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碳原子

2020-12-07 05:59王虎山
都市 2020年11期

王虎山

1

司馬丕難住了大伙兒。難住大伙兒的不是什么大事,是他的名字。

司馬丕復(fù)姓司馬,單字丕。一般來說,人們喜歡把姓名拆開,在姓的前面加上老或者小,老趙、小張地叫起來親切,司馬前面卻不能加這倆字,太原人說話直爽,聲調(diào)多用三四聲,司馬通常會被叫成“死馬”,“老死馬”“小死馬”地叫,的確不雅。在姓上做文章是不行了,那就在名字上想想辦法,試來試去還是不妥,單字一個丕,太原人用了四聲,聽起來和屁同音。一旦和屁有了關(guān)系,怎么叫都別扭。姓和名拆開不行,合起來怎么樣呢?死馬屁!

姓什么叫什么本來和別人沒關(guān)系,好聽不好聽都只是一個稱呼??墒?,司馬丕是好人。好人一定要有個好稱呼。于是,太原人找到了一個精準的字兒,南為北用,舍去姓,名前加“阿”。

“阿丕”這個稱呼,自我認識他起,大家就都這么叫著。

在阿丕48歲那年,他的職業(yè)生涯進入了第二十八個年頭。就在新中國成立70年閱兵式結(jié)束的第八天,他遇到了麻煩。

阿丕祖籍東北吉林長白山,他個頭高、腰板闊,干活肯下力氣。令阿丕揚名立萬的是在一場事故中,他用扳手擰下了銹死的螺絲。當時,阿丕站在高處,雙腿下沉,兩膀一晃,手上用力,螺絲沒動,12寸的嶄新扳手被擰斷了,巴掌大的扳手頭子砸在水泥地上,地都被砸出了坑。只見阿丕果斷地扔了扳手,換上管鉗子,又加了套管,緊接著大家聽到阿丕大吼一聲,螺絲就被他擰開了。那天,在場的頭頭腦腦們點點頭,都記住了阿丕。

阿丕是我們這一撥人當中最早當班長的。阿丕當了班長有人不服,干活下絆子,背后捅刀子,說些不該說的話,這也難怪,單位里論資排輩講規(guī)矩,動了誰的奶酪誰也不高興,小小的一方世界,沒什么事能用紙包住,好也罷壞也罷,傳到阿丕耳朵里,好事的人們眼巴巴等著好戲開場,誰知阿丕一句話沒說,精亮的小眼睛快速眨眨,白乎乎、肉鼓鼓的大燒餅?zāi)槼藥讉€天生的黑芝麻大小的痣以外,看不出啥來。

別看小小的班組只有十幾個人,團團伙伙的倒有好幾個。在阿丕眼里,不管你是老頭幫,還是少年派,都一樣。你有事就準一天假,好好辦你的事;你身體不舒服,就歇著;你發(fā)脾氣撂挑子,月底發(fā)工資,一分也不少你;你揣著明白裝糊涂,阿丕更糊涂;你干活偷懶假瞌睡,你就睡,活兒,阿丕替你干;你家里有事,阿丕領(lǐng)人忙前又忙后。遇上阿丕,你還要咋?鐵人都化成了水。

日子久了,遠遠近近的人都感受到了阿丕的好,好些人找到阿丕,哭著喊著要跟他一起干。阿丕也不挑,誰來誰走隨領(lǐng)導安排,不厚老人,不薄新人,一切外甥打燈籠———照舅(舊)。

阿丕成了人見人愛的香餑餑。

當然,阿丕也不是捏起來軟塌塌、掉在地上摔八瓣、汁液橫流的熟柿子。比如,“老中專生”發(fā)動“政變”的那次,阿丕就動了真火。那天,阿丕的大臉蛋子耷拉到肩膀上,兩只小眼睛像紅外線掃描儀,在“老中專生”臉上足足盯了十幾分鐘,硬是把“老中專生”盯得低下了頭。阿丕領(lǐng)著“老中專生”到了兩個直徑一米的閥門前,說:“比我快,我讓位;比我慢,滾犢子。”結(jié)果,“老中專生”雙腳懸空掛在閥門上也沒關(guān)了一半?!袄现袑I睆念I(lǐng)導那兒拿回控訴阿丕的十二條,當著阿丕的面撕了個粉碎,晚上還在粗糧館請客,不過,這頓飯錢最后還是阿丕付的。

我和阿丕估計是前世有緣,他復(fù)姓司馬,我復(fù)姓諸葛。分廠一千來人就我們倆是復(fù)姓,不知道是領(lǐng)導有意安排,還是這倆姓有著千年淵源,我和阿丕在一個班組待了二十多年。有人說我倆穿一條褲子我不反對。阿丕是啥人,我最清楚。都說一個好漢三個幫,我雖然不是什么好漢但我愿意實實在在幫阿丕,因為阿丕實實在在幫過我。

說起來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母親病故,父親需要我們子女輪流照顧,把父親接到家里,照顧起來方便。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兩三年的工夫,已經(jīng)臥在床上離不開人了。好在我兄弟姐妹多,每年接到我家有兩個月的時間,但除了年休,時間還是遠遠不夠。

一起工作這么多年,我沒提過讓阿丕為難的要求。那天我倆在新東門的粗糧館喝酒,兩盤涼菜,兩盤熱菜,一瓶紅蓋汾。阿丕酒量大,三兩的口杯,一根煙的工夫就能見底。我的酒量小,一口杯沒喝完,臉紅脖子粗,舌頭就不利索了。趁著一股似醉非醉的酒勁,我猶猶豫豫地開了口。沒想到,阿丕生氣了。在多年的交情中,我倆沒紅過臉。

“諸葛,這么大的事咋不早跟我說其他都扯淡,好好照顧老人,別給自己留下遺憾,單位的活兒不用你操心,啥時候走,不用跟我說,自己看著辦就行?!卑⒇дf完,揚起手伸直脖子半杯酒倒進嘴里,放下酒杯,我看見他兩顆淚噙在眼眶里,小眼睛更亮了。

阿丕的傷心事我知道。他父親年輕時到了太原,人生地不熟,一切從零開始,想著混好了衣錦還鄉(xiāng),給大人臉上添點光彩,結(jié)果幾十年過去了,老家一次也沒回過。老爺子退休了,身體也垮了,跟阿丕說了幾回,葉落歸根,想回家看看,在先人們墳頭燒幾炷香,和健在的兄弟姐妹們見一見。

阿丕也想著年休的時候,完成老父親的心愿??墒前嘟M人多,大多是上了歲數(shù)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排好的年休常常變卦,別說年休了,正常的輪休阿丕也經(jīng)常放棄。老父親的愿望推了一年又一年,身體越來越差,眼看撐不過幾年了。我看不下去了,在大小領(lǐng)導跟前給阿丕爭取了幾次,可惜人微言輕,說出的話沒雨點重。阿丕的父親臨終時,阿丕給我打電話,讓馬上過去。

老人家不行了,只有出氣沒進氣,前后都漏了。阿丕和妻子正拿毛巾擦洗老人干癟的身體,盆里的水黃黃的,沒啥味道。阿丕的母親拿出老衣,一件一件擺在旁邊。趁著老人身體軟著,我和阿丕給老人穿好衣服,眼看著老人家油枯燈滅,撒手人寰。老人家眼睛沒閉上,嘴巴也沒合上。阿丕急得直看我,不知道該咋辦。我讓阿丕跪在地上,給老人磕頭,嘴里念叨上一些讓逝者安心的話。阿丕磕了九個響頭,老人合眼了。我在老人嘴里放了一枚發(fā)亮的開元通寶,用手托著下巴,又讓阿丕禱告了一會兒,效果不好,沒辦法,只能把白色的毛巾卷起來掖在下巴下,才勉強合住。阿丕哭成了淚人,寬厚的身板把我的心都抖碎了,那一刻我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百善孝為先,中國人都懂。阿丕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冒著被領(lǐng)導責罵、被同事嚼舌頭的風險,成全了我的孝心。我是幸運的,遇上了阿丕。否則的話,會付出很大代價,事情還不順利。報答阿丕,在我心里埋種,生芽,長成參天大樹,風雨不動。

一瓶酒空了。“要不要再來點啤的?”阿丕沒抬頭,寬寬的額頭皺起一道道起伏的遠山,荒涼而遙遠。

三瓶青島生啤開了蓋,白色的泡沫從杯底漫上來,緩緩地溢出了杯沿,洇濕了雪白的臺布。玻璃杯清脆的碰撞聲代替了多余的語言,裊裊的青煙訴說著中年人難以言說的苦痛。此時,一列火車從廠里開出來,要開往城市邊緣的一座礦山,轟隆轟隆的聲音掩蓋了酒館的人間煙火。阿丕的眼神迷離,指間的香煙寂寞地燃燒,淡淡的煙霧中,他的靈魂似乎隨著滾滾而去的車輪聲,回到了夢中的家鄉(xiāng)。

2

我們這家國企,說起來嚇人,幾十年來一直被這座城市里的人們稱作“十里鋼城”,現(xiàn)在,它是全球最大的不銹鋼生產(chǎn)基地,員工幾萬人,連上家屬有三十萬人。發(fā)展到現(xiàn)在,有近百年的歷史,牛氣得很。家家戶戶的不銹鋼用具,我敢說,總有一兩件是我們廠生產(chǎn)的。在這個小小的“王國”里,阿丕和我都是最基層最普通的職工,就像組成鋼鐵的最基層最普通的碳原子一樣,當然,每個碳原子的經(jīng)歷不同,也就賦予每塊鋼鐵不同的命運。所以說,在我們這樣的鋼鐵企業(yè)里,阿丕和我,以及我們的工友們,就是碳原子。

年初,單位刮起一場聲勢浩大的安全風。單位不論大小,都要評定安全級別。既然是評定,少不了標準,于是各種標準眼花繚亂,各種規(guī)定層出不窮,芝麻大的事情既要拍照還要視頻作證,平時寫在紙上、拿起來看看就行的規(guī)程,上至領(lǐng)導下至百姓統(tǒng)統(tǒng)需要背誦。

記憶力最好的時候是學生時代,人年輕,腦子好使,最關(guān)鍵學習是主業(yè)。人到中年功能退化,記憶少了,回憶多了。這是自然規(guī)律。我們背的內(nèi)容少,記不住也不上綱上線,受幾句批評,不疼不癢的關(guān)系不大。阿丕不行,堂堂大班長,手下大兵小將十幾人,頂著數(shù)不清的光環(huán),是單位最主要的評定對象,必須達到要求。安全主管說過,班組安全了,整個單位就安全了。事實的確如此,事故大多出在最普通的工人身上。這么看來,這股安全風刮得有道理。

阿丕喝多的時候,不止一次說過,上學的時候,他經(jīng)常逃課,只要不沾文化課,學啥都靈??忌霞夹#儗偬齑蟮捏@喜,掉下個鐵飯碗,吃穿有保障,娶了妻買了房,能不珍惜嗎。

阿丕把規(guī)定、標準打印了幾十張,鋪在錚明瓦亮的不銹鋼臺面上,打開屋里所有的日光燈,耳朵里塞上橙黃色的橡膠耳塞,正兒八經(jīng)地坐在椅子上。你看他半瞇著蠶豆大的小眼睛,把厚厚的小圓鏡推到皺紋縱橫的額頭上,大臉蛋子富有節(jié)奏地抖動著,一個餃子還得分兩口吃的小嘴開開合合,是有個學習的樣。

作為好搭檔,我鼓勵他,“阿丕,好好背,就當記54張撲克,136張麻將,記好了能掙錢,記不住要丟‘烏紗帽?!边@不是嚇唬人,通知上寫得清楚,講得明白,過的級別越高,補助越高,過不了大刀一揮,考核扣錢,烏紗落地。

阿丕揉揉小眼睛,“虛頭巴腦的,凈整些花架子,快五十的人了,哪能記住呀,這班長讓干就干,不讓干拉倒?!?/p>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新舊更替是自然規(guī)律,要不社會怎么發(fā)展,人類怎么進步。一個企業(yè)要想保持鮮活的生命力,必須流淌著新鮮蓬勃的血液。其實,有些部門年后就動手了。我覺得這是好事,水漲船高,鍋滿碗盈,誰不希望自己的企業(yè)好呢。我看明白了,但我不確定阿丕是不是也看清了形勢。有些話,我不能說,再好的關(guān)系也要保持一定距離。阿丕是我的恩人,我倆之間不能產(chǎn)生任何影響感情的事情。阿丕是明白事理的人,而我是知趣的人。

阿丕入定似的背誦了七八天,同事們不打攪他,各掃門前雪,生產(chǎn)平安無事我很佩服阿丕這股子牛勁,不聲不響,尖尖的角閃著鋒利的光芒,擺出向前沖鋒的架勢,不達目的不罷休,無所畏懼。

評審的時候,我絲毫不擔心阿丕。一員老將,經(jīng)驗豐富,大場面見多了,又辛辛苦苦這么久,如果不行,鬼都不信。

事情往往這樣,自我感覺良好,最后遂不了愿。阿丕掉了鏈子,塌了底子,徹底失了面子。丟三落四不說,還前言不搭后語,把評審的人弄得哭笑不得。過不了就過不了吧,扣點錢,受點批評,還有一次機會打個翻身仗。可是,阿丕是誰,廠里最老的班長,名聲最好的班長,技術(shù)最好的班長,哪能讓一個毛頭小伙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數(shù)說一通?阿丕火了,發(fā)了一大堆牢騷,要不是我攔著,差點動了手。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阿丕給自己種下了禍根。

阿丕被撤那天,事先有消息傳過來。宣布就是個形式。阿丕站在最前面,微駝著脊背,大臉蛋子耷拉在肩膀上,兩只手捏成拳頭,關(guān)節(jié)爆出清脆的“叭叭”聲。阿丕沒說話,誰也不敢和他說話。阿丕就像一顆周身布滿火藥時刻等待引爆的炸彈,誰都不想當這根火捻子。宣布結(jié)果的小領(lǐng)導是阿丕早年的徒弟,本來還想過來拍拍阿丕的肩膀,可阿丕一扭身,拿起工具走出操作臺,頭也不回地扎進了熱浪蒸騰的現(xiàn)場。

我理解阿丕的心情,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阿丕有多在乎這個班長。臟活累活搶著干,夜班干兩個人的活,忙忙碌碌一整夜,老鷹似的展開雙翼維護著這個集體。發(fā)工資的時候,看著工資條上一行窄窄的數(shù)字,阿丕總要咧開嘴“呵呵呵”地笑幾聲。這個班組就是阿丕,阿丕就是這個班組。

這么多年的老伙計,關(guān)鍵時候,我必須站在阿丕身邊。我不會說豪言壯語,也不會矯情地安慰,但起碼是個放心的傾訴對象。我以為阿丕躲在熟悉的角落里,頂著巨大的鋼鐵殼子抽悶煙,想心事。我找到他的時候,阿丕正在調(diào)整設(shè)備,汗已經(jīng)濕透了后背。我呆在原地,這個出乎意料的畫面擊中了我。

行!老伙計,我在阿丕寬厚的脊梁后面豎起大拇指,為他叫聲好。

天地宇宙中,凡是運動的物體或多或少都有慣性,就像奔跑的汽車,踩了剎車也要向前滑行。比芝麻還小的班長當久了,也有慣性。找個機會,我要敲打敲打他,有慣性正常,但滑行時間太長,會受傷的。

晚上的飯局是我張羅的,訂了鋼城國際大酒店的999包間。對我來說,這場飯局是最后的盛宴,落幕前的狂歡,是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

任何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都值得紀念,那里有我們曾經(jīng)輝煌的痕跡。

3

阿丕七月份過生日的時候,請我去他家聚聚。做飯的是阿丕的兒子,他妻子系著藍底碎花圍裙打下手。兒子繼承了阿丕的基因,不是學習的料,初中畢業(yè)上了廚師學校,冷拼熱炒學了不少,飯店打工掙不了幾個錢,計劃自己創(chuàng)業(yè),阿丕愁得拿不出錢來。他的老母親戴著老花鏡斜靠在沙發(fā)上,厚厚的鏡片下看不出老太太醒著還是睡著了。阿丕開了門拉我去客廳喝茶抽煙。我覺得不對勁,七十多平方米的空間里有硝煙散盡的火藥味。

“又打了?”我扭過頭問阿丕。阿丕打老婆我前些年偶然撞上過一次。阿丕的老婆本來在藥店打零工,多少能掙點。后來阿丕的父親過世了,阿丕讓老婆回家照顧一家老小。老婆不愿意,舍不得那兩個工資,阿丕朝老婆厚實的屁股上踹了一腳,正準備揚起巴掌掄向他老婆的時候,我進門了。阿丕的老婆躲在我身后,拉著我的袖子,哭得稀里嘩啦。阿丕打老婆,我著實沒想到,那么好的一個人,怎么會?后來喝酒的時候,我問過阿丕,阿丕說,女人就得時常打一打。我沉默了一支煙的工夫,想在我有限的人生閱歷中給這理論找出合理的根據(jù),遺憾的是,這理論太淺陋,粗俗。有一次,我和妻子發(fā)生激烈的口角,我搬出阿丕的理論,妻子忽然和風細雨姿態(tài)嫵媚地說,有膽量你試試。妻子太了解我了,我真沒膽量,妻子人漂亮,收入高,愛都愛不過來呢。

“老娘們使性子,屁股上踹了一腳……小王八犢子,翅膀硬了,敢跟我瞪眼珠子,反了他了?!?/p>

我忽然想起阿丕曾經(jīng)說過,天下有三種人慣不得:老婆,孩子,叫花子。我回頭看看他一米九○武二郎似的兒子,忍不住笑起來?!耙院笊賱邮?,弟妹不容易,孩子也大了?!?/p>

“嗯吶?!?/p>

我來的時候想著給阿丕買點禮物,想來想去想不出買什么。按理說,過生日買個蛋糕應(yīng)景,可是,阿丕血糖高。買束花吧,大男人過生日,有些花哨不實用。兩個肩膀頂個腦袋過去干吃,不是我的風格。家里正好有外甥送的兩瓶紅酒,漂亮的木頭盒子包裝得很精致,好東西要分享,送給阿丕再合適不過了。

四十八歲,人生的一個坎兒。去年我也是本命年遇上逢九年。妻子給我買了紅色內(nèi)衣,紅色秋衣秋褲,腰上還系了一根紅褲帶,紅褲帶上還掛了一個黃澄澄的照妖鏡。老話說得好,本命年遇上逢九年,運勢不好,說話辦事要小心。有些老祖宗留下來的規(guī)矩和道理,寧信其有,總歸沒壞處。

“弟妹,給阿丕買了紅褲衩、紅背心沒?”

“買了,死犟驢就是不穿,有啥辦法諸葛,給我勸勸阿丕,班長不當了,咋還那么積極,又是高血壓,又是糖尿病的你看,還抽煙喝酒,不要命了?”

“得得得,別瞎咧咧了,快整倆菜去。”

“阿丕,沒喝就多了?聽不出好賴話不是我說你,當班長當上癮了,改不了了?”

上周發(fā)生了一次事故,阿丕估計不敢跟家里說。檢修的時候,煤氣管道著火了,一米多長的火苗子把周圍的人嚇得四散奔逃,阿丕提起兩瓶滅火器逆著人群沖了過去,那場景,和電影里演的烈火英雄一模一樣。

阿丕灰頭土臉地回到操作臺,讓領(lǐng)導一頓臭罵。

別看我平時不待見這個當年的小徒弟,不想搭理他??蛇@次,雖有欺師滅祖之罪過,但他說得對。也就是阿丕命大膽子沖,有福氣。換了我真不敢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不過,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當時那種情況,一個叱咤風云的老班長,躲得遠遠的,裝作沒看見,或者給領(lǐng)導打電話看著事態(tài)失去最佳控制時間,就等一聲響,這樣對嗎?

阿丕就這樣一個人。

阿丕給我倒水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頭頂露出了荒蕪,褐色的老人斑提前穿越肌肉與皮膚,印在松垮的白色大臉盤上,顯得蒼老而慵懶。我呆坐在沙發(fā)上,阿丕的種種境遇如陳舊破損的黑白膠片緩緩而過。容忍,大度,理解,付出,哪個詞都包含心理的折磨,無法排解的郁悶和隱忍的委曲求全。

阿丕的家暴行徑,就像擁堵的河流得不到疏通,只能找身邊最親近的人發(fā)泄,唉。

4

人命關(guān)天的事故是偶爾發(fā)生的,阿丕身上的高血壓和糖尿病卻是長期存在的。

這兩種病給阿丕帶來了大麻煩。

八月份體檢的時候,我和阿丕私底下商量過,體檢前幾天服用一些特效藥,混得過了關(guān)為原則。因為我的年齡也不小了,比阿丕整整大一歲,他倒了多少年班,我就倒了多少年班。我的血壓和血糖也高,不過和阿丕相比,還是輕了很多。但也不能掉以輕心,雖然達不到黃牌警告,三天兩頭跑醫(yī)院也夠麻煩的。

阿丕和我不太一樣,他的指標每年都被黃牌警告。我和阿丕深層次地交流過,告誡他管住嘴,邁開腿,沒事干的時候多活動活動,不要在麻將桌上耗著。阿丕有他的道理,小眼睛朝上翻出一片灰白,“諸葛,你說吃不讓吃,喝不讓喝,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活個啥意思?”

“得,算我白說,不想活了,你就糟蹋自己吧。”

“人生短短幾十年,別活得太累,瀟灑點,看你小心翼翼的,整得像醫(yī)生,瘦成了麻稈,有意思嗎?”

體檢前一周,我按時按量吃藥,每天自我檢查,到了體檢那天,指標基本控制在了正常范圍。到了醫(yī)院門口,我問阿丕,“喝了嗎?指標正常嗎?”

“哎呀,給忘了,這可咋整?”

“滾犢子!”我狠狠剜他一眼,拿著體檢表不再搭理他。

復(fù)檢的時候,單位把不合格的幾十個人召集到會議室,棗紅色橢圓形會議桌厚重而深沉,黑色的高靠背老板椅舒適高檔,橘黃色水晶吊燈彰顯富貴大氣。領(lǐng)導坐在面南背北的正中間,這陣勢以前沒有過。幾十個人沒心思欣賞會議室的奢華,一個個臉色凝重,面面相覷,霜打了一樣,都是癟的。東邊墻上懸掛的銀幕占了半堵墻,做好的PPT圖片逼真,文字清晰,解釋得詳細,高溫特種崗位的禁忌羅列了十幾條。

領(lǐng)導靠在椅背上,垂著眼皮說,“沒想到今年這么多人不合格,沒想到啊。同志們,今年不同往年,前些年檢查得松,執(zhí)行得不嚴,我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想為難大伙。今年不一樣了,想在本崗位工作的,不管用啥辦法,一定要過關(guān),合格就行,丑話說在前頭,復(fù)檢不合格,誰也救不了你。當然,不想在這兒繼續(xù)干的,我們會根據(jù)實際情況,給大家安排舒服的崗位,換換環(huán)境,也是好事。關(guān)鍵看你們怎么想,怎么對待這件事?!?/p>

剛出會議室,阿丕撇著一個餃子兩口吃的小嘴,“嚇唬誰呢?每年都整這一套?!?/p>

話說得輕巧,阿丕還是很重視。復(fù)檢那天,阿丕讓我和他一起去。又不是上陣打仗,還兄弟兩個一起上。沒辦法,誰讓我倆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好友。

七點半,我到了醫(yī)院門口,在早點鋪要了一碗“千里香”餛飩,半籠灌湯小籠包,本來想喝二兩老白干解解饞。那位說了,大清早一個人喝啥酒?老話不是說,一人不喝酒,倆人不抽煙嗎?拉倒吧,晝夜都顛倒了,還講什么規(guī)矩。倒班工人喝酒不講究,啥時候都能喝。天氣冷的時候,哥幾個下了夜班到羊肉館,燒麥頭腦幾壺黃酒能喝到中午。算了,陪阿丕比喝酒重要,萬一喝得五迷三道了,誤事兒。

阿丕家住得不遠,就在醫(yī)院附近,步行最多十分鐘。我就像電線桿子一樣杵在醫(yī)院門口,看著36路公交車走了一輛又一輛,也不見阿丕的鬼影子。八點半的時候,阿丕滿頭大汗跑過來,白色T恤衫濕了一大片?!俺运幜藛??”我顧不上諷刺挖苦,讓我傻子似的在門口左張右望等半小時,吃沒吃藥才是我關(guān)心的重點。

“吃了吃了,早上起來就吃了?!?/p>

醫(yī)院體檢大廳里,復(fù)檢的男男女女排了長長一溜。阿丕排在后面,臉上的汗還在往下滴。原來,阿丕的母親早上遛彎,忘了拿家門鑰匙,阿丕又跑著給老媽送了一趟。

我坐在大廳的草綠色塑料凳子上,看著漸漸縮短的隊伍,覺得死氣沉沉,沒有了初診時候的喧囂和熱鬧,總覺得有什么壓在了每個人的心坎上。即使有人說話,也像害怕什么似的,聲音很小。

負責抽血的是兩個年輕的女孩,都戴著淡藍色的口罩。阿丕伸出胳膊,戴眼鏡的女孩拍了拍阿丕的胳膊,摸了摸脈搏,拿著針頭等待了幾秒,直直地扎了進去,沒出血,往左扎扎,沒出血,再往右扎扎,還是沒出血?!案缮赌??納鞋底子呢!”阿丕抽回胳膊,沖著女孩喊了起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你的脂肪太厚了,找,找不著?!?/p>

“脂肪太厚了?我胖關(guān)你屁事。換人!”

我站在后面笑出了聲,武松似的大漢抽個血就齜牙咧嘴得像抽風,阿丕呀,阿丕,原來也有害怕的。人沒換,倒是阿丕的胳膊被膠皮管子勒得通紅。女孩的手指在阿丕的臂彎里摸過來摸過去,終于一針下去,黑紅色的血細細地流了出來。

阿丕壓著棉棒,惡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嚇得女孩一吐舌頭,低下頭不敢看了。

“抽根煙緩緩,看你這一頭汗。”我掏出煙遞給阿丕一支。

血壓室在樓道的最南邊,一支煙的工夫就到了。阿丕看看針眼沒出血,把棉棒扔到垃圾桶里,抬起腳抿滅煙頭,順手也扔進了垃圾桶。

量血壓的還是初檢時候的三個女護士。阿丕鐵塔似的站在三個護士對面,眼睛飄過來蕩過去,蕩過去飄過來,座位空了也不坐上去,好像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護士們也不搭理阿丕,一會兒呆呆地看看前面,一會兒拿出手機劃拉劃拉,一會兒和相鄰的閑聊幾句。

我知道阿丕的心情,這會兒呀,肯定是有一只無形的手掌緊貼胸口,捏著心臟喘不過氣來。不瞞大家伙,我量血壓的時候就是這心情,狼狽得很。說起來也怪在家測血壓并不高,可往穿白大褂的跟前一坐,心情自然緊張,緊張得要死,年齡越大越緊張,違背了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的豁達規(guī)律。結(jié)果呢,血壓直線上升,像在無人的高速路上飆車,指標嚇人?。?/p>

“相面呢?”我朝阿丕后背拍了一巴掌。我想和阿丕開個玩笑,讓他放松放松,激烈跳動的心臟舒緩一點。阿丕深呼吸一口,好像有了主意,往前走了一步坐在中間的座位上。阿丕的一雙小眼睛直勾勾盯著閃爍的數(shù)字,臉色越來越白,額頭的褶皺里有了細細的汗珠。

“別盯著看,看別處,想想開心的事兒?!蔽以谂赃叡M量轉(zhuǎn)移阿丕的注意力。

結(jié)果不理想,低壓高壓都高得離譜。

“早告訴你們不要熬夜,生活要規(guī)律,看看,高得嚇人。出去坐一坐,歇一歇,一會兒再來量。”

不要熬夜,生活規(guī)律是醫(yī)護人員常掛在嘴邊的話。道理簡單卻難辦。老百姓說,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選啥行當,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綜合結(jié)果。就拿我和阿丕來說,新中國成立前父輩們就生活在北城,我們從小看著他們起早貪黑,長年累月穿著工裝,騎著破舊自行車,成群結(jié)伙出入這座歷史悠久的鋼鐵城堡。我們流著他們疲倦、無奈、勤苦的血液,聞著他們身上生冷腥澀的味道,也習慣了他們的生活。

進入鋼鐵城堡工作,是大多數(shù)“鋼二代”的選擇。

不熬夜,生活規(guī)律是退休后的生活?,F(xiàn)在不熬夜,早起早睡,誰來養(yǎng)家糊口,老人怎么贍養(yǎng),孩子怎么教育,住房怎么改善,家家戶戶的不銹鋼用品從哪里來,汽車、輪船、宇宙飛船,所有用鋼鐵的地方怎么辦?不熬夜,生活規(guī)律,說得輕巧!有時候,不是人選行業(yè),而是行業(yè)選擇了人。

血壓室門口靠墻有兩排椅子,稀稀拉拉坐著五六個人,看年齡都不小了。阿丕石頭似的撴在椅子上,椅子咯吱一聲發(fā)出抗議。原以為罐罐里捉王八,十拿九穩(wěn)的事兒,卻出乎我的預(yù)料,我急著問:“怎么回事?吃藥了還高?”

阿丕有些喪氣,腦袋耷拉到了肩膀上?!肮烙嬍莿偛排苓^來有點急,歇會兒就好了?!蔽覀z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我把一篇萬把字的短篇小說都看完了。量血壓的人少了。護士們伸伸懶腰,摘了口罩,喝水的喝水,玩手機的玩手機。

離阿丕一米遠的座位上是個四十出頭的老后生,愁眉苦臉地不說話。看那苦瓜相,準是過不了關(guān)。

“嘿,咋了,還高?”我閑著沒事兒,想活躍活躍氣氛。

“別提了,出門就喝了藥,還高,剛才又喝了一顆藥,我就不信了,還降不下來。”老后生明顯很生氣,脖頸上的青筋蚯蚓似的爬了出來。

“想開點,過不了關(guān),換個工作不挺好嗎?”

“好啥好,錢少了,家里幾口人咋養(yǎng)活呀?”

我一時無語,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也不用站著說話不腰疼了,遞根煙,借煙消愁吧。

阿丕又量了兩次,還是高。護士不耐煩了,拿起筆準備在阿丕的體檢表上填數(shù)據(jù)。黑字一旦落在白紙上,板上釘釘,后悔也來不及了。阿丕把小眼睛瞪得溜圓,額頭上的皺紋擠壓成道道深溝,薄薄的兩片嘴唇緊緊地繃成一道細細的向下彎曲的括弧,千鈞一發(fā)了還玩表情包,我恨不得在他花白的毛寸上扇一巴掌。關(guān)鍵時候就是個笨蛋,平時的沉穩(wěn)干練、油嘴滑舌哪兒去了?這人哪!也不是面面俱到,事事順意,所有的場合都能左右逢源、化險為夷,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人生吧。正當我為眼前的窘迫著急上火時,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護士長得像乒乓球明星福原愛。阿丕呀,阿丕,為了你,逼得年近半百的老漢發(fā)騷撩妹,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套了好一陣近乎,我倆聊得很熱鬧,就差加微信了。時機到了,我話鋒一轉(zhuǎn),湊到人家姑娘跟前,聲音壓到接頭對暗號時的分貝,“大明星,行個方便,給我這伙計填個合格算了,中午我請客,飯店隨你挑?!?/p>

“大叔,你饒了我吧?,F(xiàn)在這形勢你不知道?礦山那邊有人倒在崗位上,現(xiàn)在上班前都要量血壓。要不哪能這么緊,放在過去,這算個啥?!?/p>

借著“福原愛”起身上廁所的機會,我偷偷掏出二百元塞到她手里?!案T瓙邸薄鞍パ健币宦暰拖袷掷镏嘶?,把錢扔在了旁邊的椅子上,“大叔,你可別害我?!?/p>

忽然,“咕咚”一聲,一旁的那個老后生摔倒了。我和阿丕跑過去一看,老后生冒著虛汗,緊閉眼睛,暈倒了。我看著護士們風一樣飄過來,七手八腳抬著老后生進了門診大廳右側(cè)的搶救室,心根上一陣發(fā)涼發(fā)酸發(fā)痛,眼窩里滾出了兩行淚。

5

我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阿丕到底喝了藥沒,如果喝了,為什么沒起作用。是過期了,失效了?還是喝的量少了,不起作用?或者真是緊張得喝藥也不管用了?

等待的過程我比阿丕著急。阿丕倒是風輕云淡,復(fù)檢的事也沒掛在嘴上,看不出復(fù)雜的情緒,只是少了很多話,有時候冷不丁地輕嘆口氣。我著急是有原因的有天晚上和朋友聊天的時候,無意中得到一個信息,這家醫(yī)院有個三十多年沒見過的小學同學,這似乎是拯救阿丕的最后一絲希望。當然,這何嘗不是我的希望呢?

周末中午,在醫(yī)院附近的凱旋酒店西餐廳,我和這個忘記名字、模樣想不起來的老同學見了面。也奇怪,我本以為近乎陌生人的見面會尷尬冷場,不曾想,幾十年前的陳年往事這位老同學記得一清二楚,很多有趣的事情重新翻出來倒也其樂融融。老同學答應(yīng)盡力幫忙,但也不敢打包票。話說到這份上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這世道,人求人何其難哪。

三天后,同學打來電話,血壓值改了,血糖值沒想象中高,只在臨界狀態(tài)應(yīng)該沒問題。我把好消息告訴阿丕,阿丕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這個死胖子竟然沒說一句感謝的話。

雨過天晴,蒙在心頭的陰霾煙消云散。新東門的粗糧館里,阿丕多點了幾道菜,買了瓶十年汾酒,還從口袋里掏出一包沒開封的硬盒“中華”。我也不客氣幫了阿丕的忙讓他度過這場危機我也高興。一切回到了從前,活兒還是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日子還是日復(fù)一日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生活就是這樣,簡單而平淡。

世上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會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讓你猝不及防,驚掉下巴。好日子沒過幾天,讓阿丕猝不及防、驚掉下巴的是檢測項目中忽然增加了一項糖化血紅蛋白。什么是糖化血紅蛋白,有必要科普一下,糖化血紅蛋白是血中葡萄糖與紅細胞血紅蛋白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可反映過去兩到三個月的平均血糖濃度,不受每天血糖波動的影響,對高血糖和血糖波動有較大診斷意義。該死的體檢中心,盡出幺蛾子。糖化血紅蛋白不合格讓阿丕陷入了更大的危機。

我們這工作,是一線生產(chǎn)單位中的一線崗位,一天三班倒,人和機器白天黑夜蒙了眼睛似的不停歇。累是累點,好在工作環(huán)境過得去,工資待遇也湊合。有人說我們是溫水里的青蛙,不思進取。這話看怎么理解,冰水和開水里的青蛙又怎樣?凍死和燙死的應(yīng)該也不少吧。吃不飽餓不死,不好不壞,也是一輩子。再說,普通工人,老百姓一個,沒選擇的權(quán)利,不想干,沒人攔你,想干的人多了去了,發(fā)發(fā)牢騷該干啥干啥。只有少數(shù)耿氣的,一甩袖子走了。

老話說:人挪活,樹挪死??衫显捰终f:走一處不如守一處。矛盾的兩句話,說的都有道理。

復(fù)診結(jié)束后的第二周,單位內(nèi)網(wǎng)公布了復(fù)檢不合格的名單,七八個人,有男有女,阿丕排在第二個。

下了班,小領(lǐng)導把我們集中在簡陋的板房里,“阿丕是我們廠的元老,給廠里立下了汗馬功勞,很多難干的產(chǎn)品都是阿丕拿下的,不瞞大伙,我沒想到今年真刀真槍地實干,我真舍不得阿丕走。可是,這是職業(yè)禁忌規(guī)定的,誰也攔不住。不過,請阿丕放心,我會請示廠里,妥善安排的?!?/p>

阿丕擠在有扶手的椅子里,厚厚的鏡片后面,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垂下來的大臉盤子針扎似的輕微抖動著,一個餃子分兩口吃的小嘴張了幾次,沒說出話來,他的臉就像一口悶掉了半斤老白汾,很快呈現(xiàn)出濃烈的酒紅色。我在阿丕的眼睛里看到兩輪緋紅的夕陽,燦爛如血。

“能抽不?”阿丕看了看小領(lǐng)導。

“這個,抽吧?!毙☆I(lǐng)導拍了拍阿丕的肩膀。

小班長懂事,當著大伙的面把飯訂在剛開業(yè)的“大掌柜”。

這頓飯吃得壓抑,帶著離別的傷感。老少爺們跟著阿丕日夜?jié)L纏在一塊,短的三五年,長的十幾年,最久的二十多年,細想想,哪個人沒得到過阿丕的幫助?

“阿丕,死也不要走,憑什么讓你走,他們就是欺負老實人。”

“兄弟們,發(fā)現(xiàn)沒,典型的卸磨殺驢。辛辛苦苦幾十年沒功勞還有苦勞吧,頂個屁用?!?/p>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p>

“別他媽文縐縐地拽詞兒,趕緊想辦法呀。”

“有啥辦法?花錢唄。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p>

“你們哪,不能這么看問題,阿丕留在這兒有什么好,冒著幾十度的高溫,聞著嗆死人的煤氣,高低上下爬幾十米,一身又一身的臭汗,就阿丕這身體,這會兒調(diào)走是最佳時候,領(lǐng)導不是說了要妥善安排嗎。”

阿丕沒多喝,也沒說太多話,只是悶頭抽煙,隱藏在藍色的煙霧里。

“以前有啥對不住大伙的事,今兒一起說聲對不起,哥們整一大杯,算是賠罪了?!?/p>

菜沒吃幾口,酒喝光了。

伙計們醉醺醺晃出飯店,有人要請阿丕唱歌,有人要請阿丕洗腳,有人要請阿丕按摩?!岸蓟匕?,明天還要上班哪。我和諸葛走走,一會兒也回了。謝謝,謝謝大家啊?!?/p>

我和阿丕坐在旋轉(zhuǎn)大門的一側(cè),寒意順著黑色的大理石臺階升了上來,燥熱的身體輕快了許多。

“你到底咋想的?”我點著兩支煙,自己一支,阿丕一支。

“暫時沒想好,腦子亂得一團糟。”阿丕狠狠吸了一口,白色的煙灰生出長長一截。

“古人說,福禍相依。倒了這么多年班,借這機會,上個白班,把身體養(yǎng)好比啥都強。單位里吃閑飯的那么多,不愁給你安排一個輕松的崗位。不過,你也想想辦法,找個最合適的?!?/p>

“走一步看一步吧。說心里話,諸葛,其他倒沒什么,就是,就是這心里呀,整得不是滋味,難受得很。在咱這兒輕車熟路,混成老師傅了,到別的地兒,敲新鑼打新鼓,重新開張,不是個事兒?!?/p>

“活兒在哪都是干,不倒班就是勝利,別看大伙瞎吵吵,說不定還羨慕你呢。我就很羨慕你,晚上能摟著老婆睡個囫圇覺了。”

6

在這個古老而龐大的鋼鐵城堡里,職業(yè)禁忌轉(zhuǎn)崗絕對是新鮮事。老百姓覺得新鮮,思想上感情上認識上都沒準備好。領(lǐng)導們估計也覺得新鮮,他們思想上感情上認識上準備好沒有,咱一個老百姓,哪里知道。但,既然是新鮮事,總歸要有新鮮的結(jié)果。

認識阿丕的人都在等,等阿丕的歸宿。

生活樓換衣服,澡堂里洗澡,食堂里吃飯,上下班路上,街上遛彎,菜市場買菜,小區(qū)里遛狗,只要碰上單位的同事我都要回答他們的問題。其實,我和他們一樣,也想知道阿丕的去向。雖然我給不了他們想要的答案,他們卻給了我想要的結(jié)果。人這一輩子,能讓這么多人惦記說好,也真是值了。阿丕,你行,是個好人。

阿丕的妻子給我打電話,讓我抽空去家里一趟。我不想去。我解決不了阿丕的落腳處,最多在女人的哭哭啼啼中說些安慰的廢話。下夜班的時候,在食堂碰到阿丕,阿丕面前的白色餐盤里擺著三塊烙餅,兩個雞蛋,兩盤小菜,一大碗玉米面糊糊,塊頭大飯量也大,只是吊在半空上不去下不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怎能還有好胃口?

“定了沒?”吃飯的空檔,我問了一句。

“沒呢?!卑⒇б苍诔燥埖目諜n回了一句。

“抓緊?!蔽已氏伦詈笠豢谙★垼诎⒇У牟捅P里放了一支煙走了。

一腳油門,開出新東門。在金虎便利店門口我猶豫了一下。我掏出手機撥通了阿丕妻子的電話,“弟妹,今兒下夜班不過去了,阿丕的事你放心,我肯定幫忙,你在家里也勸勸,該活動就活動活動,別舍不得,這年月就是這世道?!?/p>

“諸葛啊,我也是這意思,可這個倔驢就是不聽勸,說多了急眼。你和他幾十年了,他聽你的,你就費心了。好吧?!?/p>

“行,行,我再勸勸阿丕,不說了,掛了啊?!?/p>

阿丕的去向,坊間有兩種說法。一是留在我們這里,編在白班行列;二是去后勤搞搞服務(wù)。這兩種說法,應(yīng)該有操作的可能性,因人設(shè)崗,在我們單位不是新聞。但是,操作難度很大,就看阿丕愿不愿意“出血”。不過,以我對阿丕的了解,他是不會在自己的身上動刀放血的。阿丕不干班長,少掙了兩三千,嘴上說無所謂,其實心里是很在乎的。誰不想多掙幾個呢?何況阿丕是羅鍋上山———前(錢)緊著呢。對于這兩個崗位,我不確定阿丕的真實想法,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兩個崗位的收入比現(xiàn)在還少。阿丕也說過,再過幾年就退休了,不花那冤枉錢。

在我的潛意識里是不同意阿丕花錢辦事的。雖然我希望他能有個好去處,平平安安退休。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是矛盾的,似乎有些自私。我就想看看,阿丕是怎樣一個結(jié)果。

坊間的說法不是官方的,是人們按照自己的意愿和小道消息臆想出來的。而且這次換崗的不止阿丕一個人。人多了,就有了競爭。在這個一千多人的廠子里,阿丕也是很多人能叫出名字的人,先進勞模不能說年年有吧,立功受獎披紅掛彩也是常常有,電腦桌上的玻璃板底下,和領(lǐng)導的合影不少,有集體照,也有單個合影,不管怎么說,在幾任領(lǐng)導的眼睛里,有阿丕這號人物。

班組的伙計們空閑的時候念叨阿丕,埋怨他從宣布那天開始,再沒到操作臺看看兄弟們。我說,“有什么好看的,都看得吐了。你要是變成大姑娘、小媳婦,說不定阿丕還能看看你。再說了,又不是生離死別,以后見不著了,要是真有良心,以后多請阿丕喝頓小酒就行?!?/p>

大概過了多半月的時間,那只釘著鐵掌高高懸在空中的皮靴終于落地了。落地的還有破碎的玻璃杯,滿地滾的保溫杯,散發(fā)著臭氣的硬頭勞保鞋和聽不清內(nèi)容的一地碎語,緊接著,是沉默,比死亡更安靜更可怕的沉默。

阿丕的新崗位是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到的。以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能不能熬到退休呢?我給阿丕打過去電話,響了四五聲,沒人接。

我用兩三秒的時間思考了一下,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理很陰暗,甚至有點在傷口上撒把鹽的兇殘。為什么要問呢?是想聽到阿丕沮喪頹廢的聲音,還是在阿丕失望沒落的心境里添一些不值錢的安慰,又或是想印證自己狹隘的判斷。

我聽到了阿丕的一聲嘆息,一聲穿越百年歷史長空的嘆息,這聲厚重悠遠的嘆息劃破了暗潮涌動的平靜。

我趕緊掛斷電話,后來索性關(guān)了機。

陽光從十幾米高的窗戶傾瀉下一束又一束的光,直直地照射在雄壯氣派振奮人心的巨幅照片上。我躲在監(jiān)控的盲區(qū),乘著灰白的煙霧飄了起來。

責任編輯楊睿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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