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隨穗

人也是一個詞語，人吃的糧食、住的房子都是詞語，人的生活是由一系列詞組組成的日常。那么，留存在這個世界的一切，或者已經(jīng)消失的那些事物，也是詞語的去與留。留存之間，所有的詞語都在自己的位置守著自己的意愿，為這個世界留下注腳。詞語是無所不在的一種存在，不管是在時光的正面，還是時光的背面，只要有黑暗和光明，就會有詞語出現(xiàn)。

詞的拆解

世上每有一個事物誕生，詞語就緊隨其后為其命名。被一一命名后的詞語是獨立而具有屬性的，它們在個性化表達中有一種表達是悲劇式的，那就是拆解。我們從《紅樓夢》結(jié)局“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中獲取了分崩離析的意義，從《一個厭倦的人的烏托邦》“每個人都必須成為他自己的蕭伯納、耶穌基督和阿基米德”中的死亡美學中讀懂超然的生死觀。詞語，不是一個僅具有平面意義的表述功能，它更是一個立體的、具有非凡動態(tài)的詞語，在不朽的文學經(jīng)典中，它們起到了對生命進行拆解的作用。人在其中，何嘗不是被拆解的對象呢？

生活是被詞語不斷拆解的一個過程過去一天，就是拆解一天，而這種具有毀滅性的拆解，其實是銷毀。日子不斷地被送來，不斷地被拆解，人在其中，在新舊日子的交替中，也被拆解著。

時間是一個渡口，它恰恰是拆解的主要能量，人與事都要在時間的渡口遭遇被拆解的必然。被拆解的是生活中不可避免的那些不如意，是行程中不可避免的那些路障和路口。人生不易，拆解是一個中性詞，苦樂對半，一半是拆解的正極，另一半是拆解的負極。拆解是一個交織于冷熱之中的復雜詞匯，它有目的，有責任，甚至有擔當。

在時間這個渡口，拆解同時也選擇了悲劇之外的意義，比如在消解時間的同時，也拆解了時間留不住的悲傷；比如寡淡歡樂被越拆解掉多余的水分，歡樂的純度就會越豐腴。

人間無須過多悲觀，有了拆解的介入，所有的矛盾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會被一一瓦解。

詞的彌合

對于裂痕而言，需要彌合來重新使其得以完整。完整是所有詞語自愿奔赴的一條正路。在這條路上，有的詞語成人之美，得以圓滿。

女媧從東南西北中的五座山上采來各種石，熔煉成與天空相同的顏色，補住了天空的裂縫。在這個故事中，石頭與天達到了最高級別的彌合，高懸在眾生頭頂?shù)倪@塊石頭，像神一樣成全了人間之美。

而在平平常常的凡塵之中，石頭與彌合的關(guān)系構(gòu)建充滿了宗教的意味。一塊石頭的沸騰來自它內(nèi)心的裂變，這種裂變抑或有矛盾交雜的背離和對峙，抑或有情緒炎涼的消散與重復。人，何嘗不是一塊石頭內(nèi)部經(jīng)脈交錯下的百態(tài)？能夠彌合的詞，它一定自帶光芒，一定會在時光中散發(fā)出一種信仰的溫純之光，這種光是有關(guān)宗教的，也是有關(guān)石頭被時光彌合創(chuàng)傷后的安詳。

有個人聽說有一種溫熱的石頭能帶給人幸福，他就傾其所有去找那石頭。多年后他找了無數(shù)塊石頭，沒有一塊溫熱的石頭，于是他一邊找一邊扔，當有一次他又將一塊石頭順手扔進海中，拋出去后才感覺到那塊石頭留在手里的余溫，于是，后悔莫及的他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要找的幸福之石被自己扔到了大海里。

這是瞬間彌合之后又被消解的一個詞語。對幸福的把控往往就是得到后的無知和無意間的失去。

在石頭以外，人間山水中的生息悲苦，在“彌合”這個詞語中得到了巨大的寬慰和關(guān)照。每個人都需要彌合來完成自己的意愿，世上那么多的苦與悲在人的肉體和精神中來回流經(jīng)，沒有誰能夠逃離這種重復。

彌合一直在場，它是一個為裂痕和缺失而生的詞語。

詞的高處

當仰望的眼神接住天空的盛情，所有的美好紛至沓來。那些草葉上一定落滿了年輕的鳥鳴，蒼老的時光并沒有步履蹣跚，這一切新鮮而生動的美好來自詞語的高處。高處是天空，天空里永遠盤踞著圖騰的詞語。

俯首而作，在負重中把仰望的頭顱沉沉地垂下，面對黃土，人是悲苦的思考者。當背部迎著高處的雷電和風雨，日月星辰的光芒早早就從高處投射于身體內(nèi)部，躬身抗拒外來力量的人，不僅僅是悲苦的思考者，也是一道自己內(nèi)心的屏障。

高處的詞語在黑暗中沐浴著光芒，在雷電風雨中經(jīng)歷洗禮。

這一切從高處落下的事物都是人間仰望與背負的歡樂和憂愁。不是所有的高處都是贊歌中密集的詞語連接，也不是所有的高處都充滿信仰的張力，無限放大著虛擬的美好。人間剛好，需要山的巍峨，也需要水的蜿蜒，需要內(nèi)心的羸弱，也需要外表的剛烈。來自高處的投射，以一定的比例調(diào)控著日常的各種美好。美好是一個向往，向往的路上，請仰望高處，那些迫不及待的詞語紛紛落下，落在前面的是光明，落在身后的是黑暗。

如同天下喜歡北方隆冬的一場雪，高處的蒼穹偏愛北方大地的遼闊與奔馳，在每一個三九寒天傾灑一夜“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象。北方的凌厲和壯觀橫亙在天地之間，統(tǒng)一了心情，統(tǒng)一了表情，正在接受來自高處更多的光芒，并將其披在身上。

高處不是天空的空蕩蕩，風與風之間是有縫隙的，縫隙里掩藏著許多不明真相的詞語，星辰與星辰之間閃爍著一些詞語，這些詞語的動機如何解釋，需要黑暗來作證。高處更多地云集著對人間悲苦之上的莫大觀照，包括那些鳥鳴和葉片，都是那么吉祥！

詞的歸來

那些消散了的詞語，終究要歸來。人之所以擁有很多，那是因為詞語的相擁。詞語不是孤獨的，它能驅(qū)趕人的寂寥。在司馬遷腐刑代替死罪的那些年，他的房子里坐滿了陪他的詞語，比如風雪、爐火、墻壁、紙筆等等，所及之處都是相知相伴的詞語。在這些詞語中，他完成了《史記》。詞語在這里賦予了他活下去的另一種意義，不是生命的延續(xù)，而是詞語的延續(xù)。

一塊石頭的命名只是為了為這個詞語鋪墊更扎實的堅固。石頭并未離去，但是要回來的是內(nèi)心的雕刻，石匠一直在表面把自己的想象力雕刻上去，甚至把自己的貪欲和黑暗的部分也雕刻進去。這鐵鑿子的余音是一把刀子的鋒利，把表面的意愿刻在石頭的內(nèi)部。石頭是無辜的，它被人的想法改變了模樣，但是屬性未變，堅固依舊是它的本質(zhì)。

人想把自己的可能依賴于石頭的長久，而石頭也會腐朽，如同一些詞語的背離。那些走遠的詞語試圖遠離人的奢求試圖以背棄糾正貪婪，可是緊跟而來的另一些詞語的靠近，讓貪婪成為無所不在的大面積坍塌?，F(xiàn)場已經(jīng)是另一種詞語的鋪陳，荒蕪，崩潰，虛實等等表達內(nèi)心計劃的宣泄，在此恣意橫流。

這是有關(guān)石頭滋生的詞語狀態(tài)。那么，公交站牌上貼著的小廣告，失效的藥片服用后的無效治療，通往鄉(xiāng)村柏油路上的很多坑等，都在期待詞語在身后喊出自己的名字，期待那些本屬于美好的事物獲得詞語的再一次命名。

那么讓青銅與黃金也歸來吧，讓那些需要準確解讀往事和未來的詞語都歸來青銅是口語中最久遠的善意，它能說出人間撕裂的疼。而黃金一定是人間品質(zhì)，有多少人來來往往，就會有多少需要度化的品質(zhì)留在黃金之中。丟失了的詞語重新回到自己的體內(nèi)，它們可冷可熱，可以消瘦，可以飽滿，可以再躺在虛無中，也可以喚醒所有的消失。

責任編輯管曉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