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霞
一
高志良讓兒子二虎來解決西瓜的銷路問題,剛把二虎拉到西瓜地頭兒,問題還沒解決,二虎接了一個電話,拍拍屁股就走人,高志良梗著脖子對他嚷:“哎,這西瓜怎么辦?馬上爛在地里了,你不是有辦法解決嗎?快拿出來呀?”高二虎接打著電話甩過來一句:“我們的高蹺會服來了?!?/p>
高二虎騎上停在地頭的摩托車,腳一踹,傳出一陣刺耳的發(fā)動機(jī)轟鳴聲。氣得高志良一鐵锨投擲過去:“兔崽子,你還這樣不著調(diào),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受?!备叨㈦x他有二十米遠(yuǎn),他的鐵锨才投擲不到五米,他的罵聲也被摩托車的轟鳴聲壓過,高二虎根本不理會高志良,騎上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地從西瓜地頭駛離。
“高蹺,高蹺,又是高蹺?!?/p>
高志良真想罵人,可罵誰呢?是罵二虎他爹,還是他媽,還是他祖宗?那還不如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呢。
說到高蹺,就讓高志良惱火。哎,那可是他曾經(jīng)的摯愛啊,現(xiàn)在卻成了他的煩與恨——
高蹺又叫拐子,下邊細(xì),上略粗,中部大約一個男人拳頭粗細(xì),人的雙腳被捆綁在帶腳蹬的拐子上,腳離地面大約一米左右,人一下子就長到了近三米高。表演者都是清一色男子,上了妝,穿上男女戲裝,在過節(jié)、趕廟會時去踩大街,或者村里趕上紅、白事被請去表演。俗語管這種表演叫踩高蹺或是蹬高蹺。
要說高志良家與高蹺可是有著解不開的淵源,那還得從高志良的爺爺說起,高志良的爺爺是曾經(jīng)有名的陀頭,就是高蹺隊里打頭陣的一個,一身緊身黑衣黑帽,腰扎白色大帶,手中揮舞著雙捶,鑼鼓點一響,便一路沖出來,一上來就先來個蹦跳中雙拐連續(xù)擊打,“啪啪啪”,動作干凈利落?!昂茫 毕旅娴挠^眾一叫好,他所率領(lǐng)的黑山高蹺隊便依次登場亮相。
那還是民國年間,黑山村高蹺會可是踩出了名堂,踩出了氣勢,“蹦擦,蹦擦,蹦蹦擦”,鑼鼓齊鳴,一眾“水泊梁山好漢”在人頭攢動的包圍中,扭腰,下胯,甩頭,抖肩。一邊耍,手里也不閑著,斜挎腰鼓的,就打腰鼓;手里拿小銅鑼的,就打鑼。與別的表演不同,踩高蹺是以極盡夸張的詼諧、丑、逗為主。傳說最早是從水泊梁山的故事中演繹而來,十二條好漢化妝成市井小人物去攻打祝家莊。里面有陀頭、樵夫、座子(夫人)、公子、漁夫、漁婆、小二哥、傻大姐、媒婆、傻小子等十二個人物角色,服飾打扮和京劇戲服差不多。黑山村高蹺會有幾出固定折子戲,比如《三打祝家莊》《白娘子與許仙》。但不管是哪出折子戲,里面的十二個人物形象都不會變,青衣公子和白袍女子是折子戲的主角,一般都由年輕俊朗一些的男子裝扮。但傻大姐、媒婆、傻小子等丑角的分量更不可小視,他們專負(fù)責(zé)搞笑、耍逗,表演時通常是兩人對耍,有時三個人互耍?!氨牟粒牟?,蹦蹦擦——”演員賣力的表演常常引起圍觀群眾開懷大笑。
正月里農(nóng)閑時,村里來場高蹺會表演,便成了人們一年的盼頭兒。一年有了這開心的開篇,這一年里也會心情舒暢,萬事順達(dá),高蹺會所到之處,萬人空巷,大人、小孩兒爭相追看。
且不論高志良他爺爺帶領(lǐng)的黑山村高蹺會當(dāng)年是如何“你挑著擔(dān),我扛著箱”,一路風(fēng)雨兼程,趕到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天津衛(wèi)的,只聽老人們講,黑山村高蹺會當(dāng)年在天津衛(wèi)的把場子上可是風(fēng)光了一把,他們不僅會“耍”,更重要的是“硬功”——翻跟斗、劈叉、跳大馬車。那次他們一舉拿下整個天津衛(wèi)把場子上的第三名,要問整個天津衛(wèi)把場子是個什么樣的規(guī)模,按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整個京津冀的民間雜耍大會場。
黑山村高蹺會曾經(jīng)中斷了一陣子,到了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黑山村高蹺會又恢復(fù)成立,那時候高志良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那時滿大街都能見到戳著一小截樹杈子的小孩兒。實在找不到能當(dāng)拐子用的,有的干脆找來兩把鐵锨,兩手扶著柄兒,踩在鐵锨背上,“咯噔、咯噔”的當(dāng)拐子踩著走。
“哎,過去嘍,都過去嘍?!备咧玖紦u晃了一下腦袋,心里感嘆了一下,踩高蹺是能管吃還是能管喝?還是能幫他把這滿地滾的大西瓜銷售出去?
高志良半輩子的經(jīng)歷告訴他,蹬那個玩意兒什么用都不管,而且還忒耽誤事兒。高志良不愿意再和高蹺扯上任何關(guān)系,和他有一樣想法的還不止他一個人,人們都那么想,所以,黑山村的高蹺會早就散了攤子,十多年都沒有人蹬了,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留下一幫半大老頭子們天天撅著屁股,雙手扎在農(nóng)田里,冬季弄個蔬菜大棚,夏季種點兒時令瓜果,要不就是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放羊,也不比外出年輕人掙得少,手里有點活錢兒,手就開始癢癢,有空兒就湊到一起,支個麻將桌,大老爺們兒赤膊上陣,一番勾心斗角地算計,再怎么輸,也輸不了壯闊、輸不了地?,F(xiàn)在誰還去踩高蹺?聽說那些木拐子都被蟲子蛀了,用手一掰,不知成了誰家灶膛里的劈柴,高蹺會服也被老鼠啃成了碎片。
可是現(xiàn)在殺出了一個高二虎,偏偏要“逆天行道”,扯起黑山村高蹺會這桿大旗。第一個阻止的就是他爹——高志良。
二
高志良恨恨地扛起鐵锨往家里走,這滿地的大西瓜還得自己想辦法解決,到了村口,抬頭間,就看到了村口矗立的一座黃白相間的二層小樓,這是高志良他堂哥高志強(qiáng)的二層小洋樓。小樓外的街道上還裝了幾種健身器材,也是高志強(qiáng)為村里鄉(xiāng)親們裝的。
小洋樓前面的院落是高志良的家,一排五間新建的大瓦房,門樓修得十足氣派,門樓上四個金燦燦的大字——福滿人家??墒且槐群竺娴男⊙髽牵幌伦泳桶税虢?。
妻子玉芬正收拾院中晾干的衣服,一見高志良皺著眉頭進(jìn)了家門,就知道西瓜還沒找好銷路,知道他心里煩,也沒再搭話高志良,繼續(xù)做別的家務(wù)活。高志良拿了把小馬扎,坐在院中又皺著眉頭抽起了煙。玉芬忙完了手里的活問道:“二虎呢,他也沒辦法?”“哼!”高志良一聽玉芬提到二虎一下子就來了氣,把半截?zé)燁^扔在地上站起來說,“這小兔崽子,還是別提他,廢物?!备咧玖颊f著抬腿就往外走。
“又去哪兒?”玉芬在高志良身后問。
“去找那個小兔崽子。”
高志良走出家門,來到大隊部,現(xiàn)在大隊部也改叫村民委員會了,此時正有幾名年輕人在院內(nèi)說笑,二虎的摩托車就靠墻停放著,高志良從遠(yuǎn)處就看到了他兒子二虎。
二虎正給三四個年輕人發(fā)高蹺會的新戲服,村東頭的常青穿上一身白袍,扭了一下腰,顯出幾分“婀娜”。看來常青是準(zhǔn)備女扮男裝的。
高志良走到二虎身邊,二虎并沒有注意到他爹高志良走過來,此時手里拿著一頂帽子,那是一頂別著幾只紅絨球的戲劇武生帽,二虎得意地把紅絨球帽扣在頭上,搖擺著肩膀比畫了幾下后仰、下蹲,做了個搞笑動作,也是在試帽子的大小。其他幾個年輕人看著二虎哈哈大笑。高志良來到二虎身后,伸手把二虎頭上的戲帽抄在了手里,隨后,紅絨球帽被高志良“啪”地摔在了地上,戲帽在地上連打幾個滾兒,滾出數(shù)米。
幾個年輕人一時都嚇傻了眼,大眼瞪小眼,看著高志良,又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二虎。二虎轉(zhuǎn)過身子,看到是他爹站在身后,還把他的戲帽摔在地上,眼睛立刻豎起來。
高志良可不管二虎的眼睛豎不豎,自己是他老子,他是自己的兒子,就不信,兒子還敢打老子。高志良反而比二虎的眼睛瞪得還大,瞪著大牛眼劈頭蓋臉嚷道:“兔崽子,天天不干正事,家里的西瓜賣不出去,你還有閑工夫折騰這個?”
村里這么多哥們兒都看著二虎,二虎一時下不來臺,又看看自己心愛的紅絨球帽翻滾在地,二虎的火氣也涌上了頭,父子倆怒目對視。突然,二虎一把推向他老子高志良,大喊道:“你混蛋?!备咧玖急粌鹤佣⑼屏艘粋€大趔趄。
二虎推開了他老子,走過去撿起他心愛的紅絨球帽,一臉心疼地?fù)浯蛑厦娴幕彝?。高志良站穩(wěn)身形,心跳加快,二虎竟敢打罵他老子?這還了得,彎腰伸手去拔腳下的鞋子。
“二虎?!背G鄬χ⒑暗?。
二虎一扭頭,不好,有飛鞋襲來,一歪頭,躲過“兇器”,見他爹赤著一只腳又向他飛撲過來,二虎嚇得提溜著紅絨球帽撒腿就跑,跑到墻根兒,騎上摩托車,一踩油門,就跑得沒了人影。
高志良沒有去追二虎,追也追不上,撿起自己的鞋子穿上,扭頭看看幾個年輕人,常青幾個年輕人也嚇得不敢動彈,身上還套著戲裝,直愣愣地看著高志良,擔(dān)心高志良會對他們身上的戲服下手。
“叔?!背G嘤悬c討好地叫道。
“這是誰花錢買來的?”高志良抬了一下臉,盯著常青身上的白袍戲服問。
“不知道,我們就知道是二虎聯(lián)系的?!背G嘈⌒囊硪淼卮鸬?。
“嗯——”高志良往下壓了壓涌上來的火氣,打量了一下常青,揮一揮手說道,“收起來吧,說實在的,挺好的,比我們那時候的戲服好看多了?!?/p>
“唉?!背G鄮讉€年輕人這才如釋重負(fù),脫掉身上的戲服放在旁邊的一個大紙箱子里。
自從二虎迷上高蹺后,這父子二人的矛盾就產(chǎn)生了。高志良只要一想起這個不著調(diào)的兒子,就把他氣得肺岔子疼。
高志良為什么這么反對二虎練高蹺?就是覺得踩高蹺太耽誤工夫了,踩高蹺已經(jīng)耽誤了他這一代,不能眼看著再把下一代也搭進(jìn)去。促成這個想法的原因,就是院后的那座小洋樓。
小樓建造時,高志良還過去幫了幾天忙,二層小洋樓里外都抹刷完畢之后,高志強(qiáng)讓他過來參觀,他在小樓里轉(zhuǎn)了一圈,不禁連連稱贊。小樓內(nèi)的裝修、家具且不論,就看人家那個布局,上有瞭望臺,下有地下室,里面呢,桌球室、乒乓球室、健身房、棋牌室一應(yīng)俱全。
老哥倆最后站在二層平臺上,臨風(fēng)遠(yuǎn)眺,俯瞰著黑山村的村貌,綠樹掩映,群山環(huán)抱,田野吹來陣陣山風(fēng),真有點意氣風(fēng)發(fā),指點江山的感覺。
他問站在身邊的堂哥高志強(qiáng):“建造這個小樓花費了多少錢?”高志強(qiáng)回道:“不多?!彪S即伸出一只手掌。
“50萬元,還不多?”
高志良從高志強(qiáng)家出來,就陷入了情緒低落之中,50萬元對于高志強(qiáng)來說,只是隨手的一只手掌,而對于他來說,他心里默算了一下,即便是他不吃不喝,十多季全都泡在大棚里,也未必能蓋起這座小洋樓。
想一想,他和高志強(qiáng)明明是在一條生活水平線上的,這才幾年的光景啊,就拉開了這么大的距離……
三
十五年前,村里早就有人外出打工,高志良并不為所動,因為他是高蹺會的主要成員之一,每年過完正月初五,黑山村的高蹺會都要進(jìn)行公演。本村表演完還要到外村串演。這村有高蹺,那村有管樂隊,村子與村子之間交換著節(jié)目上演,可以增進(jìn)村與村之間民眾的交流,大家也都是圖個喜慶。今年也不例外。
正月里最后一場表演結(jié)束,高志強(qiáng)、高志良哥倆坐在一個高板凳上解拐子,高志強(qiáng)沒有立馬卸妝,先坐在旁邊抽了一根煙,瞇著眼睛像是在想心事兒,直到高志良脫掉戲服,又摘掉了假頭套,高志強(qiáng)才告訴高志良,他也準(zhǔn)備外出謀生??粗荒橌@訝的高志良,高志強(qiáng)用手拍著他的肩頭說:“志良,我走了,你留下來吧,高蹺會不能散了攤子啊?!?/p>
正月十五過完,高志強(qiáng)出門了,身上裹著一件半舊軍大衣,肩上扛著一個裝被子的蛇皮口袋,還挎著一個布兜子,布兜子里揣著兩把抹墻的抹子,因為哥倆除了是農(nóng)民,還是泥瓦匠。
高志良一直把高志強(qiáng)送到村口,一直看著高志強(qiáng)上了車才回來??粗咧緩?qiáng)遠(yuǎn)去的背影,高志良竟然有些悲憫,以前長輩們有過闖關(guān)東的經(jīng)歷,不都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嗎?
高志強(qiáng)的父母身體不好,冠心病、糖尿病纏身,需要常年服藥,家里生活窘困。而且,高志強(qiáng)在高蹺會通常的扮相是武生,表演的是高難度硬功。“這種硬功需要身體柔軟,筋骨有力,還是20多歲的年輕人上拐子表演更合適?!备咧緩?qiáng)說的沒錯。
高志良為了高志強(qiáng)能夠安心在外謀生,答應(yīng)家里的大伯大娘他幫忙給照應(yīng)著。他的爹媽離開的早,大伯大娘待他也不錯,他們雖是堂兄弟,但和親兄弟一樣,高志良也早把大伯大娘當(dāng)作自家的老人。
高志良只好另找搭檔表演,后來的搭檔是李川,李川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筋骨柔韌,動作做起來一點不比高志強(qiáng)差,但李川心思不在這里,在高蹺會沒待多久,也外出打工了。高蹺會里陸陸續(xù)續(xù)又有人離開,再之后,別說找好的搭檔,就是想湊齊十二個人都很難,喊這個,這個說沒時間,喊那個,那個說要出門辦事。慢慢地,黑山村高蹺會名存實亡了。
轉(zhuǎn)眼,高志強(qiáng)在外面闖蕩了七八年,在家過完正月十五后又要出門,臨出門前,高志強(qiáng)又來借錢。高志良把家里的兩萬元全部拿給了高志強(qiáng),又不解地問他:“借錢做什么?”高志強(qiáng)說:“他準(zhǔn)備包攤子單干,而且還要帶上學(xué)過電工技術(shù)的兒子高大虎一起出去闖蕩?!?/p>
高志良當(dāng)時心想:“一個泥瓦匠就是砌磚抹墻的,還要那么大的野心干嗎?要是包攤子那么容易,人人不都成大老板了?”但人各有志,本著對高志強(qiáng)的了解,知道他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倔脾氣,也不好說他什么。
高志強(qiáng)出門前又把家里大部分田地都交給了高志良去刨種,高志良沒有客氣,二虎剛好高中畢業(yè)正在家待著,一天到晚無所事事,有這么多地,正好讓二虎和自己一起刨種莊稼,栽種蔬菜大棚。
之后村里有多少人出去打工,高志良內(nèi)心都沒有動搖過,堅持在他的十幾畝田地上過著一個農(nóng)民的日子,一年辛辛苦苦能掙個小幾萬,高志良還是很心滿意足的。
高志良也知道,強(qiáng)哥這些年在外奔波,雖然辛苦,但掙的收入肯定比自己多,只看他家里新添的那些家電就知道,沙發(fā)、電視、洗衣機(jī)、冰箱都是齊全的。但高志良心里還是挺平衡的,自己的日子相比是差點兒,但他還天天守著媳婦熱炕頭兒呢,何況結(jié)婚時,他就答應(yīng)過玉芬,不讓她吃苦,要守候她一輩子,他說到就要做到,他可舍不得把玉芬一個人扔在家里。
幾年過去了,高志強(qiáng)再不是當(dāng)年那個扛著一個蛇皮袋子,揣著兩把抹子外出的農(nóng)民工,高志強(qiáng)組建了一個建筑隊,當(dāng)上了包工頭兒,開始在外面承攬工程,現(xiàn)在的高志強(qiáng)有多財大氣粗?去年他給村里的土路鋪上了柏油路,又在自家宅基地上翻建了全村唯一的一座二層小洋樓。另外,還在縣城里買了樓,現(xiàn)在全家搬到了縣城里住,這座二層小樓是高志強(qiáng)作為自己養(yǎng)老準(zhǔn)備的,現(xiàn)在是高志強(qiáng)的父母住在里面。
一步之差,就是如此大的差距。高志強(qiáng)風(fēng)光無限,而高志良現(xiàn)在還在為一畝三分田里的西瓜斤斤計較,起急冒火。
二虎要帶頭扯起高蹺會這桿大旗,就代表著將來也和他一樣守著黑山村這塊土地。守在田地上能有什么出息?這是高志良半輩子人生經(jīng)歷得出的經(jīng)驗。
四
自從二虎開始組建高蹺會起,高志良就沒對二虎好過臉,父子倆的矛盾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二虎對他爸的冷臉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你吼你的,我干我的,不愛聽了,最多一走了之,但今天二虎對他老子下手“打罵”還是頭一遭,這讓高志良怒火中燒,可再有怒火又有什么用?打也打不動,罵也罵不得,二虎騎著摩托車已經(jīng)前邊顛了,他還跟誰發(fā)脾氣去?高志良一個人憤憤地回來了。
他又去地頭兒打聽了一下西瓜的收購價,瓜價果然又跌了,高志良真的是服了。這人不走運,喝涼水都塞牙。想想二虎對他的態(tài)度,更加煩悶,可是能去哪兒呢?只能回家。
高志良回家后,一言不發(fā),坐在院中的小馬扎上一個勁兒地抽煙生悶氣,玉芬見他臉色不好,沒敢多問,給他擺了一張小桌子,拿了茶壺茶碗給他倒了一碗茶水。
“二虎讓我替他給你賠禮道歉。”妻子玉芬賠著笑說道,把一碗茶水遞到高志良手邊。
“他回家了?”高志良陰著臉掃視了一圈院子,沒看見二虎的摩托車。
“啊,這不,剛回來,又出去了?!庇穹掖鸬馈?/p>
“別提他,他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他爹?!备咧玖及蔚糇炖锏臒?,立刻火冒三丈地吼道。
玉芬又笑道:“你不是他爹,那他從哪里來的?”
“他愛從哪里來就從哪里來,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我也管不著,我不是他爹,他能耐大了,我當(dāng)不起他爹?!?/p>
玉芬抿嘴說道:“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一點沒變,說話還這么不著調(diào),發(fā)脾氣還跟以前一個樣。”
見高志良喝了口茶水,氣消了消,玉芬才說道:“二虎說,你當(dāng)著他那么多朋友的面給他下不來臺,所以,他就……他現(xiàn)在也挺后悔的,不敢見你,就躲出去了?!庇穹矣纸o高志良的茶碗里續(xù)了水,“二虎讓我告訴你,那些西瓜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讓你不要著急,明天一早就有大車來拉,一車就全拉走了?!?/p>
“聯(lián)系好了?什么價?”高志良一手夾著煙,一只手端著茶碗停在嘴邊問。
“一斤八毛錢?!庇穹倚Φ?。
“八毛?”高志良眉頭更皺了,“他哪里來的門道?能賣到八毛?”
玉芬站起來說道:“唉,別管那么多,反正是能賣出去,八毛,價也不低了,就不用老是想著這個事兒啦。”
“不管?我憑什么不管?”高志良猛地把茶碗放在了桌子上,“他是不是又聯(lián)系了他大伯?”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二虎剛才急急忙忙的,我也沒問,不過就是聯(lián)系了他大伯又怎么啦?我們的西瓜賣不出去,他大伯工地上那么多人,反正他們自己也是要買著吃的,買誰的不是買呀?!庇穹艺f著離開高志良走到院墻根兒收拾起幾把農(nóng)具。
“不行!”高志良看著玉芬的背影吼道。
“怎么就不行?”玉芬又拿了把笤帚,打掃著院墻根兒反問道。
“我說不行就不行,沒有為什么?!备咧玖脊V弊印S穹沂掷锬弥灾阒逼鹕碜涌粗咧玖?。高志良嘴里繼續(xù)冒著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面,在這件事上他不想改變立場。
玉芬扔掉手里的笤帚回到屋去,剩下高志良一個人獨自喝茶。
自從高志強(qiáng)的小洋樓建成之后,高志良的脾氣越來越大,動不動就發(fā)火,跟二虎發(fā)脾氣,跟妻子玉芬也發(fā)脾氣。
高志良覺得,自從高志強(qiáng)的日子紅火了之后,這娘倆對后院,話里話外都充滿欽佩之意。二虎現(xiàn)在張嘴閉嘴都是他大伯,恨不得讓高志強(qiáng)給他當(dāng)?shù)?,而玉芬呢?/p>
現(xiàn)在高志良心里還有個解不開的疙瘩,在高志強(qiáng)的小洋樓建成之后,那天他與高志強(qiáng)并排站在小洋樓頂上,臨風(fēng)遠(yuǎn)眺,心曠神怡,再把視線收回來,他家的院落正在視線之內(nèi),玉芬此時正在院中,剛好也抬頭向這邊的小洋樓望了一眼,高志良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要知道,年輕時的玉芬可是附近三里五鄉(xiāng)的大美人,皮膚白皙,大大的眼睛,個頭高挑,就像城市里的女人一樣,天生帶著一股洋氣,想把玉芬追到手的男人能排成一個連,而這堆男人里面,就有高志強(qiáng)。
在和玉芬好之前,其實,高志良是知道高志強(qiáng)在追玉芬的。
還是二十啷當(dāng)歲時,哥兩個在一起練拐子,休息時他見高志強(qiáng)背著他在一片紙上涂寫著什么,就開玩笑問:“強(qiáng)哥,你偷偷摸摸寫什么呢?莫非是看上哪家姑娘,偷著給人家寫情書呢?”高志強(qiáng)聽他這么一問,立刻一臉幸福地看著手里那張小紙條,還把紙條放在嘴邊吻了吻,說:“西山村的大美女喬玉芬,我一定要把她追到手。”
“哇——哦?!备咧玖甲隽艘粋€驚訝的表情,“原來強(qiáng)哥真的是在追求女人?。俊碑?dāng)時高志良還不知道喬玉芬這個人。后來,黑山村高蹺隊去西山村串演,他和高志強(qiáng)正在進(jìn)行白娘子約會許仙那一段,高志強(qiáng)表演得非常賣力,翻跟斗,劈叉,凡是能做的硬功夫全都展示了一遍,引來觀眾們一陣陣鼓掌叫好。相對比,高志良就有些中規(guī)中矩了,難度也沒有那么大,他一貫展示的是身段,是俊美,當(dāng)時二十啷當(dāng)?shù)臍q數(shù),穿上白色旦角衣服,只幾個翻身連轉(zhuǎn)就讓一幫大姑娘小媳婦看直了眼,高志良在表演的瞬間,和一個姑娘對上了目光,當(dāng)他想再進(jìn)一步看看姑娘時,姑娘竟然從人群里溜掉了,表演結(jié)束,高志良腦海里一直閃動著姑娘的臉龐,也不知道她叫什么,怎么能找到她呢?高志良心里懊惱不已,此時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一抬頭,發(fā)現(xiàn)正是和他對上眼的姑娘?!澳?,是你?”高志良一臉驚喜地問。姑娘害羞地一扭頭,隨即扔過來一張小紙條,高志良打開小紙條,上面只有五個字:西山喬玉芬。
高志良與玉芬談起了戀愛,高志強(qiáng)也隨后談起了戀愛,并先行一步,早他一年結(jié)了婚。如今,各自成家,前院后院?,F(xiàn)在,高志強(qiáng)人生得意,財大氣粗,而他高志良還是之前那個農(nóng)民。
面臨后院小洋樓的高壓氣勢,高志良怎能不焦慮呢?高志強(qiáng)也曾經(jīng)對玉芬一往情深過,如今的玉芬會怎么想?會不會為當(dāng)初的選擇后悔?
五
兩口子間的磕皮碰嘴雖說是常事,但誰也不想把日子過成這樣,每次發(fā)完脾氣高志良都后悔,他想和玉芬回到剛談戀愛時的感覺,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明明想的是要好好疼愛他的女人,可說出來、做出來的卻是另一個樣子,那個兇巴巴的高志良,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他又怎能怪在玉芬的眼神里再也找不到當(dāng)初的那個喬玉芬呢。
第二天,高志良吃了飯,和玉芬打了招呼便離開家門,他想去山上轉(zhuǎn)轉(zhuǎn)。西瓜地,他不去了,他想象得到,高志強(qiáng)的大貨車一定會出現(xiàn)在西瓜地頭,把西瓜全部裝車?yán)?,有二虎在就行了。玉芬猜到高志良心里想什么,很無奈,也沒再說什么。
此時正是農(nóng)歷八月間,地里的莊稼大部分收割完畢,一堆堆秸稈攤在地里,高志良從一塊塊田地穿過去,此時,他聽到有人唱歌的聲音,聲音從柴火堆里傳出。原來是村西的瘋婆婆正坐在一堆秸稈上歌唱。
瘋婆婆七十多歲,因為整天瘋瘋癲癲,村里大人小孩兒都叫她瘋婆婆。
“婆婆,你又在這里唱來了?這里唱好,可以扯著嗓子唱沒人管你?!?/p>
“嘿嘿?!悲偲牌诺靡獾剡种鳖w門牙的嘴一笑,“可不咋的,我在家里練,鐵子媳婦老是罵我?!悲偲牌庞檬种噶酥缸约杭业姆较颍桓币а狼旋X的樣子,“沒辦法,我家鐵子惹不起那個狐貍精,我只好躲著她,來這里練?!?/p>
“婆婆,你繼續(xù)練吧,我不打擾你了?!备咧玖紝Ο偲牌耪f道。
“好,我接著練,嗯嗯……”瘋婆婆剛要張嘴接著唱,“哎,志良,你們的高蹺還蹬不蹬???我這歌可是練了好久啦,就等跟著你們?nèi)プ呓掷??!?/p>
“哦,快了,婆婆,你繼續(xù)練吧,等我們高蹺會哪天有表演,我來請你?!?/p>
“好嘞,有志良這句話婆婆就放心啦,不然我就白練啦。”瘋婆婆又開始哼唱,別說瘋婆婆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說話時牙口跑風(fēng)漏氣,可一唱起歌來就底氣十足,還有點花腔女高音的調(diào)子。
要說瘋婆婆,在黑山村可是有一定知名度的,當(dāng)年她年輕時,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被黑山村村民津津樂道了好久??赡且彩墙M了一個女人不幸遭遇的陳年往事。
要說這件事,得從瘋婆婆的身世說起,說起瘋婆婆來,人們總是一聲嘆息,好好的一個人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瘋婆婆小時候并不瘋,而且小時候還特別喜歡看戲聽?wèi)颍汗?jié)里哪個村子唱戲,不管多遠(yuǎn),她也得想辦法趕過去,她不像別的小孩子,看戲逛廟會只為蹭吃蹭喝,她看戲真的是在認(rèn)真聽?wèi)?,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戲臺下面,從頭看到尾,散了戲之后她就能哼唱幾句。瘋婆婆的父母見她那么喜歡唱戲,準(zhǔn)備把她送去學(xué)戲,可是那時候家里太窮,沒有錢上哪里去找老師?一晃,瘋婆婆的哥哥也到了該娶妻生子的年齡,因為家里窮,娶不上媳婦,眼看就要打了光棍兒,此時家里更不可能送瘋婆婆去學(xué)戲了,可是,還有更可悲的在后邊,瘋婆婆的父母此時在瘋婆婆身上打起了主意,他們用瘋婆婆為她哥哥換了一門親,就這樣,瘋婆婆的哥哥討到了媳婦。瘋婆婆呢,也嫁給了她嫂子的哥哥。
瘋婆婆一連串給婆家生了八九個孩子,可是,人們發(fā)現(xiàn),瘋婆婆也逐漸變得有些精神不正常了,最后只有最小的鐵子活了下來。
盡管瘋婆婆精神上有點瘋瘋癲癲,日子過得也窮苦,但瘋婆婆對鐵子很懂得疼愛,順利地把鐵子養(yǎng)大成年。
鐵子的年齡和高志良差不多大小,也是高蹺會的主要成員,黑山村的高蹺會表演總能見到瘋婆婆的身影,因為瘋婆婆擔(dān)心鐵子的安全,總怕他從拐子上摔下來,就時刻準(zhǔn)備著保護(hù)他的安全。后來見鐵子的高蹺蹬得杠杠的,瘋婆婆也就放心了,但也習(xí)慣了跟在鐵子的高蹺后面走。
于是,高蹺會演員踩著拐子前面走,瘋婆婆就在后面一路跟著,后來呢,鑼鼓點兒一響,就把瘋婆婆的戲癮勾出來了。瘋婆婆開始在后面配合著鼓點哼唱,瘋婆婆的兒子鐵子覺得丟人,就大聲呵斥他娘,把她攆回家去,可是剛攆走不久,瘋婆婆又偷偷摸摸跟了過來,后來鐵子就讓他爹看住他娘,可是他爹的能力不夠,看自己還不利落呢,更別想看住瘋婆婆。瘋婆婆又麻溜地溜出了家門,又來尾隨高蹺隊。再后來,鐵子一有演出就先把他娘用繩子綁住,可是瘋婆婆還是會用牙一點點地解開綁繩跑出來追上高蹺隊。大伙一看鐵子他娘那股執(zhí)著勁兒,就勸鐵子:“別攆了,你娘唱得挺好的,就讓她跟著吧?!辫F子也沒辦法,其他人也進(jìn)一步教導(dǎo)鐵子要孝順:“什么叫孝順?孝順就是要依著老人,她想做什么,你就依著她,你娘是怎么苦巴巴地拉扯你長大的?她容易嗎?你看看你,見了你娘,又是吼又是兇,早有人背后說你不孝順了?!辫F子一聽,自己要背上不孝的名聲了,就再也不敢兇他娘。
就這樣,瘋婆婆理直氣壯地成了高蹺會的編外人員。演出時,高蹺會長見瘋婆婆閑著也是閑著,干脆發(fā)給瘋婆婆一只小銅鑼讓她配合著鑼鼓點敲打,瘋婆婆很快掌握了要領(lǐng),跟在高蹺隊后邊,不但配合著打鑼還一邊唱,有時唱評劇,有時唱河北梆子,要不就是唱一段從收音機(jī)里學(xué)來的什么“我的家鄉(xiāng)并不美”“我家住在黃土高坡”之類的流行歌曲。有時瘋婆婆的演唱太精彩,圍觀的群眾都不再看高蹺表演,反而把瘋婆婆團(tuán)團(tuán)圍攏住,高喊著讓她再唱一段。
瘋婆婆竟然要喧賓奪主。
六
高蹺會長覺得這樣發(fā)展下去勢必對高蹺會不利,就把瘋婆婆找來,語重心長地對瘋婆婆進(jìn)行了一段批評再教育,意思是瘋婆婆可以唱,但不能隨便唱,不能想唱就唱,得聽他的指揮。他讓她什么時候唱,她什么時候才能唱。如果瘋婆婆不聽指揮,執(zhí)意要冒進(jìn),高蹺會就要把瘋婆婆驅(qū)逐出高蹺會的編外隊列。
瘋婆婆嚇壞了,一個勁兒地點頭承認(rèn)錯誤,不過高蹺會長還是能夠?qū)彆r度勢,有著高瞻遠(yuǎn)矚的目光,他也看到添加了瘋婆婆的演唱后,確實給高蹺會起到了如虎添翼的作用。會長為了鼓勵瘋婆婆,又能讓瘋婆婆聽從指揮、服從命令,高蹺會長特為瘋婆婆配發(fā)了一身高蹺會服,是一套傻大姐的服裝,綠生生的一身襖褲,腰間系上大紅的肚兜兜。另外,還有頭套,腦后拖著一條垂到屁股上的大辮子,鬢角插朵大紅花。瘋婆婆從此成了一名不用上拐子的正規(guī)女隊員。
瘋婆婆終于圓了她唱戲的夢,找到了唱大戲的舞臺,會長的話就是圣旨,只要見到高蹺會長對她打出手勢:伸出雙手,一只手掌切在另一只手掌上,一點頭,瘋婆婆即刻心領(lǐng)神會,馬上開始調(diào)動嗓門,需要高亢的就來段流行歌曲,需要悲情的就來一段河北梆子,需要婉轉(zhuǎn)的就唱段評劇《花為媒》。到底唱什么,全看會長與她達(dá)成的暗號。
瘋婆婆的才干得到了大家的普遍認(rèn)可,她的待遇和高蹺會成員一個樣,演出時,除了有免費的飯菜,臨走時,大家每人發(fā)的煙酒也有瘋婆婆一份。
瘋婆婆的兒子鐵子長相不難看,人高馬大,憑著在高蹺會里的優(yōu)異表現(xiàn),搞了對象,結(jié)了婚,之后又有了一兒一女。一晃,鐵子的兒子都已經(jīng)成年,鐵子也成了半老頭兒。現(xiàn)在高蹺會散了攤子,鐵子和兒子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就撇下鐵子媳婦和閨女,還有瘋婆婆三個女人。
鐵子媳婦也是人高馬大,挺能干的,在家里又養(yǎng)豬又種蔬菜大棚,家里有了積蓄,鐵子兩口子就把老房子拆了,蓋起了五間大瓦房,正房三間,外加?xùn)|西廂房各一間,除去進(jìn)門的客廳,四間屋子都能住人。鐵子的父親也不在了,鐵子就安排閨女和瘋婆婆住一間,他們兩口子住通三間的正房。兒子經(jīng)常外出打工,先安排一間廂房,剩下的一間廂房當(dāng)倉庫。
瘋婆婆也挺高興,鐵子還是挺孝順的,可是沒過多久,就住不下去了。因為瘋婆婆在高蹺會唱出了嘴癮,總喜歡哼唱,白天開唱還好辦,鐵子閨女上學(xué)去了,可是她晚上睡著了說夢話也唱,半夜睡不著忘了身邊還有個孫女,冷不丁地也要開開嗓兒,把孫女從睡夢中嚇醒,氣得孫女跺著腳抱著被子跑到了她父母的房間里睡。
鐵子媳婦終于不顧鐵子的反對,把瘋婆婆安排到廂房里,沒想到瘋婆婆更開心,說:“我早就想一個人住一間房,是你們不安排,我和秀秀住一個屋可把我憋死了?!爆F(xiàn)在瘋婆婆一個人住一間房,如魚得水,白天盡情唱,家里人都不在;晚上也要唱,因為睡不著。氣得鐵子媳婦一早起來就堵在瘋婆婆的門口大吼:“大晚上不睡覺,你叫魂兒呢?你白吃白喝不干活兒,你不累。我呢,一睜眼就要做飯喂豬下地干活兒,大晚上睡個覺你也不讓我安省。”瘋婆婆一看鐵子媳婦兇神惡煞般的,嚇得趕緊說:“以后我改還不行嗎?我不吵你了,我唱的時候就在被窩里小聲唱。”
瘋婆婆后來覺得光唱還不行,從高蹺會學(xué)來的技巧不能荒廢了,她把高蹺會長送給她的那身傻大姐服裝穿上,手里拿著她專用的小銅鑼開始練習(xí)。要說瘋婆婆還是挺聰明的,別人的道具都是公用的,不表演時都得上交,唯獨瘋婆婆這身服裝和小銅鑼,她經(jīng)過申請,得到高蹺會長的恩準(zhǔn),由她自己保管著。如今高蹺會散了攤子,高蹺會的那些道具、服裝都沒了下落,唯獨瘋婆婆這套保管得好好的,那身衣服她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瘋婆婆為自己的聰明沾沾自喜。
瘋婆婆開始在自己屋子里練,連扭帶唱,還要配合著打小銅鑼。后來覺得屋里轉(zhuǎn)不開,趁鐵子媳婦不在家時就到院子里練。左鄰右舍不知道怎么回事,聽到動靜就趴到墻頭上探個腦袋看一會兒就不再看??墒怯袔讉€還沒上學(xué)的毛孩子從鐵子家院墻外的一棵樹上攀上去,騎在墻頭上看瘋婆婆表演,毛孩子們覺得新鮮,沒見過這個,又是拍手又是大笑,一邊還模仿著瘋婆婆。瘋婆婆更得意了,終于有了觀眾,扭得更來勁兒了。鐵子媳婦在地里干活兒,回家拿種子,見到自家院墻上騎著幾個小毛孩兒,又聽到里面?zhèn)鱽磉捱扪窖降穆曇簦崎_院門,就見到瘋婆婆正在進(jìn)行獨家表演。鐵子媳婦怒不可遏,上前揪下瘋婆婆的假頭套扔在地上,又搶過小銅鑼也摔在了地上,還用腳踩,還覺得不解氣,又找來鎬頭鑿,開始瘋婆婆被鐵子媳婦的兇相給嚇壞了,現(xiàn)在見鐵子媳婦要鑿毀自己心愛的小銅鑼,瘋婆婆奮不顧身,沖上去抱住鐵子媳婦就下牙咬。鐵子媳婦見瘋婆婆要跟自己玩兒命,這才丟掉了鐵鎬。
鐵子媳婦威脅瘋婆婆,若是她再敢在家里又扭又唱,就把她的衣服扔進(jìn)灶膛里燒了,還把瘋婆婆趕走。鐵子外出不在家,瘋婆婆不得不屈服下來。鐵子媳婦還下了死命令,家里不能唱,到街上唱更不行,丟不起那份臉,想唱就到村外的大野地里去唱。瘋婆婆沒辦法,嘴巴癢癢了,只得離開家門到村外的地里唱,對著莊稼唱,對著石頭唱,對著草唱,對著花唱,對著天空唱,對著大山唱。
現(xiàn)在唯獨能讓瘋婆婆釋懷的就是她把一段戲詞改了,她把鐵子媳婦編進(jìn)了她的唱詞里,唱著小曲兒罵自家媳婦,罵她是狐貍精、長蟲精、耗子精……有多事的人把瘋婆婆唱小曲罵兒媳婦的事說給了鐵子媳婦,把鐵子媳婦氣得直磨牙,等瘋婆婆唱累了回到家,鐵子媳婦就問瘋婆婆:“你罵我了?”瘋婆婆不言語,鐵子媳婦繼續(xù)追問,“你怎么罵我的?當(dāng)著我的面罵我一遍,罵完了你也出了氣,省得你在外面磕磣我?!悲偲牌糯藭r神情鎮(zhèn)靜,不慌不忙地說:“我沒罵你,我罵的是村外二愣子他媽?!笨墒且坏酵饷?,人們問瘋婆婆她天天罵的是誰時,瘋婆婆就把頭一揚,說:“我除了敢罵鐵子媳婦我還敢罵誰?”
鐵子媳婦也沒轍了,反正是自己的婆婆,誰讓當(dāng)初看上了鐵子呢,當(dāng)初嫁給鐵子的時候就知道他娘瘋,日子久了,鐵子媳婦也不過問瘋婆婆是不是又罵她了。只要瘋婆婆不在家里添亂,不讓外人看著出洋相就行。其實,平心而論,鐵子媳婦對瘋婆婆還是不錯的,就看瘋婆婆的身板硬朗,說話底氣十足,就知道她的一日三餐肯定是沒問題的。還有身上穿的衣服,也沒見瘋婆婆穿著破破爛爛、臟乎乎的衣服。
現(xiàn)在瘋婆婆在大野地里唱上了癮,讓她回家唱她都不唱了。因為在野外,她可以盡情地唱、耍,瘋婆婆覺得,身邊的莊稼、小草、遠(yuǎn)處的大山、樹木都在欣賞她,給她鼓掌。
七
瘋婆婆一下子勾起了高志良很多高蹺會里的回憶,高蹺會散攤子這么多年,最失意的莫過于瘋婆婆,她的才能無處施展。其他人當(dāng)農(nóng)民的當(dāng)農(nóng)民,打工的外出打工,只有瘋婆婆還沉浸在回憶里面不肯出來,高志良不禁感嘆。
站在山坡地里,高志良放眼望去,一塊塊山坡土崗,沒有了莊稼的遮擋,顯出了它原來的樣子。冀中平原,天高厚土,一段巖石層山脈橫亙在村外,黑山村因此得名。山腳下,有一片果林,果林下方是一條幾十米寬的洋灰水泥大壩,是國家南水北調(diào)的一段工程。黃河水一路蜿蜒,從這里穿行而過。
大壩這個位置,以前是一段不算深的土層斷崖。高志良小時候,他們這些毛孩子除了練拐子,還常在這里玩耍,他們自封少林小子,想學(xué)電影中飛檐走壁的功夫,向著斷崖一次次發(fā)起猛烈攻擊,奔跑起跳,全都以失敗告終,最后還是要攀爬。如果攀爬也不能成功,只得踩著另一個人的肩膀攀上去,然后大家站在上面,看誰有膽量敢從上邊跳下去,看誰能夠做到大鵬展翅、單腿落地。
關(guān)于“跳崖”,他還真跳過。那次不是練習(xí),是被人追得倉皇逃竄,窮途末路中跳下去的。差點成為“烈士”,不過還好,只是腳崴了一下。
那年的五六月間,果林里的桃子李子已經(jīng)長成個了,從遠(yuǎn)處望去,真是令人饞涎欲滴啊。七歲的高志良和十歲的高志強(qiáng)哥倆商量好,周末不上學(xué)時,到山坡上去偷桃兒。
就像小人書中描述的日本鬼子進(jìn)村一樣,他們抄小路悄無聲息地溜進(jìn)了果林,果林里的大桃子、李子向他們展開笑臉,哥倆興奮地把上衣一脫,蹭蹭蹭,身手敏捷,幾下子就爬到了樹上,坐在樹杈上,專撿大個的摘,一邊摘,一邊往懷里的衣服里塞,正摘得過癮時,忽然聽到一聲大叫:“誰在那邊偷桃兒呢?”
一扭臉,從果林的縫隙中,看到一個人手持一根棍子,從山坡上快速沖下來。
哥倆像兩條泥鰍,快速躍下,撒腿就跑。一邊跑也不忘抱住自己的上衣,里面包裹著一堆偷摘的桃子。
眼看追兵趕上,十歲的高志強(qiáng)臨陣指揮:“我們分頭跑。”“好?!备咧玖贾苯优芟蜻@個斷崖方向,高志強(qiáng)則向另一個方向逃去。高志強(qiáng)一邊跑,一邊用懷里的桃子當(dāng)武器扔向后面的追兵,他在掩護(hù)高志良逃脫。
高志良跑到斷崖邊上,也不知道高志強(qiáng)那邊的情況,只聽到身后傳出一陣大喊大叫:“小兔崽子,看你還往哪里跑?”
高志良把一包衣服連同桃子先扔下去。然后英勇地跳了下去,雖然沒能來個大鵬展翅,但還好,也沒有摔殘,只是腳扭了一下,這也多虧之前在這里練過“少林功夫”。高志強(qiáng)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他被看山的李老三生擒活捉了。
李老三用枝條把高志強(qiáng)綁在了樹上,又用枝條教訓(xùn)了他一頓。這還不算,李老三又找到學(xué)校,把高志強(qiáng)、高志良哥倆的“事跡”告到了校長那里。校長很生氣,利用全校做課間廣播操的時間,讓哥倆登上了主席臺,在全校師生面前做了深刻的自我檢討。而且校長還當(dāng)眾宣布,罰高志強(qiáng)、高志良兩位同學(xué)分別向?qū)W校上交十筐頭馬糞,引來全校的同學(xué)們指著臺上的兩位可憐蟲一臉嫌棄地大笑。
校長為掙下一些試卷油墨費,把學(xué)校里男女廁所的便便使用權(quán)賣給了生產(chǎn)隊。為了培養(yǎng)學(xué)生們不怕臟不怕累的優(yōu)良品質(zhì),還鼓勵學(xué)生們撿馬糞、交馬糞。
其他同學(xué)每上交一筐馬糞就可以得到一根鉛筆作為獎勵,他們哥倆要分別上交十筐,才算解除懲罰。
有大半個月的時間,哥倆大清早起來,飯不吃臉不洗,先背上一只土筐,抱著鐵锨出門,然后蹲在街邊上,眼巴巴地盼著大馬車從自己眼前經(jīng)過。馬車過來,眼珠兒不眨,直勾勾地瞅著馬屁股那個位置。只希望馬尾那個一甩,一坨馬糞噼噼啪啪砸下,然后就像撿大金條一樣沖過去。
八
高志良從大壩橋上走過去,來到一處山坡底下,腳下一條山路蜿蜒著通向半山坡處的一座石頭房門前,這座石頭房很早就有,后來又被翻建了一下,里面仍然住著人,住著的就是當(dāng)年追趕他哥倆,并抓住高志強(qiáng),還用枝條捆綁、抽打的看山人——李老三。
李老三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六十多歲,這些年一直住在半山坡上。李老三的主要工作是看山,以前在沒有分產(chǎn)到戶前,他是給大隊看山;后來實行土地承包責(zé)任制之后,果林都承包給了個人,他就被承包戶雇去看山。
山坡上開始泛綠,果林里枝頭開始發(fā)芽開花的時候,李老三的看山工作就開始了,每天圍著山坡果林轉(zhuǎn)悠,這時候看山主要是防止牲口之類跑進(jìn)果林里禍害果樹。李老三肩上搭著一個挎繩,前面綁著大隊早年間發(fā)給他的水壺,挎繩后面扎著一個小布袋,布袋里面裝著一些干糧。李老三的腰間還扎著一根布繩子,用來掛一只裝煙絲的荷包,別一根煙袋桿還有一根趕羊鞭。李老三是光棍兒一條,十幾年幾乎都是一樣的穿著,不同的裝扮只因四季變化而變化。土地包產(chǎn)到戶之后,他自己養(yǎng)了幾只綿羊,有母羊也有公羊,靠種羊繁殖擴(kuò)大羊群數(shù)量。他一邊巡山,一邊放羊,兩不耽誤。哪里的山草多,他就把羊群趕到哪里,他坐在土埂子上瞇著眼睛抽煙,一邊看守著山林,一邊看著羊啃草,還帶著無邊的遐思。直到暮色沉沉,再把羊群往山坡上趕。
天氣轉(zhuǎn)涼,果林里的果子都采摘光了,他的看山工作也就結(jié)束了。山下有他自己的房子,家里沒有了煙火,房子也快要塌了,他干脆就住到了山坡上,把自己的全部家當(dāng)也都搬到了山上,因為山坡上有荒草,也省了為一群綿羊再準(zhǔn)備草料,李老三徹底以山為家。
除了看山,李老三還身兼黑山村的高蹺會長職務(wù)。
要說這個高蹺會長的職能,除了負(fù)責(zé)張羅高蹺會里的雜事、安排演出、培養(yǎng)新人、管理服裝道具外,并沒有任何職權(quán)。高蹺會的演出都是義演,沒有任何收入,即便是被人家邀請去表演,也只是賞一些煙酒。置辦高蹺會服裝道具的錢由大隊撥款。高蹺會的表演全憑個人興趣。會長這個頭銜,聽起來挺牛,其實沒什么實權(quán),只是演出后得到的煙酒由他負(fù)責(zé)保管分發(fā)。雖然沒什么實惠,但是在村里,高蹺會長仍然是個很有頭面的人,會得到全村人的尊重。
早些年,冬三月,人們開始貓冬,黑山村的青壯年男子就在這個時候開始練拐子,為每年正月里的演出做準(zhǔn)備。
高志強(qiáng)、高志良哥倆高中畢業(yè)后,就加入了高蹺會,因為有當(dāng)年的“仇恨”,當(dāng)年剛長成年的高志強(qiáng)、高志良哥倆準(zhǔn)備好好收拾一下這個李老三。哥倆可不管他是什么會長不會長的。男子漢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揮一把長劍,舒一口心中豪氣,仗劍天涯,快意恩仇。又道是:“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如今十年期限已到,一個十七八歲,一個二十啷當(dāng)歲,正是有血性的年紀(jì)。誰說他們沒有練出少林神功?踩在拐子上,在鑼鼓敲擊聲中,飛腿、劈叉、蹦跳、翻跟斗、跳板凳,下面是喧囂的人群,總讓他們生出美妙的眩暈感,一種沉醉的滿足感。他們明明練出了神功,誰說他們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武俠夢?
哥倆可不怕得罪李老三,得罪了又能怎樣?有本事他李老三不讓他們?nèi)霑?!吹牛吧他!就憑哥倆的拐子蹬得那個溜,這樣的人才,李老三正求之不得呢。
哥倆在大隊部的院子里正練著拐子,李老三踩著拐子過來了,哥倆使了個眼色,一前一后,跟緊了李老三,在尋找機(jī)會下腳。好像李老三有所覺察,蹦跳著離開哥倆的前后夾擊。哥倆又跟了幾次,仍然無法接近??磥砝罾先€是有防備的。
哥倆商量,先讓李老三放松警惕,才好下腳報仇。高志強(qiáng)提議讓高志良先找李老三談話,穩(wěn)住他,因為高志良當(dāng)年沒有被李老三直接“活捉”“拷打”,相對來說,李老三對高志良的防范略小一些。
高志良見李老三坐在高板凳上休息,踩著拐子過來,在李老三身邊擠了擠坐下,李老三正要摸出自己腰間的長煙袋,高志良先從自己懷里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根遞給李老三:“三叔,來我這個?!崩罾先醚坌敝咧玖?,眨眨眼,稍愣了一下接過來。高志良又摸出一根叼在嘴上,用打火機(jī)幫李老三點著,再點著自己嘴上的煙。
“三叔,您瞅瞅,就咱們村這高蹺,蹬得都沒一點兒勁。”李老三抽了一口煙,斜著眼問:“這話怎么說?”
“您看看呀,”高志良有點像小孩子撒嬌般,用手指指幾個練習(xí)拐子的,“你看看他們,這一個個的,要難度沒難度,說耍吧,也耍不起來,溫吞吞的。”
“那你說怎么辦?”李老三問。
“要我說呀?得來點兒激勵,蹬的賣力的,多發(fā)點兒煙酒,甚至可以來雙份,那些?;^的,就少分他們點兒?!?/p>
李老三扭過頭來,臉上頓時浮現(xiàn)出輕松的笑意:“唉,原來是這么回事啊,好辦,這個,三叔可以做主,志強(qiáng)你們哥倆每場演出都賣力,這個我心里清楚,我也是想著好好獎賞一下你們倆呢。志良,既然你都張口了,你盡管放心,下次發(fā)煙酒,三叔給你們做主,發(fā)你們雙份的。”
“真的?”高志良嘴巴張得老大,一臉天真狀。
“真的?!崩罾先檬峙拇蛑咧玖嫉拇笸?,“這個,小意思。”
“那,”高志良對著李老三點頭哈腰,“那太謝謝三叔了?!?/p>
“去吧,練習(xí)去吧?!崩罾先郎睾偷匾粨]手。
“唉,好嘞。”高志良高興地站起來,“啪啪啪”,蹦跳中來了一串雙拐擊打。
高志良蹬著拐子來到高志強(qiáng)身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貼到耳邊:“敵人已中埋伏?!备咧緩?qiáng)拍拍他的手臂:“好樣的,找準(zhǔn)時機(jī)隨時下腳。”
九
正月里的大串演開始了,黑山村高蹺會隊員們在大隊部的院中化妝、上裝、綁拐子。
李老三也上了妝,臉畫得就像猴屁股,粉的粉,白的白,厚得要掉渣,但仍遮蓋不住他粗黑的皮膚,腦門上還畫上幾道皺紋,嘴角上粘著一顆大黑痣,頭上戴頂老太婆的帽子,后面是一把亂蓬蓬的發(fā)髻,上身斜襟藍(lán)布黑邊大褂,褲腿打著綁腿,要多磕磣有多磕磣,李老三也是固定媒婆兒的角色,也是負(fù)責(zé)耍逗的重要丑角兒。李老三踩著拐子挨個給大家檢查,看看誰的裝扮還差點兒意思,就隨手再畫兩筆。又用手拽拽每人頭上的假頭套,檢查卡子卡沒卡緊,再檢查一遍大家的綁腿,看扎沒扎牢。最后又給高志良的臉上涂了一些粉,高志良扮的是公子角色。李老三檢查完畢,黑山村高蹺會演員兩個一排,列隊出發(fā),開始踩街。
腰鼓、銅鑼敲打起來:“蹦擦,蹦擦,蹦擦擦?!?/p>
街上圍觀群眾越來越多,都站在街邊兩側(cè),抻著脖子夾道歡迎,當(dāng)高蹺會經(jīng)過后,人群又開始追著看,圍觀群眾熱情高漲,演員們也更加賣力表演,邊走邊耍。走街時,幾個專負(fù)責(zé)耍逗的丑角兒——媒婆、傻小子、傻大姐幾名演員聳肩、扭胯、抻頭、對耍、互耍,本來扮相就丑得夸張,再加上浮夸的動作,就更加搞笑,底下觀眾歡呼叫好。高志良和高志強(qiáng)哥倆這時使了個眼色,高志良踩著拐子向媒婆走過去,此時媒婆正在做雙腿交叉下蹲加蹦跳動作,高志良貼到媒婆旁邊,隨后高志強(qiáng)也踩著拐子跟過來。媒婆并沒有注意到已被二人夾在中間,在下面觀眾的叫好聲中剛剛完成了十幾個下蹲跳躍動作,滿頭大汗,剛要直起身子,想伸開拐子放松一下。突然,“嘭”地一聲,一只拐子不知咋地就踢到了身邊的公子拐子上,他看到公子身形不穩(wěn),剛要穩(wěn)住自己,想伸手拉公子一把,還沒拉到,又是“嘭”地一聲,還沒落地的另一只拐子緊接著又撞到了旁邊一只拐子上,頃刻之間,媒婆的兩只拐子先后遭碰擊,身體頓時失去平衡,整個人栽下來。
“哇!”圍觀群眾一聲驚呼,趕緊躲開,怕砸到自己身上。
就在媒婆栽下地面的瞬間,他順勢用雙掌撐住了地面,控制住了自己的身體。媒婆大頭朝下,兩只拐子倒豎向天。
“哇!厲害!高手啊?!比藗儦g呼。
在一片贊揚聲中,媒婆開始雙掌移動,緊接著,上面的兩只拐子突然來個大橫掃,毫不猶豫,直接拍向了身邊的兩只拐子上。
“嘭!嘭!”接連又是兩聲清脆的拐子撞擊聲。
高志強(qiáng)哥倆此時正在旁邊犯愣,冷不防腳下的拐子遭到重?fù)?,身體在拐子上全都站立不穩(wěn),“哎哎哎!”哥倆可沒有媒婆驚天大逆轉(zhuǎn)的身手,眼看就要摔下來。
“哇!”圍觀的人群又倒退出數(shù)步,緊張地大氣不敢出。
這時正倒立著的媒婆收回拐子,并直,點地,一仰身,抬腰站立起來,幾乎在瞬間,一手一個,拉住即將摔下拐子的高志良和高志強(qiáng),三個人在上面一起晃悠了幾下后,全都穩(wěn)住了身體。
媒婆那身手,動作連貫,一氣呵成,簡直是一個“武林高手”啊。
“哇!”把觀眾看得直了眼,以為這是他們事前安排好的。
高蹺表演結(jié)束,高志強(qiáng),高志良哥倆連妝都沒卸,雙雙跪在李老三跟前。
李老三看都不看地上跪著的哥倆,對著墻上的鏡子正在揭去嘴角上的大黑痣。
“就你們肚子里的那點小花花腸子,想在我這里討便宜,還嫩著點兒?!崩罾先?。
“是,三叔,我們錯了,不該陷害三叔。”高志強(qiáng)從身后抽出一根棍子,“三叔,您打吧,我們這次是負(fù)荊請罪,真誠道歉來了?!?/p>
李老三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哥倆,說道:“有時候,小孩子犯錯是可以教訓(xùn)一頓的,因為改正還來得及,有時候犯了錯,是沒有機(jī)會改正的?!?/p>
“是,三叔,我們還有機(jī)會,您打吧?!备咧緩?qiáng)把棍子高舉過頭頂。
李老三從高志強(qiáng)手里接過棍子,舉起來。
“知道我為什么要救你們倆嗎?”
“不知道?!备鐐z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fù)u搖頭。
“因為我不救你們,你們的胳膊腿摔斷了,就沒有機(jī)會再練了,我是為了黑山村高蹺會才留下了你們的兩條狗腿?!崩罾先f著把棍子扔到墻根兒,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三叔,您就收下我們吧,我們哥倆愿拜三叔為師?!备鐐z喊道,在李老三身后俯首跪地、磕頭。
李老三轉(zhuǎn)過身子,看看哥倆,忽然笑了,大步走過來:“哎,別磕,千萬別磕,我還沒死呢,哈哈?!?/p>
一笑泯恩仇。
高志良在一次練習(xí)翻跟斗時,摔下來把腿摔折了,腿傷養(yǎng)好之后,李老三不再讓高志良練硬功,讓他著女裝扮旦角,展示女性嫵媚、腰肢柔韌。高志強(qiáng)扮公子,讓哥倆搭檔表演男女之間的你恩我愛,和他扮的媒婆三個角色之間加了一些互動的戲劇橋段。沒想到,這一橋段備受觀眾們的喜愛,高志良之后就專演旦角,一身白布長袍,頭裹白布大頭花,臉上胭脂粉黛,高志良因此還得了個“白娘子”的外號。
高志良來到石頭房前面,此時李老三正坐在門檻上,嘴里嘬著幾十年不離手的煙袋嘴兒,吞咽吐霧,瞇著眼睛看著樹下的十幾只綿羊。
“我正要找你呢,志良,聽說你不讓二虎把高蹺會開辦起來,還有這種事?”李老三繃著臉,一上來就先來個興師問罪。
高志良找了塊石頭坐下。
“我看你是見志強(qiáng)這幾年發(fā)跡了,心里不平衡吧?”
高志良本來是找李老三傾訴心里煩悶的,沒想到一上來就遭到李老三連珠炮似的敲打,心里更不舒服了。他沒有回答李老三的問話,而是從身上摸出煙卷點燃,瞇著眼,吧嗒著煙,心里想著小九九。
“這是我們黑山村老祖宗留下來的,你憑什么阻止?”李老三抽完一鍋煙,把煙袋鍋里的煙灰倒掉,在地上使勁磕打,“志良,我就跟你說句實話吧,二虎要開辦高蹺會的事是志強(qiáng)的主意,是志強(qiáng)給村委會捐了一筆錢,讓二虎來操辦這事,他是想讓咱們黑山村高蹺會這塊牌子重新樹起來,這有什么不好?志強(qiáng)還讓瞞著你,說如果你知道是他在參與這件事,你更會反對?!?/p>
高志良眨眨眼睛愣怔地看著師傅李老三,心里轉(zhuǎn)著圈圈,一時忘記了嘴里的煙卷,直到火燎到了手指,才把它拿下來。
怎么?重開高蹺會是高志強(qiáng)幕后主使?這個結(jié)果他怎么沒想到?其實這個結(jié)果本該想到的。
“志良,我知道你是茶壺里煮餃子,說話向來不如志強(qiáng)直來直往,但什么事能比高蹺會的事更重要?我就不信了,你的白娘子蹬得那么好,你真能舍得了?!崩罾先f著又用煙袋鍋從煙荷包里舀了一鍋煙絲出來。
高志良看著李老三,又看著他手里幾十年不離手的長煙袋桿,他這才想到,其實黑山高蹺會散攤子,最失意的莫過于師傅李老三,當(dāng)年叱咤神勇的媒婆是多么急切地在等待著歸隊。
而他白娘子呢?
天空下起了雨,高志良與李老三打了招呼,往山下走去,又回到果林那個位置,看著腳下南水北調(diào)的大壩,他聽到了身后傳來河北梆子的唱段。
“那一日爐中墳上香,夫妻倆舉酒慶祝瑞陽,白姓妻醉臥在牙床上,我與她端來醒酒湯,用手撥開紅羅帳,嚇得我,嚇得我三魂七魄揚——”
這是河北梆子《白蛇傳》中的一段,每次高蹺會在表演《白娘子和許仙》時,瘋婆婆都會唱這一段,今天他還是第一次聽李老三唱出來,高志良駐足聽了一會兒,不自覺地跟著唱起來:“先說我妻是魔障——”
十
高二虎的摩托車后載著一位姑娘,在村里村外、大街小巷飛馳著。
姑娘叫李小溪,是平山鄉(xiāng)文化站站長,是新分來的大學(xué)生。李小溪梳著短發(fā),戴一副眼鏡,有一張稍顯嬰兒肥的白皙的臉,讓李小溪既顯文靜又活潑可愛。李小溪聽說黑山村的高二虎要把高蹺會重新支起來,便主動聯(lián)系了高二虎。這讓高二虎倍感興奮又受寵若驚,更增添了高二虎的動力,他通知村里幾個年輕人都到村委會院里練習(xí)蹬拐子,然后,用摩托車載著文化站站長李小溪到黑山村視察工作。結(jié)果村委會的院中只有常青和玉山兩個人在蹬,其他人根本就沒來,氣得高二虎火冒三丈,李小溪趕緊安慰高二虎:“別著急?!?/p>
高二虎又載著李小溪挨家挨戶去抓人,從二愣子家把二愣子在麻將桌上逮個正著。二愣子因連輸了幾把,正擼胳膊挽袖子起急冒火呢,見二虎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進(jìn)門,如金剛鐵塔一樣戳在跟前,二愣子心虛又不敢說自己不想去,手里碼著麻將牌,口中還在辯白:“不是我非要玩兒,是這幾個叔伯嬸兒一早就過來,非要我擺上麻將桌?!备叨⒌溃骸皠e廢話,咱們鄉(xiāng)文化站的李小溪站長來了。”
“啊,李站長,男的女的?”
“諾,就在你家院子里站著呢,你自己看?!备叨⒁皇至嘀^盔,一手指向窗外。
二愣子護(hù)著手里碼好的“長城”,歪扭著身子從窗玻璃往外看了一眼:“呀!美女呀,這,這難道就是李站長?”
“怎么樣?”二虎一只大手掐住二愣子的肩膀。
二愣子一齜牙,立刻站起來說:“唉,你怎么不早說,不錯,不錯,我這就去蹬拐子去?!倍蹲酉蛩穆閷⑴朴褤]揮手,“對不住了三位,我還有事,忙去了。”
二虎捉住二愣子后,又載著李小溪先后把五個年輕人從家里、地頭兒攆到了村委會的院子里去練蹬拐子。
二虎告訴李小溪,這十人是村上僅剩下的年輕人了,距離高蹺會所需的十二人隊伍還差兩人。
李小溪坐在二虎的摩托車后座上,歪著頭大聲問:“湊不夠人數(shù)怎么辦?”二虎放慢速度,對身后的李小溪說道:“這個,您就放心吧,我高二虎辦事就沒有辦不成的,我再從那些已婚的中年男人里面號召一下,爭取多動員幾個,他們的腿腳都沒問題?!崩钚∠暡焱?,二虎又用摩托車把她送回鄉(xiāng)文化站。
有了李小溪的助陣,黑山村高蹺會組織起來非常順利,李小溪是個美女,都想讓美女多看自己幾眼。年輕人蹬拐子人人奮勇,個個爭先,經(jīng)過訓(xùn)練后,都蹬得有模有樣。高志良也在二虎的一再懇請下出山,做了黑山村高蹺會的技術(shù)指導(dǎo),高志良教年輕人如何甩開手臂,動作如何流暢舒展,打小銅鑼如何與敲打鼓點的節(jié)奏配合起來。
天氣轉(zhuǎn)涼,地里的莊稼早已收割入倉,麥苗澆過入冬前的最后一遍水,農(nóng)田里也沒什么活了,只有種植蔬菜大棚的農(nóng)戶還忙活著大棚的事。按以往的說法,就是到了冬閑的時候,這時也是練拐子的時機(jī)。高志良今年又栽植了一棚草莓,忙里偷閑,也時常出現(xiàn)在村委會的大院中,這里天天都有年輕人蹬拐子。拐子蹬溜了,他們又開始練習(xí)高難度的動作:劈叉、跳躍中雙拐擊打、翻跟斗。高志良身為技術(shù)指導(dǎo),并不需要他時時都要親臨現(xiàn)場,但一天不去,他好像就缺點什么。
黑山村高蹺會開起來的大喜事當(dāng)然少不了瘋婆婆,瘋婆婆又開始跟在年輕人的拐子后面邊扭邊唱。鐵子媳婦也不再出來制止,因為瘋婆婆也算個編外指導(dǎo)員。
黑山村高蹺會經(jīng)過了一次排練,全部上了裝扮,涂脂抹粉,敲鑼打鼓,圍著黑山村的街道走了一圈,黑山村大人小孩子都從家里跑出來,清靜的街上一下子有了“人山人?!钡母杏X。
李小溪看過排練后,覺得還是有些粗糙,她向技術(shù)指導(dǎo)高志良建議,編排一些陣法進(jìn)去,走動中交叉互換位置,再加入一些唱腔。高志良當(dāng)然同意,說:“排陣嗎?你們來,如果要添加唱段,我來舉薦一個現(xiàn)成的?!备咧玖及询偲牌耪襾?,瘋婆婆唱了幾個段子,李小溪聽后表態(tài),說:“可以,不過就是需要再加工加工?!?/p>
高志良把師傅李老三請出了山。沒想到,李老三居然還能上拐子踩起來。這給高志良增添了動力,原來他也寶刀不老,踩在拐子上能走起來。
李老三講解了黑山高蹺會的發(fā)展史,又講了幾段戲劇折子。結(jié)合李老三的講解,李小溪和二虎對幾處折子戲加以改進(jìn),融入一些現(xiàn)代的說唱。李小溪又找人為黑山村高蹺會編寫了唱詞。
李小溪是個外行,但她能從年輕人的角度,用現(xiàn)代娛樂方式為黑山村的高蹺注入新的形式內(nèi)容,讓高蹺成為年輕人更喜聞樂見、易于接受的形式。
李小溪主抓高蹺的表演形式,抓細(xì)節(jié)。二虎抓技術(shù)、管理,組織協(xié)調(diào)。二虎還要上拐子,帶頭練大武生的高難度硬功夫,翻跟斗、劈叉、跳板凳。每次二虎進(jìn)行排練,李小溪都站在旁邊當(dāng)觀眾,為二虎鼓掌加油。
二虎聘請李老三和高志良為技術(shù)顧問。瘋婆婆也不能閑著,李小溪把改過詞的幾個唱段,配上戲劇音樂,讓瘋婆婆唱并錄音。
高二虎用摩托車載著平山鄉(xiāng)文化站站長李小溪,來回飛馳在平山鄉(xiāng)到黑山村的這段公路上?,F(xiàn)在李小溪和高二虎更忙了,他們準(zhǔn)備開網(wǎng)上直播,不但直播黑山村高蹺會的演出,還要播報農(nóng)業(yè)信息,售賣農(nóng)產(chǎn)品。
村里人都說,李小溪快成高二虎的媳婦了。
十一
過了正月初五,排練了一冬天的黑山高蹺會終于正式亮相。
黑山村村委會院內(nèi),觀眾人山人海,首先要在院內(nèi)進(jìn)行匯演節(jié)目,隊員們敲鑼打鼓,鑼鼓震天,兩名手持紅黃大旗的隊員首先出場,紅黃大旗上都繡著“黑山村高蹺會”六個黑色大字,分列兩邊。
隨后是高蹺隊員列隊出場,最后壓陣出場的是黑山村高蹺會老會頭李老三和高志強(qiáng)、高志良哥倆。三名高蹺老隊員向觀眾抱拳拱手,現(xiàn)場觀眾發(fā)出一片歡呼聲。匯演的第一個節(jié)目是兩名年輕隊員說唱《黑山村高蹺會詞》,他們說唱道:
黑色的山,石頭的房
房檐上的青草漫上房梁
蜘蛛結(jié)網(wǎng)繞過橫梁啊
奶奶告訴我說
黑山人做事不回頭
黑色的山,木頭的腿
黃土地上流灌著白色的水
黃河繞道幾千里啊
從我家門口過
九曲十八彎不回頭
我捧起一碗水,喝了這碗水
讓我腳下綁上風(fēng)一樣的腿,風(fēng)一樣的腿,我追呀追,我追呀追
我踩著泥沙浸泡的水迎著風(fēng)迎著浪
我看見了祖爺爺樹立的大旗迎風(fēng)飄蕩
說唱完畢,演員開始轉(zhuǎn)圈行走,演員舞動手臂敲鑼打鼓,隊列穿插變?yōu)榉疥?,最后又變?yōu)榇髨A形隊列。中央空出一片空地,有人在地上鋪上厚墊子,擺上板凳,開始有“武林高手”上場。二虎第一個登場,外罩藍(lán)色大斗篷,頭戴紅絨球大武生帽,二虎擺了幾個動作造型,單腿直立,擺平,一個大鵬展翅,再把一條腿慢慢背上肩。“好!”底下一陣鼓掌叫好聲。二虎不慌不忙,又解下藍(lán)色斗篷和帽子,交給下面的人,二虎一身白色緊身衣襖,此時,臺下觀陣的李小溪開始播放錄音:“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在豪邁的京劇唱段中,二虎一上來就連來兩個前空翻,隨后劈叉,再起身彈跳,越過一條板凳。二虎做完,下一個隊員上。
年輕人表演完畢后,壓軸出場的是《白娘子與許仙》的戲劇橋段,白娘子一身白衣,大白布包頭花,臉上紅妝粉黛,手舞白綾,一動一搖,身形婀娜,不減當(dāng)年。許仙一身青布長衫,頭戴公子帽,手搖折扇,一派玉樹臨風(fēng)。白娘子向許仙投去白綾,纏在許仙折扇上,許仙卻不懂風(fēng)情,此時,媒婆嘴里叼著長煙袋,脖子一抻一縮,盤著羅圈腿走過來,下面觀眾被媒婆的耍逗引起陣陣笑聲。媒婆一手牽著白娘子一手拉著許仙,一陣?yán)冻吨?,白娘子與許仙到了一起,二人手牽手,開始雙舞雙飛。此時,《新白娘子傳奇》的音樂開始響起:
“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呀,是誰在耳邊說——”
觀眾全部跟著嗨起來,成了大合唱:
“啊——啊——千年難等一回——”
腳下是歡呼的人群,高志良踩在拐子上,隨著音樂翩然起舞,他的目光向臺下掃去,他又看到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始終仰望著他,追隨著他,他與那雙眼睛相互凝視,她的眼神還如往昔一般熾烈。原來,她從不曾遠(yuǎn)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他又看到了姑娘手里拿著一張小紙條向他走來——
這是夢嗎?似夢非夢。
這個舞臺總讓他沉醉,他忘記了自己已經(jīng)年華老去,他又回到了少年時。少年都有俠客夢,仗劍天涯,行走江湖,這里便是他的江河湖海。
近旁的公子、媒婆,他們的眼神也如往昔一般清純明澈,他們都回到了少年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