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西奇
(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2005年,鄒逸麟先生論文集《椿廬史地論稿》出版,奉王振忠教授邀約,我寫了一篇讀后感,較為系統(tǒng)地匯報了研讀先生論著的感受、心得以及從先生論著所受到的啟發(fā)和學習到的方法。先生辭世時,疫情尚未結束,不能前往滬上和先生告別,連追思會都無法參加。人生無常,本是世間常法,先生走得體面尊嚴,哀痛之辭,不必多言。對先生最好的紀念,或者正是研讀先生的論著,學習先生的治學精神,沿著先生指示的方向,腳踏實地,一步步地走下去。所以,我把手邊所有的先生的著作集中起來,擺在書桌上,一本本地摩挲翻閱,回憶對自己產生過影響的那些文章再讀過,重溫當年曾體會到的先生的教誨。
讀《遼代西遼河流域的農業(yè)開發(fā)》的時候,我還在師從李涵先生讀遼金史。1987年秋天,我有機會參加了一個考察團,到赤峰等地去考察,跑了寧城、翁牛特、林西、巴林左右旗等地方,看了遼中京、上京、祖州等遺址,對西拉木倫河有了一點初步的了解。李涵老師當時正在研究遼金時代的奚族,奚族的農業(yè)生產正是她所關注的一個方面。鄒先生的這篇文章,收在《遼金史論集》第二輯里,我記得大約是在1988年夏天(或者更晚)才讀到的。印象最深的是文章中使用《遼史·地理志》的記載,討論上京、中京道各府州縣漢、渤海人的分布。先生說上京、中京道三十余萬漢和渤海的人口大多集中在灌溉和土壤條件比較好的河流中上游地區(qū),我就想起在寧城遼中京城故址看到的大片玉米田,以及賈敬顏先生站在西拉木倫河橋頭上指點山川的情景。當時在李老師的指導下,我寫了一篇讀《遼史》之《地理志》《兵衛(wèi)志》《營衛(wèi)志》的札記,是從陳述先生《契丹政治史略論稿》中關于漢人移民墾殖草原的路子出發(fā)的,模仿的是賈敬顏先生五代宋人使北行記疏證(當時是單行的油印本)里的方法,也參考了鄒先生區(qū)域開發(fā)的分析方法。那是嬰兒學步級別的作業(yè),早就沒有價值了。但我也一直沒有舍得丟棄,后來以它為源頭,寫成了《遼金時期北方地區(qū)的鄉(xiāng)里制度及其演變》一文,直到2019年才發(fā)表出來。拙文中關于臨潢府所屬各縣漢、渤海戶口來源、居地與管理的分析,最初即來自鄒先生這篇文章的啟發(fā)。
讀《明清流民與川陜鄂豫交界地區(qū)的環(huán)境問題》時,我正在漢水中上游考察。先是沿著漢水兩岸,后來溯著丹水、堵水、金錢河(甲水)等支流,走向鄖西、淅川、竹山、竹溪、柞水,進到山里。我想去看那里的山、水、人家,去看祖祖輩輩在那種艱苦環(huán)境下生存的人。那段時間讀的基本史料是嚴如熤的《三省邊防備覽》;主要論著是賴家度先生的《明代鄖陽農民起義》、傅衣凌先生關于閩浙贛山地經濟開發(fā)的研究,以及蕭正洪先生關于清代陜南種植業(yè)分布與演變的研究。鄒先生的這篇文章,發(fā)表在《復旦學報》上,我是在無意中讀到的,對其中的第二節(jié)《流民的生計》與第三節(jié)《環(huán)境破壞》印象深刻。將移民進入、經濟開發(fā)與環(huán)境變化(特別是惡化)三者聯(lián)系起來的思想方法,在20世紀90年代已成為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思想方法,但論者一般使用“經濟開發(fā)”或“地區(qū)(山區(qū))開發(fā)”,很少使用“生計”這個概念。鄒先生這樣提出問題:“連續(xù)數(shù)百年,數(shù)以百萬計的流民進入鄂、豫、陜三省交界的秦嶺、大巴山區(qū),究竟何以為生呢?”這個問題伴隨了我很多年,可以說,在2000年前后的十余年時間里我一直在探索這個問題。在有關漢水流域的研究中,我使用“生計方式”的概念探討不同地區(qū)的不同人群生計方式的不同,以及不同的生計方式對于經濟發(fā)展、環(huán)境變化的不同影響,雖然思想方法上的來源是多元的,但鄒先生的文章確實是較早的源頭之一。
《關于加強對人地關系歷史研究的思考》一文,最初發(fā)表在《光明日報》史學版上,一整版,我是在武大歷史系資料室的《光明日報》上讀到的。那年長江流域大水,我們在武漢更有切身的體會。鄒先生說:“這場洪水無疑向我們敲響了警鐘,它表明改善我國生存環(huán)境已是刻不容緩、迫在眉睫的事情?!边@是當時政府、社會與學術界的共識。在這篇文章里,鄒先生簡要地回顧了我國環(huán)境問題的歷史根源,分析了洪澇災害越來越頻繁、嚴重的原因,也提出了自己的憂慮。面對洪災,當時輿論以及學術界主流的聲音都是指責長江中上游地區(qū)過度墾殖、開發(fā)造成了植被破壞加重了水土流失,程度不同地表現(xiàn)出某種“科學的自然中心論”傾向。我對這種傾向并不認同,可也不知道怎樣對待。在文章中,鄒先生寫道:“如果沒有黃河流域的普遍開發(fā),何來具有世界影響的漢唐文明?沒有宋代以來長江流域圍湖造田,何來近千年來高度發(fā)展的長江文明?因此我們回顧環(huán)境變遷的歷史并非為了責備古人,而是想從古人行為的軌跡中尋找對今人有用的經驗教訓?!蔽蚁嘈胚@才是學者應持的態(tài)度。鄒先生又說:“建國以來的前30年,我國人口數(shù)倍增長,如果沒有大規(guī)模的新辟耕地,10多億的人口如何養(yǎng)活?……不論從歷史還是從現(xiàn)實而言,我國要保持人口—生存—資源—環(huán)境間的協(xié)調平衡,是一個相當艱巨的任務,有時甚至陷于兩難的境地。例如,最近我國政府下令禁止砍伐原始森林,強調退田還湖,這都是十分正確的。但是,如果在一定時間內沒有為當?shù)卣页鲆粭l科學致富的道路,這種政策能否長期堅持下去呢?”20多年后重讀這些話,鄒先生悲天憫人、關心民生的情懷,仍灼然可見;而20多年來我國的環(huán)境政策及其實踐,也仍然在鄒先生所說的兩難境地里摸索前行。這篇文章很短,當時一口氣讀完,覺得先生的情懷、才識與智慧盡萃于其中,非常感佩。也因為這個源頭,我著意梳理有關人地關系的理論,并努力做些思考,而在思考的過程中,則更著意人類生存的艱難與生計方式的意義。
有一段時間,我側重于做漢水中下游河道變遷與江漢平原湖泊演變的研究。關于河道變遷的研究,我主要從譚先生、鄒先生等關于黃河中下游河道的研究以及張修桂、周鳳琴等先生關于荊江河床演化的研究中學習方法;關于湖泊變遷的研究,則較多地受蔡述明、金伯欣等先生江漢湖群研究的影響。鄒先生的《廣德湖考》是一篇較小的考證文章,其所考證的廣德湖是明州鄞縣境內一個不太大的湖泊,而且后來消失了。這篇文章在我摸索江漢湖泊研究的路徑時,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因為江漢平原上的很多湖泊規(guī)模都不大,與廣德湖相似,歷史文獻中的相關記載也不多。鄒先生在這篇文章里,首先根據(jù)一些零星的資料,將廣德湖的具體位置和范圍勾勒出一個大致的輪廓;然后考察其水利功能,進而分析圍繞圍湖、復湖的爭論與糾紛。這種研究路徑給我很大啟發(fā),我在考察汈汊湖、沉湖、白露湖等江漢平原較小湖泊時,也基本遵循這樣的研究路線。
《〈宋史·河渠志〉浙江海塘西湖篇箋釋》和《兩宋時代的錢塘江》兩篇文章,我讀得比較晚。2013年以后,我著手做濱海地域的研究。2017年秋季學期,我在浙江大學人文高等研究院駐訪,每天從求是校區(qū)經過楊公堤到之江校區(qū)。黃昏時分散步,就到了錢塘江邊,看大江遼闊,潮汐來往,不免生出些感慨,給自己找了個題目: 歷代海潮論疏證。因為在杭州,就從燕肅的《海潮論》著手,自然而然地就讀到《宋史·河渠志》的相關記載。我這才知道鄒先生給《河渠志》的浙江海塘部分做過詳細的箋釋,早已發(fā)表在《中華文史論叢》第57輯上。想起家里有這一輯,卻沒有注意過,真是不應當。于是我對照著幾種《臨安志》以及地圖,認真地讀了。鄒先生的注釋非常精審,論斷確然可信,揭開了我心中的不少謎團,給我指示了方向。如鄒先生說,錢镠筑海塘時所立的三個刻有水則的鐵幢,一在今候潮門東南舊便門街東南小巷,一在舊薦橋門(今城關巷北口)外,一在利津橋(今南星橋東)北。鄒先生說:“據(jù)鐵幢的方位,吳越時海塘位置大致可知?!蔽腋鶕?jù)鄒先生的指示,去看了上述三個點,遙想昔年錢塘海塘的位置與圖景,雖然在繁華的大都市里,仍然可以捕捉到某些歷史的信息,覺得非常高興。記得那天下午,從南星橋沿著中河,一直走到了錢塘江邊,穿過老錢塘鐵路橋,回到之江校區(qū),心中除了滄海桑田的感慨,也充滿著對鄒先生的感佩。
我沒能有機會做鄒先生的學生。20世紀90年代,武漢大學歷史系,特別是古代荊楚史地與考古研究室(1996年后改稱“歷史地理研究所”)遴選博士生導師、博士學位論文答辯,有好幾次都是請鄒先生給予幫助。那時我給石泉先生和各位師兄做后勤服務工作,所以一般是我負責接送,其實有不少機會接觸先生。只是年輕無知,又自慚形穢,并不敢和先生多說話。一直到2009年秋,復旦史地所給我兩個月的駐訪學習機會,我住的離鄒先生家很近,經常在路上、食堂和史地所資料室遇見先生,更承先生賞過兩次飯,才有機會較多地聆聽先生的教誨,領略先生的言談風采。
我自己的研究題目都比較小,和先生曾參與、領導的大型研究項目隔得比較遠,所以研讀先生的論著多是與自己研究相關的單篇論文,對先生的學術體系并沒有系統(tǒng)地學習,更談不上全面理解與認識。我所讀先生的一些論著,在先生的學術體系中也可能并不是重要的部分?;叵肫饋?,自己學習、研究的每一步,又都從先生那里汲取過營養(yǎng),得到過啟發(fā)。我想,先生雖然不在了,但先生的學問在;先生的學問在,先生就永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