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建軍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325035)
現(xiàn)代漢語中有一種形式是否定的而語義是肯定的句式“好不A”。例如:
(1)(鴻漸)兩年后到北平進大學,第一次經(jīng)歷男女同學的風味,看人家一對對談情說愛,好不眼紅。(錢鐘書《圍城》)
(2)孩子們眼睛發(fā)亮,挑選著,比較著,挨挨擠擠,嘰嘰喳喳,好不熱鬧。(汪曾祺《故人往事》)
肯定義句式“好不A”中的“好不”為程度副詞,呂叔湘認為,“表示程度深,多含感嘆語氣,限于修飾某些雙音節(jié)形容詞”,“與‘好、多么、很’相同”[1]。因此可以認為肯定義句式“好不A”屬于感嘆句式。需要指出的是,這里所說的句式是廣義的“句法層面的構(gòu)式,它主要用作一個句子或分句,有時也充當句法成分”[2]235-249。它可以根據(jù)研究的需要從多個角度進行分類,如可以從語氣角度分類,所以有感嘆句式、陳述句式、疑問句式(含反詰句式)等提法。
呂叔湘早就注意到了肯定義“好不”或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來源問題:“有人說,‘好不’連用,‘好’字有打消‘不’字的作用。這個解說有點說不過去,‘好’字并非一個否定詞。這‘好不糊涂’大概是‘好糊涂’和‘豈不糊涂’兩種說法糅合的結(jié)果?!盵3]313遺憾的是,呂先生未對這一見解進行論證,學界也未對呂先生的卓見予以重視。
袁賓猜測,“肯定式‘好不’來源于否定式‘好不’,最初在口語中也許是否定式‘好不’的反語用法,這種反語說法用多了,其中‘不’的意義就逐漸虛化,失去否定作用,依附于‘好’字,‘好不’遂凝固成一個相當于副詞的語言單位了”[4]207-215?!胺凑Z說”有一定的合理之處,能夠解釋為什么否定形式的句式“好不A”可以表示肯定義。但是“反語說”面臨兩個問題:其一,難以得到歷時證據(jù)的支持。所謂反語就是說反話,或正話反說,或反話正說,實際所指與字面相反。反語往往蘊含著言者對已提及或存在的人、物或事的不滿、嘲諷等消極情緒或態(tài)度,因而言者使用否定義句式“好不A”的反語說法,一般來說,應(yīng)存在有人使用否定義句式“好不A”這樣的前提,或者存在一種可以導(dǎo)致言者產(chǎn)生不滿、嘲諷等消極情緒或態(tài)度的語境,但是考察早期肯定義句式“好不A”,我們未發(fā)現(xiàn)有這樣的前提或語境。其二,反語是一種特殊的否定方式,反語“好不A”就是對否定義句式“好不A”的否定,但是其否定域一般是程度副詞“好”,而不是“不A”(更不是A),即僅僅是減弱否定的程度,因而其語義是“不A”或A,而不是“好A”。如否定義句式“好不自在”的反語義是“不自在”或“自在”,并非“好自在”。這與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好A”義不一致。
王锳在解釋副詞“好”時指出:“‘好’兼有‘豈’、‘真’二義引起了同一說法的肯定形式與否定形式同義的有趣現(xiàn)象:‘好不傷懷’即等于‘好傷懷’,‘好不清凈’即等于‘好清靜’。原因便在于前者是以反問形式表肯定的,其中的‘好’相當于‘豈’。”[5]江藍生不同意“反語說”,認為王锳的解釋比較合理,進而提出了“反問說”,即“好不A”最初是反問句,其中的“好”是反詰副詞;經(jīng)過句式的語法化,“好不A”完成了從反問句到感嘆句的轉(zhuǎn)換。①參見江藍生《“好容易”與“好不容易”》,《歷史語言學研究》第3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第13-25頁?!胺磫栒f”將這一問題的研究推進了一大步?!胺磫栒f”不僅可以解釋為什么否定形式的句式“好不A”可以表示肯定義,而且能夠解釋為什么否定形式的句式“好不A”具有感嘆語氣。但是如果“好”是反詰副詞,“好不A”是反問句,那么“好不A”便相當于“豈不A”,意思是A,并不表示A的程度之深,這與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語義只是相近,而不是完全一致。
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來源到底是怎樣的呢?“好不”又是怎樣演變成一個程度副詞了呢?我們擬立足漢語史,首先探究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生成機制,然后探究其生成動因,最后探討“好不”的詞匯化問題。
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來源與感嘆句式“好A”、反詰句式“豈不A”有關(guān),因此有必要先考察漢語史上感嘆句式“好A”、反詰句式“豈不A”這兩種句式的使用情況。
“好”最遲在東晉時期已用作程度副詞,表示程度深,并帶有感嘆語氣。②參見何金松《虛詞歷時詞典》,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2頁。例如:
(3)我不踐斯境,歲月好已積。(陶淵明《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
程度副詞“好”大致可以理解成“很”,但是與“很”不同的是,“好”往往帶有言者的主觀性,具有感嘆語氣。因而,程度副詞“好”與程度副詞“多么”更為接近。在漢語史上,程度副詞“好”一般與具有[+程度性]的形容詞(主要是雙音節(jié)的)構(gòu)成感嘆句式,當然也可以與具有[+程度性]的動詞或謂詞性短語構(gòu)成感嘆句式。為了行文方便,我們將這種感嘆句式記作“好A”。感嘆句式“好A”最遲在東晉時期已有用例,如例(3);從唐代開始用例逐漸增多,并沿用了下來。下面是近代漢語中“好A”用例:
(4)莫厭追歡笑語頻,尋思離亂好傷神。(鐘離權(quán)《題長安酒肆壁三絕句》,《全唐詩》卷八六〇)
(5)藥山云:“老兄好聰明!”(《景德傳燈錄》卷七)
(6)(末)你好辛苦?。ā稄垍f(xié)狀元》第五出)
(7)楊志道:“好作怪!這等一片錦城池,卻那得大蟲來!”(《水滸傳》第十二回)
(8)囚犯對著功父大哭道:“今與舅舅別了。不知幾時得脫。好苦!好苦!”(《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
有時為了加強感嘆語氣,“好A”后還可加語氣詞“呵”“也”或“哩”等。例如:
(9)(正末袍盔背劍冒雪上,開:)……想自家空學的滿腹兵書戰(zhàn)策,奈滿眼兒曹,誰識英雄之輩!好傷感人呵?。ń鹑式堋妒捄卧乱棺讽n信》第一折,《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
(10)眾更夫都說道:“原來一個標標致致、香香噴噴的道士。好奇怪也!”(《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第五十七回)
(11)老爺?shù)溃骸啊粘鲆慌畬⒚麊窘鸲?,雖是一個女流之輩,賽過了那七十二變的混世魔王,好利害哩!好利害哩!……”(《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第二十八回)
這里所說的反詰句式“豈不A”,包括“不A”前出現(xiàn)反詰副詞“豈”“卻”或“可”等、“不A”后出現(xiàn)語氣詞“哉”“乎”“也”或“么”等的反詰句式。其中的A 也是指具有[+程度性]的形容詞、動詞或謂詞性短語?!柏M不A”反詰句式在形式上是否定的,而在語義上是肯定的,即A。
含有反詰副詞或語氣詞的反詰句式“豈不A”早在上古漢語中就已出現(xiàn)。例如:
(12)時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為治,豈不難哉!(《呂氏春秋·察今》)
(13)公喟然嘆曰:“嗚呼!使國可長保而傳于子孫,豈不樂哉!”(《晏子春秋·諫上》)
反詰句式“豈不A”在中古漢語、近代漢語中均得到了廣泛的使用。下面是近代漢語中反詰句式“豈不A”用例:
(14)項籍豈不壯,賈生豈不良。(孟郊《贈別崔純亮》,《全唐詩》卷三七七)
(15)沁園春吹面無寒,沾衣不濕,豈不快哉!(葛長庚《沁園春·寄鶴林》,《全宋詞》)
(16)如賢獻關(guān),吾奏武王,教賢列士封侯,與爾姊報恨,天下太平,豈不美哉!(《全相平話五種·武王伐紂平話》卷下)
(17)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門戶相當,何不教他遣謀說合,成就百年姻緣,豈不美乎!”(《警世通言》卷三十四)
(18)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紅樓夢》第三十一回)
使用反詰副詞“豈”的反詰句式“豈不A”較多,如以上各例;使用反詰副詞“卻”“可”的較少,如下面三例表示同一命題義,使用了反詰副詞“卻”或“可”。
(19)(正末扮上了,引仆童上了)嗨!對著此景,卻不快活?。ㄍ醪伞独钐踪H夜郎》第二折,《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
(20)(張士貴云)罷了,今番賴不成這功了。打為百姓,也罷,作莊農(nóng)去也。苫莊三頃地,伏手一張鋤。倒能夠吃渾酒肥草雞兒,可不快活!……(無名氏《摩利支飛刀對箭》第四折,《元曲選外編》)
(21)(楊衙內(nèi)云)大姐,你方才放心了,把這兩個放在牢中牢死了,俺兩個做了永遠夫妻,可不快活也!(李文蔚《同樂院燕青博魚》第三折,《元曲選》)
“么”是近代漢語新興的疑問語氣詞①“嗎”是現(xiàn)代漢語中最重要的疑問語氣詞,來源于否定詞“無”,在唐代寫作“磨、摩”等,宋代一般寫作“么”,清代中期以后才寫作“嗎”。參見楊永龍《句尾語氣詞“嗎”的語法化過程》,《語言科學》,2003年第1期,第29-38頁。,到了近代漢語開始出現(xiàn)了含有疑問語氣詞“么”的反詰句式“豈不A”。例如:
(22)(慕容垂云)苻堅,你既然赤心受命于我,饒你性命!你則是開的口大了,你豈不羞么!……(李文蔚《破苻堅蔣神靈應(yīng)》第三折,《元曲選外編》)
(23)看官,你道這女兒三生,一生被害,一生索債,一生證明討命,可不利害么?。ā冻蹩膛陌阁@奇》卷三十)
(24)高髻婦人之言,無一不驗,真是數(shù)已前定。并那件物事,世間還不曾有,那貴人已該在這里頭眠一會,魘樣得長成,說過在那里了,可不奇么?。ā抖膛陌阁@奇》卷三十二)
(25)玉郎笑道:“回了他家,你心下可不氣惱么!”(《醒世恒言》卷八)
據(jù)我們考察,反詰句式“豈不A”基本上含有單音節(jié)反詰副詞,主要為四音節(jié)。之所以含有反詰副詞,是因為這樣便于聽者從標記上識解反詰語氣;之所以是四音節(jié)的居多,是因為四個音節(jié)為兩個標準音步,形成兩個韻律詞,符合漢語“2+2”這種典型的韻律組合模式。
如前說述,呂叔湘對肯定義句式“好不糊涂”的來源進行了推測,認為“大概是‘好糊涂’和‘豈不糊涂’兩種說法糅合的結(jié)果”[3]313。換言之,在呂先生看來,肯定義句式“好不A”是句式“好不A”與“豈不A”糅合而成的。我們贊同呂先生的觀點。我們認為,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生成機制是糅合,其是由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糅合而成的。這一生成過程可以表示為:
“好A”+“豈不A”→“好不A”
我們所說的句式糅合,特指“兩個語義相同或相近的句式A與B,因某種語用目的主要通過刪略重疊成分合并成新的句式C 的過程”[2]235-249。句式糅合要遵循語義相近原則、時代先后原則和成分蘊含原則②參見葉建軍《“X勝似Y”的來源、“勝似”的詞匯化及相關(guān)問題》,《語言科學》,2013年第3期,第235-249頁。。換言之,如果句式A與B語義相同或相近,且先于句式C而存在或與句式C同時存在,而句式C 又蘊含句式A 與B 的主要成分,甚至是全部成分,那么句式C 就是由句式A 與B 糅合而成的。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糅合生成肯定義句式“好不A”完全遵循句式糅合的三個基本原則。
首先,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的語義相近:“好A”的語義是“多么A”,“豈不A”的語義是A,二者均是表示對A的肯定。例如:
(26)(正末云)酒也,連日不見你,誰想今日在這里又相會,好美哉也?。ǜ呶男恪逗镁期w元遇上皇》第二折,《元曲選外編》)
(27)(趙汝州云)對這好花好酒,又好良夜,知音相遇,豈不美哉!(張壽卿《謝金蓮詩酒紅梨花》第二折,《元曲選》)
(28)(張道南云)趁此月色,共飲幾杯,豈不美乎?。o名氏《薩真人夜斷碧桃花》第一折,《元曲選》)
如果例(26)“好美哉也”與例(27)“豈不美哉”、例(28)“豈不美乎”互換,雖然語氣發(fā)生了變化,即由感嘆變?yōu)榉丛懟蛴煞丛懽優(yōu)楦袊@,但是基本語義并未改變,均表示對“美”的肯定。由此可見,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二者語義是相近的,具有相容性,具備句式糅合的語義條件,遵循句式糅合的語義相近原則。
其次,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的出現(xiàn)時代均早于肯定義句式“好不A”,遵循句式糅合的時代先后原則。袁賓調(diào)查了大量的文獻,認為肯定義句式“好不A”應(yīng)該“是明代下半葉即十六世紀產(chǎn)生的”[4]207-215。我們認為,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出現(xiàn)時代大約是元明時期。下面是元明清時期肯定義句式“好不A”用例:
(29)當日劉知遠與三娘子成親之后,怎知他三娘子兩個哥哥名做李洪信、李洪義的,終日肚悶,背后道:“咱爺娘得恁地無見識!將個妹妹嫁與一個事馬的驅(qū)口,教咱弟兄好不羞了面皮!”(《新編五代史平話·漢史平話》卷上)
(30)(燕大云)自家燕大的便是。渾家王臘梅。今日是三月三清明節(jié)令,那同樂院前游春的王孫士女,好不華盛!……(李文蔚《同樂院燕青博魚》第二折,《元曲選》)
(31)李瓶兒道:“教他摟著孩子睡罷,拿了一甌酒送與他吃就是了。你不知俺這小大官,好不伶俐!人只離來開他就醒了?!保ā督鹌棵吩~話》第四十四回)
(32)這寺中每日人山人海,好不熱鬧!(《醒世恒言》卷三十九)
(33)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墻,好不凄涼冷淡?。ā都t樓夢》第九十八回)
在近代漢語中肯定義句式“好不A”后有時出現(xiàn)語氣詞“也”“哩”等。例如:
(34)(正末云)你看他兩個賊子幫著俺哥哥吃酒,好不快活也?。ㄊ挼孪椤稐钍吓畾⒐穭穹颉返谝徽郏对x》)
(35)薛嫂道:“你老人家倒且說的好,這兩日好不忙哩!……”(《金瓶梅詞話》第九十五回)
感嘆句式“好A”最遲在東晉時期就已出現(xiàn),反詰句式“豈不A”早在上古漢語中就已出現(xiàn),而肯定義句式“好不A”出現(xiàn)較晚,大概到了元明時期才出現(xiàn),可見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糅合生成肯定義句式“好不A”遵循句式糅合的時代先后原則。
最后,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糅合生成肯定義句式“好不A”遵循句式糅合的成分蘊含原則。所謂句式糅合的成分蘊含原則,是指“糅合句式C必須蘊含源句式A與B的主要成分,甚至是全部成分”;“糅合句式C 既然蘊含了源句式A與B的主要成分,甚至是全部成分,那么在語義上必然蘊含源句式A與B,所以成分蘊含原則也可稱為語義蘊含原則”[2]235-249。如例(30)“好不華盛”,在句法上既蘊含了感嘆句式“好華盛”的所有成分,又蘊含了反詰句式“豈不華盛”的主要成分。顯而易見,“好不華盛”在語義上既蘊含了感嘆句式“好華盛”,又蘊含了反詰句式“豈不華盛”。
程度副詞“好”具有言者的主觀性,其與具有[+程度性]的形容詞、動詞或謂詞性短語構(gòu)成的句式“好A”具有感嘆語氣,程度副詞“好”可以看作感嘆句式的一個標記??隙x句式“好不A”具有感嘆標記“好”,因而其具有感嘆句式的特點。
反詰副詞“豈”等在肯定義句式“好不A”中不出現(xiàn),因而從形式上很難看出最初的肯定義句式“好不A”兼有反詰句式的特點。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漢語史上含有疑問標記的肯定義句式“好不A”絕對不存在。事實上,漢語史上含有疑問語氣詞“么”的肯定義句式“好不A 么”有少量用例,如在明代文獻中既有例(36)“好不作怪”這樣的用例,也有例(37)“好不作怪么”這樣的用例。
(36)王丞相驚道:“好不作怪!適間只一個有,此時都有了?!保ā栋垐D判百家公案》卷六)
(37)李瓶兒對西門慶道:“好不作怪么!一許了獻神道,就減可了大半!”(《金瓶梅詞話》第五十三回)
例(36)“好不作怪”與例(37)“好不作怪么”均為明代用例,命題義完全一致,均是“好作怪”(即“好奇怪”)。如果從現(xiàn)代漢語視角來看,我們會認為例(36)是相當于“好作怪”的感嘆句式,看不出其反詰語氣。例(37)含有感嘆標記“好”,因而我們認為該句式同樣具有感嘆句式的特點;但是該句式末尾又有疑問語氣詞“么”,很顯然又具有疑問語氣。由于句式中又出現(xiàn)了否定詞“不”,而句式義是肯定的,因而該句式實際上具有反詰語氣,這里的疑問標記“么”實際上可看做反詰標記。也就是說,從句式末尾的反詰標記“么”可以斷定,該句式兼有反詰句式的特點?!棒酆暇涫教N含了兩個源句式,最初兼有兩個源句式的一些特點”[6]192-201,所以根據(jù)句式中感嘆標記與反詰標記同現(xiàn)的例(37)可以斷定,肯定義句式“好不A 么”是由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 么”糅合而成的,其生成機制是糅合。反詰標記“么”并不是反詰句式必有的,可以刪略,因此句式末尾不出現(xiàn)反詰標記“么”的肯定義句式“好不A”與“好不A么”在句法、語義、語氣等方面毫無二致,最初同樣兼有感嘆語氣與反詰語氣,其生成機制同樣是糅合,即由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糅合而成。例(36)“好不作怪”屬于早期用例,比照例(37),如果從歷時的視角來看,不妨認為其兼有感嘆語氣與反詰語氣??傊?,比照兼有感嘆標記與反詰標記的“好不A 么”,可以看出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生成機制是糅合。
下面的三例出現(xiàn)于清代同一部文獻,頗有啟發(fā)性:
(38)素娥道:“……不料賢叔今又遭此天災(zāi),教奴奴好不悲傷!”(《繡戈袍全傳》第二十回)
(39)那素娥因無人伴睡,愈覺被窩寂靜,枕頭孤零,好不悲傷!(《繡戈袍全傳》第四回)
(40)素娥又假造個悲哀,叫句:“夫罷,你如此枉死,復(fù)被天誅。真可謂福無重至,禍不單行。教妻子好不悲傷么!”(《繡戈袍全傳》第八回)
例(40)中肯定義句式“好不悲傷么”既含有感嘆標記“好”,又含有反詰標記“么”,很顯然,在句法、語義、語氣等方面“好不悲傷么”既蘊含了感嘆句式“好悲傷”,又蘊含了反詰句式“豈不悲傷么”,是一個糅合句式。例(38)(39)中肯定義句式“好不悲傷”有感嘆標記“好”,而沒有反詰標記“么”,但是比照出自同一種文獻的例(40),完全有理由認為“好不悲傷”不僅具有感嘆語氣,而且仍然或多或少具有反詰語氣。由此可以推斷,早期的“好不A”當是由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糅合而成的。
除了例(40),含有反詰標記“么”的肯定義句式“好不A么”在清代仍偶見用例。再如:
(41)曹后笑道:“那人與朱、袁與妥娘好不癡么!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何不也像你們兩個,隨著娘娘,落得快活,何苦枉自輕生?”(《隋唐演義》第五十回)
(42)鮑師道:“帝師不知。他一個問訊,直要曲腰俯首至地,那女人只說個‘師父不勞’,連膝磕子也不曲一曲,他心上好不惱么!”眾仙師皆大笑。(《女仙外史》第八十三回)
(43)王安指道:“員外請看,那邊這些鷹鳥好不奇異么!”(《說岳全傳》第二回)
雖然在漢語史上“好不A么”這樣的用例寥若晨星,但是恰恰是這些罕見的歷史遺跡從標記上證實了我們的觀點:至少在產(chǎn)生之初,肯定義句式“好不A”在句法、語義、語氣等方面不僅蘊含了感嘆句式“好A”,而且蘊含了反詰句式“豈不A”,其生成機制當是糅合,即由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糅合而成。
感嘆句式“好A”的意思是“多么A”,反詰句式“豈不A”的意思是A,肯定義句式“好不A”與感嘆句式“好A”的語義一致,與反詰句式“豈不A”的語義相近(均是對A的肯定,雖然有程度的差異),因而三者可以看作同義句式。在漢語史上表達同一個具體的命題義,有時在同一種文獻中使用了這三種同義句式。例如:
(44)女孩兒聽得,心里好歡喜。(《醒世恒言》卷十四)
(45)慧娘初時只道是真女人,尚然心愛,如今卻是個男子,豈不歡喜?。ā缎咽篮阊浴肪戆耍?/p>
(46)那小和尚見靜真師徒姿色勝似了緣,心下好不歡喜?。ā缎咽篮阊浴肪硎澹?/p>
例(44)“好歡喜”、例(45)“豈不歡喜”與例(46)“好不歡喜”的語義相同或相近,均出現(xiàn)于《醒世恒言》中。如果將例(46)替換為“好歡喜”,命題義一致;如果將例(46)替換為“豈不歡喜”,命題義基本不變。“好不歡喜”在句法上蘊含了“好歡喜”和“豈不歡喜”的全部成分或主要成分,在語義上也蘊含了“好喜歡”和“豈不喜歡”,同時又蘊含了二者的感嘆語氣與反詰語氣。通過比較,可以認為“好不歡喜”是由“好歡喜”與“豈不歡喜”通過刪略重疊成分與次要成分糅合而成的。
再如在《喻世明言》中,同義句式“好苦”“豈不苦哉”“好不苦也”均有用例:
(47)梁主急回朝,見太子復(fù)生,摟抱太子,父子大哭起來。又說道:“我兒,因你蹶了這幾日,驚得我死不得死,生不得生,好苦!”(《喻世明言》卷三十七)
(48)吟罷,凄然淚下,想道:“我今日所處之地,分明似雞鴨到了庖人手里,有死無活。想雞鴨得何罪,時常烹宰他來吃?只為他不會說話,有屈莫伸。今日我蘇軾枉了能言快語,又向那處伸冤?豈不苦哉!……”(《喻世明言》卷三十)
(49)有人認得這船是天荒湖內(nèi)的漁船,攏船去拿那漢子查問時,那漢子噙著眼淚,告訴道:“……你看這個小船,怎過得川江?累我重復(fù)覓船,好不苦也!”(《喻世明言》卷三十九)
通過比較,同樣可以看出“好不苦也”是由“好苦也”與“豈不苦哉”糅合而成的。
又如在“二拍”中同義句式“好快活”“豈不快活”與“好不快活”同現(xiàn)①同義句式出現(xiàn)于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中,也可看做同現(xiàn)。,同樣可以斷定“好不快活”是由“好快活”與“豈不快活”糅合而成的。
(50)倒枕捶床了一夜,次日起來,對智圓道:“你們好快活!撇得我清冷?!保ā冻蹩膛陌阁@奇》卷二十六)
(51)郁盛道:“臨清是個大馬頭去處,我有個主人在那里。我與你那邊去住了,尋生意做。我兩個一窩兒作伴,豈不快活!”(《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八)
(52)恰好龍香已到,回復(fù)道:“那鳳官人見了姐姐的字,好不快活!連龍香也受了他好些跪拜了。”(《二刻拍案驚奇》卷九)
綜上所述,從同義句式“好A”“豈不A”與“好不A”的同現(xiàn)來看,肯定義句式“好不A”應(yīng)是由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糅合而成的。
發(fā)生糅合的兩個源句式在句法、語義、語用等方面往往有或多或少的差異,出于不同的語用目的,兩個源句式可以有兩種疊加順序:或者是言者大腦中先浮現(xiàn)源句式A,后浮現(xiàn)、疊加源句式B;或者是相反。換言之,如果兩個源句式的疊加順序不同,那么糅合句式的生成動因也往往不同。②參見葉建軍《“莫VPNeg”類疑問句式的類別與來源》,《語文研究》,2014年第3期,第22-28頁。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浮現(xiàn)、疊加生成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順序可以不同,因而生成動因也不同。
如果言者大腦中先浮現(xiàn)感嘆句式“好A”,后浮現(xiàn)、疊加反詰句式“豈不A”,那么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生成動因是凸顯言者與聽者的交互主觀性。
“陳述句和感嘆句是使信息儲存的句子”[7]35,但是與陳述句式不同,感嘆句式還具有言者強烈的主觀性。程度副詞“好”與“很”都表示程度深,但是與“很”不同的是,“好”帶有強烈的感嘆語氣,滲入了言者的立場、態(tài)度或情感,表示言者主觀上認為程度深,其與程度副詞“多么”更為接近。因而感嘆句式“好A”具有言者強烈的主觀性,表達言者對A的程度之深的主觀看法。例如:
(53)(鐵拐云)他尚俗牽未盡,再有道理。金安壽,你看那百花爛熳,春景融和。(正末云)是好景也?。ㄨF拐云)可早炎天似火,暑氣煩蒸。(正末云)好熱也?。ㄨF拐云)你覷黃花遍野,紅葉紛飛。(正末云)好慘也?。ㄨF拐云)又早朔風凜冽,瑞雪飄揚。(正末云)好冷也!(賈仲明《鐵拐李度金童玉女》第三折,《元曲選》)
上例中的“好熱也”若替換成“很熱”,那只是對“可早炎天似火,暑氣煩蒸”這樣的事實的客觀性的描述。雖然描述本身帶有言者一定的主觀性,但是這種描述是基于事實的,一般與客觀事實相吻合,因而“很熱”是言者對“熱”的程度之深的客觀描述。而“好熱也”卻是一種帶有言者強烈的主觀性的評價,這種評價雖然也是基于客觀事實的,但是其所要凸顯的是言者對“熱”的程度之深的主觀看法?!昂脩K也”“好冷也”也是凸顯言者對“慘”“冷”的程度之深的主觀看法,具有言者強烈的主觀性。
感嘆句式具有言者強烈的主觀性,而反詰句式則體現(xiàn)了言者與聽者的交互主觀性,其主觀性比感嘆句式更強。呂叔湘指出:“反詰實在是一種否定的方式:反詰句里沒有否定詞,這句話的用意就在否定;反詰句里有否定詞,這句話的用意就在肯定。”[3]290否定形式的反詰句式“豈不A”表示的是肯定義,其表明了言者對A的肯定,表達了言者對A 的立場、態(tài)度或情感,具有言者強烈的主觀性。不僅如此,反詰句式“豈不A”還表達了言者對聽者立場、態(tài)度或情感的關(guān)注。疑問句“是要求有信息反饋的句子”,“要求語言反饋”[7]35,一般需要言者與聽者進行言語的互動。反詰句式是一種特殊的無疑而問的疑問句式,一般不需要聽者用語言反饋,言者與聽者的言語互動不是必然的?!胺丛懢涫讲粌H表明言者的立場、態(tài)度或情感,而且也關(guān)注聽者的立場、態(tài)度或情感,強制性地要求聽者與言者的立場、態(tài)度或情感保持一致,具有交互主觀性?!盵6]192-201所以反詰句式“豈不A”與感嘆句式“好A”有所不同,其不僅表明言者對A的主觀性,而且也關(guān)注聽者對A的主觀性,具有交互主觀性,或者說反詰句式“豈不A”具有更強的主觀性。
當言者大腦中浮現(xiàn)感嘆句式“好A”以表達自我強烈的主觀性時,如果言者又想凸顯自己與聽者的交互主觀性,強制性地要求聽者與言者的立場、態(tài)度或情感保持一致,那么其大腦中又會浮現(xiàn)、疊加反詰句式“豈不A”。于是在外在的語言形式上,二者就通過刪略重疊成分和次要成分糅合生成了肯定義句式“好不A”。換言之,如果言者大腦中先浮現(xiàn)感嘆句式“好A”,后浮現(xiàn)、疊加反詰句式“豈不A”,那么糅合句式“好不A”的生成動因是凸顯言者與聽者的交互主觀性。
感嘆句式與反詰句式因凸顯言者與聽者的交互主觀性這一語用目的而發(fā)生糅合的語言現(xiàn)象在漢語史上并不是孤例。如“果不(其)然”,其是由確認事實義感嘆句式(或陳述句式)“果(其)然”與確認事實義反詰句式“不其然乎”類糅合生成的,生成動因就是凸顯言者與聽者的交互主觀性。①參見葉建軍《“果不(其)然”的形成及其演變》,《中國語文》,2016年第2期,第192-201頁。
如果言者大腦中先浮現(xiàn)反詰句式“豈不A”,后浮現(xiàn)、疊加感嘆句式“好A”,那么糅合句式“好不A”的生成動因則是凸顯言者對A 的程度之深的主觀性,或者說是言者從主觀上凸顯A 的程度之深。
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都具有言者強烈的主觀性,不過后者還具有言者與聽者的交互主觀性。除此之外,二者在語義上也略有差異:感嘆句式“好A”的命題義是“很A”,體現(xiàn)了言者對A的程度之深的關(guān)注;但是反詰句式“豈不A”的命題義是A,僅僅表達言者對A的肯定,而言者對A的程度并不關(guān)注。如果將例(47)“好苦”與例(48)“豈不苦哉”進行比較,從語義來看,很顯然前者體現(xiàn)了言者對“苦”的程度之深的主觀認定,而后者只是表示言者對“苦”的主觀肯定,言者并不關(guān)注“苦”的程度。
反詰句式“豈不A”具有言者與聽者的交互主觀性,感嘆句式“好A”具有言者對A 的程度之深的主觀性,因而如果言者想表達自己與聽者的交互主觀性,大腦中會浮現(xiàn)反詰句式“豈不A”;如果言者又想凸顯自己對A 的程度之深的主觀性,或者說想從主觀上凸顯A 的程度之深,那么大腦中會緊跟著浮現(xiàn)、疊加感嘆句式“好A”。于是在外在的語言形式上,這兩種句式就會通過刪略重疊成分和次要成分糅合生成“好不A”。例如:
(54)你思量,那猴子好不溜撒!把那寶貝一口吸在肚里。(《西游記》第三十一回)
如果言者想凸顯自己與聽者的交互主觀性,那么其大腦中就會浮現(xiàn)反詰句式“豈不溜撒”;如果言者又想凸顯自己對“溜撒”的程度之深的主觀性,或者說又想從主觀上凸顯“溜撒”的程度之深,那么其大腦中會緊跟著浮現(xiàn)、疊加感嘆句式“好溜撒”。在外在的語言形式上,“豈不溜撒”與“好溜撒”就通過刪略重疊成分和次要成分糅合生成了“好不溜撒”。
需要指出的是,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無論是以哪種順序發(fā)生糅合,在句法上都是“好”處于“不”前,形成肯定義句式“好不A”。這主要是因為反詰句式與感嘆句式具有相通性,兼有感嘆語氣,其與感嘆句式糅合時,二者的感嘆語氣就會形成一股強大的合力,從而強化了糅合句式的感嘆語氣,弱化甚至消解了其反詰語氣,或者說感嘆語氣占據(jù)了主導(dǎo)地位,可以管控或抑制反詰語氣(詳見下文),因而感嘆標記“好”用于否定副詞“不”前,對“不”進行管控,或者說“不”處于“好”的轄域內(nèi)。
糅合句式最初蘊含了兩個源句式句法、語義、語用等方面的特點,由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糅合而成的肯定義句式“好不A”最初既有感嘆語氣,又有反詰語氣。但是在歷時演變過程中,糅合句式“好不A”逐漸規(guī)約化,喪失了反詰語氣,而僅有感嘆語氣。如例(55)“好不利害”、例(56)“好不寒冷”均為明代用例,從現(xiàn)代漢語視角來看,分別相當于“好利害”“好寒冷”,具有感嘆語氣;至于其反詰語氣,從歷時視角來看,因其均為肯定義句式“好不A”早期用例,可以認為仍然或多或少保留著,不過認為已弱化乃至喪失了也未嘗不可。
(55)又看見行者,道:“這個主子,是他的幫手,好不利害!我不去了?!保ā段饔斡洝返诙兀?/p>
(56)伯爵道:“你不知,外邊飄雪花兒哩,好不寒冷!……”(《金瓶梅詞話》第六十七回)
糅合句式“好不A”有感嘆標記“好”,但是沒有任何反詰標記,其反詰語氣最易弱化乃至喪失。糅合句式“好不A”大概在明末清初已規(guī)約化了,其保留了感嘆語氣而喪失了反詰語氣,成為純粹的肯定義感嘆句式。如下例中的“好不A”,完全可以理解成相當于“好A”的肯定義感嘆句式。
(57)知觀道:“你家兒子刁鉆異常,他日漸漸長大,好不利害!……”(《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七)
(58)此時士人帶著酒興,一躍而過,只見里面是一所大花園子,好不空闊?。ā抖膛陌阁@奇》卷三十四)
(59)駱校尉因說:“……定了律文,有犯的定發(fā)邊遠充軍。如今正在例頭子上,好不嚴緊哩!”(《醒世姻緣傳》第一百回)
“好不A”之所以發(fā)生規(guī)約化,主要是因為反詰句式與感嘆句式具有相通性,可以向感嘆句式轉(zhuǎn)化。反詰句式具有言者與聽者的交互主觀性,其主觀性比感嘆句式更強。正是因為這種更強的主觀性的制約,反詰句式往往蘊含感嘆語氣,因而在書面上反詰句式的末尾可以使用感嘆號。例如現(xiàn)代漢語中的用例:
(60)鴻漸直嚷道:“豈有此理!我又不是范懿認識的那些作家、文人,為什么戀愛的時候要記日記?你不信,到我臥室里去搜。”(錢鐘書《圍城》)
下例中的“豈有此理了”受程度副詞“太”修飾、限制,可以認為已轉(zhuǎn)化為純粹的感嘆句式。
(61)他不放我走,說:“你這小青年太豈有此理了!你是我妹妹的學生,第一次到我家里來,又趕上了吃飯的時候,不留下吃這頓飯,怎么講也都是我的不是了!”(梁曉聲《京華聞見錄》)
其實“太豈有此理了”早在清代就已有用例。例如:
(62)鳳姐道:“姑娘,不是這個話。倒不講事情,這名分上太豈有此理了!”(《紅樓夢》第九十回)
“反詰句式的語義是確定的,而且其語氣強烈,這些特點決定了其與陳述句式或感嘆句式具有相通性?!盵6]192-201換言之,反詰句式確定的語義與強烈的主觀性決定了其與感嘆句式具有相通性,可以向感嘆句式轉(zhuǎn)化。因而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發(fā)生糅合后,前者的感嘆語氣與后者的感嘆語氣便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合力,抑制了反詰語氣,從而引發(fā)“好不A”規(guī)約化:其感嘆語氣得到強化,而其反詰語氣弱化乃至喪失。
使用頻率的升高也是“好不A”發(fā)生規(guī)約化的一個重要因素。袁賓通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到了明末清初,肯定義句式“好不A”逐漸增多,且在數(shù)量上超過否定義句式“好不A”。①參見袁賓《近代漢語“好不”考》,《中國語文》,1984年第3期,第207-215頁。我們調(diào)查了明代中葉至清初若干小說中肯定義句式“好不A”與否定義句式“好不A”的使用情況,結(jié)果與袁賓的觀點一致。隨著使用頻率的上升,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感嘆語氣得到了凸顯并固化,言者與聽者已不再關(guān)注其原有的反詰語氣,其反詰語氣已逐漸喪失??梢哉J為,大概到了明末清初,“好不A”已規(guī)約化,僅具有感嘆語氣。
“好不A”的規(guī)約化正是“好不”詞匯化的關(guān)鍵動因。在糅合句式“好不A”中,“不”是修飾、限制A的;“好”雖然在句法上處于“不”前,但是其既不是修飾、限制“不”的,也不是修飾、限制“不A”的,其與“不”一樣也是修飾、限制A的?!昂谩迸c“不”在線性順序上緊鄰,“好不”是一個特殊的跨層結(jié)構(gòu)。大概到了明末清初,由于“好不A”已規(guī)約化,僅具有感嘆語氣,出現(xiàn)了肯定的語義與否定的形式的不對稱。為了保持肯定的語義與否定的形式的和諧一致,這種肯定的句式義便抑制并消解了“不”的否定義,“不”便成為一個羨余的否定成分。又由于特殊的跨層結(jié)構(gòu)“好不”是一個標準的韻律詞,在韻律規(guī)則的作用下“好不A”發(fā)生了重新分析,可分析為:(好+不)+A?!昂谩迸c語義漂白的“不”的分界消失,發(fā)生了融合。在較高的使用頻率的推動下,“好不”大概在明末清初詞匯化了,相當于程度副詞“好”,其中的“不”已由一個否定副詞降級為一個羨余的否定語素。
肯定義句式“好不A”大概出現(xiàn)于元明時期。根據(jù)句式糅合的三個基本原則(即語義相近原則、時代先后原則和成分蘊含原則),句式中感嘆標記與反詰標記的同現(xiàn)以及同義句式“好A”“豈不A”與“好不A”的同現(xiàn),可以斷定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生成機制是糅合,其由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糅合而成,最初兼有感嘆語氣與反詰語氣。這一生成過程可以表示為:“好A”+“豈不A”→“好不A”。如果兩個源句式的疊加順序不同,那么糅合句式的生成動因也往往不同。如果言者大腦中先浮現(xiàn)感嘆句式“好A”,后浮現(xiàn)、疊加反詰句式“豈不A”,那么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生成動因是凸顯言者與聽者的交互主觀性;反之,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生成動因則是凸顯言者對A的程度之深的主觀性。
反詰句式與感嘆句式具有相通性,感嘆句式“好A”與反詰句式“豈不A”發(fā)生糅合后,前者的感嘆語氣與后者的感嘆語氣便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合力,抑制了反詰語氣,從而引發(fā)“好不A”規(guī)約化。使用頻率的升高也是“好不A”發(fā)生規(guī)約化的一個重要因素。大約到了明末清初,肯定義句式“好不A”規(guī)約化了,僅具有感嘆語氣?!昂貌籄”的規(guī)約化正是“好不”詞匯化的關(guān)鍵動因。大概到了明末清初,由于肯定的句式義的制約、韻律規(guī)則的作用及較高的使用頻率的推動,“好不A”發(fā)生了重新分析,特殊的跨層結(jié)構(gòu)“好不”詞匯化了,相當于程度副詞“好”,其中的“不”成了一個羨余的否定語素。
肯定義句式“果不其然”與“果不然”中的否定成分“不”是羨余的,句式糅合說可以對“果不其然”與“果不然”的來源作出科學、合理的解釋。①參見葉建軍《“果不(其)然”的形成及其演變》,《中國語文》,2016年第2期,第192-201頁。通過探究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來源,我們再次看到,句式糅合說具有較強的解釋力,可以科學、合理地解釋漢語中一些特殊句式的生成問題,②參見葉建軍《“被NP 施VPNP 受”的生成機制與動因》,《中國語文》,2014年第3期,第247-258頁。包括否定成分羨余的肯定義句式。由肯定義句式“好不A”的規(guī)約化及“好不”的詞匯化,我們也看到,糅合句式在發(fā)展演變過程中可以規(guī)約化,進而會引起句式中某個特殊結(jié)構(gòu)的詞匯化。換言之,漢語中某個特殊結(jié)構(gòu)的詞匯化有時是糅合句式規(guī)約化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