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貝貝
漢高祖時期是漢匈關系發(fā)展的重要時期,奠定了西漢前期漢匈政治局面的基礎。高祖六年,匈奴冒頓單于入侵漢地,劉邦本欲一舉滅之,卻未料在高祖七年的白登之戰(zhàn)中戰(zhàn)敗,漢匈和親從此成為西漢王朝對匈政策的主導。但和親并未真正解決匈奴對漢朝的軍事威脅,漢高祖時期匈奴又多次入侵漢朝,漢朝唯以和親應對之。然在《史記》《漢書》等文獻中,漢高祖時期漢匈之間一系列戰(zhàn)爭、和親時間的記載充滿抵牾之處,學界亦頗多爭議,這對我們正確認識西漢初年的歷史事實、分析漢匈局勢的發(fā)展趨勢造成了巨大的障礙。本文系統(tǒng)考證了高祖六年至十年漢匈之間重要史事的具體時間,試析記載出現(xiàn)偏差的原因,以期對相關研究有所裨益。
西漢初年,韓王信因遭匈奴冒頓單于的圍困而謀反于太原,漢高祖往擊之,結(jié)果被匈奴圍困七日。這是西漢初年漢匈之間第一次正面交鋒,然相關史事發(fā)生的具體時間,諸文獻記載并不詳盡、統(tǒng)一。
白登之圍發(fā)生在韓王信投降匈奴之后,《史記·高祖本紀》記載:“七年,匈奴攻韓王信馬邑,信因與謀反太原。白土曼丘臣、王黃立故趙將趙利為王以反,高祖自往擊之。”[1]《史記·陳豨列傳》也記載:“及高祖七年冬,韓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還,乃封豨為列侯?!保?]可知,韓王信反叛漢朝是在高祖七年冬,劉邦隨即擊之。但《漢書·高帝紀》記載高帝六年“秋九月,匈奴圍韓王信于馬邑,信降匈奴。七年冬十月,上自將擊韓王信于銅鞮”[3],《漢紀·高祖皇帝紀》也是如此記載。[4]《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則記載漢高祖五年,韓王信“降匈奴,國除為郡”[5]。三者孰是?
《史記·韓信列傳》記載:
五年春,遂與剖符為韓王,王潁川。明年春……乃詔徙韓王信王太原以北……徙治馬邑。秋,匈奴冒頓大圍信,信數(shù)使使胡求和解。漢發(fā)兵救之,疑信數(shù)間使,有二心,使人責讓信。信恐誅,因與匈奴約共攻漢,反,以馬邑降胡,擊太原。七年冬,上自往擊,破信軍銅鞮,斬其將王喜。信亡走匈奴。[6]
據(jù)此引文,高祖六年春韓王信徙封太原,并將治所遷徙至馬邑。是年秋,迫于匈奴圍困,韓王信反叛漢朝。高祖七年冬,劉邦親自領兵出擊韓王信,信亡走匈奴。這是對韓王信從被困到反叛最為系統(tǒng)的記載,其所載歷史事件發(fā)生的時間,與《漢書·高帝紀》相一致。該引文明確記載韓王信徙封馬邑是在高祖六年春,其他文獻也均記載韓王信反叛是在高祖六年徙封之后,故《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稱韓王信投降匈奴發(fā)生在高祖五年是不可信的。
排除高祖五年,韓王信謀反是在高祖六年還是七年?梁玉繩在《史記志疑·高祖本紀》中據(jù)前文所引《史記·韓信列傳》的記載,認為韓王信反叛的時間“當依信本傳作‘六年’為是,《漢》紀、表亦云六年九月”[7]。惜梁玉繩并未給出令人信服的考證。本文認為,韓王信確是在高祖六年秋九月被匈奴圍困,但其反叛時間應該已經(jīng)到了高祖七年。
《史記·韓信列傳》稱韓王信在被匈奴圍困期間多次派遣使者入匈奴請和,這段時間內(nèi)劉邦也曾發(fā)兵救韓王信,并使人責讓之。由此來看,從韓王信被匈奴圍困到投降,應是隔了一段時間。漢初以十月為歲首,高祖六年秋九月至七年冬十月,乃是前后緊鄰的兩個月(《史記》《漢書》在記述時間時,已經(jīng)進行了歷法換算),韓王信于六年九月被圍,次月投降,完全是合乎邏輯的。故而,六年投降之說與七年投降之說并非完全不可調(diào)和?!妒酚洝ろn信列傳》和《漢書·高帝紀》稱韓王信于高祖六年叛漢,是以韓王信被圍的時間為基本點,省略了中間韓王信投降匈奴的時間。《史記·高祖本紀》和《史記·陳豨列傳》稱韓王信于高祖七年反叛,是以韓信投降匈奴和劉邦出擊的時間為基本點,敘述時省略了韓王信被圍時間。時間參照系、省略內(nèi)容不同,造成了文本所載時間的差異,這樣的例子在《史記》中不勝枚舉。
高祖七年韓王信叛漢后,劉邦隨即領兵親征之。根據(jù)前文所引《漢書·高帝紀》的記載,劉邦擊韓王信于銅鞮的具體時間是在七年冬十月。銅鞮之戰(zhàn)后,“上從晉陽連戰(zhàn),乘勝逐北,至樓煩,會大寒,士卒墮指者什二三。遂至平城,為匈奴所圍,七日,用陳平秘計得出”[8]。銅鞮在漢上黨郡,此地距平城尚有一段距離。劉邦于七年冬十月?lián)繇n王信于銅鞮之后,從晉陽連戰(zhàn)直至樓煩,后又冒進平城。考慮到作戰(zhàn)過程中所消耗的時間,劉邦被匈奴冒頓單于圍困于平城之外的白登,其時間應該在高祖七年(前201)十一月左右?!稘h書·高帝紀》記載,白登之圍后,“十二月,上還過趙,不禮趙王”[9],也能將白登之圍的時間大致限定在該年十一月。
漢匈和親,始于白登之圍結(jié)束以后。《史記·匈奴列傳》載:
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高帝于白登,七日……漢亦引兵而罷,使劉敬結(jié)和親之約。是后韓王信為匈奴將,及趙利、王黃等數(shù)倍約,侵盜代、云中。居無幾何,陳豨反,又與韓信合謀擊代。漢使樊噲往擊之,復拔代、雁門、云中郡縣,不出塞。是時匈奴以漢將眾往降,故冒頓常往來侵盜代地。于是漢患之,高帝乃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shù),約為昆弟以和親,冒頓乃少止。[10]
由上述引文可知,漢高祖時期最少與匈奴進行過兩次和親:白登之圍后,漢朝“使劉敬結(jié)和親之約”,這是第一次和親;此后韓王信、陳豨等人幫助匈奴侵犯代地,劉邦于是再次派遣劉敬出使和親。
關于兩次和親的時間,學界莫衷一是。有學者據(jù)上文所引文獻記載推斷,第一次漢匈和親應發(fā)生在高祖七年白登之圍后,具體時間在該年十月之后,十二月之前;第二次是在“冒頓常往來侵盜代地”后。[11]也有學者通過研究《史記》《漢書》中相關記載的矛盾之處,考證后指出白登之圍發(fā)生在高祖六年冬,和親時期是在六年正月。[12]另有學者根據(jù)《資治通鑒》等文獻的記載,認為第一次和親發(fā)生在高祖九年冬十月。[13]諸家之所以對高祖時期漢匈和親時間存在分歧,其根本原因在于對白登之圍等標志性事件發(fā)生時間認知不統(tǒng)一。
根據(jù)本文第一節(jié)考證,劉邦被匈奴冒頓單于圍困于白登,其時間應該在高祖七年十一月左右,第一次漢匈和親必然晚于這一時間點。在劉邦突襲平城之前,劉敬因勸阻劉邦進軍而被囚于廣武。白登之圍解困后,劉邦退兵至廣武放出劉敬,使其出使匈奴和親?!稘h書·高帝紀》記載劉邦十二月回師到趙國[14],其必先過廣武[15]。故劉邦到廣武的時間應在高祖七年十一月至十二月之間,這也是劉邦派遣劉敬第一次出使和親的時間。
關于第一次漢匈和親的結(jié)束時間,《史記·婁敬列傳》記載劉敬和親回來之后,根據(jù)自己對匈奴的觀察諫言曰:“臣原陛下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后,及豪桀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強本弱末之術也?!眲罱邮芰诉@條建議,“乃使劉敬徙所言關中十余萬口”[16]。根據(jù)《漢書·高帝紀》記載,高祖九年十一月,“徙齊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五姓關中,與利田宅”[17]。這就表明,劉敬第一次出使匈奴進行和親,其結(jié)束時間應在高祖九年十一月之前。
至于《資治通鑒·漢紀四》中高祖九年“冬,上取家人子名為長公主,以妻單于;使劉敬往結(jié)和親約”[18]的記載,乃是以劉敬出使和親回來之后建議遷徙關東豪杰名家以實關中為時間參照系。殊不知劉敬出使匈奴需要一定的時間,劉邦下令遷徙山東之人前也需要一定的時間準備?!妒酚浛妓鳌犯鶕?jù)漢高祖聽從劉敬建議將山東貴族遷徙關內(nèi)的史事,推斷此次和親在高祖七年至八年之間。[19]該推斷較《資治通鑒》等書更為合理,也與本文推論基本相符。
另外,《漢紀·高祖皇帝紀》 記載高祖七年夏四月,劉邦“行如洛陽,婁敬進計和匈奴”,之后劉邦派遣劉敬入匈奴和親。[20]但根據(jù)《史記·高祖本紀》《漢書·高帝紀》等文獻記載,高祖七年二月已經(jīng)由趙國、洛陽返回長安[21],故《漢紀》的記載不足取信。
綜上所述,漢匈之間首次和親應發(fā)始在漢高祖七年(前201)十一月至十二月之間,結(jié)束于高祖九年(前199)十一月之前。
白登之戰(zhàn)后,匈奴依舊不時入侵西漢王朝,其中最重要的攻擊者乃是代王劉仲?!妒酚洝じ咦姹炯o》記載:“匈奴圍我平城,七日而后罷去。令樊噲止定代地。立兄劉仲為代王?!保?2]但劉仲立為代王不久,匈奴就發(fā)兵攻代。《漢書·高帝紀》記載,漢高祖七年十二月,“匈奴攻代,代王喜棄國,自歸雒陽,赦為合陽侯”[23]?!稘h書·諸侯王表》《漢紀·高帝紀》也記載劉仲于高祖七年因為匈奴所攻而逃離代國,后廢為合陽侯。[24]
然而,關于代王劉仲因匈奴入侵而逃亡的時間,諸處記載并不相同。如《史記·高祖本紀》記載,劉邦東擊韓王信余部,“高祖之東垣,過柏人,趙相貫高等謀弒高祖,高祖心動,因不留。代王劉仲棄國亡,自歸雒陽,廢以為合陽侯”[25]。另據(jù)《漢書·高帝紀》記載:“八年冬,上東擊韓信余寇于東垣?!保?6]由此推之,劉仲棄國應是在高祖八年?!妒酚洝じ咦婀Τ己钫吣瓯怼贰妒酚洝h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也記載高祖八年,匈奴攻代,劉仲棄國廢為合陽侯。[27]這一時間較《漢書·高帝紀》所載高祖七年十二月代王喜出逃晚了近一年。
梁玉繩在《史記志疑·高祖本紀》中說:“劉喜之王在六年正月,與封荊、楚、齊三王同時,此誤書于七年二月前也,《吳濞傳》同誤?!鯒墖鴼w漢,此《紀》及《功臣表》《將相表》在八年九月,《諸侯王表》在九年,皆誤,當依《漢紀》《表》作‘七年十二月’為是?!保?8]且不論劉仲被立為代王的具體時間,據(jù)前文考證,平城之戰(zhàn)結(jié)束于高祖七年十二月之前,此后韓王信與匈奴部隊頻繁侵擾漢朝邊境。梁玉繩認為劉仲棄國發(fā)生在高祖七年十二月,就是認可《漢書·高帝紀》關于匈奴攻代的記載。只不過,梁玉繩并沒有給出具體的論證過程。
本文認為,劉仲因匈奴進攻而逃離代國,其時間應是《漢書·高帝紀》《漢書·諸侯王表》所載之高祖七年(前201)年初,這與白登之圍后“韓王信為匈奴將,及趙利、王黃等數(shù)倍約,侵盜代、云中”[29]的漢匈局勢是相吻合的。這種頻繁侵擾的形勢,一直延續(xù)到高祖八年。劉仲逃離代國之后,劉邦并沒有立刻將其貶為合陽侯?!稘h書·王子侯表》記載劉仲被封為合陽侯是在“八年九月丙午”[30]?!妒酚洝じ咦姹炯o》《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所載之“八年”,應非是劉仲逃亡時間,而是其改封為侯的時間。
根據(jù)前文所引《史記·匈奴列傳》記載,劉邦與匈奴一共進行了兩次和親,那么漢匈第二次和親又發(fā)生在什么時候呢?
《史記·匈奴列傳》記載,白登之圍后韓王信與趙利、王黃等并未遵守約定,協(xié)助匈奴頻繁入侵代地、云中。陳豨謀反后,又與韓王信合謀攻擊代地?!笆菚r匈奴以漢將眾往降,故冒頓常往來侵盜代地。于是漢患之,高帝乃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冒頓乃少止。后燕王盧綰反,率其黨數(shù)千人降匈奴,往來苦上谷以東?!保?1]可知第二次和親應發(fā)生在陳豨叛亂之后,結(jié)束于盧綰逃亡匈奴之前。
葉永新也以陳豨謀反為時間坐標,并根據(jù)《史記·韓信列傳》 所載韓王信于高祖十一年被漢斬殺之事,認為陳豨兵敗與樊噲收復代、雁門、云中等郡縣皆在此時,那么漢匈奴第二次和親就應在高祖十一年。[32]然而小軍認為,《史記》《漢書》中所載陳豨叛亂的時間并不統(tǒng)一,如有載為高祖十一年,有載為高祖十年秋,有載為十年八月,又有載為十年九月,故不能準確判斷陳豨叛亂時間為高祖十一年。此后,他根據(jù)《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和《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的記載,推斷陳豨反叛的時間為高祖七年。由于其認為劉敬建議遷徙山東豪強貴族之事,是在第二次出使和親回來之后發(fā)生的,同時也認識到和親道路遠阻、使團龐大、物資眾多,不應在河流解凍前出使,故將第二次漢匈和親時間定在高祖八年冬。[33]本文認為,以上觀點皆有可商之處。
若想探知漢匈第二次和親的時間,就必須對陳豨叛亂等相關史事的發(fā)生時間進行考證?!妒酚洝り愗g列傳》記載,白登之圍后陳豨被封為列侯,以趙相國的身份統(tǒng)屬趙、代邊兵,“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稱病甚。九月,遂與王黃等反,自立為代王,劫略趙、代”[34]?!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贰妒酚洝ろn信列傳》《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漢書·韓信傳》《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也記載陳豨謀反是在高祖十年。[35]關于陳豨謀反的具體時間,《史記·彭越列傳》記載:“十年秋,陳豨反代地,高帝自往擊,至邯鄲,征兵梁王?!保?6]《史記·高祖本紀》記載,高祖十年“八月,趙相國陳豨反代地”[37]?!妒酚洝り愗g列傳》稱謀反時間為九月,《漢書·高帝紀》也記載“九月,代相國陳豨反”[38]??紤]到時間相近,尚無文獻能夠確指陳豨叛亂的具體月份。但根據(jù)上述引文內(nèi)容,基本能斷定陳豨謀反發(fā)生在高祖十年八九月之間,這也是漢匈第二次和親開始時間的上限。
面對叛亂,劉邦積極應對。據(jù)《史記·高祖本紀》記載:“十一年,高祖在邯鄲誅豨等未畢,豨將侯敞將萬余人游行,王黃軍曲逆,張春渡河擊聊城。”[39]《史記·陳豨列傳》也記載:“十一年冬,漢兵擊斬陳豨將侯敞、王黃于曲逆下,破豨將張春于聊城,斬首萬余?!保?0]《史記·孝文本紀》記載:“高祖十一年春,已破陳豨軍,定代地,立為代王,都中都。”可知,至高祖十一年冬,劉邦已經(jīng)在誅滅陳豨的邯鄲前線,此時距陳豨初叛的時間最短才月余。
但《史記·蕭相國世家》記載,“漢十一年,陳豨反,高祖自將,至邯鄲。未罷,淮陰侯謀反關中,呂后用蕭何計,誅淮陰侯”[41]。我們應該該如何理解這個“十一年”呢?本文認為,這一引文是以劉邦發(fā)兵至邯鄲為敘述基點,“十一年”指的是劉邦親征陳豨至邯鄲的時間,而非陳豨叛亂的初始時間。如此一來,《史記·蕭相國世家》的記載就與《史記·高祖本紀》《史記·陳豨列傳》的記載相一致。
相較于《史記·蕭相國世家》記載的模糊性,《史記·盧綰列傳》中“漢十一年秋,陳豨反代地”[42]的記載則是不正確的。這是因為,高祖十一年秋,距離高祖十年八月已近一年,這與《史記》《漢書》其他紀傳所載相關事件的發(fā)生時間存在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另外,司馬遷在《史記》中將韓王信、陳豨、盧綰合為一篇,惟在《盧綰列傳》中將陳豨叛亂時間記為高祖十一年秋,其余均記為高祖十年,故此處之“十一年”應是“十年”之誤。
還有一些文獻記載陳豨叛亂發(fā)生在高祖七年。如《史記·田叔列傳》記載:“會陳豨反代,漢七年,高祖往誅之,過趙,趙王張敖自持案進食,禮恭甚,高祖箕踞罵之?!保?3]《史記·張耳列傳》《漢書·高帝紀》中也有類似記載。[44]但通過對比諸文獻中劉邦過趙的情節(jié),可知《史記·田叔列傳》所言高祖七年陳豨反代地,實際上是該年韓王信反叛之誤記。另有《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記載:“漢七年(衛(wèi)胠)以梁將軍初從,擊韓信、陳豨、黥布,功侯,二千八百戶,功比高陵?!薄鞍四晔露∥?,靖侯衛(wèi)胠元年?!薄案叩燮吣?,(陳錯)為將軍,從擊代陳豨有功,侯,六百戶?!薄鞍四晔露∥矗o侯陳錯元年?!保?5]根據(jù)封侯時間推斷,上述記載認為陳豨之亂發(fā)生在高祖八年初之前。但除此二人,該表所載其他因出擊陳豨而封侯的時間,皆在高祖十一年。故上述年表所載戰(zhàn)事,應與《史記·田叔列傳》的錯誤記載相一致,皆是指誅伐韓王信之亂。
梁玉繩認為陳豨反叛發(fā)生在高祖十年九月,《史記·高祖本紀》與《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所言之“十年八月”,《史記·酈商傳》之“十年七月”,《史記·傅寬列傳》之“十年四月”,以及《史記·淮陰侯列傳》與《史記·盧綰列傳》記載之“十一年”都是錯誤的。[46]梁玉繩雖然沒有詳述其考證過程,但其以《史記·陳豨列傳》與《漢書》相關記載進行對照,方法和結(jié)論都與本文較為一致。然梁玉繩的論述亦不可全據(jù),因為《史記·傅寬傳》僅言“四月,擊陳豨,屬太尉勃”[47],并沒有提及具體年份,故不可先入為主地認為此“四月”為“十年四月”?!妒酚洝めB商列傳》記載酈商“以將軍為太上皇衛(wèi)一歲七月。以右丞相擊陳豨,殘東垣”[48]。此處所言之“七月”與“一歲”并列,因而不能將“七月”單獨理解為“高祖十年七月”。
第二次漢匈和親結(jié)束于盧綰叛亂之前,那盧綰叛亂又發(fā)生在什么時候呢?關于燕王盧綰謀反的時間,《史記·盧綰列傳》記載,高祖十二年斬除陳豨之后,劉邦懷疑盧綰造反,于是派遣樊噲擊之。[49]又據(jù)《史記·高祖本紀》記載,高祖十二年“十二月……陳豨降將言豨反時,燕王盧綰使人之豨所,與陰謀。上使辟陽侯迎綰,綰稱病。辟陽侯歸,具言綰反有端矣。二月,使樊噲、周勃將兵擊燕王綰,赦燕吏民與反者”。高祖十二年二月,“使樊噲、周勃將兵擊燕王綰,赦燕吏民與反者”[50]。可知,燕王盧綰叛漢,應發(fā)生在高祖十二年十二月至二月之間,這也是漢匈第二次和親活動結(jié)束的時間下限。
綜上所述,漢高祖時期第二次漢匈和親活動,應該始于高祖十年八九月之后,結(jié)束于高祖十二年十二月至二月之前。
漢高祖時期,漢匈之間重要史事發(fā)生時間的記載,《史記》《漢書》多自相矛盾又相互矛盾。但通過系統(tǒng)梳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上述矛盾多出現(xiàn)在《紀》《傳》所載時間與《表》所載時間之間。
通過分析上文考證時所引用的文獻,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很多歷史事件發(fā)生時間的記載上,《史記》《漢書》中《紀》《傳》可以成一體系,而《年表》《月表》的記載又是另一套體系,且后者所載的時間,往往較前者晚一年。限于已知文獻的不足,我們很難判斷哪一個時間體系是正確的。不過,鑒于《史記》《漢書》中《紀》《傳》記載情節(jié)之詳細,相關事件聯(lián)系之緊密,本文更傾向于《紀》《傳》的記載更加符合史實?!侗怼分杏涊d的時間,之所以總體較《紀》《傳》晚一年,很有可能與日期換算出現(xiàn)差錯有關。元封七年,在司馬遷、公孫卿、壺遂建議下,漢武帝詔令司馬遷等“議造漢歷”,并于太初元年頒布《太初歷》,改此前《顓頊歷》以十月為歲首,而以正月為歲首。如此一來,在新舊歷的換算中,很有可能出現(xiàn)一年的誤差。
此外,這種時間誤差的出現(xiàn),與文本內(nèi)容在流傳過程中的竄亂也應有著密切聯(lián)系。根據(jù)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記載,司馬遷之后《史記》“而十篇缺,有錄無書”。張晏注曰:“遷沒之后,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也。”[56]由此可知,班固時期《史記》已經(jīng)殘缺不全。實際上,我們?nèi)缃袼吹降摹妒酚洝?,其文本?nèi)容因缺失而后補的或許較張晏所言更多。崔適在《史記探源》中指出,《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在內(nèi)的后六篇《表》并非司馬遷撰寫的原文,而是西漢時人褚少孫所作。[57]日本學者瀧川資言在《史記會注考證·史記總論》中也指出包括上述三表在內(nèi)的后六篇表非為司馬遷所作。[58]《漢書》在寫作時大量參考《史記》,應該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后補之表的影響。《史記》《漢書》中《紀》、《傳》與《表》所載時間不一致,或許就是因為后補者在撰寫時未考慮到漢武帝太初元年改歷之事,或者所據(jù)資料不實。
另外,劉知幾指出,班固因竇憲案死于獄中后,《漢書》“頗散亂,未能綜理”,馬融等十人同曹大家一起校敘,“其八表及《天文志》等,猶未克成,多是待詔東觀馬續(xù)所作”[59]。考慮到《漢書》命途多舛,幾經(jīng)假手,其內(nèi)容必然很難做到博通該貫,時間記載上出現(xiàn)矛盾也就可以理解。
正是由于以上歷史原因,《史記》《漢書》中《紀》、《傳》與《表》所載時間相互矛盾,但又幾乎自成體系。后世學者對于相關史事的認識,雖存在矛盾,但又多能各圓其說,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們所利用的時間體系不同。
【注釋】
[1]《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84 頁。
[2]《 史 記》 卷 九 三《 韓 信 盧 綰 列 傳 第三十三》,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200 頁。
[3]《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3 頁。
目前勝利水驅(qū)普通稠油油藏的采出程度一般在15%以下,即使到了特高含水期,油藏的采出程度仍不高,大量剩余油富集為水驅(qū)轉(zhuǎn)熱采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層間,滲透性好、吸水能力強的儲層水洗程度高,滲透性差的儲層剩余油富集;層內(nèi),由于重力分異作用,底部水洗程度高,頂部剩余油富集;平面上,主流線與高滲區(qū)水洗程度高,非主流線與低滲區(qū)剩余油富集[10-12]。
[4]〔漢〕荀悅、〔晉〕袁宏撰,張烈點校:《兩漢紀·漢紀·高祖皇帝紀卷第三》,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4 頁。
[5]《史記》卷一七《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第五》,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958~959 頁。
[6]《 史 記》 卷 九 三《 韓 信 盧 綰 列 傳 第三十三》,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152~3153 頁。
[7]〔清〕梁玉繩撰:《史記志疑》卷六《高祖本紀第八》,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32 頁。
[8]《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3 頁。
[9]《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3 頁。
[10]《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第五十》,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499~3500 頁。
[11]葛亮:《漢與匈奴第一個和親約考述》,《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5年第2 期。
[12]小軍:《西漢與匈奴間最初和親約締結(jié)時間考述》,《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1 期。
[13]葉永新:《漢與匈奴第一次、第二次和親考略──兼與葛亮先生商榷》,《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8年第4 期。
[14]《漢書·高帝紀》記載:“十二月,上還過趙,不禮趙王?!保ā稘h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3 頁。)
[15]《史記·劉敬列傳》索隱引《地理志》云:“廣武,縣名,屬雁門。”(《史記》卷九九《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司馬貞《索隱》,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293 頁。)此地距平城較近,從平城退回趙國需經(jīng)過此地。
[16]《史記》卷九九《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294 頁。
[17]《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6 頁。
[18]〔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一二《漢紀四·太祖高皇帝下》,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382~383 頁。
[19]朱東潤:《史記考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9 頁。
[20]〔漢〕荀悅,〔晉〕袁宏撰,張烈點校:《兩漢紀·漢紀·高祖皇帝紀卷第三》,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4 頁。
[21]《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84 頁;《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6 頁。
[22]《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84 頁。
[23]《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3 頁。
[24]《漢書》卷一四《諸侯王表第二》,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98 頁;〔漢〕荀悅、〔晉〕袁宏撰,張烈點校:《兩漢紀·漢紀·高祖皇帝紀卷第三》,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3 頁。
[25]《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85 頁。
[26]《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5 頁。
[27]《史記》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119 頁。
[28]〔清〕梁玉繩撰:《史記志疑》卷六《高祖本紀第八》,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32~233 頁。
[29]《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第五十》,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500 頁。
[30]《漢書》卷一五上《王子侯表第三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28 頁。
[31]《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第五十》,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500 頁。
[32]葉永新:《漢與匈奴第一次、第二次和親考略──兼與葛亮先生商榷》,《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8年第4 期。
[33]小軍:《西漢與匈奴間最初和親約締結(jié)時間考述》,《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1 期。
[34]《史記》 卷九三《韓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200~3201 頁。
[35]《史記·淮陰侯列傳》:“漢十年,陳豨果反?!保ā妒酚洝肪砭哦痘搓幒盍袀鞯谌?,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185 頁。)《史記·韓信列傳》:“十年,信令王黃等說誤陳豨?!保ā妒酚洝肪砭湃俄n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195 頁。)《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記載,高祖十年,“太上皇崩,陳豨反代地”。(《史記》卷二二《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331 頁。)《漢書·韓信傳》也記載“漢十年,豨果反”。(《漢書》卷三四《韓彭英盧吳傳第四》,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877 頁。)《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也記載“十年,以趙相國反”。(《漢書》卷一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第四》,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553 頁。)
[36]《史記》卷九〇《魏豹彭越列傳第三十》,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146 頁。
[37]《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87 頁。
[38]《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8 頁。
[39]《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88 頁。
[40]《史記》 卷九三《韓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202 頁。
[41]《 史 記》 卷 五 四《 蕭 相 國 世 家 第二十四》,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449 頁。
[42]《史記》 卷九三《韓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198 頁。
[43]《史記》卷一〇四《田叔列傳第四十四》,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359 頁。
[44]《史記》 卷八九《張耳陳馀列傳第二十九》,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133 頁;《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3 頁。
[45]《史記》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110~1111 頁。
[46]〔清〕梁玉繩:《史記志疑》卷六《高祖本紀第八》,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34 頁。
[47]《史記》 卷九八《傅靳蒯成列傳第三十八》,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281 頁。
[48]《史記》 卷九五《樊酈滕灌列傳第三十五》,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227 頁。
[49]《史記》 卷九三《韓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199 頁。
[50]《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91 頁。
[51]《史記》卷一六《秦楚之際月表第四》,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958-959 頁。
[52]《史記》卷一七《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第五》,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958-959 頁。
[53]《史記》卷二二《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330 頁;《史記》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118~1119 頁;《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1 頁。
[54]《史記》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074 頁。
[55]《漢書》卷一三《異姓諸侯王表第一》,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79 頁。
[56]《漢書》卷六二《司馬遷傳第三十二》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725 頁。
[57]崔適著,張烈點校:《史記探源》卷四《十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7~99 頁。
[58]〔漢〕司馬遷撰,(日)瀧川資言考證,楊海崢整理:《史記會注考證·史記總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418~4421 頁。
[59]〔唐〕劉知幾撰,〔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卷一二《古今正史第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3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