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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筆下之湯若望與南懷仁

2020-11-30 16:08史景遷JonathanSpence
國際漢學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傳教教徒

[美]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 著

葉舜庸 編譯②

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2—1666)原為日耳曼人,生于科隆(Cologne)之富有世家,1611 年(明神宗萬歷三十八年)19 歲時,加入教會。法人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 1577—1628)在羅馬傳教時,湯氏亦正在羅馬求學,二人相遇頗相得。湯當時對于利瑪竇(Matteo Ricci, 1552—1610)所傳留之東方傳道信息,極感興趣,乃請準赴遠東為上帝服務(wù),但其直屬之教會院長,反對此舉,乃在1616 年(明神宗萬歷四十三年)遣派學生赴外國名單內(nèi),在湯氏名下,加注“不宜赴中國服務(wù)”字樣。但法國教士金尼閣氏,深為此才能優(yōu)越,而且熱情之青年所感動,乃代為請其隨同本人,赴歐洲各處任招募新會員之任務(wù),亦遭批駁。當時院長并謂湯若望第一要緊事,須修畢現(xiàn)時所學課程以后,再計其他。因之直至1617 年10 月,湯氏始離開羅馬,赴里斯本(Lisbon)船只薈萃之處,搭船赴華。

湯氏所乘船名,為Nossa Senhora de Jesus,除湯氏外,選派赴中國之教徒,尚有21 人,搭客及船員共614 人,活的雞鴨等家禽,約一萬只,于1618 年4 月16 日由里斯本出發(fā)。湯氏等被安放于食物及行李間內(nèi),有如沙丁魚一般,然在旅行途中訓練不輟,由金尼閣訓導,每日在海闊天空之船板上,溫習舊業(yè),禮拜二、五數(shù)學,禮拜三、六中文,此外另有天文小組,湯若望即在其中攻讀,緣其院長曾引利瑪竇之言:“教徒中有天文學之技能,可以修正中國歷書者,則聲譽增加,入境容易,且得有安全及自由之保障。”

湯若望等最終決定繼續(xù)前進,于1619年7 月15 日抵達澳門。湯氏復從范禮安神父(Alessandro Valignoni, 1539—1606)進修中文(1)編者注:范禮安1606 年去世,故湯若望不可能在1619 年從范禮安進修中文。此處系原文有誤。,范氏系在整肅中被逐出而抵澳門者。在1622 年 7 月,湯氏仍蟄居澳門,值荷蘭人來攻,葡人架炮于湯氏住屋上,擊中荷人,荷人敗走,澳門之圍遂解。同年季夏時,湯氏約同另外教徒三人,暗中進入中國內(nèi)地,開始北上,留其伴侶于杭州,他獨自隨龍華民神父(Niccolo Longobardi, 1559—1654)赴北京,龍亦系被迫害之教士,在杭匿居者。二人于1623 年1 月25 日入北京,居住于靠近西南城門之一小屋內(nèi),亦即昔日利瑪竇所下榻之處。

湯氏曾有以下描寫:“余是時系一青年,與高齡龍神父至北京后,猶憶龍神父,會同另一神父,上書明熹宗‘請求準予留住北京,為朝廷制造黃銅大炮’?!逼鋾r驅(qū)逐神父之法令尚未解除,上奏結(jié)果亦杳無消息,但兩神父以所奏請未得圣旨為辭,仍繼續(xù)留住北京。適此時政治幕后情形,將有重大改變,間接有利于傳教士,緣發(fā)動1616 年迫害傳教士之首腦人物沈?,已經(jīng)失寵,同時明朝軍隊受長城以北滿洲軍隊攻擊,遭受重大損失。第一種因素,沈?下臺后,就換上曾經(jīng)信教之徐光啟及李之藻,又因第二種因素,徐李二人便有機會引進西洋人技術(shù),以促起明朝皇帝了解武器之重要。他們催著將澳門的炮,趕緊運來,以抵抗?jié)M洲,并提議來華教徒,均充作顧問。炮果然運到了,但不幸有兩尊炮炸裂,炸死旁觀中國人數(shù)名,沈?借此事件,再度攻擊基督教,但教徒未被趕出北京并仍舊在各省傳教。

當明朝外有強敵壓境,內(nèi)有奸險殘忍之宦寺,排斥正人君子,爭奪權(quán)位之時,湯氏正默默的步武往昔利瑪竇之成規(guī),究心天文學工作,蓋天文學與歷書相輔而成,對于政治宗教間關(guān)連至為重要,尤其在中國為然。中國皇帝被認為乃上天與人間之橋梁,所有歷書稱之為皇歷,以皇帝之名,頒行全國及邊區(qū),全國農(nóng)田之種籽、收獲,所有節(jié)期、遷葬、政治決定、司法裁決,以及日常生活,大都取決于北京出版之皇歷的吉日良辰。如果與歷書不合,導致不祥,關(guān)系匪輕,且皇帝號稱天子(Son of Heaven),如果國勢不振,則天子領(lǐng)導之權(quán)發(fā)生問題,如果教徒出而證明中國歷書有誤,則教徒權(quán)威自然增長。此理極為淺顯,但歐洲教會,昧于上述背景,斥為耗費時日,不以為然,湯氏曾辯云:“教徒致力于歷書改良,亦系純粹科學研究工作,請勿驚駭?!逼湟饬x若云,教徒本以傳教為本,現(xiàn)致力于天文學科,似覺離奇,須知只有經(jīng)此惟一途徑,中國人士始能接近上帝。茲再申言之,如教徒靠其專門技術(shù),登上政治舞臺,交結(jié)有權(quán)勢之中國儒者,與之以權(quán)力及機會,勸導大多數(shù)士民信仰上帝,豈不懿歟盛哉?

湯氏預算1623 年(明熹宗天啟二年)10 月8 日發(fā)生日蝕,至時果應,嗣又預算1625 年9 月間日蝕,湯氏聲譽鵲起,于是初次用中文著成日蝕概論,至翌年1626 年,又以中文著成望遠鏡概論,敘述望遠鏡,不僅在天文上可利用,且可在戰(zhàn)爭上,作有價值之用途。湯氏之技術(shù)才能,贏得北京政界權(quán)威人士與之往還,被其歐洲教會院長,改派至陜西省負傳教任務(wù)。蓋湯氏在京,對于天文工作比較有信心,但對于傳教任務(wù),則被當?shù)厝嗣袼鹨?,頗覺吃力。湯氏之直屬院長,有鑒及此,認為遣此青年教徒,暫離科學工作,而調(diào)往他處作傳教工作,加以磨練,以試其能力,比較有益。龍華民神父曾秘函羅馬,對于湯氏有如下之評語:“有天才,裁判力強,精細處平平;經(jīng)驗不足,語言文字好,氣質(zhì):根底好,有自信心,活潑但不成熟,明了如何與人交往,但不宜居于領(lǐng)導地位?!?/p>

湯氏自調(diào)往西安后,日與其他老練之神父一起工作,至1629 年,結(jié)交當?shù)毓賳T數(shù)人,被湯氏所勸導接受洗禮者無數(shù),并在西安城內(nèi),建立教堂,頂上有金十字架,昂然矗立。惜湯氏長才未能繼續(xù)發(fā)展,在1630 年(明思宗崇禎三年),突然又被召回北京服務(wù)。

湯若望赴西安時,徐光啟升為禮部侍郎,徐系教友,擁護同道最力,現(xiàn)在位望崇高,已接近皇帝左右。1629 年時,徐光啟證明西法推算歷書,較中國舊法及回教推算法為精確,于是詔設(shè)歷書處,以徐總其事,處內(nèi)人選,由徐任命,以專責成。徐邀同道李之藻、西洋人龍華民及鄧玉函(Johann Terrentius, 1576—1630)襄助之,在教徒多年希望插足政壇,以宏揚教義之后,至是始躇躊滿志。鄧玉函系一優(yōu)秀之天文學家及數(shù)學家,與意大利人伽利略(Galileo Galilei, 1564—1642),為塞西??茖W校(Cesi Academy)校友,伽系主張?zhí)栔行膶W說者,但在1616 年時,羅馬教皇禁止附合此說,伽利略乃拒絕鄧玉函之請,不肯幫助作日蝕推測,好在鄧氏向另一天文學家開普勒(Johannes Kepler, 1571—1630)求救,最后鄧氏能領(lǐng)導教徒,在中國政界享有盛名,是皆鄧氏綜合開氏天文學說之成功有以致之。

教徒成功之希望正濃,意外之打擊又至,鄧玉函不幸在1630 年忽然去世,于是湯若望被召返京,以繼其任。湯氏雖在數(shù)學方面,遜于鄧氏,但其天文學知識,遠超中國及阿拉伯天文學者,對于地球繞太陽之新學說,例如預測日蝕新法、行星運動之幾何分析、地球圓形觀念、地球表面根據(jù)子午平行線之劃分、高級代數(shù),以及望遠鏡及測微計之使用,無不精通,有得心應手之妙。因之太陽中心學說,雖經(jīng)教皇禁止未能傳入中國,對湯氏在中國之技術(shù)工作,固無任何妨礙也。

湯氏接辦鄧玉函工作后,即開始檢查中國計算之法,發(fā)現(xiàn)缺點甚多,湯氏云:“中國星歷表,統(tǒng)稱之為皇歷,在每日旁都注有‘選擇吉日’(Alternative)等辭句,極為刺目,還有其他常用歷書,載有行星運動,錯誤極多,均因計算錯誤所致。”因之湯氏預備作一部完整的天文書籍,奉獻皇帝。湯氏費五年光陰,作成此書,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論行星,一部分論恒星,一部分星歷表,以為計算之輔助。不幸支持湯氏之長官徐光啟,于1633 年去世,由李天經(jīng)主持歷事,湯氏性本強頑,他對于李氏柔懦政策,極為不滿,曾在素描李天經(jīng)畫像下面寫:“李不失為好人,過于和平,應極力爭辯,以求真理的地方,而不爭辯,竟爾遷就屈服。”在李氏主持之下,反對派對于湯氏計算及觀測之法,呶呶不休,湯氏始終奮斗,維護其自身立場,在爭辯期間,深知中國數(shù)學家亦曾牽涉其間,然大都默默不置一辭。同時湯氏研討水力學及光學,并對利瑪竇昔日贈送神宗之鐵絲琴,加以修理,并著有《玩琴指南》一書,奉獻于明崇禎皇帝。

湯氏借修理鐵絲琴(指鋼琴)之便,進入內(nèi)廷,同時更檢出兩種禮物奉獻皇帝,一為光彩奪目之耶穌畫像,一為色澤鮮明之瑪基(Magi)蠟像,均系湯氏1618 年自歐洲帶來,庋藏至今,始取出貢獻。據(jù)云崇禎帝收到后,頗為嘉嘆,但湯氏久欲面帝之愿,終不可得。在此次貢獻之前,湯氏曾與宮內(nèi)宦官相識,勸彼等入教,并且聽命于湯,將耶穌福音傳至深宮大內(nèi),亦有妃嬪深信入教,但湯氏深恐閹宦轉(zhuǎn)播教義,未能道出耶教真諦。話雖如此,而湯氏認為此種迂回輾轉(zhuǎn)方法,亦適合當前之情況,同時又設(shè)辭云,接受洗禮之妃嬪,必將增加美貌,圣眷日隆,是均為上帝恩惠所賜,蔑視上帝者,必將光彩日減,圣眷日衰。

綜上以觀,顯示湯氏之處境益艱,心緒不定,自己認為技術(shù)高超,優(yōu)于華人,常思表達,以證其并非徒托空言,同時又深信耶穌教真理,但華人則認為本國文化比較西教為高,最后想面見皇帝,以致其傳教之熱誠,然又格于堂高閣遠,不能一見君王之面,于是不得不利用宦寺,以為媒介,并利用夸大之辭,以神其說,最后此一能力甚強之傳教士,變成中國所信賴之技術(shù)工人,至于宦海官吏,湯氏亦嘗熱心傳播耶教,但此等政客則視湯氏之權(quán)勢狀況,而表示信仰與否耳。

湯氏早從利瑪竇處獲知,并以自身多日經(jīng)驗,證明凡官吏中,受過儒家教育者,均為有學問之中堅人物,自視頗高,所以用拉丁美洲及東南亞處傳教方法,從下層社會作起,不能適用于中國。湯氏固然秉性坦直,然對于傳道秘訣頗能領(lǐng)悟,因之在1637 年間(崇禎九年),見有“意大利神父二人,各手持十字架,在北京街頭傳教,其熱烈之情,似非說服皇帝及全民不止,否則寧可殉道,對中國習俗完全不知,一切習慣,一如其在本國一樣,待街頭衛(wèi)兵前來驅(qū)逐時,彼等毫無殉道表情,俯首將十字架交與衛(wèi)兵,并口稱‘老爺!老爺!(Se?or! Se?or!)請原諒’,而后離去”,似此魯莽手法,令人可怕肉麻。

湯氏竭力避免意大利神父作風,同時教授一般理論,決不可引起孔教中堅人物之反感,或擾及彼等之現(xiàn)有信念,在中國傳教最敏捷之法,是自上至下,想傳教成功,必須時時順承皇帝意旨,以得到權(quán)威人士之尊敬。湯氏極力學習受過儒家教育之官吏生活,苦讀中國語言文字,勤讀“四書五經(jīng)”,身服儒者長袍,舉止極為穩(wěn)重,將“God”一詞譯成“神祇”(Deity)或“天主”(Lord of Heaven),以適合中國文學上傳統(tǒng)古訓,并確告歐洲批評家,孔教之中,亦含有有神論,此等譯名,適合當?shù)睾戏ㄖ晳T。再者,中國敬拜祖先或孔圣禮節(jié),此等儀文,事關(guān)民俗,凡中國已信教人士,仍習行此種禮節(jié)者,不能視為異教徒。

湯氏與教友,依此辦法進行,頗為順利,贏得中國有權(quán)威人士之信任,在1640 年,中國教徒達數(shù)千人,內(nèi)中有宮廷婦女50 人,宦官40 人,皇帝隨從百余人,加之湯氏貢獻皇帝之物,已被接受,他的天文學識又被贊譽,未幾又收到重要使命,湯氏認為,最后無論如何,可以面見皇帝。但到1642 年(崇禎十四年),思宗以滿洲部落,結(jié)合一體,北方軍事日亟,乃詔湯氏竭力鑄造戰(zhàn)炮,以應抵抗?jié)M洲戰(zhàn)事之用。

湯氏接旨后以鑄炮事,僅從書面上得到知識,難以應用,懇請收回成命,但場地、工人及所需材料,均已頒給,并飭仍繼續(xù)工作。俟湯氏知此工作極為平常,在歐洲人視之頗為輕而易舉,而在無經(jīng)驗之中國人觀之,則非常煩難。湯氏至此時,又成為明朝正式官吏,賦予管理屬下權(quán)責,湯氏趁此機會,在開工前,命工人跪伏祭壇之前,表示信主,在20 尊大炮鑄成后,又奉命加鑄小炮500 門,每門只有60 磅重,以便步兵攜帶作戰(zhàn)。湯氏明知此種輕炮,在作戰(zhàn)時,必將委棄資敵,只以此時軍事計劃,多向湯氏咨詢,故未敢將上述意見透露。至1643 年,復奉命計劃建筑北京堡壘圖樣,1644 年,又奉命赴北方考查防務(wù),后乃報告防務(wù),已至不可收拾地步。

在此絕望之際,李自成匪軍于1644 年4 月間闖入北京,湯氏只得旁觀,見匪軍焚殺淫掠,思宗自縊身亡,湯氏認為一生事業(yè),盡隨劫火而去,21 年心力,服務(wù)明室,感動朝臣,以期有所成就,現(xiàn)在明室已經(jīng)傾覆,湯氏與其他教徒,只得從新做起。但湯氏不愿輕易放棄已往之成就,乃竭力保存所有資產(chǎn),以免被充斥街市之搶匪掠奪,湯氏日記有云:“余素知中國人無勇氣,但不知發(fā)展到若何地步,亦不知何以發(fā)生此種騷動,余手緊握東洋刀,在大廳門前挺立,表示不顧生死之決心,瞬間果不出所料,房頂上發(fā)現(xiàn)匪徒,看余須發(fā)怒張,手握利刃,有拼命模樣,乃開始道歉,聲言來此系訪拿劫匪,現(xiàn)既無匪徒,乃立即退去?!?/p>

以上可知,保存資產(chǎn),系湯氏第一要事,次則如何設(shè)法接近李闖,李闖雖系土匪,然總是得勝者頭目,也許為新朝之主,乃致書李自成,邀允獲見,湯氏本擬李自成給予服務(wù)機會,然在會談中,始終未提只字,只饗以酒食,會談頗為融洽而已。

滿洲軍進逼北京,復將李自成趕走,湯氏此時始考慮以技術(shù)工作為傳教階梯,是否合理?湯氏日記云:“余現(xiàn)摒棄天文歷書工作,而專致力于宗教事業(yè)?!鄙w明朝之覆亡,容許上帝予湯氏一種警告,所以湯氏有更改傳教計劃之心,但在李自成逃走時,縱火焚燒,湯氏住房附近周圍,盡成焦土,但存有數(shù)學書籍之房屋,則未被波及,湯氏認為是上帝恩賜,“余不得一為念及,如此非常大火,竟未燒及如此干燥之物,豈非預示吉兆” 。1644 年6 月滿洲定鼎北京,同年7 月29 日,湯氏上書清廷云:“本年九月一日,西洋新法推算,將發(fā)生日蝕?!蓖瑫r并說明太陽蝕度,及太陽在各地復原時間,一一詳述,并請飭禮部公開檢查,以資證明,同時湯若望并愿將同年五月間被火焚毀之天文儀器修理完好。經(jīng)奉諭準如所請,并令同時進行鑄造新儀器,此種嶄新的消息,見諸當日宮門抄。九月一日,大臣馮銓會同湯若望偕同欽天監(jiān)官員學生,攜帶望遠鏡及儀器,一齊到天文臺,觀測日蝕,結(jié)果與西法推算者吻合,依中國舊法推算者則有出入。奉旨派湯若望主持欽天監(jiān)事務(wù),欽天監(jiān)系九等官級中之五品機關(guān),湯若望商請教會同意后,接任此職,于是為上帝傳教之人,乃變?yōu)橹袊倮粢印?/p>

湯氏之此一受命,慎勿視同等閑,緣此時代,正為歷史上東西兩大潮流會合之時,會合潮聲之最高音,亦即為本書所述史事。在此以前,中國居優(yōu)越地位,絕未夢及西方亦有有價值事物,中國版圖廣闊,世稱巨擘,中國皇帝,號稱天子,為天上與人間之橋梁,處于深宮之中,世人難以接近,一切智慧均傳自先賢,一億五千萬人民,則以少數(shù)官吏治理,文藝詩歌,已接近完全地步,天地海洋奧秘,已著手推測,尚有何新的技術(shù)必需探求之理乎?固然中國有內(nèi)戰(zhàn),有饑饉,有被異族征服之時,然此均系偶然發(fā)生之問題,國家秩序,總能恢復,異族侵凌,終能同化,因而以中國文化獨傲,以為鄰近文化低劣之邦,可睥睨視之,而無沉淪之患也。

上述東西文化兩大潮流之會合,當時中國人士,未曾料及,但從此時經(jīng)200 余年以后,東西文化之關(guān)系,愈來愈為明顯,湯氏東來,實啟其朕兆而已。湯氏身經(jīng)宗教上及科學上改革,例如新教之改良,打破舊教獨霸盟主思想,哥白尼(Nikolaj Kopernik, 1473—1543)及伽利略天文學之新發(fā)現(xiàn), 以證實哥倫布(Cristoforo Colombo, 1452—1506)及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 1480—1521)之環(huán)航世界,而打破一般人士對于地球舊有印象之觀念。自17 世紀以還,中國對于世界舊有之定義,即被逐漸否定,蓋因西方人士,并非文化低落之部落,易被中國同化,而易于接受其文物,反之,西方人士,旨在改變中國,一同享受西方文明。

湯氏受命為清朝官吏,當然非湯氏最后之目的,乃欲借此機會,使全民信仰上帝。在中國方面,欣賞其技能,以之充作技術(shù)人材之用,因之雙方所欲達成之目的,盡成泡影。湯氏置身北京所取傳教策略,系采自前此傳教之利瑪竇,利氏16 世紀晚年來華,屢次傳教,挫折失敗,終未能說服中國窮困人民,于是乃改弦更張,認為傳教必須由上而下,可以事半功倍,于是竭力學習中國經(jīng)書,以便與文人士大夫來往交談,同時顯露在數(shù)學天文制圖及機械上之才能,引起士大夫之好奇心,愿以權(quán)力所及,幫助利氏。1601 年,利氏得邀殊恩,留住北京,并常與士大夫談?wù)撎熘鹘塘x,巧妙言說許多教條,均與孔子所述相合,士大夫見其品學高超,信教者大有人在,因而利氏亦獲準使更多教徒來華。

1610 年利瑪竇去世,彼所作中國日記,由法人金尼閣帶回歐洲,很快譯成拉丁、法蘭西、西班牙、意大利各文本,行銷各地。雖然描寫中國之書籍,前此已有出版,但對于中國文化,作持平不偏之論者,則以利瑪竇為第一人。凡讀是書者,均認為中國為一多彩多姿之國家,吃則用象牙箸,飲則喝茶葉汁,鞋為絲制,刺繡有花,極冷天氣,亦必帶扇。(1)譯者按:舊日眼鏡盒、扇袋、荷包等,均繡花精制,隨身佩帶,以作裝飾。雖然國力號稱強大,然對于西方文化亦時常引起探索之要求,利瑪竇曾稱:“余認為中國人士,有誠篤特性,對于外國所制產(chǎn)品,一旦認為優(yōu)良,則發(fā)生愛好,對于國內(nèi)所制,中國所以驕滿者,蓋以其鄰邦文化低落,致中國從未見過好的文物,以致養(yǎng)成驕滿之習性。”

利瑪竇所稱外國產(chǎn)品,引起中國人愛好者,如時鐘、地圖以及利氏帶來貢獻明廷之鐵絲琴等是。除此而外,更有優(yōu)良產(chǎn)品,則為耶穌道理,但傳播甚難,利氏乃與其同來教徒做如下之方略:“在布道時,余與諸教友,為避免一般民眾的疑慮,在公開演講時,對于勸教之事,只字不談,先對于居民,互通款曲,作禮貌上的往來,有余暇時,則修習中國語言文字,及當?shù)仫L俗習慣,盡量以身作則,代替口舌傳播,俾人民自動傾心向主,不致于危害業(yè)經(jīng)獲得的成功。”

此種布道方略,傳至歐洲,頗覺奇異,認為與宗教裁判(Inguisition)及反對改革派(Counter Reformation)所主張之嚴肅風格,大相違背,但亦有認為可以一試。其中聆此新的辦法,而愿為一試者,即有湯若望。湯氏自明至清,經(jīng)營締造,已如上述。迨至受命清朝,主持欽天監(jiān),而后盡量利用此機會,例如作成之天文計算機械之效能,所費無多,而功用甚顯,因之湯氏聲望日隆,湯氏在發(fā)表天文文告時,又附帶敷陳節(jié)欲平訟之理,同門教士,均受其益。湯氏聲名遍及中國,為惠及京外教士計,湯氏認為非其弟兄,即其朋友。外國使臣來華,大都湯氏擔任翻譯,湯氏煊赫,一時無二,湯氏有云:“當時如有棘手,朝臣不敢過問之事,均云:請湯神父去辦?!?650 年,攝政王多爾袞去世,翌年1651 年,順治13 歲親政,清除多爾袞私黨。順治帝對湯氏頗為欣賞并信任,稱之為瑪發(fā)(祖父)而不名,免除湯氏一切朝儀,例如覲見時無須跪拜;知湯氏獨身,賜準承繼養(yǎng)子;所賜與之紀念品,準隨意轉(zhuǎn)贈他人;賜與土地;準在北京城內(nèi)建立教堂;皇帝面前賜坐,賜給一品頂戴,并旌表其祖先。在1656 年至1657 年間,順治帝曾親臨其家24 次,有時輕車簡從,談至深夜,天文、政治、宗教以及其他種種,無所不談。湯氏對于順治之聰明好學,頗為驚異,彼時主客二人,互相尊重,從未談及入教之說,湯氏曾致書于其友感嘆云:“世界上大部分人士均心有所屬,根深蒂固,非耶穌教信仰所可去除,尤以東方人士為甚。”順治帝之心理,時以西方之節(jié)操,及一夫一妻制,耿耿于懷,湯氏曾以巧妙的言詞問順治帝:“歐洲人施行一妻制,而其子孫反較中國有十個妻妾者為多,其故可深長思矣?!钡樦蔚廴晕茨苻饤墝m庭生活,且表示無伸縮余地,但只謂“凡事皆宿命所定” 。

湯氏終日絮聒,使順治帝發(fā)生厭倦,自1658年起,與湯氏接近日少,與和尚等接觸日多,終使僧侶輩,贏得順治帝信心,湯氏此時年老心灰,芳香歲月,瞬成泡影,自嘆身世,有如小艇漂流大海之中。至此湯氏素日敵人,遂乘虛進攻,湯氏敵人共分兩派,一為中國之天文學者,一為天主教教徒。湯氏之身敗名裂,一蹶不振,固為中國同選歷書者之嫉妒,傾軋攻訐所致,而造成此結(jié)果,首開其端,與湯氏為難者,則系為上帝傳教之徒所引起,傳教士所持以攻擊湯氏者,謂湯氏應用技能而傳教政策不當。有某歐洲人在1650 年來游北京,攻擊湯氏生活,完全與中國人同化,剃發(fā),御滿洲服,乘坐四人大轎,并有許多騎從,隨侍左右,是對異教徒之禮節(jié)儀式,在所不計,唯一心學習中國人而已。適時有西班牙教徒及意大利教徒多人來北京,認為應先從貧苦人家傳教,且相信教徒,應過貧苦生活,嫉視湯氏等教徒之權(quán)力,及宗教上之地位,并攻擊其奢侈生活,屢次抗議,結(jié)果湯氏等大受馬尼拉大主教申斥。1655 年,羅馬教皇又頒布禁止條律,同時羅馬神學五人小組會,又極力指責湯氏等之不當,嗣1656 年,湯氏等教徒,將已往事實,申明辯護,并請教皇收回禁令,反而引起西班牙教徒更嚴厲之反擊。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使湯氏處于極端尷尬地位,尤其西班牙教徒,指責湯氏在欽天監(jiān),為一造信工作,不過對于日常事務(wù),除吃喝及犯罪事項而外,選擇良辰而已。意大利教徒更作廣義的叱責:“湯氏教徒純以社會普通生活依據(jù),為信主之宣傳,完全違反信徒之規(guī)定,有背上帝旨意。以及全體教徒,所應遵從之方法,湯氏教徒則置身教律以外,自訂方式,顯示其豪華、富貴、權(quán)威、尊榮。因之湯氏教徒,不愿其他教徒進入彼等傳教之區(qū)域,深恐異教人士,見到其他教徒卑躬謙和傳教之狀,起而反對,使彼等無容身之地?!睖蠈Υ思w攻擊,尚可設(shè)法抵擋,但對中國同任制訂歷書之楊光先之仇視,則無法反抗。楊為反對傳教士最力之人,自順治帝于1662 年死后,楊光先仇視之聲浪益增,湯氏被誣控謀反之罪,1664 年,其控訴狀譯意如下:

西人湯若望為耶穌死后教徒,在猶地亞國,曾作叛匪首領(lǐng)。前明時,潛入北京,借歷書作者之名,以宣傳其邪說,偵探朝中秘密。設(shè)該西人在國內(nèi)國外無任何陰謀,為何在都城以內(nèi)及各省戰(zhàn)略地區(qū),設(shè)有教堂。最近二十年來,該教士等已誘騙民眾信教者一百余萬人,散布各地,其目的顯系企圖造反,設(shè)不速絕根株,勢將養(yǎng)虎貽患。

此控訴狀所言罪狀經(jīng)過調(diào)查,并由新到北京之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 1623—1688)證明湯氏在天文計算上并無錯誤,他被判處凌遲處死。嗣因其年老,改判杖后發(fā)配遠方,但因其過去有功亦未執(zhí)行,但湯氏已半成癱瘓,不能言語,于是仍令其留住北京,交地方官看管。1666 年湯若望病故北京,時年七十有五歲。從此中國禁止傳教,關(guān)閉教堂,所有傳教士均發(fā)配澳門及廣東。此時多人聞此消息,并未對湯氏有所悼念,在澳門,則有兩句最流行之諺語,似在嘲笑湯氏:“一個亞當趕我們出天堂,又一個亞當趕我們出中國;利瑪竇神父借數(shù)學進中華,湯若望神父因數(shù)學離中華?!保∣ne Adam having driven us out of Paradise, another has driven us out of China; Father Ricci got us into China with his mathematics, and Father Schall got us out with his.)

湯氏對于中國天文學者的反對迫害,認為是中國民族性質(zhì)之表現(xiàn),無可厚非,嘗云:“中國民族善于報仇,此種情緒,一發(fā)難收,即使牽及公家危害,亦所不惜,彼等對于往日所認為污辱仇恨,均有不可磨滅之記憶,必須使仇恨之人,受到傷害而后已。至于同一信仰,同一背景之教徒,加以摧殘,其眼光短淺,心地窄狹,則理難饒恕?!睖显疲骸坝嗫嘈墓略?,從事天文工作,垂二十年,深受其惠,希望能留此成績,提攜后進,不意同道之人,并不珍視此工作,而領(lǐng)先摧毀,可為浩嘆?!?/p>

繼湯氏之后者,為南懷仁,他后來成為來華教士中之真領(lǐng)袖。南氏于1656 年來華途中,即顯示其臨機應變之才智,南氏乘船駛離地中海前,遇海賊登船,將教士及乘客,輪班洗劫,先將其衣服撕破,繼將其所有貴重物件,盡行搜劫,即使十字架及祈禱書,亦遭搶掠,然后分批將已被搶劫過之人,驅(qū)向船尾。南氏記載有云:“余見一同來神父,衣服被撕成一條一條的,向下擺動,此時若有圣靈啟示,將自己的衣服撕破,只頸胸手腕膝蓋之處相連,其襤褸之狀,完全與被搶過之人相似,因之得以逃避賊人之眼目,將貴重物件保存,順利走至船尾。”

能俯拾前人湯若望墜緒,而成就輝煌,則非有心思細密,機智隨生,若南懷仁者,未能臻此境界。南氏生于1623 年,為比國西法蘭德斯(West Flanders)地產(chǎn)管理官之子,入Courtrai及Bruges 教會學校,在1641 年,入教會為會員,在比京布魯塞爾學校任教數(shù)年后,又至塞維爾(Seville)及羅馬進修神學。南氏才氣橫溢,深得師長信任,在歐洲天主教社會中,大有一顯身手之希望,南氏從幼年起,即再三請求教會主教派其往國外服務(wù),但均被批駁,直至1655 年,始竟其百折不回之志。當時主教尼克耳(Jesuit General Goswin Nickel,生卒年不詳)曾對南氏云:“余成全汝志,余希望汝所希望者,全部實現(xiàn),并希望汝之赴華,可帶給多數(shù)靈魂安慰?!蹦鲜铣舜鼋俸螅?657 年春間,駛離里斯本向遠東進發(fā),同年秋季抵果阿,翌年夏季抵澳門,1659 年,中國政府準其入境,南氏遂往陜西西安傳教。湯若望前在陜西工作,歷30 年,南氏接湯氏工作僅8 個月,已有顯著成效。1660 年,奉順治帝命,他返回北京,輔助湯若望,從事天文工作,自此南氏居華共達28 年之久,然絕少投身傳教之事業(yè),亦猶湯若望供獻其精神能力于科學領(lǐng)域,與其他工作也。

南氏首次顯露天文學才能,適在1664 年,新舊雙方天文學者預測日蝕時間發(fā)生之際,嗣經(jīng)裁決,以預知日蝕開始正確時間,再做最后之判斷。中國天文學者楊光先預測日蝕在二點十五分,回教天文學者吳明烜預測為兩點三十分,南懷仁在湯若望協(xié)助之下,預測為三點整。結(jié)果以南等所測最為正確,楊光先反升欽天監(jiān)主管,而南、湯二氏被誣以他罪,交地方官看管。

在湯若望于1666 年故去以后,南懷仁仍未被解除地方看管束縛,他認為湯之事業(yè)雖一敗涂地,然采取途徑,并無舛錯,南懷仁乃竭其剩余時間,繼續(xù)研究天文學,1668 年,他致書友人云:“余目前傳達天上消息,以代替世上消息?!币庠诘却紊现兓?,一旦政治改觀,即勇猛邁進,做有效之安排。

1668 年,順治之子康熙年14 歲,親理國政,罷斥驕橫之輔政大臣及其黨羽,同時對楊光先及吳明烜所做天文推測,漸覺不甚精準。同年12 月間,南氏提到湯若望在1644 年時所做之歷書改革運動,并向楊、吳二人明白挑戰(zhàn),預測日影在某一定時間投射于某一定物體上的時間,以比較個人預測之精確度,楊、吳二人,均未能完成試驗,南氏之計算,則十分正確。是年12 月28 日,南氏奉命將楊、吳二人所奏訂歷書,加以檢查校正,至1669 年1 月尾,南氏覆命,指出歷書內(nèi)有嚴重錯誤數(shù)點,同時說明中國歷書如何重要,結(jié)語云:“陛下威德遠被,輸誠之國家多,遵從帝國之歷書者,遠達數(shù)萬英里,從帝國所發(fā)布之權(quán)威,光照四海,在此偌大之版圖國家,豈可忍受不確實歷書之推行,不能證實晝夜之真正時間,不能證明一年四季之分野乎?”南氏上書而后,康熙飭令五大臣等查明,具復云:“南氏預測者似屬正確,吳明烜似屬錯誤。”康熙帝閱此模棱兩可之語,極為震怒,嚴旨詰責:“昔年楊光先控訴湯若望時,爾五公大臣等曾在國務(wù)會議中,明明指定數(shù)點,楊光先所推算為是,應予采用,又明明指定數(shù)點,湯若望所預算者為非,應禁止采用,現(xiàn)在爾等并未細心查明,何以從前摒棄西法,而現(xiàn)在又未向楊光先、吳明烜及南懷仁等詢明究竟,遽爾上聞又改用西法,殊屬非是,應仍細心研議?!?/p>

康熙帝下令南懷仁及吳明烜二人再做最后比較測驗,以預計日影在某一定時間所投射之高度及角度為憑,所有測驗儀器,在兩個禮拜以前,安置就位,令南、吳二人自己選擇固定地位,并令將可移動部分,粘上紙條,蓋上自己圖章,使兩人預測之處,不致混淆,結(jié)果南氏所預測者,極為準確。1669 年2 月下旬,派南懷仁主管欽天監(jiān)事務(wù),并下令逮捕楊光先、吳明烜二人治罪。

南氏在歷書改良方面極為細心,暴露前任種種錯誤,并主張將已印就歷書,立即銷毀,重行修正,經(jīng)過大臣長久辯論后,康熙帝批準南懷仁所請,同時南氏參劾楊光先五年前誣陷湯若望罪狀,奉旨拘楊光先處死刑,湯若望及被誣陷人員,均恢復生前官職,所有以前剝奪的勛賜,均一體恢復,湯氏數(shù)年不白之冤,一朝盡為湔雪。

南氏在天文歷書上之成功,亦猶如湯若望,由是技術(shù)上職責日增,而不得不減輕其宗教上之擔負,不但對于傳教方面,已無空閑,即自身祈禱,亦不得不予以擱置。1670 年8 月間,他曾致書其密友柏應理(Phillip Couplet, 1623—1693)云:“去歲余希望今年事務(wù)減輕,但目前繁忙,更為加劇,主教已準于免去日禱,詎非鮮見?!?/p>

南氏忙于歷書工作,指揮欽天監(jiān)事務(wù),并制造大型繁復儀器,供天文臺使用,搬運巨石過橋,制造日晷儀及水表,又制造唧筒,引水至御花園,又油畫小風水筩各花樣,以便從三棱鏡管觀玩,乍看則有山水景致,有馬有鳥,若從三棱鏡管觀看,則見有滿洲人穿長袍,戴涼帽,觀者無不嘖嘖稱羨。南氏對此等工作甚感驕傲,在其致友人書中曾云:“此種工作,非同小可,如能因此導致皇帝改其信仰,豈非達成最高目標。天文機械,已贏得康熙皇帝信任與歡欣,因之帶給我們的喜樂,達于頂巔,可是我還須要忍耐,等待適當時機,循序漸進,走到最艱難最要緊目的,也就是湯若望所希望等待皇帝心回意轉(zhuǎn)的一天?!蹦蠎讶蚀藭r亦與湯若望所遭遇之情形相同,在北京資格較老的傳教士,嫉妒南氏聲望日益炫赫,南氏乃用弗蘭得文致書歐洲基督教主教云:“現(xiàn)在一切科學設(shè)施,以及打點宮庭費用,須款甚亟,現(xiàn)在所得恩賜,均為康熙帝酬余數(shù)學上之功勞,余想藉此良好機遇,賜予支援,實為勢必然?!敝鹘痰脮?,認為南氏要求資助,實屬正確,允其所請,并勸其他教徒勿加阻撓。

南氏之中國語言文學,日益進步,康熙帝除命其充任通譯,并邀其至宮庭內(nèi)充任教師,南氏更在此時學習滿文,以便隨時交談,并作滿文文法,以備其他教徒研習之用。康熙帝在南氏指點之下,學習天文學原理,歐幾里德幾何原理(利瑪竇早年譯成中文),進而學習球面三角,最后進修實際天文觀測,及地球測量。

南氏與康熙帝親密至如何程度,康熙帝對于新的知識領(lǐng)會多少,均在人猜疑之中。南氏曾對康熙之聰敏及交往甚密之情,著有論述,但其他教徒相信康熙帝對于新知識未必全盤領(lǐng)悟,但康熙帝與南氏個人交往甚密,確系事實,并時常派南氏新的任務(wù),及頒給賞賜。1674 年曾命南氏鑄輕便有效及易于運送的戰(zhàn)炮,南氏鑄132 尊重炮,在戰(zhàn)地使用成功后,又命鑄300 尊輕便炮。1682年,三藩之亂平定后,南氏因鑄炮有功,任工部右侍郎。從此,西法蘭德司地產(chǎn)管理官之子,成為中國政界之顯宦矣。

恩賚之頻頒與服務(wù)之增加,本互相循環(huán)而不可分離,南氏旋奉命隨康熙巡幸滿洲,南氏曾有如下之敘述:“余此次赴滿洲一路行程,須時時在帝左右,以便對天體各種情況、兩極高度、地勢等級、山脈之距離及高度,用攜帶儀器測量,隨時答復,帝并常常問及流星及物理算術(shù)等各問題,帝賜余馬十匹,以馱運儀器之具,晚間睡于靠近皇帝帳幕,白日騎馬隨行,不但塵土噎滿口腔,且整日辛勞,每晚至帳篷時,幾乎不能站定,余得皇帝寵任,然未得片時休息,設(shè)非聽余友之勸告,及恐康熙帝對余有不良印象,余早已謝此隨行之任矣。”

有一分之耕耘,必有一分之收獲,某夜面臨山野,靠近山溪,帝選擇數(shù)人圍坐,南氏首先描述景色:“是晚夜色甚美,天氣清澈,帝命余將遙遠天邊水平線各星辰以中西文名字告知,最初帝先將其所學過之星名,敘述一遍,旋將余數(shù)年前所贈之天文圖取出,由星辰位置,以計算是夜時間,遂笑向圍坐諸人說明,從科學上所得之知識?!?/p>

夜談圍坐,有若知音,南氏興致勃然,不但對傳教鼓起新的希望,且對其他工作,益更增加活力,對天文學寫著,繼續(xù)進行,并應康熙帝之命,制定二千年之天文表,又制定滿洲各城市之緯度表,并奉旨將來中國地圖,均將依此為據(jù)。在教會方面,南氏儼然為中國副主教,服務(wù)各傳教士,如意大利教徒,屢次贊美南氏,給予一視同仁之幫助,并憑借其權(quán)利,使意教徒免除迫害災難,推動中國傳教事業(yè)之發(fā)展。法國教徒來華,此舉引起葡人憤怒,亦在所不顧,又開辟從歐洲經(jīng)俄國來華之陸路孔道。南氏之機智所成就者,遠超乎湯若望之上,而且才能亦屬多方面的,不意在1687 年,南氏64 歲時,墜騎,傷及內(nèi)部,翌年即因病去世,時為康熙二十八年,詔以國葬禮葬之,殺牲致祭,并由耶教徒執(zhí)紼安葬,一切皆用中國儀式,至為隆重。

殯葬禮,有大纛引導,旗長25 尺,寬4 尺,飾以絹花,旗之下面,有紅色搭福特綢,上綴南懷仁及其官銜等金字。在此大纛前后,有步隊,及引靈旗,繼之則大木龕內(nèi),設(shè)十字架,用各種絲絳裝飾,有教徒手持旗幟及蠟燭跟隨。再后則圣母手抱耶穌握地球像,并有天使畫像跟隨。續(xù)有旗幟及蠟燭隊,引導南神父畫像,衣冠一如清制,所有榮銜全副佩帶。與南氏同道之人,素服跟隨,并從一般民俗習慣,大聲哭叫,表示哀痛。然后為南氏遺體,并有圣祖指派護靈大員,騎馬隨行,在護靈官員中,有大額駙,及護軍參領(lǐng)。最后則50 匹馬隊扈送。

傳教之規(guī)模既經(jīng)南氏樹立,繼任者亦步亦趨,是南氏之死,而傳教并未停止進行。最初極為順利,此時康熙帝對從事中國與俄國間之交涉而達成《尼布楚條約》之教徒,賞賜有加。1692 年,帝患瘧疾,教徒以奎寧進而愈,乃明降信仰自由諭旨,并在皇城內(nèi)賜給地皮,設(shè)立教堂,任命教徒測量繪制中國版圖,對教徒極為寬容友善。且在巡幸各省時,對教徒特別關(guān)懷提及,并且按時任命教徒,指點欽天監(jiān)事宜,因之在中國政治中,教徒之技術(shù)地位,頗為鞏固。

世事無常,彩云易散,前此毀滅湯若望之烈焰,又復重新燃起,黨派斗爭,一天比一天加重。1705 年,歐洲派一魔鬼使者來華,將教徒分成各派,不能復合,并設(shè)法使教徒疏遠皇帝,因之中國有權(quán)勢之官吏,仇視教徒者日增,在各省迫害教徒者益普遍,既無歐洲有權(quán)位之人,更無政府官吏出面制止,至18 世紀康熙帝之子及孫嗣位,縱容迫害教徒的行為,由是基督教徒,被宣布為異教徒。但當時仍有教徒充任天文家、自來水家、古玩家、油畫家及建筑家等。自1770 年以后,歐洲腐敗,教會已被取消,在華之所有教徒,均被放逐或藏匿不敢露面,至此初次計劃借技術(shù)方法,誘導中國全民信教之企圖,已完全失敗。

西人對中國分析并不正確,并且含有感情的因素,深知彼等之技術(shù)優(yōu)良而且中國需要,所以最初西人來華者,以為中國人易與,唯以一己之長,換取自己愿望,但對孔教道德傳統(tǒng)之力量,及無法打破孔教之因素,完全漠視,并對彼等所遭遇之仇視,認為系一時荒唐,不予置議,均屬估計錯誤。

依受益上觀點加以衡量,湯氏及南氏之工作結(jié)果,受益者厥惟中國,緣中國認為于己有益時,則取西人之技巧智能,付以相當代價,然中國并無所貢獻,以作回敬之禮。若中國對西人所言無興趣時,亦只有聳肩,不再深談,但在中國仍有希望可以傳教,專門技術(shù)仍可作傳教之鑰匙。1674 年南懷仁曾云:“在好久以前因一星之發(fā)現(xiàn),引導三個國主敬仰真神,現(xiàn)在以同一方法,用星的科學,引導東方之皇帝,認識真主及崇拜真主。”南氏所云,雖過于樂觀,然以技術(shù)為階梯,進而為傳教之方略,則未可棄置。實在的說起來,此方略確實正確,設(shè)有人用別的科學技能,以傳教中國全民者,可聞風興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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