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勤
1
自從我的腦子進了水,我的生活一下變得有意思起來。它讓我有機會能夠跟一幫天才在一起,打開一扇新的生活之窗,日子別開生面,生活過得熱鬧幸福而又快樂有趣。比方說我的同伴大眼,他有很多款手機,腳上穿的鞋、燒菜用的炒勺、用來整理頭發(fā)的梳子、剛下架的黃瓜、空酒瓶子、高腳玻璃杯,甚至小巧的挖耳勺等,總之差不多像點樣的物品,他都能把它當(dāng)電話來打,他的聰明與機智應(yīng)該遠在007之上。就憑這些神奇的通信工具,我聽說他談成了好幾筆大項目,至少五億的一個、七億的一個、八億的一個,愣是把家鄉(xiāng)一棵不起眼的棗樹給炒成了燙手的期貨。這家伙可真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他把供應(yīng)的稀飯喝得精光之后,接著就能把湯匙放到耳朵上,聯(lián)系起業(yè)務(wù)來。再比如禮帽,五冬六夏都必須戴禮帽,身上揣著厚厚的一摞銀行卡,而且非常不一般,說起來有人會不相信,他的銀行卡有中國工商銀行、中國建設(shè)銀行、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中國招商銀行、中國發(fā)展銀行、中國民生銀行的卡……他不停地忙乎房子的事,一會兒買進一批,一會兒又賣出一批,業(yè)務(wù)量大得驚人。唯一的一點,就是情緒不怎么穩(wěn)定,跟過山車一樣,有時候神采飛揚,有時候又痛哭流涕,讓人受不了。要說還是眼鏡好,安靜,不聲不響,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每天都在伏案疾書,與眾多年輕的當(dāng)紅歌星和影星建立起了單向密切聯(lián)系,沉浸在浪漫且美好、朦朧且虛無的戀愛之中。
我突然喊了一嗓子。我說:“現(xiàn)在的醫(yī)生可真厲害!”
他們一下圍攏過來,一齊發(fā)出“呃”的聲音。
“他竟然知道我的腦子進水了。”
他們一齊發(fā)出“哦”的聲音。
我聽到他很肯定地跟我的家人說:“他的腦子應(yīng)該是進水了?!?/p>
圍攏過來的人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其實,他說的并不完全正確?!?/p>
他們一齊發(fā)出“嘿”的聲音。
“我哪兒是進水,我的腦子里根本就是流淌著一條完整的河?!?/p>
“咿——”他們一齊向我發(fā)出噓聲。
“你們不信?”
“不——信?!彼麄冋R地回答,并把腔調(diào)拉得很長。
“我這么跟你們說吧。我的腦子里不僅有條河,還有座山呢!”
“咿——”一陣更大的噓聲。
“那么問題來了,”我說,“現(xiàn)在我想問的是,你們的腦子里有沒有河?”
“沒有。”他們一個個都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好長時間停不下來。
“那你們的腦子里有沒有山?”
“沒有?!彼麄円粋€個繼續(xù)搖撥浪鼓似的腦袋,仍然是好長時間停不下來。
“好了,現(xiàn)在我宣布一個宏偉計劃。”
“什么計劃?”他們一個個把脖子伸得老長老長。
“我準(zhǔn)備把它們?nèi)堪岢鰜??!?/p>
“嗨——”這次,這些可惡的家伙們總算沒有再搖撥浪鼓一樣的腦袋,也沒有再向我發(fā)出噓聲,而是一個個紅光滿面,精神十足。我猜想他們一定是在等著看一場好戲。
大眼問:“多大的山?”
我說:“很大很大?!?/p>
“是這樣?”大眼一邊嘀咕著一邊拿起一把舀子頭,重重擊打在我的頭上,在我昏過去之前,我聽到他很得意地說,“我把大山給拆分開了,這樣好搬?!?/p>
2
我突然覺得我的這伙天才同伴做事并一定很靠譜,如果完全依靠他們?nèi)プ霭嵘桨岷舆@樣的活兒,可能行不通。這事我必須自己動手。
我的思緒馳騁在五山縣的大地上。五山縣是一個很大的縣,至少有五座山那樣大。具體大到什么程度呢,這么說吧,大到我從來就沒走出去過。
再大的縣也很難找出片空地,因為人的足跡已經(jīng)踏破萬水千山。好在困難不可能難得倒像我這樣的聰明人!我徒步,跋涉,探尋,我白天尋找,夜里做夢也在尋找。工夫是不會辜負有心人的,我找到了一片我以為合適的空地。其實我很慶幸我還能找到這么大一塊空地!或者說,還能有這么大一塊空地等待著我去尋找。很多時候,我都很佩服自己的眼光和運氣。
我看到一馬平川,四周是無垠的曠野,風(fēng)輕云淡,千山鳥聲絕,萬徑人蹤滅,沒有人注意到我。也就是說我的工作可以開始了。
對于搬山來說,并不單純是一個體力活,更重要的還應(yīng)當(dāng)是個智力活。我知道像這樣的事,急不得,需要一定的工匠精神。可惡的是,大眼的那一舀子頭,真把一座完整的山給震裂了,震出了四道縫隙,一座山差點變成了五座山。我只好先一塊塊搬出來,然后再仔細地拼接,僅這道工序就費了我很大工夫。
搬完山,拼接完成之后,感覺太壯觀了!簡直是杰作。我趕緊退后幾步再看,仍然十分壯觀,仍然是杰作。而且就在我退后幾步的過程中,茂密的植被已經(jīng)漫山覆蓋,綠意蔥蘢。我趕緊從中牽出一條小路,讓它伸向山外。有了這條棄荒的小路,才更能顯示出人跡罕至。
“很好,”我打量著,喃喃自語,“可怎么覺得這么突兀呢,是不是還少點什么東西?”
肯定少點東西。我腦子不笨,很快我就想起了長久以來腦子里生生不息的那條河流,也許是把山搬出來空間突然變大了的原因,沒有阻隔的河流,河水流淌得更加放肆。水流聲喚醒了我沉睡多年的記憶。我光著屁股撈魚摸蝦,遠遠地望著岸邊姑娘媳婦洗衣晾衣,還有她們洗澡時白白凈凈的裸體。她們的打鬧聲有時跌落在清凌凌的水中,有時漫出綠幽幽的岸林。這些記憶竟然都是那么美好。
我打算把河也搬出來,這是必需的。但等我搬河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本來一條完整的河流,已經(jīng)斷成了好幾段?!斑@怎么回事?”我想脫下鞋子或找塊石頭給大眼打個電話,可惜我沒他那本事。后來我才知道,在大眼用舀子頭把我砸暈之后,禮帽不知從哪里找出一把刀來,對準(zhǔn)我的頭就要下手。大眼問他:“你這是干啥?”禮帽說:“你不覺得整條河往外搬有點長嗎?”大眼一聽頻頻點頭,伸出大拇指給他點贊。好在眼鏡止住了他,眼鏡說:“這事我明白,抽刀斷水水更流,沒用的。”禮帽一聽,覺得還是眼鏡說的有理,問他:“你怎么知道的?”眼鏡說:“因為我還知道下一句,舉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斷,斷無斷;舉杯消,消無消?!毖坨R雖然止住了禮帽,但禮帽比畫來比畫去的刀還是把河給割傷了。
我把那條被割傷的河也給搬出來了,將河道橫置在山前,并從中割出一小塊,從山的入口處豎置而上。
不一會兒,清澈的河水便開始淙淙地流淌,有了水也就有了生機。
我再次遠遠地望著,怎么看怎么覺得主峰半腰的坡面上仍顯空曠?!坝凶戮秃昧??!蔽亦哉Z,“對,得有座寺?!笨晌翌^腦里沒有啊,怎么辦?我苦思冥想,卻也一時想不出辦法。望著山,枕著河,一籌莫展的我竟然睡著了。等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有了,是剛剛生長出來的一方小寺?!鞍岢鰜戆伞!蔽覍ψ约赫f。我把小寺放在了半山坡,我看到它在茂密的綠植中露出了紅紅的一角,一座久違的大山頓然升騰起了濃濃的禪意。
一座大山,經(jīng)我重新拼接,高低錯落,連綿起伏,風(fēng)景之美,無以言說。大山呈弧形環(huán)抱三面,將中間兜成一塊盆地,聚風(fēng)聚水。這么好的一塊盆地,如果閑置著實在可惜?!斑@樣吧,安一座書院。”我對自己說。這想法竟一下讓我激動起來。因為我想把自己悄悄安放在這書院中,不想再回去面對我那堆天才的同伴。
3
夜色沉沉,睡意濃濃,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么香甜的睡眠了。
但沒想到,半夜里突然有人把我喊醒,睜眼一看,竟是警察。警察的臉龐一個個閃過我的眼簾,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捌饋恚饋?!”“怎么了?”我有些不明所以。
“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正要問你呢?!?/p>
“問我?”
“是啊,今天我們發(fā)現(xiàn)在四海鎮(zhèn)地界突然多出了一座山?!?/p>
我一聽,的確大事不好,我的行動怎么這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
“你看看這個。”警察甩給我一打照片。
我隨手一翻,照片多角度地呈現(xiàn)出一座山的全貌。我看到四條曾經(jīng)的縫隙已經(jīng)被我很好地彌合,是一座很完整的山。
“說說吧。”
“讓我說什么?”
“當(dāng)然是說山?!?/p>
“感覺沒啥好說的?!?/p>
“沒啥好說的?你現(xiàn)在必須放老實點,說清楚這座山你是從哪里弄來的?!?/p>
我其實很想說“這是從我腦子里長出來的”,但我知道,這么回答肯定通不過,也沒有人會相信,只有傻子才信呢。因此我說:“因為這兒本來就有座山。”
“是嗎?”對于我的回答,警察似乎一下拿不準(zhǔn),彼此竊竊私語了很長時間。
我趁機說:“我小時候見過?!?/p>
一個警察說:“見過?從保護完好的生態(tài)植被看,這座山絕不可能是我們當(dāng)?shù)氐摹_@么完整的山,我們五山縣過去的確有過,但現(xiàn)在早已絕跡了?!?/p>
另一個說:“是外地的,錯不了?!?/p>
警察說:“那問題來了,如果說是你買來的,你哪來這么多資金?如果說不是你買的,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p>
“什么可能?”
“偷來的!”
我表達出了強烈抗議:“我怎么可能去偷!”
“回去查一下失竊報案就知道了?!逼渲幸粋€說,“你不愿意主動交代沒關(guān)系,你要相信警察有這個能力,我們早晚會尋到線索的?!?/p>
4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床,還沒等我梳洗,大眼就湊了過來,問我:“警察來找你了?”
我說:“你怎么知道?”
大眼說:“我肯定知道啊?!?/p>
“無聊!”我說,“他們真是弱智?!?/p>
“怎么了?”
“還能怎么了,有山多好,就算是憑空多出來的又怎么樣。”
大眼說:“你這態(tài)度就不對了?!?/p>
我問他:“怎么就不對了?”大眼說:“我覺得現(xiàn)在不單純是山的問題,不知你想過沒有,山前的那條河問題也不小,我擔(dān)心警察還會來找你。”
大眼這么說,我感到很不理解,就說:“難道你們不覺得那條河的位置擺放得很正嗎?”
“是很正,問題是這條河明顯是你新開鑿的,可你為什么非要把它偽裝得跟自然河一樣呢,你以為這樣就能蒙混過關(guān)嗎?告訴你吧,現(xiàn)在的警察可不是吃素的,他們的眼睛亮著呢!而且你這條河一開,五山縣城的居民吃水就更加困難了。誰不知道現(xiàn)在到處缺水,聽說城里就這么一點水了,你卻偷偷把它引到這里來,一旦用水荒引起縣城居民的騷動,尤其是如果有人在騷動中受了傷或者喪生,那問題就大了。僅憑這一點,就可以給你定個罪。”
我感到很委屈,我說:“這個地方本來就有一條河。”
“本來應(yīng)該的事多著呢,”大眼竟然很惱火,“你以為有山就必得有水?誰這么規(guī)定的,你在哪部法律上看到過這項條文?”
這說法讓我很吃驚,卻也無言以對。
大眼繼續(xù)說:“再說,你看看你這河里的水吧,清澈見底,魚是魚蝦是蝦,水草豐美,落葉繽紛,這怎么可能呢!根本不用警察調(diào)查,我就認為你肯定從中做了什么手腳。這么說吧,如果你使用了有毒的凈化劑類的產(chǎn)品,那么流域內(nèi)的人畜和莊稼都要跟著遭殃。這一點你想過沒有?”
大眼這話讓我反感,我說:“河水本來就是清的,它們從山上淌下來,不僅清涼,而且甜潤,多少年都是這樣,我干嗎要多此一舉?!?/p>
大眼說:“話是這么說,我是擔(dān)心到時警察會提取水里的成分進行化驗,一旦證實你做了手腳,就可以給你定罪。”
“那就讓他們化驗好了?!?/p>
大眼說:“其實,我跟你談這些,主要是想跟你合作個項目?!?/p>
“合作什么項目?”
“你在山上種棗樹啊。種上幾棵,炒一炒,然后組織上市。”
眼鏡湊過來,說:“種什么樹?”
我指了指大眼,說:“他說種棗樹?!?/p>
眼鏡說:“我的意見是種山楂樹。山楂樹之戀,相思到白頭。”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的同伴都已經(jīng)圍攏了過來,這時統(tǒng)一發(fā)出了“咿——”的噓聲。
5
大眼說警察還會來找我,我倒不怕警察找上門,我不偷不搶,心里坦然。我一直等著警察來,警察卻沒來。不過,縣長來了。這說明事情有可能更加嚴(yán)重。
縣長姓蘇。沒想到蘇縣長一見面就熱情地握住了我的雙手,說:“你就是吳明?”
我說:“是的。一口一個天,一日一個月?!?/p>
“你哪里人?”
“老家是咱五山縣四海鎮(zhèn)三河村的?!?/p>
縣長說:“感謝你啊?!?/p>
我感覺摸不著頭腦:“干嗎要感謝我呀?!?/p>
縣長說:“情況我都聽警察說了,我還真不知道咱們縣還有你這樣的人才。唉!還是你比我這縣長有能耐啊,你這一搞,好了,我們五山縣終于又有山了。一上任我就查過縣志,我們五山縣原來是有五座大山的,哪一座都是文化積淀深厚,風(fēng)景美不勝收??刹恢趺锤愕模獊砼ザ冀o弄丟了。我對縣上的警察是有些意見的,弄丟了的時候沒人管沒人問,這好不容易多出來一座山的時候,倒開始調(diào)查起出處來了。你管它買來的、偷來的,還是搶來的,只要安在咱們地盤上那可就是咱們的了,誰也別想再搬走它。”
我握著縣長的手說:“這座山很好。”
縣長說:“不是很好,是太好了?!?/p>
我說:“其實那條河也很好?!?/p>
縣長說:“什么叫其實,就是很好?!?/p>
因為此前大眼警告過我,說那條河有問題,我心里一直打鼓,有些拿不準(zhǔn),聽縣長這么說,我多少放了些心。不過我還是說:“從法律上講,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有山必須有河?!?/p>
縣長說:“這不是問題。”
我跟縣長說:“好多人都說我有病,醫(yī)生也這么說,其實我哪有什么病,不過是這些年落下一個壞習(xí)慣,看不見山看不見河就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睡著了,卻一會兒一座山來了,一會兒一條河來了?!?/p>
蘇縣長誠懇地說:“都是我這個縣長做得不好。其實啊,我跟你差不多有著同一個毛病,只有看著山看著河,我這心里啊才感覺踏實。從前,縣里有山,但我沒趕上,等我來的時候,全縣已經(jīng)是一馬平川,早先的光景已經(jīng)沒了,讓人看著難受啊!”
我說:“小時候我家就在山下住,我經(jīng)常到山上去玩。聽我母親說,有天夜里我突然肚子疼,很快疼得昏迷過去,眼看人就要不行了。我們村住得偏僻,去鎮(zhèn)上醫(yī)院必須要翻過這座山,我父親用小推車推上我就往鎮(zhèn)醫(yī)院跑。可山路崎嶇,顛簸,很難走。不過,走過不長的一段山路后,我就完全醒過來,而且肚子一點也不疼了。因此,村里人都把這座山叫作神山。但聽醫(yī)生后來講,哪是什么神山,我因為是急性腸疊,經(jīng)山路這么一顛給顛開了而已。但全村人沒有一個人愿意接受醫(yī)生這種冷血解釋的?!?/p>
“你們村那座神山叫什么名?”
我說:“叫弘道山?!?/p>
縣長眼睛一亮:“我知道,那可是一座寶山,全是鐵礦石?!?/p>
我說:“縣長您說的沒錯,正是因為全是鐵礦石,所以才被挖沒了?!?/p>
縣長說:“三河村那可是遠近聞名的富村?!?/p>
我說:“是的,鄉(xiāng)親們早就住上樓了。但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的。”
“代價?”
“早些年,我回去過幾次,村里那叫一個熱鬧,本來一座完好的山,前前后后被打開了多個缺口,到處撒風(fēng)漏氣。一輛輛大車進進出出,大大小小的球磨廠一夜間冒出十幾個,無盡的粉塵籠罩了村莊,過去半山腰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仙霧也被粉霾取代,村民一個個灰頭土臉卻欣喜若狂,腰包鼓鼓,挖山不止。夜晚山里的放炮聲猶如雨夏的悶雷,一聲接一聲地傳來,那真的是讓人驚心啊。直到把山挖完,村子才總算安靜下來。只是安靜下來不久,在成為有名的富裕村的同時也成了有名的疑難雜癥村,村民紛紛掏出當(dāng)年賣礦石得來的錢,四處求醫(yī)問藥醫(yī)治各種稀奇古怪的病。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戲碼一遍遍上演,哭泣聲散落的到處都是。”
縣長說:“有這事?”
我說:“不止如此呢。因為山?jīng)]了,過去云彩走到這兒時都會歇一歇腳,跟山神說上一會兒話,順便還能聽一聽山神的弘道?,F(xiàn)在倒好,山神不在,已經(jīng)無道可弘,云彩無法住腳,風(fēng)一吹,趕緊跑。這一來,雨水少得可憐,村里的三條河一條跟著一條學(xué),爭先恐后地斷流。”
縣長說:“這倒不要緊,地圖上仍然標(biāo)得很清楚,這三條河都還在流淌。至于你說的雨水,現(xiàn)在,尤其在咱們北方,下場雨難??!”
我沒接著縣長的話說,而是說:“村里人因為河的事,去鎮(zhèn)上討說法,鎮(zhèn)上的回答是,四海鎮(zhèn)還沒海呢,為什么三河村就該有河?三河斷流跟挖山有什么關(guān)系,誰說有山就必須有河了,哪條法律規(guī)定的?斷流都是因為你們把河的名字給起壞了,叫什么頓河???還上頓河、中頓河、下頓河,頓頓離不開河了是不,叫這么個名字不停頓才怪呢。在這世界上,只聽說過靜靜的頓河,沒聽說過咆哮的頓河?!?/p>
縣長笑,我沒跟著笑,而是很嚴(yán)肅地說:“我覺得鎮(zhèn)上說得挺在理的。”縣長隨著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縣長說:“這些過去的事咱就不說了,我今天來呢,是給你記功來的,現(xiàn)在就缺你這樣的人才,你安的這座山挺好,按說繼續(xù)叫它弘道山就好,但既然你說現(xiàn)在也沒道可弘了,我想是不是換個名字,叫歸來山如何?”
“那山前的河就叫歸來河?”我問。
“是的,”縣長說,“有了山有了河,那片地的價值可就不一樣了?!?/p>
縣長這話讓我不太明白,這有什么不一樣的??h長說:“這么說吧,稻草跟稻草在一起那就是稻草價,綁在白菜上那就是白菜價。這區(qū)別可就大了去了?!?/p>
縣長說的這個“價”我倒聽明白了??h長繼續(xù)說:“今天來呢就是想跟你商量下一步如何開發(fā)的事,聽說你一直護著,誰都動不得,他們都已經(jīng)把你列入釘子戶名單了。這可不行啊,你不能把這地兒看成是你自己的,而應(yīng)當(dāng)看成是全縣人民的,這樣才是應(yīng)該有的大局觀。任何人決不能因為個人的喜好,阻礙了全縣的發(fā)展。所以,我來呢就是想動員你也別護著了,拿出來開發(fā)吧?!?/p>
聽縣長這么說,我心里有些急,我說:“全縣地界內(nèi)已經(jīng)被開發(fā)過好幾遍了,我正是等著這股開發(fā)風(fēng)過了,才把山把河搬出來的。這是咱五山縣唯一的一座山,山前的河也是全縣為數(shù)不多的一條奔流不息的河?!G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p>
縣長聽我這么說,激動得一下握住了我的手:“你說得太對了。那么綠水青山怎樣才能真正變成金山銀山呢,那就是要保護性開發(fā)?!笨h長繼續(xù)說,“來之前,我去現(xiàn)場看過,比方說那么好的一塊聚風(fēng)聚水的盆地,你安上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書院,當(dāng)然我不是說書院不好,我只是覺得你又不是什么作家,再說書院除了投入能有什么產(chǎn)出啊,我當(dāng)縣長,關(guān)心的就一件事——GDP。如果不是安書院,而是換作建別墅呢,那產(chǎn)出可就不一樣了,隨便建上幾排,就是幾個億啊?!?/p>
我說:“縣長啊,你要真想錢想瘋了,那不如直接安一座造幣廠呢,那地兒又清靜又保密,還可以安排就業(yè),關(guān)鍵是錢也來得直接哈?!?/p>
蘇縣長并沒聽出我的話里有話,而是眼睛一亮,說:“嗬,你這腦子可以呀!”
6
這兩天禮帽一直跟我套近乎,他很少把禮帽摘下來,但為了向我表達敬意,還是把禮帽摘下來抓在手里,然后向我低頭。我猛然發(fā)現(xiàn)禮帽竟跟縣長的面相差不多。我說:“你是縣長?”禮帽辯解道:“你才縣長呢?!薄拔艺f的是GDP縣長?!倍Y帽就笑了。
我問禮帽:“是不是找我有事???”
禮帽點頭哈腰說:“是,是?!?/p>
“什么事?”
禮帽掏出了一沓銀行卡,有中國工商銀行、中國建設(shè)銀行、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中國招商銀行、中國發(fā)展銀行、中國民生銀行的卡……
我說:“你就說你要干什么吧?!?/p>
禮帽說:“我想買房子。”
“你買房子找我干嗎?”
“嗨,不找你找誰啊?!?/p>
“你意思是我有?”
“當(dāng)然你有?!?/p>
“哪里有?”
“歸來山啊?!?/p>
我說:“縣長是勸我在歸來山建房子來著,他看中的是那塊聚風(fēng)聚水的盆地,想建成別墅群,但我已經(jīng)明確拒絕了他,并告訴他,我已經(jīng)安上了一個書院。沒房子什么事?!?/p>
禮帽說:“盆地是不是建別墅群我不管,我也沒打算去炒別墅,我要買的是山前的住宅樓?!?/p>
“呃,你不是住而是炒啊?”
禮帽對我的問話很驚訝:“炒有什么不對嗎?你只管賣我只管買,是住是炒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p>
“問題是我沒有啊。”
禮帽說:“剛才已經(jīng)給你說了,山前?!?/p>
“山前?”
“是啊。”
我找到大眼,問他:“山前那片地正在建住宅樓,有這事?”
大眼一聽就哭了。我說:“你哭什么?”
大眼說:“那么好的一個地方又建上了房子,真是可惜啊?!?/p>
“誰干的這是?”
大眼先是摑了自己一個巴掌,說:“牛大腳?!?/p>
“牛大腳是誰?”
“都怨我啊,都怨我。牛大腳是我的朋友,就是跟我一塊炒棗樹期貨的那個,我無意中把歸來山這事給他說了,他一聽說有座山叫歸來山,立馬就把資金撤出來轉(zhuǎn)投到房地產(chǎn)上去了?!?/p>
“縣上同意?”
“當(dāng)然同意。蘇縣長專門請他吃飯,兩人一拍即合?!?/p>
“大眼啊大眼,”我說,“你天天瞪著個大眼,不好好給我看著,就這么眼睜睜地讓他們給開發(fā)了?”
大眼委屈地說:“實話給你說吧,從你打算鼓搗歸來山這事,我就一直擔(dān)著心,從你睡著覺后我就再也睡不著覺了。你以為你避過了開發(fā)的風(fēng)頭?其實沒有,開發(fā)一直在路上。你這個時候把山端出來把河端出來,純屬沒事找事?!?/p>
我說:“咱們是五山縣啊,總不能一座山也沒有吧?!?/p>
大眼說:“咱們五山縣活該沒山,以后改名無山縣就好了。”
“說這些氣話有啥用!你還是看看有沒有什么補救辦法吧?!?/p>
大眼說:“辦法倒有一個?!?/p>
我眼睛一亮。
大眼說:“那就是你再把它們收回來?!?/p>
我一聽,泄了氣,“我哪會往回收?。 ?/p>
大眼說:“不要緊,我們幫你。”
大眼把大家叫攏來,說:“現(xiàn)在咱們要一起干點事情?!?/p>
“什么事情?”
“搬山?!?/p>
“咿——”大家發(fā)出一陣噓聲。
“然后呢,再搬河。”
“咿——”跟著又是一陣更大的噓聲。
“現(xiàn)在開始站隊形?!贝笱壅f,“下面,大家一起跟著我練號子?!?/p>
大眼:“喲嗨喲嗨?!?/p>
大家一起:“喲嗨喲嗨?!?/p>
7
把山、把河搬出來的工程量很大,但再把它們搬回去,不僅工程量同樣巨大,關(guān)鍵是技術(shù)要求更高了。禮帽是不同意搬回來的,因為他還等著炒房呢。他說他已經(jīng)憋足了勁要賺上一把。所以,他有些怠工,還說:“既然能搬出來,就一定能搬回去,道理不一樣嗎,有什么難的。”
還沒開始正式實施,沒想到警察又找上門來。這一次的事情有點兒嚴(yán)重。
警察是從進山的那條路開始問起的。
警察說:“進山有一條小路。”
我說:“是的。”
“你為什么要鋪成柏油路?”
“我沒鋪柏油。難道鋪了?”
“鋪了。”
“誰干的?”這事警察不問則罷,一問我也很惱火。我原本打算把這條路做成一條土石路,春天一來,路兩側(cè)花草茂盛,各色間雜,蝶飛鳳舞,這樣小路就可以掩映其中,別有風(fēng)味。
警察說:“我們正要問你呢?!?/p>
我說:“我沒打算鋪,不過鋪了就鋪了吧,也沒什么不好?!?/p>
警察說:“鋪柏油倒也沒什么要緊,也不是什么大事,關(guān)鍵是你不該把柏油路一直鋪到主峰的半山腰上,這樣一來小型車可就無遮無攔地直接開上去了?!?/p>
“能通車不是更好嗎?”
“但你知道這么做的后果嗎?”
“這能有什么后果?”
警察說:“你毀了咱們縣里的一位重要領(lǐng)導(dǎo)。”
“誰?”
“蘇縣長?!?/p>
“蘇縣長他怎么了?”
警察說:“蘇縣長上山,小車在山道上穿行,三拐兩拐就上到了半山腰,上山倒是挺方便,但下山的時候,車翻了,人也毀了。你說你這算不算典型的擾亂和妨礙公務(wù)罪?”
8
蘇縣長沒了,警察是決計要抓人的,好在要抓我的理由并不那么充分。
柏油路確實不是我鋪的,我給警察說一定是牛大腳干的,但警察說問過牛大腳,不是他?!澳菚钦l呢?”我一下想起了年輕美麗的姑娘劉愛桃。
我跟劉愛桃原本不認識,她是在某一天深夜突然闖進我微信里來的,我送上一碗茶水,向她打招呼:“你好嗎?”按正常她應(yīng)該說“好”,但她卻說:“不好。”然后回了個流淚的表情。我隱約感覺,這應(yīng)該是個陷阱。沒想到她說:“我想當(dāng)尼姑?!甭犓@么說,我認真查看了她的頭像,很美,很年輕,年方二八,典型的小姐姐啊,干嗎要當(dāng)尼姑呢。但我不想問她什么原因,因為為世事所傷、為情所傷的女人比比皆是,其中的故事大同小異,不問也罷,不聽也好。因此我順著她說:“你如果真有這想法,正好,你說巧吧,我腦子里長出了一座山,同時還流淌著一條河,我已經(jīng)找到一個上好的地方,剛剛把它們安頓下來?!彼沁呉宦?,一下興奮得不行,連著發(fā)過來幾個拇指,外加一個作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晚上總是睡不著覺,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出現(xiàn)一些幻覺,說出一些根本不靠譜的話。一般人都會把我的這些話當(dāng)作胡話,不會當(dāng)真。好像唯有她,把我當(dāng)成了實在人。她說:“我很少見到像你這么真誠的人?!彼脑捵屛液芨袆?,我望著夜空,天上撒滿了星星,牛郎和織女正在越過星河。她說:“我最近就過去。”我說:“我很歡迎你過來,只是我在山上安的是寺,不是庵。”她笑了笑,指點我說:“你該認真考證一下,歸來山是否在歷史上有過上寺下庵的情形?!边@小姐姐腦子不笨??!我莫名其妙地意識到,這或許是一場愛情,因為愛情常常就是這樣無厘頭地來,然后又無厘頭地去,根本沒個行蹤。我能感覺得到,她對我很信任,是唯一一個肯為我點贊的人,那么我們兩人的共同語言一定不會少,假如佳偶天成,我們便完全可以仙侶芳蹤。但我調(diào)侃她說:“我很有可能是個流氓?!彼貜?fù)說:“什么叫很有可能,你本來就是?!边B著幾個大笑的表情。我正后悔這玩笑開大了的時候,沒想到她很快跟過來一句話:“別擔(dān)心,我喜歡流氓。”我笑了,說:“英雄所見略同?!痹捯呀?jīng)說到這個份上,我又大膽地說了一句,“我愛你!”她很快回復(fù)說:“我也愛你?!辈⒕o跟著幾個心形圖案。嘿,我說吧,愛情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趁著夜色就來了。這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就聯(lián)系上了她,但我卻把我愛她一類的話給忘了,而是一本正經(jīng)地跟她說:“資料的事我查到了,歸來山在隋朝時就是上寺下庵?!彼牶?,說:“這就對了嘛。”竟然對了!她說:“你知道我叫什么嗎?”她叫什么我哪會知道?!拔医袆厶遥轿魅?。”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說:“這與隋朝的庵有什么關(guān)系?”她說:“嘿,有則傳說你應(yīng)該知道,公元541年農(nóng)歷的6月13日,有一個叫呂苦桃的女人曾在當(dāng)時著名的般若寺生下一個男孩,當(dāng)時般若寺中有個女尼,法號智仙,她說服孩子的父母收養(yǎng)了這個男孩。這個男孩你知道是誰嗎?”隋朝的事我哪知道。“告訴你吧,你也別外傳,這人不是別人,就是后來的隋朝高祖楊堅。你想想吧,我若去了歸來庵,定有好多望子成龍的人來找我,如此一來,香火還愁不興盛?”我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只覺得很有道理。一個星期之后,她給我發(fā)過來了她出家的戒牒照片。嗨!這個瘋子!她竟把我們的愛情一刀子給剃光了。她問我:“有進山的路不?”我心情不好,不想回答她?!翱隙ㄓ幸粭l進出的小路?!钡诙焖f,“我已經(jīng)把小路鋪柏油了哈?!彼倪@句話我當(dāng)時忽略掉了。后來她給我發(fā)過來一段微信視頻,視頻中的她一身清爽,輕輕盈盈地涉過了山口的河流,然后沿著一條小路向山內(nèi)進發(fā)。然后她在山上的歸來庵安頓了下來。望著她的美麗背影,我一時六神無主,因為有可能釀成千古絕唱的一場愛情風(fēng)暴可能就這么完了。
我找到眼鏡,眼鏡正在伏案疾書?!皝砹耍俊毖坨R頭也不抬。我在他身邊坐下。
“什么事?”
我說:“我失戀了,想跟你借封情書用用?!?/p>
“干嗎不自己寫。”
我說:“我不會寫?!?/p>
“你不是干作家的嗎?”
我說:“誰說我是干作家的。”
“有干農(nóng)民的,有干工人的,有干商人的,你干作家又怎么了!”
我說:“我不想干作家?!?/p>
“不干作家干嗎要安上一座書院?”
“你是不是也想在那兒建別墅?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勸你別打這主意?!?/p>
這時候警察又進來了。
警察問我:“在歸來山盆地,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堆建筑?!?/p>
我說:“這我知道,那是歸來山書院?!?/p>
“你確定是書院嗎?”
警察這么問讓我一下有些吃不準(zhǔn),我小心地回答:“應(yīng)該是吧。”
警察掏出幾張紙幣,放到我面前,你看看這個。
我說:“這是錢?!?/p>
警察說:“知道這是錢!你仔細看?!?/p>
我把紙幣小心地從警察手里接過來,不仔細看不打緊,一仔細看,我額頭上蹭一下冒出了細汗,因為錢的面額竟有30元的,還有70元的。我說:“你們這是從哪兒弄來的?”
警察說:“從你的造幣廠弄來的。經(jīng)查證,你在歸來山盆地悄悄開設(shè)了造幣廠?!?/p>
我說:“如果真是造幣廠的話,那應(yīng)該是蘇縣長開的?!?/p>
警察說:“不能因為蘇縣長出事了,就什么事都往他身上推?!?/p>
“我沒有推……”我正要辯解,警察說:“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
我認真地跟警察說:“你錯了,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幸福,我不需要錢。”
“是不是牛大腳給了你很多錢?”
我說:“他怎么會給我錢?”
警察說:“那你包養(yǎng)女人難道不需要錢嗎?”
我有些著急地說:“包養(yǎng)女人?我干嗎要包養(yǎng)女人?我連自己的心都保養(yǎng)不好?!?/p>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
我很肯定地說:“沒有?!?/p>
“那好,”警察說,“那你能不能給我們說清楚山上那個年輕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說:“她叫劉愛桃。”
“我們不管她叫什么。”
“家在山西?!?/p>
“我們不管她家在哪里?!?/p>
“隋朝人?!?/p>
“我們不管她是哪朝哪代的?!?/p>
我說:“其他的,我就說不清了?!?/p>
9
接下來我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去歸來山,真正見見那個自稱智仙法師的劉愛桃,我可以聽她談?wù)勊宄切┦拢乙惨煤媒o她講講眼下多姿多彩的生活,目的就是看看能否動員她還俗,能否再還她一頭青絲,還她年方二八一朵花,還她年輕美麗。因為我已經(jīng)想過了,不再折騰了,一旦她還俗,我會就近安排她到造幣廠去上班,然后我們結(jié)婚,然后生子,然后……
不想說那么多了,結(jié)婚的時間我也已經(jīng)定了,就趕在明年的四月一日。
臨出門的時候,大眼攔住了我,問道:“你要去哪里?”
我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
“我們正在練習(xí)搬山搬河的號子呢。你哪兒都不能去?!闭f完,又對著我的那伙不著調(diào)的天才同伴說,“繼續(xù)哈?!?/p>
大眼:“喲嗨喲嗨?!?/p>
大家跟著他一起:“喲嗨喲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