上的理智論者”。[3]Thomas E. Webb, the Intellectualism of Locke, London: 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7, Preface, p. v.韋伯的工作雖然矯枉過正,但鮮明、富有洞察力,他敏銳地、富有啟發(fā)性地揭示了洛克哲學中隱藏在感覺后面的作為觀念來源的理智,極大地拓展了我們理解洛克觀念的性質(zhì)的空間。立足于洛克哲學的基本架構(gòu),韋伯主要從兩大層面展開他的論證:第一是簡單觀念層面,第二是復雜觀念層面。
從簡單觀念層面來說,韋伯認為,有些簡單觀念不是感覺和反省“提供”給心靈的,而是感覺和反省的觀念“提示”給心靈的,這些觀念是理智觀念。在《理解論》的第二卷中,洛克指出,“簡單的觀念,作為一切知識的材料,只憑兩條途徑,即感覺和反省,提示和提供[4]黑體為筆者所加。給心靈”。(II.ii.2)韋伯抓住洛克的這一表述深入發(fā)掘,認為在這個闡述第二卷基本主張的命題中,洛克區(qū)分了感覺和反省向心靈供給簡單觀念的兩種方式或兩個層次,即“提供(furnish)”和“提示(suggest)”。感覺和反省向心靈提供簡單的感覺和反省觀念,在此基礎上,感覺和反省觀念進一步向心靈提示簡單觀念。韋伯強調(diào),洛克的這種區(qū)分“不僅是一種修辭的區(qū)分”[1]Thomas E. Webb, the Intellectualism of Locke, London: 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7, p.78.。為了證明這一點,韋伯舉了大量的文本例子。例如,洛克明確地說到存在和單位的觀念是由任何一個外物或任何一個心靈中的觀念“提示”給理智的,如此等等,韋伯連續(xù)舉了十多個例子。通過這些例子,韋伯得出,“我們清楚地認識到理智是簡單觀念的一種來源。如果某些觀念由感覺和反省材料所提示,它們肯定被附加到感覺和反省材料上;如果它們被提示于理智能力,它們肯定被理智能力所附加”。[2]Ibid., p.80.盡管承認洛克“將感官提供的簡單觀念與提示于理智的簡單觀念混在一起”,但韋伯認為,其中的“主要事實經(jīng)得起爭論的考驗”,即“除了作為接受能力的感覺和反省”,洛克承認“本質(zhì)上屬于理智的自發(fā)的提示能力——洛克和里德(在這一點上)實際上是一致的”。韋伯把這里揭示的洛克的思想稱為“理性提示論”。[3]Ibid., pp.81-82.
從復雜觀念層面來說,韋伯認為,復雜觀念的形式是由理智提供的,這種意義上的復雜觀念是理智觀念??ㄉ∕.Cousin)是韋伯批駁的主要對象。卡森認為,洛克的復雜觀念只是由感覺和反省的材料構(gòu)成的組合觀念,理智的功能只不過是“對感覺的散亂要素進行聯(lián)合”,理智并不擁有創(chuàng)始觀念的能力。[4]Ibid., p.83.很明顯,這是對洛克的復雜觀念進行理智論解讀的有力挑戰(zhàn)。直面這種挑戰(zhàn),韋伯強調(diào),“《人類理解論》不只是論感覺和反省,它包含一種關(guān)于理智本身的理論”。[5]Ibid., p.82.結(jié)合洛克的文本,韋伯指出,復雜觀念區(qū)別于簡單觀念,不是心靈“接受”的觀念,而是心靈“制造”的觀念。在制造復雜觀念的過程中,心靈施加“它自己的活動”,并顯示“它自己的力量”。復雜觀念是心靈憑借“由人心自己的內(nèi)在能力所發(fā)生的各種作用”形成的。韋伯據(jù)此認為,“復雜觀念是理智觀念”。[1]Thomas E. Webb, the Intellectualism of Locke, London: 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7, pp.82-83.
洛克主張知識的所有材料都是由感覺和反省所提示和提供,韋伯并不否認這一點。但韋伯將洛克和康德類比后認為,感覺和反省提供的僅是思想的材料,但沒有提供思想的形式。在韋伯看來,“如果洛克斷言我們不可能擁有不是由感覺觀念‘完全組成’的任何觀念(II.xii.1),如果他斷言甚至我們的關(guān)系觀念也是簡單觀念的‘集合’(II.xxxi.14;II.xxv.11)”,洛克不過是表達了和康德的先驗哲學同樣的意思,即“沒有內(nèi)容的概念是空洞的抽象”,“將我們的概念感覺化如同將我們的直觀理智化,是同樣必要的”?!袄碇歉拍钪慌c感覺直觀相關(guān)而存在,這實際上是批判哲學的基本信條之一,也同樣是《人類理解論》的信條?!保?]Thomas E. Webb, the Intellectualism of Locke, London: 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7, pp.84-85.在韋伯看來,洛克所謂的知識的所有材料都是由感覺和反省提示和提供,不過是說,“每個概念都必須具有它的內(nèi)容,每個概念的內(nèi)容肯定完全是由感官提供的”?!霸诼蹇说捏w系中,正如在康德的體系中,理智并不在經(jīng)驗材料上附加任何東西,除了思想的形式?!保?]Ibid., p.85.韋伯的意思,形象點說,譬如建一所大廈,感覺和反省提供建筑的材料,理智作為建筑師,提供建筑的藍圖。從建筑材料的角度,我們當然可以說大廈最終都是由各種建筑材料構(gòu)成的。但這種說法掩蓋了理智作為設計師在大廈建造中的作用。正是忽視了理智作為觀念的形式的來源,使得人們誤認為洛克是一個感覺論者。韋伯的工作揭開了隱藏在感覺和反省后面的理智作用的面紗。
韋伯并沒有完全否定洛克是一個感覺論者和經(jīng)驗論者,而是澄清了洛克作為感覺論者和經(jīng)驗論者的限度:“就洛克認為感覺是觀念的起源來說,他毫無疑問屬于感覺論一派”;“就洛克認為感覺和反省是觀念的來源來說,洛克理應被看作是經(jīng)驗論的布道者”。[4]Ibid., p.101.但是,通過上面的介紹可以看到,韋伯認為洛克哲學中有明顯的理智論因素。正是洛克哲學中的這些理智論因素,讓韋伯“明確地認識到(在洛克那里)理智是自發(fā)的能力和能生產(chǎn)的力量”。[1]Thomas E. Webb, the Intellectualism of Locke, London: 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7, p.102.對此,韋伯甚至失去嚴謹、無限放大地說,“洛克既不與感覺論也不與經(jīng)驗論相等同,而是與那個偉大的思辨學派相等同,從柏拉圖到康德,這個學派宣稱我們各種更高的思想原則具有先天的來源”。[2]Ibid.洛克的學說就是“被柏拉圖所宣布,并被康德再造的學說”。[3]Ibid., p.91.
在觀念的性質(zhì)問題上,洛克到底是影像論者還是非影像論者,或者甚至是理智論者?對于這個問題,通過上面的文獻梳理,我們看到,盡管有些學者信誓旦旦、豪情萬丈地斷言自己的工作已經(jīng)終結(jié)了這個問題,但到目前為止學者們對于這個問題仍舊沒有形成完全一致的看法。不管持何種觀點的學者,似乎都能夠在洛克文本中找到對己有利的證據(jù),但都不免陷入各說各話、無法說服對方的境地。影像論解讀存在諸多牽強附會之處,理智論解讀則有過度詮釋的嫌疑,其他解讀則欠缺整體考慮洛克的觀念性質(zhì)問題的視野。
在觀念性質(zhì)問題上,洛克哲學之所以含混歧異、難以定案,之所以影像論和理智論兩種對立的解讀方案可以同時存在,深層次根源在于洛克關(guān)心的根本不是觀念的性質(zhì)問題,而是觀念的來源問題。在觀念的來源問題上,洛克的根本主張是所有的觀念最終都來源于感覺和反省。從觀念的來源角度看,洛克的這個主張是清楚的。但轉(zhuǎn)換到觀念的性質(zhì)角度看,這個主張就顯得模糊了。因為來源于感覺經(jīng)驗的觀念不一定在性質(zhì)上就是感覺或影像,從某種意義上說,理智性質(zhì)的觀念也可以說是來源于感覺經(jīng)驗,洛克的文本完全存在進行這種解讀的空間。洛克關(guān)于觀念來源的主張是用來回答觀念來源問題的,如果用來回答觀念的性質(zhì)問題,就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混淆。觀念的“感覺經(jīng)驗來源論”主張不能等同于觀念性質(zhì)問題上的影像論主張。
影像論解讀之所以成為主流,根本原因在于持該種立場的學者混淆了觀念的性質(zhì)問題和觀念的來源問題,誤把觀念來源于感覺經(jīng)驗的主張等同于洛克主張觀念的性質(zhì)是感覺和影像。如果把“觀念的感覺經(jīng)驗來源論”等同于“觀念性質(zhì)問題上的影像論”,洛克是一個影像論者就順理成章,再明顯不過了。洛克大談觀念最終來源于感覺經(jīng)驗,反省是一種準感覺,這確實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錯覺,以為洛克在觀念的性質(zhì)問題上主張一種感覺論或影像論。
理智論解讀之所以不絕如縷,是因為洛克本來就是以笛卡爾的理智論哲學為出發(fā)點。從《人類理解論》的第四卷中我們就可以看得很明白,他主要接受了笛卡爾確立的以“直覺”(intuition)為中心的認識論框架。大體說來,洛克的工作只不過是將這個框架從天賦觀念來源論的基礎上移植到了感覺經(jīng)驗來源論的基礎上。所以,持理智論解讀立場者如韋伯,才能夠揭示出隱藏在洛克哲學中的大量理智論因素。這些理智論因素實際上是洛克哲學的基底和框架。普遍來說,近代的經(jīng)驗論和唯理論之間的關(guān)系首先不是平行并列的關(guān)系,而是主流和支流的關(guān)系。經(jīng)驗論是笛卡爾奠定的唯理論的支流和變種,是從唯理論的源頭分化出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說,經(jīng)驗論是理性主義精神在特定方向上的一種極端化和徹底化。這一點尤其適用于洛克哲學和笛卡爾哲學的關(guān)系。理智論解讀方案所揭示的不過是隱藏在洛克經(jīng)驗論下面的理智論的底色和出發(fā)點而已。
不同于韋伯依賴康德哲學的框架來理解洛克,我們強調(diào)洛克與笛卡爾的密切聯(lián)系是理解洛克的鑰匙。我們的意見是,洛克是在笛卡爾開辟的基地上,在笛卡爾哲學的視野中探討觀念的來源問題的。洛克的目的是重新把觀念的來源從“天上”降到“人間”,從天賦觀念來源論轉(zhuǎn)到感覺經(jīng)驗來源論,把笛卡爾確立的知識論框架奠基到經(jīng)驗論的基礎上。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筆者認為,雖然在觀念的來源問題上洛克和笛卡爾針鋒相對,但在觀念的性質(zhì)問題上,洛克并沒有刻意挑戰(zhàn)笛卡爾甚至西方哲學的主流傳統(tǒng)。從總體上來說,洛克和笛卡爾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是一致的,盡管由于強調(diào)觀念的感覺經(jīng)驗來源論,洛克的“觀念”給人一種全部是感覺或影像的錯覺。但是,我們不能因為洛克主張觀念的感覺經(jīng)驗來源論就認為洛克把觀念感覺化了,正如我們不能因為康德把純粹知性概念的適用范圍限定在感覺經(jīng)驗提供的材料的范圍之內(nèi)就指責康德把純粹知性概念感覺化了一樣。
指出洛克哲學中的理智論框架,重提笛卡爾和洛克哲學的密切關(guān)系,目的是為了矯正哲學史上根深蒂固的對洛克哲學的影像論解讀傳統(tǒng)。但筆者在這里并不想遵循鐘擺效應,并不想在洛克觀念性質(zhì)問題上從一個極端擺動到另一個極端。本文的最后落腳點不是洛克是一個理智論者,而是希望指出,洛克哲學中的影像論因素和理智論因素的對立很明顯是裂解洛克哲學體系的產(chǎn)物。因為從觀念來源的角度看,洛克的體系是一貫的、統(tǒng)一的、內(nèi)在一致的,不管這個體系是否是成功的。之所以出現(xiàn)裂解洛克哲學體系的狀況,深層次原因在于,受康德哲學對近代哲學解讀模式的支配性影響,哲學史家總是習慣于用經(jīng)驗論與唯理論對立的框架解讀近代哲學家。[1]關(guān)于這一觀點的更詳細闡述,參見徐會中,《洛克哲學中的“理性主義傾向”問題及其哲學史意義》,《云南大學學報》,2018年第6 期,16—23 頁。
洛克曾經(jīng)說過一段非常著名的話,這段話是這樣說的:
總而言之,人心的印象或則是由外物經(jīng)過感官印于人心的,或則是在反省那些印象時,它所發(fā)生的各種作用給它印入的。人類理智的第一種能力,亦就在于使人心把這些印象都接受了。人類在發(fā)現(xiàn)各種東西時,便以接受印象為第一步,他后來自然所有的一切觀念,亦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一切聳高的思想雖然高入云霄,直達天際,亦都是導源于此,立足于此的。人心雖然涉思玄妙,想入非非,可是盡其馳騁的能力,亦不能稍為超出感官或反省所供給它的那些思維的材料——觀念——以外。(II.i.24)
這段話是《人類理解論》經(jīng)驗論主旨的集中表達。持影像論解讀立場的學者經(jīng)常樂意拿這段文本支持自己的觀點。但他們忽視了,洛克雖然在這段話中強調(diào)一切認識都必須“以接受(感覺或反?。┯∠鬄榈谝徊健?,都必須“導源于此,立足于此”,都不能“稍為超出感官或反省所供給它的那些思維的材料——觀念——以外”,但洛克并沒有因此否定思想可以“高入云霄,直達天際”,也沒有否定人心可以“涉思玄妙,想入非非”。洛克只是突出了一方面,但并沒有否定另一方面。洛克說得明白,通過感覺和反省接受印象只是“人類理智的第一種能力”,換言之,它不是人類理智能力的全部。同樣地,它所接受的觀念也不是人類“觀念”的全部,它們只不過是“后來自然所有的一切觀念”的“基礎”,只是心靈所獲得的初始觀念罷了。洛克的經(jīng)驗論是一枚“硬幣”,只要是硬幣,總會有兩面,一面是直接可見的正面,一面是隱藏在正面下面的容易被忽視的反面。影像論如果是洛克認識論的正面,理智論就是洛克認識論的反面。兩面的統(tǒng)一才是真理,我們不應該只看到其中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