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玉峰
南戲、傳奇的聲腔問題,似為南戲、傳奇研究乃至整個中國戲劇史研究的大問題。錢南揚先生《戲文概論》專立“三大聲腔的變化”一章討論海鹽腔、昆山腔、余姚腔、青陽腔、弋陽腔等聲腔,張庚、郭漢城主編的《中國戲曲通史》中描述明清戲劇的第三編題為《昆山腔與弋陽腔諸戲》。近些年來聲腔類專著也有不少,如林鶴宜《晚明戲曲劇種及聲腔研究》(臺灣學海出版社,1994年)、蘇子?!吨袊鴳蚯暻粍》N考》(新華出版社,2001年)、流沙《明代南戲聲腔源流考辨》(施合鄭基金會,2009年)、曾永義《戲曲調腔新探》(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廖奔《中國戲曲聲腔源流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余從《戲曲聲腔劇種研究》(時代華文書局,2016年)等。
南戲、傳奇的傳播演出究竟使用了哪些聲腔?各聲腔之間是何種關系?每一聲腔是否有相對應的南戲、傳奇劇本?每一聲腔與“劇種”是否有對應關系?上述問題可能是南戲、傳奇聲腔研究的根本性問題,學術界目前似尚未能達成共識。筆者不揣鄙陋,謹陳管見,敬請方家賜教。
南戲、傳奇的傳播演出究竟曾使用了哪些聲腔?這一問題雖較難有確切的回答,但我相信即使是初學者,也會知道所謂“四大聲腔”,甚至也能說出祝允明《猥談》中那一段人們耳熟能詳?shù)奈淖郑?/p>
今人間用樂,皆茍簡錯亂……自國初以來,公私尚用優(yōu)伶供事。數(shù)十年來所謂南戲盛行,更為無端,于是聲音大亂……妄名余姚腔、海鹽腔、弋陽腔、昆山腔之類,變易喉舌,趁逐抑揚,杜撰百端,真胡說也。若以被之管弦,必之失笑。而昧士傾喜之,互為自謾爾。(1)(明)祝允明 :《猥談》,(明)陶鋌編《說郛續(xù)》卷四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我們不能確知祝允明寫成這一文字的寫作時間。祝允明為江蘇長洲人(今吳縣),生于明天順四年(1460年),嘉靖元年(1522年)為應天府通判時稱病還鄉(xiāng),嘉靖五年(1527年)去世,故我們姑且假定其《猥談》成于1520年前后。祝允明《猥談》之后約四十年,明嘉靖時某文人(今人多誤為徐渭)所撰《南詞敘錄》也提到這幾種聲腔:
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節(jié)而唱南曲者,字雖不應,頗相諧和,殊為可聽,亦吳俗敏妙之事?!癯曳Q弋陽腔,則出于江西,兩京、湖南、閩、廣用之;稱余姚腔者出于會稽,常、潤、池、太、揚、徐用之;稱海鹽腔者嘉、湖、溫、臺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吳中。流麗悠遠,出乎三腔之上,聽之最足蕩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嘌唱,即舊聲而加以泛艷。(2)《南詞敘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242頁。
《南詞敘錄》書前有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小序,彼時的“昆山腔”與祝允明時代已大不相同——“流麗悠遠,出乎三腔之上”。祝允明為明弘治、正德年間非常著名的書法家,其《猥談》一節(jié)文字,可能《南詞敘錄》的作者也讀到了。祝允明《猥談》,再加上《南詞敘錄》的引述,此后四五百年中,余姚腔、海鹽腔、弋陽腔、昆山腔乃成為知名度最高的聲腔,乃至被今人歸為“四大聲腔”(3)洛地先生懷疑“四大聲腔”的說法出現(xiàn)在上世紀50年代。鄒青在《“明代四大聲腔”說的源流及其學術史檢討》(《戲曲藝術》,2017年第3期)中說,廖輔叔編著《中國古代音樂簡史》 (人民音樂出版社,1964年)最早明確提到“四大聲腔”。。
余姚腔、海鹽腔、弋陽腔、昆山腔之外,近百年來學界關注較多的似為青陽腔。最早提及青陽腔的文獻似為著名傳奇家湯顯祖(1550年-1616年),其《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云:
此道有南、北。南則昆山、次之為海鹽,吳浙音也,其體局靜好,以拍為之節(jié)。江以西為弋陽,其節(jié)以鼓,其調喧。至嘉靖而弋陽之調絕,變?yōu)闃菲?、為徽青陽,我宜黃譚大司馬綸聞而惡之。自喜得治兵于浙,以浙人歸教其鄉(xiāng)子弟,能為海鹽聲。大司馬死二十余年矣,食其技者殆千余人。(4)(明)湯顯祖 :《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湯顯祖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128頁。
胡文煥明萬歷中期所編大型《群音類選》收當時流行戲曲演出或清唱曲目,其類別上有“官腔”“北腔”“諸腔”“清腔”四類,其所謂“官腔”所收皆出自戲文、傳奇的一些折子,“北腔”收北曲雜劇及散套,“清腔”所收皆散曲,其所謂“諸腔”有自注云:“如弋陽、青陽、太平、四平等腔是也?!边@里“青陽腔”位置僅次于“弋陽腔”。
自1942年傅蕓子先生發(fā)表其著名文章《釋滾調:明代南戲腔調新考》以來(5)參見傅蕓子 :《釋滾調:明代南戲腔調新考》,原載《東方學報》(京都)第十二卷(1942年),收入傅蕓子 :《白川集》,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學界對“青陽腔”頗多關注,1992年在安徽省池州市青陽縣召開了一次全國性的青陽腔學術研討會。但由于“青陽腔”自文獻記載來看,稍晚于“四大聲腔”,很多人以為“青陽腔”乃“弋陽腔”之流變,其聲腔地位頗為尷尬。
由于學界多以為南戲發(fā)源于溫州,文獻中有所謂“溫州雜劇”“永嘉雜劇”,故“溫州腔”也頗得關注,葉德均先生即力主“溫州腔”與“四大聲腔”并列為“五大聲腔”?!赌显~敘錄》有:
南戲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趙貞女》《王魁》二種實首之……。或云宣和間已濫觴,其盛行則自南渡,號曰“永嘉雜劇”,又曰“鶻伶聲嗽”(6)洛地先生《戲文辨正》文提出,“鶻伶聲嗽”即“鶻”地伶人之“聲嗽”(演戲時的言語音韻聲調)。鶻,蒼鶻,亦鶬鴰,即鴰鶬。鴰鶬可指括蒼一帶(今浙南溫州、麗水、臺州)伶人演戲時的言語音韻聲調。。其曲則宋人詞而益以里巷歌謠,不葉宮調,故士大夫罕有留意者。(7)《南詞敘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第239頁。
永嘉戲子或溫州戲子以其方言入唱搬演戲劇,自然會有“永嘉腔”或“溫州腔”。祝允明《懷星堂集·重刻中原音韻序》亦云:
雅部祗日用十七宮調,識其美列是非者幾士?數(shù)十年前尚有之,今絕矣!不幸又有南宋溫浙戲文之調,殆禽噪耳,其調果在何處?噫嘻陋載!(8)(明)祝允明 :《懷星堂集》卷二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明中葉蘇州婁江(太倉)人陸容(1436年-1497年)與祝允明的生活年代基本相當,其所著《菽園雜記》云:
嘉興之海鹽、紹興之余姚、寧波之慈溪、臺州之黃巖、溫州之永嘉,皆有習倡優(yōu)者,名曰“戲文子弟”,雖良家子女不恥為之。其扮演傳奇無一事無婦人,無一事不哭,令人聞之,易生凄慘,此蓋南宋亡國之音也。其贗為婦人者名妝旦,柔聲緩步,作夾拜態(tài),往往逼真。士大夫有志于正家者,宜峻拒而痛絕之。(9)(明)陸容 :《菽園雜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4頁。
既然如此,似不必懷疑“永嘉腔”或“溫州腔”的存在,而且應增加“慈溪”腔與“黃巖”腔了。
學術界也有力爭將“泉潮腔”與“四大聲腔”并列為“五大聲腔”者,這主要出自福建梨園戲、莆仙戲的研究者們,如劉念茲《南戲新證》(中華書局,1986年)、王愛群《泉腔論》等。(10)參見王愛群 :《泉腔論》,福建戲曲研究所編 :《南戲論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這當然主要是因為,在他們看來,福建梨園戲、莆仙戲多存早期南戲風貌,為“活化石”,“泉潮腔”為獨立于“四大聲腔”外的自成系統(tǒng)的聲腔,為南戲形成的始創(chuàng)聲腔。福建梨園戲、莆仙戲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存早期南戲風貌,我們姑且不論,泉州、漳州、潮州福建沿海一帶自南宋代起經(jīng)濟文化日漸發(fā)達,與浙江臺州、溫州相連,其地自亦應有戲班演出,也即應存在“泉潮腔”。明末莆田人姚旅所著《露書》卷九載萬歷四年(1579年)蕭崇業(yè)任正使、謝杰任副使冊封琉球時所看到的福建戲曲的演出情況有:
琉球國居常所演戲文,則閩子弟為多,其宮眷喜聞華音。每作,輒從簾中窺。宴天使長吏,恒跽,請典雅題目, 如《拜月》《西廂》《買胭脂》之類皆不演; 即《岳武穆破金》《定遠破虜》亦以為嫌。惟《姜詩》《王祥》《荊釵》之屬,則所常演,每嘖嘖羨華人之節(jié)孝云。(11)(明)姚旅 :《露書》,劉彥捷校點,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11頁。
又明萬歷間泉州晉江人何喬遠(1558年-1631年)所撰《閩書》卷三十八“風俗”云:
(漳州)地近于泉,其心好交合,與泉人通,雖至俳優(yōu)之戲,必使操泉音,一韻不諧,若以為楚語。(12)(明)何喬遠 :《閩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946頁。
據(jù)此,“泉腔”“潮腔”或“泉潮腔”的存在當為不容置疑的事實。
除以上提及的幾種聲腔(包括“太平”“四平”“樂平”“慈溪”“黃巖”諸腔)外,古人提及的聲腔還有不少。如王驥德《曲律》“論腔調”節(jié)有:
世之腔調,每三十年一變……舊凡唱南調者,皆曰“海鹽”,今“海鹽”不振,而曰“昆山”……故是南曲正聲。數(shù)十年來,又有“弋陽”“義烏”“青陽”“徽州”“樂平”諸腔之出。今則“石臺”“太平”梨園,幾遍天下,蘇州不能與角什之二三。其聲淫哇妖靡,不分調名,亦無板眼,又有錯出其間,流而為“兩頭蠻”者,皆鄭聲之最,而世爭羶趨痂好,靡然和之,甘為大雅罪人,世道江河,不知變之所極矣!(13)(明)王驥德 :《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117-118頁。
這里王驥德一下子新提供了“義烏”“徽州”“石臺”三種聲腔。此外,魏良輔《南詞引正》還提到“杭州”腔,明末人熊文舉《雪堂先生詩選》提及“宜黃”腔,清康熙時人劉廷璣《在園雜志》提及“京腔”“衛(wèi)腔”,清乾隆時人嚴長明《秦云擷英小譜》提及“樅陽腔”(自注即“石牌腔”)、“襄陽腔”(自注即“湖廣腔”)、清乾隆時人李調元《雨村劇話》則提及“清戲”,等等。
至于近現(xiàn)代人,“昆腔”則有“南昆”“北昆”“湘昆”“晉昆”“永嘉昆曲”,“高腔”中較知名的則有安徽的“岳西高腔”、江蘇的“高淳高腔”、浙江的“松陽高腔”、“西安高腔”、“(新昌)調腔”、湖南的“常德高腔”、“辰河高腔”、湖北的“麻城高腔”、江西“孟戲高腔”等,簡直不勝枚舉。
所以,試圖把南戲、傳奇演出曾使用的聲腔進行確切的統(tǒng)計,理論上是不可能的。這是因為中國南方的十幾個省、七八百個縣,只要其地有戲班,伶人自然會以其方言土語演唱戲劇,理論上便可能產生七八百種腔,甚至更多(因為南方即使一個縣也可能方言差異很大)。
但古人以及今人提及的三十余種聲腔,實際可分兩大類:一類為“高腔”——“一唱眾和”或“一人吟唱、眾人幫腔”,以鑼鼓伴奏(不入管弦)(14)近代以來,有些“高腔”戲班大約受 “昆腔 ”或 “亂彈 ”的影響,亦使用管弦伴唱。管弦的出現(xiàn)對 “接腔”每有所削弱,以至于有替代“接腔”成為過門之勢。;一類為“依字聲行腔”——一人依漢字四聲詠唱,以笛相和,以板節(jié)奏。(15)洛地在《戲曲音樂類種》(藝術與人文科學出版社,2002年)中提出,“南北曲腔”可分為“昆腔”與“高腔”兩大類,本文此處也基本依從洛先生的分類。
以上提及的三十余種聲腔絕大多數(shù)實為“高腔”,而其中嚴格意義的“依字聲行腔”只有魏良輔改革后的“昆腔”。此外,“海鹽腔”“泉腔”也似有“依字聲行腔”的發(fā)展階段。
自前引祝允明《猥談》的文字看,他在1520年前后看到的“昆腔”“海鹽腔”皆為“高腔”,但四五十年后,魏良輔、梁辰魚等改革后的“昆腔”已發(fā)生脫胎換骨的變化,走到“依字聲行腔”的道路,對此學界已有討論,本文不擬贅述。值得關注是嘉靖年間(1522年-1566年)“海鹽腔”的變化。明萬歷年間南京江寧人顧起元(1565年-1628年)所撰的《客座贅語》提及“海鹽腔”云:
南都萬歷以前,公侯與縉紳及富家,凡有宴會小集,多用散樂,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髸t用南戲,其始止二腔:一為弋陽,一為海鹽。弋陽則錯用鄉(xiāng)語,四方士客喜閱之。海鹽多官語,兩京人用之。后則又有四平,乃稍變弋陽而令人可通者,今又有昆山較海鹽又為清柔而婉折,一字之長延至數(shù)息,士大夫稟心房之精,靡然從好,見海鹽等腔已白日欲睡。(16)(明)顧起元 :《客座贅語》卷九“戲劇”,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03頁。
明萬歷(1573年)以后,昆山腔已在文人階層取代“海鹽腔”而成為“官腔”(《群音類選》),但引人注意的是顧起元這里說到的“海鹽多官語,兩京人用之”——這說明海鹽腔也曾走到以“官語”入唱、也即很有可能走到“依字聲行腔”。更值得注意的是明莆田人姚旅《露書》卷八中描繪的“海鹽曲”:
歌永言,永言者,長言也?!使鸥枵呱先缈梗氯鐗?,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勾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今唯唱海鹽曲者似之:音如細發(fā),響徹云際,每度一字,幾近一刻,不背于永言之意。(17)(明)姚旅 :《露書》,第191頁。
按,姚旅生活在明萬歷、天啟年間,生平事跡不詳,其《露書》所載事晚至天啟三年(1623年)。如果姚旅所說“海鹽腔”能“音如細發(fā),響徹云際,每度一字,幾近一刻”屬實,我們不能不說彼時“海鹽腔”已基本上是“依字聲行腔”。
又如明萬歷時南昌人陳宏緒(1597年—1665年)《江城名跡》所載南昌王府女優(yōu)演唱海鹽腔云:
匡吾王府,建安鎮(zhèn)國將軍朱多某之居,家有女優(yōu),可十四五人。歌板舞衫,纏綿婉轉。生曰順妹,旦曰金鳳,皆善海鹽腔,而小旦彩鸞,尤有花枝顫顫之態(tài)。萬歷戊子(1588年),予初試棘闈,場事竣,招十三郡名流,大合樂于其第,演《繡襦記》,至斗轉河斜,滿座二十余人皆霑醉,燈前拈韻屬和。(18)(明)陳宏緒 :《江城名跡》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5-46頁。
據(jù)陳宏緒《江城名跡》,海鹽腔女優(yōu)“歌板舞衫,纏綿婉轉”,似非一般高腔那樣率真質樸。再聯(lián)系前引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說海鹽腔“體局靜好,以拍為之節(jié)”,我們有理由相信有的與文人接觸較多的海鹽腔戲班其演唱已很講究,已與一般粗質的“高腔”頗有差異。但從《金瓶梅》等文獻反映的情況看,海鹽腔至少在明嘉靖時仍未“被諸管弦”,與昆腔仍有很大距離。
福建梨園戲分“七子班”“上路”“下南”三路,其中的“七子班”有生、旦、凈、末、丑、外、貼七門腳色,常用勾欄式的小舞臺,表演精致細膩,其基本動作被稱作“十八步科母”,從各方面看,“七子班”明顯為古代家班遺存。故梨園戲演唱使用的“泉腔”講究四聲,有“依字聲行腔”的特征。由于漳、泉一帶的文人參與不像蘇州一帶那樣深入,其文人化的程度自然也不及昆腔。
那么,以上提及的聲腔是何種關系呢?竊以為諸腔之關系主要是兩種。
一是如“昆腔”或“海鹽腔”那樣,其在蘇州一帶或中國經(jīng)濟文化最發(fā)達的江浙一帶得到文人階層的關注和參與,走到以官語入唱、“依字聲行腔”的道路。那么這種聲腔在傳播過程中,勢必會對各種地域色彩濃厚的各路“高腔”產生影響,正如通語或官話始終在影響各地方言一樣。假如其傳播到各地而落地生根,隨著時間的流逝,當?shù)厝思尤霊虬嗾邼u多,不免會沾染地方色彩,不得其正,故古人有所謂“四方歌曲,必宗吳門”,今人過于強調各自“地方性特點”,在理論上是有問題的。
第二種情況是,各路“高腔”受官腔化的“昆腔”或“海鹽腔”影響以及彼此間的影響,也會逐漸擺脫其初始的地域性,在更大區(qū)域流播,有趨同之勢。這正如各地方言不斷為通語或官話侵蝕以及受近臨方言的影響、方言個性逐漸消失一樣。近代以來,主要受古人言論的影響,很多學者試圖探索出各種聲腔縱向的變遷關系,或歸于弋陽腔之變,或歸于海鹽腔之變,在文獻上缺乏實證,在理論上也大有問題。(19)如周貽白在《中國戲劇史長編》中說: “弋陽腔亦已南北通行,并且在某些地方因與當?shù)赝翍蛳嗷ソY合,隨地發(fā)生變化。最顯著的事實,如安徽的‘徽池雅調’‘青陽時調’‘四平腔’‘太平腔’之類?!劣诹鱾鞯狡渌貐^(qū)的‘弋腔’,或名‘高腔’(如四川、湖南)。”
近代以來,很多學者認為各種聲腔與具體的南戲、傳奇作品有對應關系,有些劇作被歸為某類聲腔的劇作。
日本學者青木正兒的《中國近世戲曲史》完成于1930年,該著作首次在中國戲劇史的撰寫中突出聲腔的意義,其第三篇題為《昆曲昌盛期》、第四篇題為《花部勃興期》。《昆曲昌盛期》論述自明嘉靖至清乾隆時李開先、湯顯祖、李漁、洪昇、萬樹等傳奇家及其作品。1939年,傅蕓子先生在東京訪書,最早提及日本內閣文庫所藏《新刻京版青陽時調詞林一枝》《新選南北樂府時調青昆》《鼎刻時興滾調歌令玉谷新簧》等曲選有“滾調”,1942年發(fā)表了著名的《釋滾調:明代南戲腔調新考》,認定這些曲選為“青陽腔”的曲本。(20)傅蕓子 :《釋滾調:明代南戲腔調新考》。1954年9月,山西萬泉縣(今萬榮縣)文化館暢明生先生在該縣百帝村發(fā)現(xiàn)《三元記》《黃金印》(即《金印記》)、《涌泉記》(即《躍鯉記》)、《陳可忠》四個道咸間藝人抄本,據(jù)說是青陽腔的劇本,趙景深先生不久寫下了《明代青陽腔劇本的新發(fā)現(xiàn)》一文,發(fā)表在《復旦大學學報》上。(21)參見趙景深 :《明代青陽腔劇本的新發(fā)現(xiàn)》,趙景深 :《戲曲筆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1974年,戴不凡先生在閱讀《古本戲曲叢刊》(初集、二集)時,發(fā)現(xiàn)其中的《玉丸記》《櫻桃記》《錦箋記》《蕉帕記》有紹興方言的印跡,認為它們都是“迷失”的余姚腔劇本,并得到著名戲劇家馬彥祥(馬彥祥是寧波人,與余姚相鄰)的肯定。(22)戴不凡 :《論“迷失了的”余姚腔》,《戲曲研究》,1980年第1期。張庚、郭漢城主編的《中國戲曲通史》在“昆山腔的作家與作品”一章討論湯顯祖、沈璟、李漁等作家及“四夢”、《長生殿》《桃花扇》等作品,在“弋陽諸腔作品”一章討論《破窯記》《金貂記》《珍珠記》《荔鏡記》等作品。
梁辰魚《浣紗記》一向被認為昆劇史上特別值得關注的作品,陸萼庭先生在《昆劇演出史稿》中說:“(梁辰魚)編制了第一個昆劇劇本《浣紗記》?!?23)陸萼庭 :《昆劇演出史稿》,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第21頁。
如果說聲腔與具體的南戲、傳奇作品有對應關系,很多現(xiàn)象可能無法解釋。
如胡文煥明萬歷中期所編的大型書籍《群音類選》,其中收錄當時流行的戲曲演出或清唱曲目,其類別上有“官腔”“北腔”“諸腔”“清腔”四類。其所謂“官腔”所收皆出自戲文、傳奇的一些折子,“北腔”收北曲雜劇及散套,“清腔”所收皆散曲,其所謂“諸腔”有自注云:“如弋陽、青陽、太平、四平等腔是也。”而“諸腔”類所收亦為戲文、傳奇,如《金印記》《破窯記》《白兔記》《躍鯉記》《織錦記》《臥冰記》《勸善記》《東窗記》等。那么,這至少說明“弋陽、青陽、太平、四平”這四種聲腔可以共享這些戲文、傳奇。
又如很多晚明曲選,如《昆池新調樂府八能奏錦》《新選南北樂府時調青昆》《鼎鍥徽池雅調南北官腔樂府點板曲響大明春》《新鐫南北時尚青昆合選樂府歌舞臺》等。其書題都反映了“昆(腔)”可與“池(州腔)”“青(陽腔)”“徽(州腔)”共享同類文本。
1957年,在皖南山區(qū)發(fā)現(xiàn)王右生藏同治八年抄本《白兔記》《云亭相會》,抄本《白兔記》與明萬歷間刊刻的曲選《新鋟天下時尚南北徽池雅調》所收《白兔記》散出《出獵》《回書》《磨房會》等相對照,其詞、白是完全相同的;又與岳西高腔散出對照,也無差異。(24)刁均寧 :《青陽腔戲文三種說明》,刁均寧輯 :《青陽腔戲文三種》,臺灣施合鄭民俗文化基金會,1999年,第12頁。據(jù)刁均寧先生介紹說,原收藏者王右生先生“既演高腔,又演徽戲與目連?!对仆は鄷吩诮夥徘霸伸h高腔與徽班合班演出過”。(25)班友書 :《從〈高文舉〉戲文談及皖南抄本〈云亭相會〉的發(fā)現(xiàn)》,《南戲論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第226頁。學界多以為抄本《白兔記》《云亭相會》為青陽腔劇本,而《白兔記》《云亭相會》顯然也可用“池(州腔)”“徽(州腔)”“岳西高腔”“歙縣高腔”演出,大名鼎鼎的徽班也能搬演,至近代猶然。
浙江高腔流傳已久,至上世紀50年代仍有十余路,大體可分三支:紹興、臺州、寧波、溫州四府為一支;金華、建德、衢州三府為一支;麗水為一支。其中前一支可稱“調腔”,包括“新昌調腔”“寧海平調”“臺州高腔”“溫州(瑞安)高腔”,此四路高腔演出均有元雜劇《漢宮秋》(《游宮》《餞別》,即刊本第一折、第三折)、《西廂記》(《游寺》《請生》《赴宴》,即刊本第一本首折、第二本次折、第三折、第四本首折)、《單刀會》(第四折、第三折[殘])。(26)參見洛地 :《現(xiàn)今浙江高腔(調腔)中的〈北西廂〉〈漢宮秋〉〈單刀會〉及其他》,《洛地戲曲論集》,2006年(臺灣出版),第200頁。其中的“新昌高腔”可演《牡丹亭》的《鬧學》《游園》《驚夢》《尋夢》《跌雪》《冥判》等6折、《玉簪記》的《偷詩》《吃醋》《秋江》《追舟》等4折。這些折子戲演出使用的念白與作家原本有較大出入,但其唱詞與原本出入則不太大,明顯沿襲原本。眾所周知,《單刀會》第四折《刀會》、《西廂記》的《游殿》一折、《牡丹亭》的《鬧學》《游園》《驚夢》《尋夢》《冥判》、《玉簪記》的《偷詩》《秋江》等折,均為所謂“昆劇”傳統(tǒng)折子戲,而這些折子竟然也是“調腔”的傳統(tǒng)折子戲。
自浙江調腔的情況看,調腔戲班有“雅”“俗”兩路,有些高腔戲班或演員(因文化所限)只能扮演通俗易懂的、也常常是自家戲班獨有的劇目,有些高腔戲班或演員則可能搬演一些“雅”的文人傳奇,也就可能因此與其他戲班共享一些劇目。
自江南傳入北京的高腔也與浙江調腔相似。從沈德符《萬歷野獲編》等文獻來看,高腔于明萬歷時已傳入北京,其唱漸改為官腔入唱,故清康熙時有“京腔”之稱,也仍有稱“弋陽腔”或“高腔”者。值得注意的是,京城“京腔”演唱的文辭有很多與“昆腔”同。長期生活在北京的晚清人震鈞(1857年-1920年)所著《天咫偶聞》卷七有云:
京師士夫好尚,亦月異而歲不同。國初最尚昆腔戲,至嘉慶中猶然。后乃盛行弋腔,俗呼高腔。仍昆腔之辭,變其音節(jié)耳。內城尤尚之,謂之得勝歌。(27)(清)震鈞 :《天咫偶聞》,《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一輯)第219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影印本,第524頁。
近人夏仁虎(1874年-1963年)《舊京瑣記》卷十“坊曲” 亦云:
都中戲曲向惟昆、弋, 弋腔音調雖與昆異, 而排場詞句大半相同, 尚近于雅。(28)夏仁虎 :《舊京瑣記》, 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年,第130頁。
由此可見,京中昆腔、高腔也可以共享同一劇本。
同一劇本可以不同聲腔演唱,此種例子更是不勝枚舉。最著名的是湯顯祖的“四夢”。自現(xiàn)有材料看,《牡丹亭》等最初可能由“宜伶”以“宜黃腔”演唱過,對此徐朔方、曾永義等學者都有很切實的論證。(29)考慮到“四夢”、特別是《牡丹亭》(1598年)的創(chuàng)作年代,“體局靜好”的“海鹽腔”正值流行,筆者頗懷疑“宜伶”的“宜黃腔”不可能是很土的“宜黃腔”,而可能是“海鹽腔”化的“宜黃腔”。但明萬歷以后,江浙昆班以“昆腔”演唱“四夢”無疑最為風行,直至今日。當然也有一些偏于“雅”的高腔班繼續(xù)演唱“四夢”,如浙江的“調腔”。
凡此種種,都說明聲腔與具體的南戲、傳奇作品并沒有必然的對應關系:同一作品可以不同聲腔入唱,反過來,同一聲腔也可唱不同結構體制的作品。這正如同一首杜詩,不同地方的人可以用不同的讀音去吟誦,反過來,某地流行的吟詠調子可以套吟不同詩人的詩作、詞作。
其道理既如此簡單,為何人們會普遍將聲腔與具體作品對應起來?這就不能不說到“聲腔”與“劇種”的關系。
“聲腔”與“劇種”是何種關系呢?我們不能不援引《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卷》中“戲曲聲腔劇種”條:
區(qū)分中國戲曲藝術中不同品種的稱謂?!瓚蚯煌贩N之間的差別,體現(xiàn)在文學形式及舞臺藝術各個方面,但主要表現(xiàn)為演唱腔調的不同?!腥A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戲曲劇種”的概念被確定下來,同時,“戲曲聲腔”也成為從腔調和演唱特點區(qū)別戲曲類型的一種概念……(30)參見《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卷》中“戲曲聲腔劇種”條,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3年,第465-466頁。
《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卷》中“戲曲聲腔劇種”條的釋文當然是一種權威的解釋,至少反映了《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卷》編成的上世紀80年代普遍流行的觀念。
在這樣的“劇種”觀念之下,一種“聲腔”便是一種“劇種”,“四大聲腔”也就是“四大劇種”。人們也很容易將“聲腔”與劇本聯(lián)系起來——一種聲腔對應特有的戲劇作品,也很容易把某地戲班以某種聲腔演唱過的某作品歸為這種“聲腔”的劇本,《浣紗記》是為“昆腔”而作。人們也不會去注意:同一劇作,各戲班完全可各以其“聲腔”演唱,也同樣留下很多烙印。
在筆者看來,《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卷》所收的317個“劇種”,可分為三大類:一類是使用生、旦、凈、末、丑等腳色的過去一般被稱為“大戲”者;一類是兩三個演員當場的過去一般被稱為“小戲”或采茶戲、花鼓戲、燈戲、二人轉者;三是驅邪祈福的一種宗教活動,如各地被稱為儺(戲)、端公戲、神戲等。這三百多個“劇種”也大都要使用某種“聲腔”歌唱的,如果我們以“聲腔”作為區(qū)分戲劇的標準,以上三類不同性質的活動或戲劇,都會被混稱為“戲曲”,其彼此之間乃成大小、兄弟關系。
各種“聲腔”實際上反映的是一種“地方性”或“地域性”——伶人以其方言土語演唱戲劇。故按照“劇種”論,只要某地有戲班或劇團,只要這一戲班或劇團在當?shù)氐玫胶戏ㄉ矸荨坏怯浕蚬芾恚从锌赡艹蔀橐粋€“劇種”?!吨袊蟀倏迫珪蚯怼匪盏娜俣鄠€“劇種”,有很多是1950年代“造”出來的。比如黑龍江、吉林一帶本來沒有使用生、旦、凈、末、丑等腳色的戲班,只有二人轉一類的活動,而黑龍江省文化部門把二人轉的演員組成一個劇團,便產生了一個新劇種“龍江劇”,吉林省文化部門把二人轉的演員組成一個劇團,便產生了一個新劇種“吉劇”。縣市一級行政單位,如果竟然沒有劇團,當然不利于文化建設和宣傳,所以1950年代一些縣級劇團也紛紛組建,也因此產生了很多新“劇種”。據(jù)說,我國大約有近百個稀有“劇種”,因為全中國只有一個戲班(劇團),故稱“天下第一團”,如江蘇丹陽市的“丹劇”、河南內鄉(xiāng)縣的“宛梆”、河北唐山市的“唐劇”等。這些被譽為“天下第一團”的“劇種”,大都是如此建立的。(31)1992年,文化部藝術局舉辦了全國“天下第一團”優(yōu)秀劇目展演活動,展演分南、北兩片,分別在福建泉州和山東淄博進行,32個稀有劇種參加匯演。南方片的18家劇團為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白劇團、安徽省徽劇團、湖南省岳陽市巴陵戲劇團、福建梨園戲劇團、內蒙古自治區(qū)包頭市漫瀚劇團、福建省泰寧縣梅林戲劇團、福建省閩西龍顏山歌劇團、江蘇省丹陽市丹劇團、江蘇省蘇昆劇團蘇劇隊、廣東省紫金縣花朝戲劇團、廣東省海豐縣白字戲劇團、廣東省陸豐縣正字劇團、廣東省海豐縣西秦戲劇團、浙江省溫州市甌劇團、浙江省新昌調腔劇團、浙江省湖州湖劇團、四川省梁平縣梁山燈戲劇團、四川省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縣秀山花燈歌舞劇團。北方片的14家劇團為吉林省扶余市滿族新城戲劇團、青海省平弦實驗劇團、陜西省渭南地區(qū)富平縣阿宮劇團、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秦腔劇團夏劇隊、河北省唐山市唐劇團、山東省淄博市五音劇團、山東省菏澤地區(qū)棗梆劇團、山西省大同市耍孩兒劇團、山東省柳子劇團、山東省萊蕪市萊蕪梆子劇團、山東省即墨市柳腔劇團、河南省太康縣道情劇團、河南省內鄉(xiāng)縣宛梆劇團、河南省沁陽市懷梆劇團。
全中國兩千多個縣、幾萬個鄉(xiāng)鎮(zhèn),如果當?shù)匾步M建了戲班或劇團,理論上就可以產生上千或上萬個“劇種”。但由于“劇種”(戲班)成立與否,最終要取決于是否被某地方政府部門登記認可,本來有戲班活動的地方,也未必有隸屬于該地的“劇種”——正因為如此,華東、華南、華中、西南曾經(jīng)戲劇演出繁盛的很多縣市并沒有自己的“劇種”。
1950年代前,中國各地祈福驅邪的儺儀非常普遍,但到了1950年代,儺儀一般被視為封建迷信,也是研究禁區(qū)。1980年代初,以《中國戲曲志》《中國戲曲音樂集成》等大型志書的編纂為契機,很多文化系統(tǒng)研究人員下鄉(xiāng)調研,在“解放思想”的時代背景下,各地的儺儀紛紛被發(fā)現(xiàn)而被申報和登記為新的“劇種”,如安徽貴池儺戲、貴州安順地戲、陜西漢中端公戲、青海藏劇等。
一方面是很多所謂“大劇種”,如京劇、川劇、漢劇、婺劇、柳子戲等都是“多聲腔劇種”,另一方面是同一種“聲腔”,1950年前活動范圍基本相同、可相互搭班演戲的同一大類演員,卻可以被組建到不同的劇團、成為不同的“劇種”演員。如流行于魯、豫、蘇、皖四省交界處的梆子戲,分別被歸為“棗梆”“豫劇”“徐州梆子”“淮北梆子”等多個“劇種”。
1950年以來,很多劇作確實是單一使用或主要使用某種“聲腔”的。但1950年以前,很多劇作在搬演時也可能使用多種“聲腔”。胡忌先生曾著文說:“直到近代,我們還能看到《白蛇傳》。全本有這樣格局的演出 :《游湖·借傘》或唱皮黃、或唱昆曲,《成親》主要唱二黃,《盜草》《水斗》主要唱昆曲(有南北曲),《斷橋》唱昆曲,《祭塔》則又為二黃。那么這種辦法演唱的《白蛇傳》就是‘花雅同本’,兩者幾乎是各半的演出分量。稍往前些,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流浪于太湖地區(qū)的‘國風’蘇昆劇團,團里上演的不少小本戲,如《風箏誤》《牡丹亭》《十五貫》等,都是以幾出唱昆的南北曲,夾雜在幾出唱蘇州灘黃的小調里。那也屬于‘花雅同本’之類。至于更往前推到百年左右,在北京,既有‘昆亂不擋’的名演員如楊小樓、陳德霖、何桂山、王長林等能擅‘花雅同本’之戲,更有外地晉京的非京劇演員也偶有演‘花雅同本’的,如蒲州梆子的喬國瑞(藝名獅子黑,1881年—1957年),他在山西介休縣梆子科班出科后,再拜名師專學昆腔戲,藝成后到京演劇,昆梆‘兩下鍋’,譽滿都城。至于在湖南的湘昆、四川的川昆、浙江的甬昆等劇目中這樣的例子更多,浦江亂彈曾有一本《別母亂箭》,居然為‘昆頭、亂身、昆尾’。”(32)胡忌 :《從〈缽中蓮〉傳奇看“花雅同本”的演出》,《菊花新曲破——胡忌學術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25頁。清乾隆中葉以來,“昆、高”合班、“昆、高、亂”合班、“昆、亂”合班的現(xiàn)象日漸增多,在這種情況下,同一劇作被不同“聲腔”扮演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
2006年9月14日至17日,柏克萊加州大學組織了“《牡丹亭》及其社會氛圍——從明至今昆曲的時代內涵與文化展示”研討會。據(jù)吳新雷先生說,會議期間,旁聽席上有位洋人突然舉手發(fā)問,他說:“中國戲曲的劇種太多,什么‘Kun Opera’(昆劇)、‘Peking Opera’(京劇)、‘Cantonese Opera’(粵劇)等等數(shù)百種,把頭腦都鬧昏了,能不能創(chuàng)新,把‘Kun’‘Peking’‘Cantonese’之類的頭銜全都去掉,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劇種,一統(tǒng)天下,就叫做‘Chinese Opera’(中國式歌劇)?”此言一出,引得哄堂大笑!主持會議的人驚訝莫名,只得連聲說:“No!No!No!”(33)參見吳新雷 :《昆劇史考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52頁。
我個人讀到這則消息,深思良久。這位洋人因為中國戲曲有太多的“劇種”,“把頭腦都鬧昏了”。那么我們中國人自身,是否會因如此多的“劇種”而頭腦不清?人們對事物進行分類,是為了從整體上更好地理解這一事物?!胺帧钡哪康脑凇昂稀?,而不是為“分”而“分”。中國民族戲劇的繁榮可以表現(xiàn)為有很多專業(yè)戲班或劇團,但不一定要表現(xiàn)為很多“劇種”。我們劃分出了三百多個“劇種”,那么“中國民族戲劇”(Chinese Theatre)其總體特征或根本特征是什么?是在使用歌唱或“聲腔”嗎?
洛地先生在回顧過去百年中國傳統(tǒng)戲劇研究的缺憾時,指出其首要的缺憾是“以曲腔史替代戲劇史”:
以曲腔史替代戲劇史,在我們研究中是普遍且又貫穿的。述說我國戲劇, 是:以“歌舞”為源頭; 以“相和歌”“唱賺”“諸宮調”等為其過程;以“北曲”“南曲” 作為戲劇形成的特征; 再往下的“明清戲曲史”,則皆以所謂“四大聲腔”為啟端, 接著是所謂昆腔與弋陽腔的“昆弋之爭”;再接著是亂彈與昆腔的所謂“花雅之爭”。再下來, 就是所謂“聲腔劇種”了。(34)洛地 :《中國傳統(tǒng)戲劇研究的缺憾》,《社會科學研究》 ,2000年第3期。
筆者近來在梳理近代以來相關南戲、傳奇聲腔方面的研究時,也深感我們很多研究者可能不自覺地過高地估計了“聲腔”研究在整個南戲、傳奇研究、乃至中國民族戲劇研究中的意義。
竊以為,就南戲、傳奇研究而言,與其關注各種“聲腔”,不如關注“聲腔”背后的戲班及其活動——因為所謂“聲腔”不過是各地戲班以其方言詠唱而已?!斑枴薄坝嘁Α薄昂{}”“昆山”四地的戲班是否是最為“活躍”的前“四大”,可能大有問題。
單就“聲腔”作為一種“音樂”或“歌唱”而言,與其試圖將各種“聲腔”做縱向的各種牽連(如某某聲腔為某某聲腔之遺存),不如將各種“聲腔”做共時的類別的區(qū)分,因為前一種研究可能過于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