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滿

“黑船來航”是美日關(guān)系史、日本乃至近代東亞史上的轉(zhuǎn)折點(diǎn)，以往學(xué)界研究亦多從以上三個(gè)層面展開，成果斐然。(1)如日本學(xué)者的研究多以“黑船來航”為界，劃定歷史分期，展開研究，代表成果有[日]信夫清三郎 ：《日本外交史(1853-1972)》，天津社會科學(xué)院日本問題研究所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日]三谷博 ：《黑船來航》，張憲生、謝躍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17年；[日]加藤祐三 ：《黑船異變：日本開國小史》，蔣豐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年；[日]加藤祐三 ：《幕末外交と開國》，東京：筑摩書房，2004年；[日]吉村昭 ：《黒船》，東京：中央公論社，1991；[日]德富蘇峰 ：《開國日本(一)——ぺルり來航以前の形勢》(四卷本)，平泉澄校訂，東京：株式會社講談社，1979年；[日]豬口孝監(jiān)修、三方洋子譯 ：《ペリー提督日本遠(yuǎn)征記》，東京：NTT出版株式會社，1999年；[日]川澄哲夫 ：《黒船異聞》，橫濱市：有鄰堂株式會社，2004年；[日]井上勝生編 ：《開國》，東京：吉川弘文館，2001年；[日]山口宗之 ：《ペリー來航前後》，東京：ぺりかん社，1988年；[日]宮地正人 ：《幕末維新変革史》(上下)，東京：巖波書店，2018年。相較之下，衛(wèi)三畏時(shí)常是在“漢學(xué)”“出版史”“新聞學(xué)”的學(xué)科范疇內(nèi)被討論，(2)集中于漢學(xué)的研究成果有顧鈞 ：《衛(wèi)三畏與早期美國漢學(xué)》，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9年；孔陳焱 ：《衛(wèi)三畏與美國漢學(xué)研究》，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吳義雄 ：《西方人眼里的徐繼畬及其著作》，載《清史研究》2009年第1期；姚斌 ：《鴉片戰(zhàn)爭前后美國來華傳教士與中國形象之分析》，載《遼寧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1期；譚樹林 ：《衛(wèi)三畏與中美文化交流》，載《齊魯學(xué)刊》1998年第6期；仇華飛 ：《論美國早期漢學(xué)研究》，載《史學(xué)月刊》2000年第1期；戴文穎 ：《雙語詞典中的考古方法——讀<19世紀(jì)漢英詞典傳統(tǒng)——馬禮遜、衛(wèi)三畏、翟理思漢英詞典的譜系研究>》，載《國際漢學(xué)》2017年第1期；程美寶 ：《粵詞官音——衛(wèi)三畏<英華韻府歷階>的過渡性質(zhì)》，載《史林》2010年第6期；李海軍、張艷 ：《衛(wèi)三畏對<聊齋志異>的譯介》，載《江西社會科學(xué)》2014年第7期；以新聞、出版為視角的研究集中以衛(wèi)三畏參與編輯的《中國叢報(bào)》展開，鄒朝春 ：《1832年<中國叢報(bào)>的創(chuàng)刊》，載《歷史檔案》2016年第2期；鄧紹根 ：《美國在華早期宗教新聞事業(yè)的守護(hù)者衛(wèi)三畏與<中國叢報(bào)>》，載《新聞春秋》2013年第2期。對其在美日關(guān)系中所發(fā)揮的作用著墨不多。近來，中、日、美學(xué)者和研究機(jī)構(gòu)整理出版了衛(wèi)三畏的諸多史料，如《佩里日本遠(yuǎn)征隨行記》《衛(wèi)三畏在東亞——美日所藏資料選編》《北上天津北京遠(yuǎn)征隨行記：1858-1859》《美國耶魯大學(xué)圖書館藏衛(wèi)三畏未刊往來書信集》以及《清末·幕末に於け·S·ウェルズウィリアムズ生涯と書簡》等，為進(jìn)一步的研究提供了便利。(3)[美]衛(wèi)三畏 ：《佩里日本遠(yuǎn)征隨行記》，[日]宮澤真一等轉(zhuǎn)寫、整理，鄭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美]衛(wèi)三畏 ：《北上天津北京遠(yuǎn)征隨行記：1858-1859》(上下)，[日]宮澤真一等轉(zhuǎn)寫、整理，鄭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陶德民編 ：《衛(wèi)三畏在東亞——美日所藏資料選編》(上下)，鄭州：大象出版社，2016年；顧鈞、[日]宮澤真一主編 ：《美國耶魯大學(xué)圖書館藏衛(wèi)三畏未刊往來書信集》(全23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日]宮澤真一譯 ：《清末·幕末に於け·S·ウェルズウィリアムズ生涯と書簡》，鹿兒島：高城書房，2008年。

一、衛(wèi)三畏與1837年“馬禮遜”號的日本之行

統(tǒng)觀近代前后美國與東亞間的歷史脈絡(luò)，一個(gè)較為顯著的特征是官方行為的被動和延滯，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商人、傳教士等“非官方”群體的主動和拓進(jìn)性。1837年“馬禮遜”號的日本之行并非偶然，是美國在華商人與傳教士共同推動的結(jié)果，主要參與者有同孚洋行(Olyphant & Co.)的查爾斯·京(Charles W.King,1805-1849)，以及傳教士彼得·伯駕(Peter Parker,1804-1888)和衛(wèi)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以上兩個(gè)群體，前者意在打開日本國門，開展貿(mào)易；后者試圖重啟日本的傳教事業(yè)，又鑒于官方1836年遣使埃德蒙·羅伯茨(Edmund Roberts,1784-1836)未能成行。(4)有關(guān)羅伯茨的出使任務(wù)詳情可參考：Edmund Roberts,Embassy to the Eastern Courts of Cochin-China,Siam,and Muscat in the U.S.Sloop-of-war Peacock,David Geisinger,Commander,During the Years 1832-3-4，New York:Harper & brothers,1837;William Ruschenberger,A Voyage Round the World:Including an Embassy to Muscat and Siam in 1835,1836,and 1837，Philadelphia:Carey,Lea & Blanchard,1838.正是在上述背景下，1837年7月，查爾斯·京以送還7名日本漂流者回國為由，偕伯駕、衛(wèi)三畏等人前往日本。(5)Charles W.King & G.Tradescant Lay,The claims of Japan and Malaysia upon Christendom,Exhibited in Notes of Voyages Made in 1837,New York,1839.

(一)行前的知識準(zhǔn)備與目的

衛(wèi)三畏是1833年經(jīng)美部會(The 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eign Missions)派遣至中國協(xié)助傳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1861)編輯《中國叢報(bào)》(The Chinese Repository)(6)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 Missionary, Diplomatist,Sinologue,New York and London:G.P.Putnam’s Sons,1889,pp.1-56.中譯本參見[美]衛(wèi)斐列 ：《衛(wèi)三畏生平及書信：一位美國來華傳教士的心路歷程》，顧鈞、江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1-16頁。，伯駕在次年抵達(dá)廣州(7)伯駕以其醫(yī)學(xué)傳教著稱，在第二次鴉片鴉片戰(zhàn)爭時(shí)活躍于中美秀約的政治事件中，見[美]愛德華·V.吉利克 ：《伯駕與中國的開放》，董少新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衛(wèi)三畏與伯駕后都曾深入?yún)⑴c到中美的外交事務(wù)中，衛(wèi)三畏更是以其《中國總論》著述享譽(yù)盛名，并憑其在漢學(xué)上的造詣受聘耶穌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教授席位。(8)衛(wèi)三畏除協(xié)助裨治文編輯《中國叢報(bào)》外，在《中國叢報(bào)》上有大量投稿，并撰有專著《中國總論》(The Middle Kingdom:A Survey of the Geography,Government,Education,Social Life,Arts,Religion,&Andc.,of the Chinese Empire,and Its Inhabitants,New York & London:Wiley and Putnam,1848，中文版參見[美]衛(wèi)三畏 ：《中國總論》，陳俱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中國商業(yè)指南》(A Chinese Commercial Guide ,Consisting of a Collection of Details and Regulations Respecting Foreign Trade with China,Sailing Directions,Tables,&c.,Canton:Office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1856)、《譯名之爭》(The Controversy among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on the Proper Translation of the Words God and Spirit into Chinese,Warren F.Draper,1878)，兩部英華詞典《拾級大成》(Easy Lessons in Chinese:or Progressive Exercises to Facilitate the Study of that Langue,Macao:Office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1842)、《英華分韻撮要》(The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the Canton Dialect,Canton:Office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1856)，以及《中國移民》(Chinese Immigration,New York:Charles Scribenr’s Sons,1879)、《我們與中華帝國的關(guān)系》(Our Relationship with the Chinese Empire,San Francisco:1877)等短篇。在1837年“馬禮遜”號日本之行前，《中國叢報(bào)》上已有多次刊載關(guān)于日本的知識，內(nèi)容涵蓋日本的宗教、哲學(xué)、語言、民族特性、政府組織形式以及動物等方面,(9)“Religious Worship of the Japanese”,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2,no.7(Nov.1833),pp.318-324;“Japan”,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3,no.4(Aug. 1834),pp.145-160; “Japan”,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3,no.5(Aug.1834),pp.193-211;“Universal Peace”,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3,no.11(March 1835),pp.516-528;“Literary Notices”,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4,no.1(May 1835),p.42;“Literary Notices”,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4,no.4(Aug. 1835),pp.195-196;“Remarks on the Japanese Language”,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6,no.3(July 1837),pp.105-113.可以說已有日本知識的準(zhǔn)備。除此之外，衛(wèi)三畏等也有直接接觸日本人的機(jī)會。1836年有三名日本漂流民(10)根據(jù)伯駕的記載，這三名日本漂流民是14名海難中的幸存者，漂流到夏洛特皇后島(Queen Charlotte’s Island，位于加拿大西海岸外)落入印第安人手中，被一個(gè)英國紳士贖回后送往英格蘭，然后送往澳門安排在郭實(shí)獵家中。參考P.Parker,M.D.,Journal of an Expedition from Sincapore to Japan,with a Visit to Loo-Choo,London:Smith,Elder and Co,Cornhill,1838,p.1；查爾斯·京和衛(wèi)三畏對此也都有說明，相較之下，伯駕的相對簡略，Charles W.King & G.Tradescant Lay, The claims of Japan and Malaysia upon Christendom,pp.ⅹ-ⅹⅹⅱ;Samuel Wells Williams,“Narrative of a Voyage of the Ship Morrison, Captain D.Ingersoll, to Lewchew and Japan, in the Months of July and August,1837”,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6,no.5(Sep.1837),pp.209-210.就住在普魯士傳教士郭實(shí)獵(11)郭實(shí)獵(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中文譯名有多個(gè)，如郭士立、郭實(shí)烈、郭施拉、居茨拉夫等等，據(jù)李騖哲考辨，應(yīng)為郭實(shí)獵。參考李騖哲 ：《郭實(shí)獵姓名考》，載《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1期。(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家中，衛(wèi)三畏曾前去探視，獲知了對日本人的直觀印象。(12)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 Missionary,pp.83-84.當(dāng)然，《中國叢報(bào)》上呈現(xiàn)出來的并非日本知識的全部，這其中包括長期以來在歐美的各種傳聞，而新近的航海日記尤為被重視和關(guān)注。伯駕隨身攜帶霍爾船長(Basil Hall,1788-1844)《朝鮮西海岸及琉球群島航海記》，(13)Basil Hall,Account of a Voyage of Discovery to the West Coast of Corea,and the Great Loo-Choo Island,London:John Murray,1818.是書圖文并茂，既有詳細(xì)的航線、航海圖的描述，也有對朝鮮、琉球的觀察記錄，甚而包括琉球人的彩色插圖。

1837年7月4日，“馬禮遜”號從澳門出發(fā)，乘員包括查爾斯·京夫婦、衛(wèi)三畏、伯駕等人，7名遇難的日本人(14)一共7名遇難船員，除了之前的3位，其余的4名是1837年從長崎出發(fā)后遭遇大風(fēng)，從馬尼拉輾轉(zhuǎn)到大澳門的郭實(shí)獵處。Samuel Wells Williams,“Narrative of a Voyage of the Ship Morrison,Captain D.Ingersoll,to Lewchew and Japan,in the Months of July and August,1837”,p.210.，船長為英格索爾(D.Ingersoll)，共計(jì)38人，計(jì)劃與郭實(shí)獵在琉球群島匯合后共同前往日本。(15)此前郭實(shí)獵擔(dān)任荷蘭傳教會所屬的“拉雷”(Raleigh)號船只的翻譯，郭實(shí)獵對此行不進(jìn)行傳教的努力深表不滿。參見[美]愛德華·V.吉利克 ：《伯駕與中國的開放》，第60頁；P.Parker,M.D.,Journal of an Expedition from Sincapore to Japan,with a Visit to Loo-Choo,p.2.衛(wèi)三畏與伯駕等加入此行的緣由各有不同，衛(wèi)三畏是作為自然學(xué)家，伯駕被邀請是因?yàn)榭紤]到其在醫(yī)學(xué)方面的知識興許可以贏得日本人的尊重，(16)因此伯駕隨身攜帶了很多藥品和醫(yī)療器械。[美]愛德華·V.吉利克 ：《伯駕與中國的開放》，第60頁；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 Missionary,p.94.郭實(shí)獵則充任翻譯，料想也是因?yàn)樗卸啻卧谥袊睾：叫械慕?jīng)歷。(17)郭實(shí)獵先后三次在中國沿海航行，游記的部分以連載的形式刊布在《中國叢報(bào)》上，也有單行本印刷。參考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Gutzlaff’s Journal”,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no.1(May 1832),pp.16-25；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Gutzlaff’s Journal”,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no.2(Jun.1832),pp.45-64；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Gutzlaff’s Journal”,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no.3(July 1832),pp.81-99；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Gutzlaff’s Journal”,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no.4(Aug. 1832),pp.122-140；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Gutzlaff’s Journal”,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no.5(Sep.1832),pp.180-203.衛(wèi)三畏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此行的目的是將一批遭遇船難的日本水手送回日本，他們遭遇不幸后被送到了我們在澳門的慈善機(jī)構(gòu)。郭實(shí)獵從這些人那里學(xué)了不少日語，已經(jīng)能夠在大多數(shù)話題上與他們交流。”(18)郭實(shí)獵雇請日本人教授日語。據(jù)P.Parker,M.D.,Journal of an Expedition from Sincapore to Japan,with a Visit to Loo-Choo,p.1。衛(wèi)三畏一行也知曉“日本人憎惡基督教”，故而他們沒有攜帶與基督教相關(guān)的書籍，打算“以行善的方式努力向他們展示基督教的實(shí)踐”，對即將要做的遠(yuǎn)航，衛(wèi)三畏也表示“結(jié)果將會如何我心中沒有數(shù)”。為了確保能夠?yàn)槿毡救怂邮?，他們企圖編織一個(gè)美好的故事，“這些日本水手在美國海岸遭遇船難之后被帶到了澳門，在澳門我們跟他們學(xué)會了日語，我們來伊東是為了送他們回家，同時(shí)希望和日本人建立友好往來，在他們愿意的情況下為他們治病，以及做一點(diǎn)生意”(19)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p.93-94.。例如，他們在船上攜帶了一些棉花和毛紡織品。(20)Charles W.King & G.Tradescant Lay,The claims of Japan and Malaysia upon Christendom,Exhibited in Notes of Voyages Made in 1837,vol.Ⅰ,New York,1839,pp.77-78; Samuel Wells Williams,“Narrative of a Voyage of the Ship Morrison,Captain D.Ingersoll,to Lewchew and Japan,in the Months of July and August,1837”,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6,no.5(Sep. 1837),p.210.

為了確保不被日本人敵對和驅(qū)趕，此行也在裨治文和馬儒翰(John Robert Morrison,1814-1843)的協(xié)助下準(zhǔn)備了完善的說明性文字，并以中文書面形式呈現(xiàn)。其內(nèi)容包括遇難水手的姓名、住址以及其遭遇海難的詳細(xì)經(jīng)過。另外還附有一份介紹美國及其商業(yè)政策，美國沒有占領(lǐng)過任何殖民地的聲明。(21)Charles W.King & G.Tradescant Lay,The claims of Japan and Malaysia upon Christendom,Exhibited in Notes of Voyages Made in 1837,pp.77-78;Samuel Wells Williams,“Narrative of a Voyage of the Ship Morrison,Captain D.Ingersoll,to Lewchew and Japan,in the Months of July and August,1837”,p.210.之所以用漢字來進(jìn)行交流，是因?yàn)闈h字雙方都能夠認(rèn)得，這在此后佩里與日本的談判中同樣有效。(22)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94.盡管做了預(yù)備性工作，但伯駕對此還是憂慮不已，甚至在他隨查爾斯·京前往澳門出發(fā)去日本之前，早已寫下了遺書。(23)[美]愛德華·V.吉利克 ：《伯駕與中國的開放》，第60頁。伯駕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因?yàn)椤巴饨鐚θ毡菊卟皇呛芰私?，也不清楚其鎖國政策是否仍然強(qiáng)硬地執(zhí)行著”，曾經(jīng)基督教徒被迫害的歷史也還言猶在耳。(24)[美]愛德華·V.吉利克 ：《伯駕與中國的開放》，第58-59頁。畢竟在《中國叢報(bào)》上有限的文字中所形成的日本概貌并不全面，興許還存在錯(cuò)誤。更重要的原因是，正如衛(wèi)三畏所說，此行“最終的目的是傳播文明和基督教”，而這顯然是與日本長期以來尊奉的宗教政策相違背的。(25)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94.

(二)航海歷程與在日本沿海的遭際

參與1837年這次日本遠(yuǎn)航的衛(wèi)三畏、伯駕，贊助人查爾斯·京，以及《中國叢報(bào)》都有對此經(jīng)歷的文本記述(包括航海圖)和報(bào)道，提供了一個(gè)較為完整的航程軌跡和圖景。7月4日從澳門起航后，繞行臺灣東海岸，7月12日到達(dá)琉球那霸港，停留了三天。(26)駐留琉球期間，伯駕與當(dāng)?shù)囟嘤薪佑|和觀察。P.Parker,M.D.,Journal of an Expedition from Sincapore to Japan,with a Visit to Loo-Choo,pp.3-33；[美]愛德華·V.吉利克 ：《伯駕與中國的開放》，第61頁。衛(wèi)三畏也注意到琉球處于日本控制、監(jiān)控下的事實(shí)。Samuel Wells Williams,“Narrative of a Voyage of the Ship Morrison,Captain D.Ingersoll,to Lewchew and Japan,in the Months of July and August,1837”,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6,no.5(Sep. 1837),pp.209-229；S.Wells Williams,“Narrative of the Voyage of the Ship Morrison,Captain D.Ingersoll to Lew-chew and Japan,in the Months of July and August,1837”,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6,no.8(Dec.1837),pp.353-380.28日船只到達(dá)浦賀，次日富士山已映入眼簾，但隨后船只遭到炮轟，一直持續(xù)到靠岸拋錨為止。很多日本漁船雖心懷恐懼，但仍聞風(fēng)而來，不少人登上了甲板受到伯駕的招待，郭實(shí)獵與他們開始自由交談，表達(dá)想要面見當(dāng)?shù)毓賳T的意愿。伯駕利用其醫(yī)學(xué)技術(shù)為其中幾人施治。(27)P.Parker,M.D.,Journal of an Expedition from Sincapore to Japan,with a Visit to Loo-Choo,pp.41-42.他還將一些卡片發(fā)給來訪者，上面以中文寫著邀請一位官員前來商談。事情似乎朝著好的方向在發(fā)展，衛(wèi)三畏也稱“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敵對的征兆”。然而，31日凌晨商船再次遭到炮擊，查爾斯·京不愿就此放棄，決定起航前往薩摩，8月10日抵達(dá)鹿兒島海灣。在派出兩名日本水手做了初步溝通等待回復(fù)后的隔日，“馬禮遜”號仍被炮火驅(qū)離。離開鹿兒島海灣后，查爾斯·京放棄了前往長崎的念頭，認(rèn)為被其他港口接受的可能性也很小，在8月29日返回澳門，結(jié)束了近兩個(gè)月的航程。

此次遠(yuǎn)航，從其結(jié)局和目的上看，毋庸置疑是失敗的：遭遇海難的7名水手未能返回故土，亦未能實(shí)現(xiàn)與日本官方的溝通和往來，更談不上商貿(mào)和傳教。不難看出此一時(shí)期日本的鎖國政策在強(qiáng)有力地執(zhí)行，這體現(xiàn)在其所遭受的炮火襲擊和被拒絕提供補(bǔ)給上。即便如此，衛(wèi)三畏等人并未放棄再次前往日本的初衷，隨商船返回的日本人中有兩名就在澳門的印刷所工作，衛(wèi)三畏也開始更為認(rèn)真的學(xué)習(xí)日語，并在其中4名日本人的幫助下將《創(chuàng)世紀(jì)》《馬太福音》《約翰福音》等翻譯成日文，甚至編訂了一份簡略的日語詞匯表。(28)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99.目前所見的詞匯表刊登于1851年《美國東方學(xué)會》的期刊上，具體參照Samuel Wells Williams,“Note on Japanese Syllabaries”,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Vol.2,1851,pp.55-60。

二、佩里遠(yuǎn)航前《中國叢報(bào)》中的日本知識累積及對日態(tài)度轉(zhuǎn)變

如前所述，1837年“馬禮遜”號日本之行的目標(biāo)雖未實(shí)現(xiàn)，但參與此次航行的衛(wèi)三畏、查爾斯·金等人對日本的關(guān)注度始終未見減弱。其中的一個(gè)重要現(xiàn)象是，在《中國叢報(bào)》上關(guān)于日本(琉球)的報(bào)道呈現(xiàn)遞增的趨向。如果說初期只是刊載1837年航行中的各種見聞倒也情有可原，但有關(guān)日本的歷史、對外交往、船難事件的消息一直保持在較高的曝光度足可印證日本未曾逸出衛(wèi)三畏等人的視野。整體上，《中國叢報(bào)》上的文稿一是集中于對1837年日本之行的報(bào)道；二是對日本對外關(guān)系歷史的探索。文獻(xiàn)多源自歐洲與日本往來的著述，也涵蓋了部分中文古籍書刊中對日本的記錄。(29)《中國叢報(bào)》中有關(guān)日本的論述，學(xué)者顧鈞作了初步的整理和分析工作，參見顧鈞 ：《<中國叢報(bào)>中有關(guān)日本的論述》，載《東アジア文化交渉研究》2010年第3號。

1837年8月“馬禮遜”號日本之行完成伊始，《中國叢報(bào)》便以專文相繼刊登了包括衛(wèi)三畏、發(fā)起人查爾斯·金、船長英格索爾等人的航海見聞(30)S.Wells Williams,“Narrative of a Voyage of the ship Morrison,Captain D.Ingersoll to Lew-chew and Japan,in the Month of July and August,1837”,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6,no.5(Sep. 1837),pp.209-229;S.Wells Williams,“Narrative of the Voyage of the ship Morrison,Captain D.Ingersoll to Lew-chew and Japan,in the Months of July and August,1837”,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6,no.8(Dec. 1837),pp.353-380;“Free Intercourse with East Asia,Considering with the Voyage to Japan,the Occupation of the Bonin Islands”,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6,no.8(Dec. 1838),pp.390-391; “Nautical Observations,Made by Captain David Ingersoll,during the Voyage of the Morrison to Lew-chew and Japan,in July and August,1837”,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6,no.9(Jan. 1838),pp.400-406.這其中也包括“馬禮遜”號對生物植物標(biāo)本的搜集的報(bào)道“Notices of Some of the Specimens of Natural History,Which Were Collected during the Voyage of the Morrison to Lew-chew and Japan”,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6,no.9(Jan. 1838),pp.406-417.，其中查爾斯·金與伯駕的紀(jì)行也分別在紐約和倫敦發(fā)布單行本(31)Charles W.King & G.Tradescant Lay, The claims of Japan and Malaysia upon Christendom, Exhibited in Notes of Voyages Made in 1837,New York,1839;P.Parker,M.D.,Journal of an Expedition from Sincapore to Japan,with a Visit to Loo-Choo,London:Smith,Elder and Co,Cornhill,1838.，《中國叢報(bào)》也曾撰文發(fā)布查爾斯·金的書訊信息(32)“The Claims of Japan and Malaysia upon Christendom,Exhibited in Notes of Voyages Made in 1837,from Canton,in the Ship Morrison and Brig Himmaleh,under the Direction of the Owners.In 2 vols.New York,1839”,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8,no.7(Nov. 1839),pp.359-372.。誠然，《中國叢報(bào)》上文章并非都出自衛(wèi)三畏，但衛(wèi)三畏以其編輯的身份實(shí)質(zhì)上主導(dǎo)了該刊的選稿、排版和印刷的全部事務(wù)，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衛(wèi)三畏的用稿傾向?？紤]到英國東印度公司1834年結(jié)束在中國的壟斷貿(mào)易特權(quán)(33)Morse Hosea Ballou,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Chinese Empire,New York:Paragon Book Gallery,1900,p119.中文版參見[美]馬士 ：《中華帝國對外關(guān)系史》(第一卷)，張匯文等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136頁。，主張自由貿(mào)易商人開始積極尋求更多的貿(mào)易機(jī)會這一背景，日本無疑成為首選，提供更多關(guān)于日本的訊息，也勢必有助于增加刊物的發(fā)行量。

在刊行1837年日本之行信息的同時(shí)，《中國叢報(bào)》已經(jīng)開始著手探索日本歷史的更多面相。在第6、7、8卷上有查爾斯·金和衛(wèi)三畏撰述的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以及羅馬教廷與日本往來的史事。(34)其中葡萄牙與西班牙以及英國、荷蘭和日本的歷史出自查爾斯·金之手，Charles W.King,“Sketch of Portuguese and Spanish Intercourse with Japan,from Its Commencement in 1542 to Their Expulsion in 1640”, 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6,no.11(Feb. 1838),pp.105-113;“Brief Sketch of the Dutch Intercourse with Japan from Its Commencement,in A.D.1600,to the Present Time”,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6,no.12(April 1838),pp.553-561;“English Intercourse with Japan:a Brief Sketch of the Attempts Which Have Been Made to Carry on a Trade with Japan by the English”,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7,no.4(Aug. 1838),pp.217-222.衛(wèi)三畏考察了戈登兄弟訪問日本的情形以及1582年日本出使羅馬教廷的歷史往來，S.Wells Williams, “Intercourse with Japan:Notices of Visits to that Country by the Brothers,Captain Peter Gordon;the Eclipse;and the Cyprus”,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7,no.11(March 1839),pp.588-594;“Notices of an Embassy Sent from Three Japanese Princes to the Pope at Rome in 1582”,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8,no.6(Oct. 1839),pp.273-282.歷史考究而外，對于航海而言至為重要的臺風(fēng)問題《中國叢報(bào)》也有所關(guān)注。在《中國與日本海的臺風(fēng)》一文中，列舉諸多海上行船遭遇臺風(fēng)后的災(zāi)害，對形成于中國和日本海的多種類型的颶風(fēng)、練風(fēng)、鐵颶進(jìn)行介紹，同時(shí)附有雷德菲爾德的臺風(fēng)路徑圖，以供參考。(35)“Course of Tyfoons in the Chinese and Japanese Seas,with a Chart by Mr.Redfield;Statistics and Philosophy of Storms;Atlantic Hurricanes;and Observations at the Madras Observatory”,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8,no.5(Sep. 1839),pp.225-245.提供這樣的信息是十分實(shí)際和必要的，據(jù)伯駕記載，1837年船行至臺灣東南角時(shí)就曾遭遇颶風(fēng)侵?jǐn)_。(36)P.Parker,M.D.,Journal of an Expedition from Sincapore to Japan,with a Visit to Loo-Choo,p.4.

此外，為進(jìn)一步了解日本，從第9卷開始，分10次刊載了歐洲文獻(xiàn)中的日本(主要是荷蘭人和德國人)，內(nèi)容從地理概貌、風(fēng)俗，到宗教、婚喪禮節(jié)，再到詩歌、歷法、藝術(shù)、商業(yè)等無所不包，主要撰稿人為衛(wèi)三畏、裨治文和郭實(shí)獵。所謂荷蘭人和德國人的文獻(xiàn)，指的是荷蘭人杰曼·菲利克斯·梅蘭(Germain Felix Meylan,1785-1831)和德國人菲利普·弗朗茲·馮·西博爾德(Philipp Franz von Siebold,1796-1866)。(37)“Notices of Japan,No.ⅠI.Appearance of the Coast;Regulations Regarding Intercourse with the Dutch.Derived Principally from Recent Dutch Accounts of Japan,and the German of Dr.Von Siebold”,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9,no.5(Sep. 1840),pp.291-311.梅蘭1827-1830年間管理荷蘭在出島(Dejima)的商務(wù)(38)Ellen P. Conant,Challenging Past And Present: The Metamorphosis of Nineteenth-Century Japanese Art,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6,p.130.，西博爾德負(fù)責(zé)商館醫(yī)務(wù)(39)西博爾德對動植物學(xué)極感興趣，利用其醫(yī)術(shù)與日本人交流的過程中搜集了大量的標(biāo)本和藏品，其所開設(shè)的博物館是萊頓國立民族學(xué)博物館的前身，后因間宮林藏的地圖事件被驅(qū)逐。在日本開國后的1859-1862年作為外交官,再次返回日本。西博爾德另外出版了五卷本關(guān)于日本動植物的著述，并與他人合作出版過一本日語詞典。，兩人均著有日本相關(guān)的作品。(40)Germain Felix Meylan,Joan Hendrik Tobias,Japan,voorgesteld in schetsen over de zeden en gebruiken van dat rijk,bijzonder over de ingezetenen der stad Nagasaky,Amsterdam:M. Westerman en zoon,1830;Philipp Franz von Siebold,Nippon:Archiv zur beschreibung von Japan und dessen neben- und schutzl?ndern Jezo mit den südlichen Kurilen,Sachalin,Korea und den Liukiu-inseln,2vols,Würzburg:Leipzig,L.Woerl,1897.開國前，日本實(shí)行鎖國政策，僅對中國、荷蘭和朝鮮(通過對馬島為中介)開放貿(mào)易，荷蘭商館也被嚴(yán)格控制在出島上。盡管如此，來自荷蘭東印度公司職員的觀察仍是當(dāng)時(shí)人了解日本的首選，原先駐留澳門的幾名日本漂流民也提供了很多訊息。1842年，又有8名日本船難者從伊東(Yedo)經(jīng)馬尼拉漂流至澳門。(41)“Shipwrecked Japanese”,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1,no.7(July 1842),p.400.

鴉片戰(zhàn)爭后，五口通商，歐美勢力由廣州向北趨進(jìn)，日本越來越暴露在西方勢力之下，對日態(tài)度也越來越強(qiáng)硬。1845年，海軍中尉詹姆斯·比德爾(James Biddle,1783-1848)奉命前來中國執(zhí)行前一年《望廈條約》換約任務(wù)后，在1846年6月乘“哥倫布”號(Columbus)前往日本駐泊在東京灣，試圖與日本簽訂條約，進(jìn)而開啟貿(mào)易。之所以選擇去東京灣而不是日本的開放港口長崎，首先是因?yàn)楸鹊聽柨紤]到荷蘭人一定會為了維持自己的壟斷地位對自己抱持?jǐn)硨B(tài)度，其次在長崎也沒有能夠與之對等交往的官員。(42)Nicholas B. Wainwright,Commodore James Biddle and His Sketch Book,Philadelphia:Historical Society of Pennsylvania,1966,p.40.1845年5月比德爾收到的美國訓(xùn)令中，有如下表述“確認(rèn)日本國門是否可以開啟”，切忌“在與日本人的交往中引發(fā)敵意和懷疑”(43)Nicholas B. Wainwright,Commodore James Biddle and His Sketch Book,p.39.。是故，比德爾將一封詢問函交給日本的官員而不是以武力脅迫。在等待的一個(gè)星期期間，比德爾的船艦一直被日本武裝船只所包圍，并被告知任何外國船只進(jìn)入日本港口均需卸下武器，比德爾拒絕了。日本官方的回信簡短明了，日本不會開放港口以供貿(mào)易，也委婉表達(dá)了請比德爾離開不要再返回的意思。交涉無法取得進(jìn)展后，比德爾選擇離開。(44)Nicholas B. Wainwright,Commodore James Biddle and His Sketch Book,p.40 .

1849年2月，美戰(zhàn)艦“普雷布爾”(Preble)號從澳門起航經(jīng)琉球前往日本，意在營救因船難滯留在伊東的美國捕鯨船(Ladoga)上的18名水手，(45)有關(guān)此一時(shí)期美國捕鯨業(yè)的發(fā)展，可以參考[美]埃里克·多林 ：《利維坦·美國捕鯨史》，馮璇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19年。同時(shí)表明“此行也是為了讓多疑的日本統(tǒng)治者知曉他們的行為在其他各國的注視之下，不可能放縱其任意而為”，同時(shí)也可借此“增進(jìn)貿(mào)易和彼此的了解，減少猜忌”(46)“U.S.S.Preble Sails for Japan”,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8,no.4(April 1849),p.224.。6月份，《中國叢報(bào)》隨即刊出了“普雷布爾”號的航游記錄，為期3個(gè)月的航行途經(jīng)琉球、長崎、上海和廈門，聲稱“達(dá)成了它遠(yuǎn)航日本的目標(biāo)”(47)S.Wells Williams,“Cruise of the U.S.Sloop-of-War Preble,Commander James Glynn,to Napa and Nagasaki”,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8,no.6(June 1849),p.315.。被困水手表示“他們遭到日本政府殘酷的對待，有必要與日本簽訂協(xié)議，以保障此后在日本海岸落難的美國水手”,也向公眾詳細(xì)展示了美國水手滯留日本期間的種種不公正遭遇的細(xì)節(jié)。(48)S.Wells Williams,“Cruise of the U.S.Sloop-of-War Preble,Commander James Glynn,to Napa and Nagasaki”,pp.323-331.文末，衛(wèi)三畏進(jìn)一步評論道，讀者一定會感同身受美國艦隊(duì)基于人道救援落難水手的行為，“也讓日本政府知曉即便是不起眼的水手也未曾被他們的國家所忽略”(49)S.Wells Williams,“Cruise of the U.S.Sloop-of-War Preble,Commander James Glynn,to Napa and Nagasaki”,p.332.。在所謂的18名美國水手中，拉納爾·麥克唐納(Ranald MacDonald,1824-1894)早在1848年7月就以遇難船員的名義主動前往日本，后被轉(zhuǎn)送至長崎教授英語，其中一名學(xué)生森山榮之助(此前在長崎學(xué)習(xí)荷蘭文)在美日以及隨后的英日談判中擔(dān)任翻譯。(50)Frederik L. Schodt,Native American in the Land of the Shogun: Ranald MacDonald and the Opening of Japan,Berkeley:Stone Bridge Press,2013,pp.187-306；Laurence Oliphant,Narrative of the Earl of Elgin's mission to China and Japan in the years 1857, '58, '59,Edinburgh and London:William Blackwood and sons,1859.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叢報(bào)》上登載的有關(guān)日本的知識，并未局限于西文一域，1850年由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譯介了魏源1847年版的《海國圖志》(51)夏冰 ：《<海國圖志>一書的三個(gè)版本》，載《圖書館》2014年第2期。(六十卷本)中關(guān)于日本的篇章，分兩次連載。實(shí)則，早在1847年郭實(shí)獵就曾為《海國圖志》(五十卷本)撰寫書訊。(52)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Hai kwoh Tu Chi海國圖志,Statistical Notices of the Ocean Kingdom with Maps,in Fifty Books”,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9,no.9(Sep. 1847),pp.417-424.比照中、英內(nèi)容可知，屬于不改變原文的對譯。(53)T.F.Wade, “Japan:A Translation of the 12th Chapter of the Hai-kwoh Tu Chi海國圖志 or Notices of Foreign Countries,Illustrated with Maps and Engravings.Published at the City fo Yang chau fu in Kiangsu,in the Summer of 1847”,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9,no.3(March 1850),pp.135-156;T.F.Wade,“Japan:A Translation of the 12th Chapter of the Hai-kwoh Tu Chi海國圖志 or Notices of Foreign Countries,Illustrated with Maps and Engravings.Published at the City fo Yang chau fu in Kiangsu,in the Summer of 1847”,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9,no.4(April 1850),pp.206-220.比照版本為國家圖書館藏本,(清)魏源 ：《海國圖志》,道光二十七年刻本。就在美艦“普雷布爾”號返航的時(shí)候，英船“馬里納”(Mariner)號訪問日本伊東，除不被允許登陸外，日本人為“馬里納”號提供了淡水、蔬菜等補(bǔ)給品,結(jié)尾處依然聲言，日本最終會向歐洲和美國打開大門，而不是將其貿(mào)易局限于中、荷兩國。(54)“Journal of Occurrences”,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9,no.9(Sep.1850),pp.509-510.

自1837年“馬禮遜”號日本之行到1853年佩里遠(yuǎn)航日本，就《中國叢報(bào)》上的報(bào)道而言，日本一直是其關(guān)注的對象，外界也未曾中斷打開日本國門的嘗試。隨著1842年鴉片戰(zhàn)爭后一系列條約的簽訂，日本聚焦了更多的目光，也讓西人相信有能力打開日本的國門。就日本而論，亦感受到了來自北方俄國和歐美的壓力，逐漸調(diào)整其鎖國政策，從不加區(qū)分以武力驅(qū)逐來船的政策，轉(zhuǎn)變?yōu)槠涮峁┧?，促其盡速離開。(55)從1842年的“無二年打弗令”(也稱“文政令”)調(diào)整為1842年的“天保薪水令”。參考[日]加藤祐三 ：《黑船異變：日本開國小史》，蔣豐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年，第4頁。盡管如此，除中國人、荷蘭人外的其他來訪者仍被拒絕上岸，貿(mào)易限制也一如從前。相比于1837年日本之行的謹(jǐn)小慎微，《中國叢報(bào)》上對日本的態(tài)度也悄悄發(fā)生逆轉(zhuǎn)，語調(diào)愈來愈強(qiáng)硬，試探性的摸索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理所當(dāng)然和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對衛(wèi)三畏而言，歷經(jīng)了中外關(guān)系變遷的全部進(jìn)程，自然希望將其在中國的經(jīng)驗(yàn)借鑒于日本之上。

三、衛(wèi)三畏與日本開國

1872年，衛(wèi)三畏與容閎同赴日本，這是衛(wèi)三畏時(shí)隔18年后的第三次到訪。在參加當(dāng)?shù)匾粋€(gè)用日語主持的宗教集會上的講話中，衛(wèi)三畏向教徒們講述了自己1837年在江戶灣的經(jīng)歷，以及他與澳門的日本漂流者之間的過往。衛(wèi)三畏感慨于日本“精神與道德風(fēng)貌的飛躍是物質(zhì)巨變的一千倍”，認(rèn)為日本的“蓬勃與進(jìn)步讓全亞洲以及其他各洲都刮目相看”(56)第267-268頁。。顯然，衛(wèi)三畏同樣把開國視為日本歷史進(jìn)程的轉(zhuǎn)折點(diǎn)，而其本人便是這一巨變的見證者和參與者。

(一)受邀加入佩里艦隊(duì)

在佩里遠(yuǎn)赴東亞前，衛(wèi)三畏已獲知這一訊息。1852年6月衛(wèi)三畏寫信給弟弟威廉斯牧師表達(dá)了對此事的關(guān)切：

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駐扎了一支美國艦隊(duì)。不久，佩里將軍還會帶三艘戰(zhàn)船前來。他將帶領(lǐng)三艘戰(zhàn)船、四艘海岸炮艦訪問日本，告訴日本人對我們的“捕鯨船”要客氣一些。如果他們對此不“恭順地聽從和小心地遵守”(借用東方國家朝廷的話)，我想他們的耳中會充滿從9英尺長的炮筒中發(fā)射出的炮彈的響聲。幾年前他們就曾用數(shù)百枚同樣的炮彈對付過我們的“馬禮遜”號。毫無疑問，日本應(yīng)該打開緊閉的國門，接待它的朋友。希望我們這次拜訪能起到“敲門”的作用。不過我不知道佩里此行的最終目的是什么，所以對這一事件還無法作出評價(jià)。(57)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181.

1853年4月佩里甫一抵達(dá)香港，隨即就拜訪了衛(wèi)三畏，并極力邀請衛(wèi)三畏加入其日本之行，擔(dān)任翻譯工作，因?yàn)樵诿绹鴷r(shí)佩里就聽聞衛(wèi)三畏熟習(xí)日語，并拒絕了以西博爾德(58)此前《中國叢報(bào)》曾連載西博爾德關(guān)于日本的著述，參考本文第二章節(jié)。為翻譯的建議。雖則如此，衛(wèi)三畏首先擔(dān)心自己離開后印刷所的工作無人照料，會陷入無序混亂之中；其次衛(wèi)三畏的日語程度“只夠和知識水平不高的無知水手交談”“且已荒廢了9年”，再者佩里并未向美部會報(bào)備將要聘任衛(wèi)三畏一事。在表示“不要對自己期望太高”后“也表示一定會盡全力做好分內(nèi)工作”，衛(wèi)三畏甚至質(zhì)疑“接受這樣的工作是否明智”，對其他人講自己視為最佳翻譯人選而疑惑不解。(59)衛(wèi)三畏隨佩里前往日本的日記在1910年曾由其子衛(wèi)斐列整理出版，有節(jié)略?！睹绹敶髮W(xué)圖書館藏衛(wèi)三畏未刊往來書信集》和宮澤真一等轉(zhuǎn)寫、整理的《佩里日本遠(yuǎn)征隨行記》較為完備。參照[美]衛(wèi)三畏 ：《佩里日本遠(yuǎn)征隨行記》，[日]宮澤真一等轉(zhuǎn)寫、整理，鄭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第61頁；顧鈞、[日]宮澤真一主編 ：《美國耶魯大學(xué)圖書館藏衛(wèi)三畏未刊往來書信集》(全23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S. Wells Williams,A Journal of the Perry Expedition to Japan,1853-1854,1910,pp.1-2.

佩里先衛(wèi)三畏出發(fā)，至5月12日衛(wèi)三畏乘“薩拉托加”(Saratoga)號啟程前往琉球，在那霸港與佩里會合并訪問奄美諸島后于7月2日開往日本。隨著與佩里的相處，衛(wèi)三畏觀察了解到“佩里此前在墨西哥戰(zhàn)場上的勝利，也許使他形成了用武力解決一切問題的習(xí)慣，包括那些需要加倍的耐心、假以時(shí)日才能解決的問題”。這與初次會面中，衛(wèi)三畏知曉的日本之行“不含任何戰(zhàn)爭和侵略的動機(jī)”“主要的目的只是要試探一下日本是否愿意接受我們將要提出的建議和要求”相違背。即便如此，衛(wèi)三畏仍舊認(rèn)為“我們沒有理由聽任日本處于封閉和無知的狀態(tài)”(60)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47.。

(二)1853年的美日交涉

據(jù)衛(wèi)三畏的記述，艦隊(duì)在7月9日停泊在此前“馬禮遜”號和“哥倫布”號的浦賀水道，距離江戶27英里。(61)[美]衛(wèi)三畏 ：《佩里日本遠(yuǎn)征隨行記》，第63頁。就彼時(shí)的日本而言，居間的翻譯人(日語稱“通辭”或“通詞”)掌握荷蘭語、英語，并可以漢語“筆談”，這一現(xiàn)象在晚清中日外交領(lǐng)域中延續(xù)良久。作為“翻譯”的衛(wèi)三畏在華經(jīng)年通曉中文自不待言，從其所編纂的兩部華英字典(《拾級大成》《英華分韻撮要》)和巨著《中國總論》，以及積極參與中譯本圣經(jīng)的“譯名之爭”便可略知一二(62)參見兩部英華詞典《拾級大成》(Easy Lessons in Chinese:or Progressive Exercises to Facilitate the Study of that Langue,Macao:Office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1842.)、《英華分韻撮要》(The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the Canton Dialect,Canton:Office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1856.);《中國總論》(The Middle Kingdom:A Survey of the Geography,Government,Education,Social Life,Arts,Religion,&c.,of the Chinese Empire,and Its Inhabitants,New York & London:Wiley and Putnam,1848.)《譯名之爭》(The Controversy among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on the Proper Translation of the Words God and Spirit into Chinese,Warren F.Draper,1878.)，此外衛(wèi)三畏在編輯《中國叢報(bào)》的同時(shí)為其撰稿百余篇。；其日文水準(zhǔn)，雖然與在澳門的日本漂流民學(xué)習(xí)過，也曾在日本水手的協(xié)助下翻譯日語版圣經(jīng)，但據(jù)衛(wèi)三畏自己坦陳僅能與下層民眾交流。表面看來，佩里借重的是衛(wèi)三畏所具備的日語和漢語溝通能力，實(shí)際上彼時(shí)除了在華傳教士、商人和部分官員外，遠(yuǎn)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國人對日本所知甚少。比如，佩里自稱，可供參考的日本相關(guān)的出版物，僅有倫敦哈克盧特協(xié)會(Hakluyt Society)出版的《日本帝國紀(jì)事》一書，時(shí)間斷限于17世紀(jì)，已是陳舊，具有參考價(jià)值的可能是書中所附的標(biāo)注有詳細(xì)經(jīng)緯的日本全圖。(63)Thomas Rundall,Memorials of the Empire of Japon:in the XVI and XVII Centuries,London:Printed for the Hakluyt Society,1850.另外，佩里雖未雇請西博爾德，但還是斥巨資從其手中購買了他在荷蘭商館期間收集的地圖和著作《日本》一書。(64)[日]加藤祐三 ：《黑船異變：日本開國小史》，第29頁。《日本》一書初以德文寫成，1841年在紐約和倫敦均有英譯簡本刊行，參照Manners and Customs of the Japanese,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New York:Harper & Brothers Publishers,1841.至于地圖部分，據(jù)“間宮林藏”事件可知，西博爾德藏有間宮林藏的地圖，另外也包括林子平的地圖。

職是之故，佩里雇請衛(wèi)三畏更多了一層“智庫”意味。再者，以《望廈條約》為藍(lán)本，與日本訂約是美國在東亞僅有的條約實(shí)踐，衛(wèi)三畏也是重要參與人，亦見證了《黃埔條約》等的簽訂。綜合考量之下，佩里認(rèn)為非衛(wèi)三畏莫屬，在與日本談判過程中衛(wèi)三畏所發(fā)揮的作用也體現(xiàn)在以上三個(gè)層面：即語言溝通能力、“日本通”和條約文本的具體草擬。

1853年佩里艦隊(duì)在久里濱交付總統(tǒng)的信函后，便返程，在日本前后僅駐留了9天(7月8-16日)。 衛(wèi)三畏負(fù)責(zé)日文翻譯，荷蘭語翻譯由波特曼(Anton L.C.Portman)擔(dān)任，是佩里前往日本途中經(jīng)由上海時(shí)雇請的。雖然做足了語言上的準(zhǔn)備，但據(jù)佩里航海日記透露，到達(dá)日本第一次接觸到的信息是以法語寫著的“立即離開”的卷軸。(65)Roger Pinea edited.,The Japan Expedition,1852-1854:the Personal Journal of Commodore Matthew C.Perry,Washington:Smithsonian Institution Press,1968,p.90; Francis L. Hawks, D. D. LL. D.,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of an American Squadr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 Performed in the Year 1852,1853,and 1854,Under the Command of Commodore M.C. Perry, United States Navy, By Order of the Government of the United States,Washington: A.O.P.Nicholson Printer,1856.Vol.Ⅰ,p.234；[日]三谷博 ：《黑船來航》，張憲生、謝躍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17年，第113-114頁。巡邏船上有來自長崎的堀達(dá)之助和立巖得十郎，他們都是荷蘭語翻譯，當(dāng)堀達(dá)之助發(fā)出“I can speak Dutch”的呼聲后，波特曼便接下來以荷蘭語與之交流、溝通。(66)Francis L. Hawks, D. D. LL. D.,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of an American Squadr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Vol.Ⅰ,pp.234-366.也可參照林復(fù)齋 ：《通航一覽》第五卷，1926年，第174頁。至于衛(wèi)三畏，依記錄來看曾負(fù)責(zé)將總統(tǒng)致天皇的信函譯為中文，還曾拿出一幅江戶地圖與日本人觀摩(67)Francis L. Hawks, D. D. LL. D.,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of an American Squadr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Vol.Ⅰ,p.260,275.，其他時(shí)候則負(fù)責(zé)檢視往來函件。衛(wèi)三畏表示完全能夠“辨認(rèn)出他們所講的”驚訝于日本的翻譯對荷蘭語如此熟稔并運(yùn)用自如。(68)[美]衛(wèi)三畏 ：《佩里日本遠(yuǎn)征隨行記》，第61-75頁；亦可參閱S. Wells Williams,A Journal of the Perry Expedition to Japan,1853-1854,pp.47-69.

(三)美日《神奈川條約》的簽訂

1854年1月14日，佩里艦隊(duì)離開香港，起航前往日本。與前次不同，這次衛(wèi)三畏在語言、談判溝通所發(fā)揮的作用不容小覷。事后，佩里對衛(wèi)三畏的褒揚(yáng)溢于言表：“對于你過人的才華，你的工作熱情，還有你的盡忠職守，我想我是最好的見證人。這次我能夠率艦隊(duì)順利地完成這一項(xiàng)棘手的重大任務(wù)，與你的幫助是分不開的。再也找不出第二個(gè)能像你這樣出色地完成任務(wù)的人來了”，還懇請衛(wèi)三畏編寫一部日語詞匯表，放在國會要求出版的日本之行的著述中。(69)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p.230-231.顯然，衛(wèi)三畏的能力獲得了佩里的肯定和贊賞。

是次，與衛(wèi)三畏同行的翻譯除波特曼外，尚有他邀請的一位中文秘書廣東人——羅森。(70)學(xué)者陶德民對羅森考察內(nèi)容甚是詳實(shí)，參見De-min TAO,“Turning Stone into Gold:Some Reflections on My Research about the 1854 Shōin-Perry Encounter”,Journal of Cultural Interaction in East Asia,Vol.6,2015,pp.59-72.有關(guān)羅森的記述迄今乏少，僅知其曾為美國攝影師布朗(Eliphalet Brown Jr.,1816-1886)的助手，(71)馬運(yùn)增、陳申、胡志川等編著 ：《中國攝影史》(1840-1937)，北京：中國攝影出版社，1987年，第21-22頁?！跺谶冐炚洹肪庉孄湺妓?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的朋友，可能是基督徒，(72)在羅森《日本日記》刊載于《遐邇貫珍》的序言中，編輯按語：“今有一唐人，為余平素知己之友，去年搭花旗火船游至日本，以助立約之事；故將所見所聞，日逐詳記，編成一帙，歸而授予?！币浴跺谶冐炚洹?854年第11號，第4版。據(jù)《日本日記》中所記，羅森可能略通英文。見羅森 ：《日本日記》1855年第1號，第3版。亦應(yīng)是衛(wèi)三畏好友，其曾在《日本日記》中記敘衛(wèi)三畏搜集植物標(biāo)本一事，后衛(wèi)三畏將其譯為英文，刊登于《香港紀(jì)錄報(bào)》(Hong Kong Register)。且頗有古文詩詞功底。在羅森的的協(xié)助下，衛(wèi)三畏的條約談判以及對即將開放的港口下關(guān)、函館的訪問得以順利進(jìn)行。與上次不同，在以多種文本互譯的條約簽訂過程中，相較于波特曼、衛(wèi)三畏扮演了更為核心的作用。日方翻譯而言，給衛(wèi)三畏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上述麥克唐納的學(xué)生森山榮之助。衛(wèi)三畏認(rèn)為他極有修養(yǎng)，言行得體，英語說得相當(dāng)好，“以至于其他翻譯顯得多余”，談話過程中向衛(wèi)三畏詢問1849年“普雷爾號”船長的信息以及麥克唐納近況。(73)[美]衛(wèi)三畏 ：《佩里日本遠(yuǎn)征隨行記》，第164頁；S. Wells Williams,A Journal of the Perry Expedition to Japan,1853-1854,p.120.

從中透射出的不僅是單純的在語言互譯技巧環(huán)節(jié)的處理，還有美日雙方各自的政治意圖于歷史、外交場域的折沖樽狙。為因應(yīng)佩里艦隊(duì)的開港議題，江戶幕府內(nèi)部與地方大名之間意見分歧，(74)浦賀近世史研究會監(jiān)修 ：《南浦書信 : ペリー來航と浦賀奉行戸田伊豆守氏栄の書簡集》，東京：未來社，2002年。促使天皇重新登上舞臺，成為各自權(quán)威合法性訴求的來源。(75)[美]唐納德·基恩 ：《明治天皇》，曾小楚、伍秋玉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第23-35頁。輿論界中多種意見不斷產(chǎn)生、流布并相互競合，最終匯聚成“尊王”“攘夷”，乃至“明治維新”的潛在力量。(76)[英]威廉·G.比斯利 ：《明治維新》，張光、湯金旭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93-103頁。如前，美日條約談判以中美《望廈條約》為底本，增減部分首先依從、取決于現(xiàn)實(shí)的考量和需要，其次為中國與歐美的條約提供了可供借鑒和參考的經(jīng)驗(yàn)。

1.條約的翻譯、改修和簽署

興許是上次荷蘭文交流便利的緣故，會面后負(fù)責(zé)商談的林復(fù)齋帶來的回函是以荷蘭文寫就的。在談判現(xiàn)場，日人的英文翻譯是達(dá)之介，還有一個(gè)在幕后的中濱萬次郎。首次會談結(jié)束后，衛(wèi)三畏忙于將佩里寫給天皇的信函轉(zhuǎn)譯為日文。作為臨場觀察者，衛(wèi)三畏毫不掩飾的表示，佩里提出的條約要求比之總統(tǒng)有過之而無不及，如“總統(tǒng)在信中要求日本開放一個(gè)港口，并善待美國人；而佩里在信中則要求日方開放五個(gè)港口，并與美國人簽訂條約。佩里在信中還明確提出，如果日方不同意上述要求，將‘訴諸更大的武力，提出更嚴(yán)厲的條件’”(77)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211.?！锻麖B條約》《神奈川條約》正文分別為24、12條。(78)王鐵崖編 ：《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51-57頁。對照之下，內(nèi)容上而言，刪減部分明顯。衛(wèi)三畏主要負(fù)責(zé)條約中譯本的審校，如譯錯(cuò)處的更正和錯(cuò)漏字的檢視。(79)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214.日本學(xué)者三谷博認(rèn)為衛(wèi)三畏在關(guān)于領(lǐng)事派駐一事上未能察覺日本人在漢文文本中篡改的，只有當(dāng)日本政府同意，美國才能派駐領(lǐng)事的未內(nèi)容。參見[日]三谷博 ：《黑船來航》，張憲生、謝躍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17年，第185頁。

值得注意的是，條約增添的部分，其中一款比附中美《望廈條約》的“最惠國待遇”，這一條款是遵從衛(wèi)三畏的建議制定的(80)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pp.214-215.：

嗣后日本政府倘以今不相允于合眾國之事，與他海外諸國相允，則亦應(yīng)同允之于合眾國，毋庸遲緩待議也。(81)參照日文、英文版的條約原文翻譯，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美國國家檔案館所存檔案為準(zhǔn)。

事實(shí)上，《神奈川條約》遠(yuǎn)未實(shí)現(xiàn)佩里所預(yù)計(jì)的開港通商要求，下田、函館的開放勉強(qiáng)也僅是長崎的“延伸”而已。條約中擱置的諸多未決事項(xiàng)，到1856年又再度浮現(xiàn)并最終以《日美友好通商條約》的簽訂解決。(82)William Elliot Griffis,Townsend Harris, First American Envoy in Japan,Boston & 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and Company,1895；Mario Emilio Cosenza, Ph.D.,The Complete Journal of Townsend Harris ,First American Consul and Minister to Japan, Garden City,New York: Doubleday, Doran & Company,Inc.,1930.

衛(wèi)三畏自認(rèn)為，在條約議定過程中，“需要由我去和日本人商談解決的大多數(shù)是些不甚重要的事情，即使我由于能力有限除了差錯(cuò)也不會有什么嚴(yán)重的后果。但是現(xiàn)在許多事關(guān)重大的問題要我來處理，我只得求助于羅先生。由于兩種語言一起使用可以互為補(bǔ)充，我因此避免了不少失誤。羅對工作很有熱情，與當(dāng)?shù)厝讼嗵幍煤苋谇ⅰＴ诋?dāng)?shù)厝丝磥?，羅先生是他們見過的最博學(xué)的中國人。自從羅為他們的扇子題寫優(yōu)美的詩句以后，他們就更愿意與他切磋中文了。羅來日本后經(jīng)常給人在扇子上題詩，少說也有五百次了。他以此為樂。”(83)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219.衛(wèi)三畏另記錄道：“我的中文秘書羅先生向我打聽有關(guān)中國的消息……羅很有才華，他常常在日本人的扇子上題詩，并和許多日本人交上了朋友。他和日本人交流一般是通過‘寫’的方式來進(jìn)行，因?yàn)楹芏嗳毡救四芸炊形模材軐懼形?，但是不會說。我和羅先生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因此覺得時(shí)間過得非?？?，信中也覺得愉快而充實(shí)。”(84)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212.羅森本人在其《日本日記》僅記載了其余日本友人交友唱和之事，對參與翻譯的活動言及甚少，雖然如此，正是因?yàn)榱_森這種以文化活動作為中間媒介的往來，緩解了日人的恐懼和焦慮。衛(wèi)三畏所言，“在許多事關(guān)重大的問題要我來處理”是指其在即將開放的港口下田、函館的考察活動。

2.對函館的考察

艦隊(duì)到函館時(shí)，江戶的官方代表，包括翻譯還未到達(dá)，地方官員沒有接到指示，大都“惴惴不安，并且不敢擅自做主”?！叭康姆g工作”都由衛(wèi)三畏獨(dú)立完成，為此，衛(wèi)三畏曾抱怨不已，不久后便已適應(yīng)，“我從早到晚不停的工作，這些工作真應(yīng)該讓20個(gè)人來做。從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我們的工作進(jìn)展得還算順利，不再覺得急需更多的翻譯人員了”(85)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128.。事后，衛(wèi)三畏感慨“這是我在亞洲最愉快的一番經(jīng)歷。我原以為函館只是個(gè)沉悶乏味的小漁村，沒想到我在這里的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充實(shí)，我的能力也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xiàn)，除了獨(dú)自擔(dān)任翻譯任務(wù)，我還完成了勸說的工作”(86)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p.220.。羅森日記也記載了初至函館時(shí)的情形，“鋪戶多閉，因亞國(亞美利駕，指美國)船初至此，人民不知何故，是先逃于遠(yuǎn)鄉(xiāng)者過半。蓋以溫語安撫百姓，乃敢還港貿(mào)易”(87)羅森 ：《日本日記》，載《遐邇貫珍》1855年第1號，第4版。。經(jīng)歷1853年的翻譯工作，衛(wèi)三畏重拾日語，學(xué)習(xí)準(zhǔn)備了很長時(shí)間，“總算在這兩個(gè)星期里見了成效”。重回下關(guān)交涉時(shí)，衛(wèi)三畏認(rèn)為日方的翻譯顯得有些吃力。官方層面的交涉除外，1837年7名日本水手之一的薩姆·帕奇作為美方海員參與了行動，負(fù)責(zé)兩國士兵之間的傳譯。

日本方面的翻譯人員，相較于麥克唐納的學(xué)生森山榮之助、漂流美國十余年的中濱萬次郎更為熟悉語言以及美國的社會、政治情況。中濱在談判、簽約期間“所有中英文文件都由他審核和修正，后來他專門負(fù)責(zé)管理由佩里將軍帶來的機(jī)械裝備”(88)William Elliot Griffis,Matthew Calbraith Perry:a Typical American naval officer,Boston:Cupples and Hurd,1887,pp.351-366.。在整個(gè)談判過程中，荷蘭語是美日之間訊息交換的主要途徑，輔之以日語和漢語。條約呈現(xiàn)出英語、荷蘭語、日語、漢語四種形態(tài)，但以英語和日語為條約正本，產(chǎn)生問題時(shí)則以荷蘭語的解釋為準(zhǔn)，漢語文本從此淡出并逐漸退居幕后，成為一種點(diǎn)綴和補(bǔ)充。(89)Francis L. Hawks, D. D. LL. D.,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of an American Squadr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Vol.Ⅰ,p.480.深層的隱喻是荷蘭勢力的消退(包括蘭學(xué)的隱沒)，英語國家的崛起，以及中國的沒落。

小 結(jié)

縱向觀之，“黑船來航”或者說佩里遠(yuǎn)未能夠起到結(jié)束日本鎖國體制的效果。在隨后的歷史書寫中，歷史的真實(shí)性逐漸被剝離和掩蓋，一種政治象征意義上的事件得以塑造和重構(gòu)，反過來再度遮蔽歷史原有的面貌和軌轍。1853-1854年的美日關(guān)系肇始于1837年“馬禮遜”號的日本之行，是日本與美國間的合力、角力的結(jié)果，亦有歐洲、中國多方互相作用、共同發(fā)酵的因素。固守傳統(tǒng)、閉關(guān)鎖國是歷史敘述中的另一個(gè)誤區(qū)，長崎的存在是日本觀察外部、外部透視日本的重要窗口，對蝦夷、庫頁島的實(shí)地勘測則是為因應(yīng)俄國的領(lǐng)土覬覦。所不同的者，是“黑船來航”之后，新的知識體系和知識形態(tài)不斷輸入和接受。故而，日本歷經(jīng)“明治維新”變革后，其回應(yīng)所波及的范圍便在此后向外延展，與北方的俄國，西鄰的朝鮮和中國，南向的琉球，乃至西歐和美國均有牽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