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鄭寧
談及孔氏家廟,人們大多只知道山東曲阜的孔氏北宗家廟,而不知浙江衢州的孔氏南宗家廟。清康熙衢州重修孔氏家廟碑上刻曰:“自唐開元后,郡邑皆立孔子廟……而為孔氏之家廟者,遍行天下,惟曲阜與衢州耳。”可見,孔氏南宗的地位并不亞于北宗,誠如明正德衢州孔氏家廟碑文中所言,南北宗“實相輝映”。
孔氏南宗的形成還要追溯至南宋建炎三年(1129),孔子第四十八世孫孔端友率領孔氏族人扈蹕南下,定居衢州,并于紹興六年(1136)奉詔改衢州州學為孔氏家廟。自此,孔氏世代祭祀孔子、繁衍生息、秉承家風、弘揚儒學,至今不輟;其支脈以衢州為中心輻射開來,幾乎遍布整個江南地區(qū),蔚為大觀。近九百年來,孔氏南宗在儒學教育方面致力甚深,在學術(shù)研究方面成果頗豐,在文化發(fā)展方面更是內(nèi)涵豐富、意義重大。這極大地促進了儒家思想在當?shù)氐膫鞑ズ脱葸M,有力地推動了儒學的傳承與革新,深刻地改變了整個浙西地區(qū)的思想面貌。
教育是實現(xiàn)優(yōu)秀思想文化傳承發(fā)展的重要一環(huán)。孔氏南宗歷來重視儒學教育,致力于將儒學理論全面貫穿于家庭教育、書院教育和官學教育。
孔氏南宗家風嚴謹,深受“崇儒重道,好禮尚德”家規(guī)祖訓的影響和儒家思想的浸潤;同時由于他們是“圣人后裔”,在不同程度上都會受到歷代朝廷的恩澤,所以一直以來他們都擁有優(yōu)越的家庭教育條件。南宋末年,他們還建造了“思魯堂”作為家塾;至明代,南宗家塾已遠近聞名,并成為了浙西地區(qū)家塾建設的楷模和范例。
家庭教育的影響在孔氏南宗族人的做人、為官、處事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論做人,他們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孔子第五十一世孫孔文遠深諳君子交友之道,結(jié)交了周雄這樣的純孝之友;孔子第七十一世孫孔昭晙因長輩年邁,遂不遠游。論為官,他們光明磊落、正氣凜然:孔子第四十七世孫孔傳七十歲高齡仍挺身而出平叛撫州;孔子第五十二世孫孔詔以德服人,將西安縣管理得井井有條。論處事,最令人折服的當屬“孔洙讓爵”事件:孔子第五十三世孫孔洙如元世祖所言“寧違榮而不違道”,讓爵于北宗。(徐映璞:《兩浙史事叢稿》,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經(jīng)歷此事后孔氏南宗雖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失去了原有的社會地位,但南宗族人仍然堅守儒家的精神品格,踐行儒家的思想文化。南遷的孔氏家族在一言一行中都能夠折射出流淌在他們血液中的儒家思想,這種成功的家庭教育方式極具啟發(fā)性,在浙西地區(qū)有著廣泛的影響力。
“書院教育”是中國古代文化史上一種特殊的教育形式,于宋元時期達到頂峰。當時,僅衢州一地可考的書院就有十余所,其中不乏柯山書院、清獻書院等赫赫有名的學府。
孔氏南宗族人曾積極投身于書院建設和講學活動中:孔子第五十世孫孔元龍曾擔任柯山書院山長一職,從事教學管理工作,門下有弟子數(shù)百人;孔子第五十三世孫孔演也曾被恩授柯山書院山長。他們還在江西、江蘇、福建等多地的各大書院開展教學和管理工作,在書院的辦學經(jīng)驗方面與浙西地區(qū)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交流互動。
不僅如此,孔氏南宗還在更深的層面上帶動形成了以衢州為中心的嶄新的“文化語境”,并在南宋時期深深地吸引著朱熹、呂祖謙等思想觀點迥異的大儒名士前去講學。據(jù)記載,他們的聽眾和弟子常有成百上千人之多,足可想見當時的盛況。到了明代,集心學之大成、創(chuàng)立“陽明心學”的王陽明多次到訪衢地講授學問,吸引了眾多學人前去請益。僅在衢州,他就有王璣、欒惠、周任、周積等及身弟子,王之稷、徐沐、柴惟道、王之弼等再傳弟子,尹禮繼、朱夏等私淑弟子。擁有衢麓講舍和東溪講舍的衢州儼然成為了“心學名城”。(吳錫標:《孔氏南宗與婺州學者之交游》,《探索與爭鳴》2011年第5期,第74-77頁)
孔氏南宗因其較高的儒學素養(yǎng)與特殊的社會地位常常得到朝廷重任,在官學教育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鬃拥谖迨缹O孔洙曾任承務郎、國子祭酒兼提舉浙東學校,后又任福建道儒學提舉;同為孔子第五十三世孫的孔演曾任嘉興路教授,孔灝曾任寧國路學正,孔淮也是以福州路教授開啟自己的仕途的;孔子第五十四世孫孔津曾任常州路教授,孔思俊曾任湘潭州教授,孔思模歷任衢州府學訓導、縣學教諭、國子監(jiān)學正等官職;孔子第五十五世孫孔克仁更是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青睞,受命為功臣子弟授課。他們在造福鄉(xiāng)里,為家鄉(xiāng)的官學教育盡心盡力的同時,也推動了整個浙西地區(qū)乃至江南地區(qū)儒學教育的發(fā)展。
孔氏南宗族內(nèi)不乏滿腹經(jīng)綸的儒學學者,但由于他們不矜不伐、為人低調(diào),加之保存下來的相關(guān)文獻相對較少,因此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們在學術(shù)研究上的貢獻。事實上,他們不僅撰寫了對于儒學研究有著重要價值的著作,還注重與不同地域的學者碰撞思想,在對話交流、批判繼承中打造學術(shù)共同體。
孔氏南宗英才輩出,在文獻、理學、經(jīng)史等多個與儒學相關(guān)的研究領域均有所成就。
在文獻研究方面,孔子第四十七世孫孔傳才學出眾。從流傳下來的《孔氏六帖》、《東家雜記》兩部著作來看,他以史料的搜集與考證見長。其中,《孔氏六帖》征引了大量唐宋以前的作品,在內(nèi)容上包羅萬象,堪稱中國古代博物學和歷史文獻學領域的寶藏;而《東家雜記》則考察并保存了家族的史料,言簡意賅地記錄了有關(guān)孔子的往事,對于研究孔子有著極高的價值。
在理學研究方面,孔子第五十世孫孔元龍、孔從龍兄弟二人師從著名理學家“西山先生”真德秀,造詣極高。他們合輯的《魯論言學》主要論述了何為儒家之“學”,曾得到真德秀本人的稱贊和皇帝的賞識??自堖€著有《柯山論語講義》、《論語集說》等作品,極大地豐富了“論語學”研究領域??鬃拥谖迨缹O孔萬齡也曾師從理學家“魯齋先生”許衡,著有《漁唱集》。
在經(jīng)史研究方面,孔子第四十九世孫孔行可精通音韻學,著有《景叢集》;孔子第五十世孫孔拱著有《習經(jīng)》、《讀史》;孔子第五十三世孫孔洙著有《存齋集》;孔子第七十一世孫孔昭晙著有《五經(jīng)詳注》、《史鑒詳批》等。
孔氏南宗族人在研習學問的同時廣泛交游。在南宋至明朝之際,南宗族人比較親近朱學,除了與許衡、吳澄等名儒常有來往外,還與臨近婺州一帶的吳師道、許謙、柳貫、黃溍、宋濂等名儒結(jié)成了一個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以師承關(guān)系聯(lián)結(jié)起來的學術(shù)交流團體。這些名儒對于孔氏南宗的事跡有著非常清晰的認識,常為孔氏南宗題寫碑記、墓志銘,可見關(guān)系十分親密。他們大體來說繼承了北山學派的學脈,但并沒有默守朱學,而是吸收了呂學的部分思想,經(jīng)史并舉、經(jīng)世致用。明中葉以后,除了陽明先生門下弟子外,孔氏南宗族人還與方豪等當?shù)貙W者多有來往,還有朱珪、張際亮等文人前去拜謁衢州家廟。(周紀煥、童獻綱:《孔氏南宗與近圣文化心理發(fā)展》,《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第206-215頁)。
這種學術(shù)交游帶來的影響是雙向多元的。學者們對孔氏南宗的贊許和嘉勉鼓舞著南宗族人們傳承家學家風,在一定程度上也提高了孔氏南宗的社會地位;雙方在交游中增長了自己的學識和見解,擴大了學術(shù)觀點的影響力;孔氏南宗凝聚起了學術(shù)力量,各地名流集聚浙西地區(qū),通過講學、論壇等活動結(jié)成儒學學術(shù)共同體,進一步推動了儒學理論的發(fā)展。
“文化認同”是某一共同體中個體或群體的一種肯定的文化價值判斷??资夏献谠跁r光的沉淀中逐漸成為浙西地區(qū)儒學的符號、標志和象征,在大眾的精神上打下了“文化認同”的烙印。這其中包含著“近圣人居”的文化心理認同,少數(shù)民族對儒家文化的認同,以及由儒學所形成的中華文化認同。
“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孟子深刻地道出了一種“近圣文化心理”:與圣人居住地的距離近,則在思想上、內(nèi)心中與圣人的距離也近。這種文化心理在孔氏南宗處有突出的體現(xiàn)。
儒學在浙西地區(qū)源遠流長。葛洪在《抱樸子·審舉》中曾寫道:“江表雖遠,密邇海隅,然染道化,率禮教,亦既千余載矣。往雖暫隔,不盈百年,而儒學之事,亦不偏廢也?!边@說明,儒學在浙西地區(qū)一直擁有廣泛的基礎,只是與道教、佛教的發(fā)展相比較,雖無太大劣勢,亦無太大優(yōu)勢;也鮮有對儒學作出特別重要貢獻的大儒。
然而就是這“毫不起眼”的衢地,竟迎來了圣人后裔,使得從前遙望山東曲阜的浙西人民有機會“近圣人而居”,感受圣人遺風,熏習孔門家風,這著實令人們不勝欣喜。而“孔洙讓爵”事件以后,孔氏南宗更是進一步走向民間,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圣人后裔、名士儒者與民眾之間的距離更近了。強烈的近圣心理給予儒學發(fā)展以深層次上的動力,人們創(chuàng)辦“近圣”書院、編寫“近圣”書籍、修建“近圣”建筑,將這種心理狀態(tài)外化、物化,在推動儒學發(fā)展的同時,也激發(fā)了內(nèi)心的文化自覺、文化自信。
畬族是起源于贛閩粵一帶的少數(shù)民族,形成了不晚于南宋中葉,并在南宋末期就有了向浙西南方向遷移的趨勢。根據(jù)《北川藍氏宗譜》的記載,大致可以判斷畬族藍姓遷入衢州不晚于元末。到了明初,畬族已經(jīng)廣泛地分布在浙西地區(qū)。
畬族及其前身操著與“華語”不同的語言,擁有與漢族不同的風俗習慣,由于存在各種矛盾和沖突,在唐宋時期屢次陷入與漢人的斗爭中。《三陽圖志》稱他們“蓋教化未洽也”,較少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然而,到了明清時期,畬族家規(guī)中出現(xiàn)了鼓勵“務儒業(yè)”的條目,金華的《雷氏宗譜家規(guī)》明確引用五經(jīng)來講述“孝父母”、“和兄弟”、“序長幼”等內(nèi)容。畬族人民接納并融入了儒家文化,積極投入到了儒家思想的學習之中,這與孔氏扈蹕南下所引發(fā)的儒家文化的輻射效應是分不開的。
在孔氏南遷之前,佛教與道教在浙西地區(qū)有著廣泛的影響,相對而言,儒家思想的光芒稍顯暗淡。孔氏南宗的到來加強了浙西地區(qū)的“儒學”特色,位于衢州的孔氏家廟其實不僅屬于孔氏南宗,也是浙西地區(qū)乃至江南地區(qū)所有儒士心中的圣地。以祭孔典禮為代表的宗教文化歷經(jīng)宋、元、明、清、民國直至當代,在祭祀流程、祭祀用具、祭祀音樂、祭祀舞蹈等方面?zhèn)鞒辛斯爬系亩Y樂制度,體現(xiàn)了儒家的美學價值。(何曉菁:《孔氏南宗家廟祭孔禮樂傳承與發(fā)展研究》,浙江師范大學,2019年)南宋以降,建造家廟、祭祀先祖、尊師重教等等尊禮之儀與崇義之風深入當?shù)匕傩盏膬?nèi)心,作為信仰、信念與信心的“孔氏南宗”與整個南遷的孔氏家族一道,牢牢地扎根于衢州大地。
孔氏南宗對于浙西地區(qū)儒學發(fā)展有著深遠的影響。南宗族人在家庭教育與學校教育、私學教育與官學教育中潤物無聲,培養(yǎng)了大批理論與實踐人才;南宗學者在潛心研究儒家文化、與名儒交游中推動了儒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孔氏南宗作為人文精神的一面旗幟,對于文化心理、民族團結(jié)、禮樂文化等方面有著重要的意義。孔氏南宗在近九百年的時光里,潛移默化地涵養(yǎng)著浙西人民的內(nèi)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