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50年代陳寅恪在中山大學寓宅二樓走廊上為學生講課的一幅照片,多年來廣為流傳。照片中聽課的學生到底有哪些人,卻一直無人提及。2018年3月31日,洪光華與張求會采訪了照片中的一位聽課學生汪廷奎。汪廷奎簡要介紹了自己和照片中另外五名同學的基本情況,部分還原了當年陳寅恪為他們講課的情景。將汪廷奎的回憶與相關史料結合在一起進行考察,極大地豐富了這幅珍貴照片的歷史內(nèi)涵。
[關鍵詞]陳寅恪;授課;照片;汪廷奎;口述;考證
[作者簡介]張求會(1969),男,中共廣東省委黨校(廣東行政學院)社會和文化教研部教授(廣州510050)。
《陳寅恪授史圖》其實只是一幅陳先生給學生上課的照片(見圖1),此前一直沒有名稱,我之所以代取了這樣一個名字,除了“授史”比“授課”“講課”稍顯古雅之外,主要還是受到陳先生的啟發(fā)——他有一句詩是“群趨東鄰受國史”,又有一首詩的標題是《題冼玉清教授修史圖》。不少著作、文章都曾將這張照片作為插圖,然而,無論作者還是讀者,對它的了解其實都十分有限,除了拍攝地點可以確定之外,拍攝時間有不同說法,聽課者的身份也從未確認,拍攝者的信息更是長期付諸闕如。
一、目前已知信息的匯總
今天看來,《陳寅恪授史圖》的傳播,有可能起始于作為宣傳照片刊登在中山大學的內(nèi)部報刊上。目前能夠確定的最早一次公開發(fā)表,似乎是作為插圖刊登在1980年6月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出《陳寅恪文集·寒柳堂集》卷首,文字說明是這樣的:“作者在廣州中大寓宅廊中授課?!?995年12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所出《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也刊登了此照,該書作者陸鍵東先生為之配文如下:“陳寅恪將家中二樓的陽臺走廊辟作課室。圖為陳寅恪向選修《元白詩證史》一課的同學授課。”2002年5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所出《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卷首所配插圖仍有該照,文字說明作:“于廣州中山大學東南區(qū)一號樓上寓所走廊內(nèi)授課(一九五七年三月八日)?!?005年3月湖北教育出版社所出《陳寅恪“元白詩證史”講席側記》,卷首也配有此圖,該書整理者劉隆凱先生在前言和后記中兩次提到照片由陳美延女士“特意提供”,文字說明也一并承接:“1957年3月8日,陳先生在寓所走廊內(nèi)講授《元白詩證史》時留影?!?/p>
眾所周知,上海古籍版《陳寅恪文集》的編者蔣天樞教授是陳寅恪先生最為信任的弟子,他的編輯工作得到了陳寅恪女兒們的支持,故而可以推測,這張照片應該是陳先生的家屬提供的。陸鍵東先生為了撰寫《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大量使用了廣東省檔案館、中山大學檔案館的有關資料,很有可能在尚未公開的歷史檔案中見過這幅照片。其后,三聯(lián)書店版《陳寅恪集》推出,編者陳美延女士是陳寅恪第三女,新編較之舊編,青勝于藍原本在情理之中,而配圖更加豐富、文字說明更趨準確也是后出轉精的具體體現(xiàn)之一。因此,盡管《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同樣沒有交代這張照片的出處,授課日期從何而來亦未見說明,但應該具有較高的可信度。
若將上引四處文字說明匯合在一起,可以得出如下看似完整的信息:這是一張陳寅恪先生為選修了《元白詩證史》一課的學生授課的照片,時間是1957年3月8日,地點在廣州中山大學東南區(qū)一號二樓陳先生寓宅的走廊上。
然而,照片里的人物,除了講課的陳寅恪教授之外,聽課的到底是些什么人?數(shù)十年來,似乎從來無人提及。避而不談聽課人,無形中也就成為上述四次公開發(fā)表時的共同選擇。
二、聽課人汪廷奎的口述
2018年3月31日,澳門城市大學《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研究》副主編洪光華博士,和我一起登門拜訪了廣東省社會科學院退休副研究員汪廷奎先生(見圖2)。這位汪老先生,正是《陳寅恪授史圖》中的聽課學生之一。于是,圍繞著這張照片的人物身份之謎,在塵封多年之后,終于開啟了破解之路。
洪光華君的另一個身份,是已故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劉節(jié)先生的外甥。近年來,他與劉節(jié)教授之子顯曾、頌曾昆仲一起,致力于整理劉節(jié)遺稿、研究其生平。我則較長時間關注陳寅恪家族史料的搜集、整理,對于和陳寅恪相關的人物也有所留意,而劉節(jié)教授恰是陳寅恪先生的重要弟子,因此,我也曾經(jīng)寫過兩篇與劉節(jié)教授相關的文章。因緣如此,這才得以先結識洪光華君,再拜識劉顯曾、頌曾二老。此次結伴拜晤汪老,正是頌曾先生牽的線。
那天上午,汪先生一口氣和我們談了三個小時。除了雙耳重聽,他的精神和動作看起來根本不像90歲的老人,說話更是聲音洪亮、中氣十足,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因為聽力欠佳,絕大多數(shù)時間是他說給我們聽,遇到不大好懂的鄉(xiāng)音、容易混淆的人名之類,則以紙筆輔助口述(見圖3、圖4)。汪老所言,既涉及劉節(jié),也涉及陳寅恪,還牽涉到其他許多人和許多事?,F(xiàn)僅將與《陳寅恪授史圖》相關的內(nèi)容整理如下:
我是安徽蕪湖人,1928年出生,今年90歲。1954年到1958年,我在中山大學歷史系學習。我讀大學讀得遲,到中大讀書時,已經(jīng)26歲了,年紀算是比較大的。在讀大學前,我在一所大學的圖書館里做過七年職員,讀了很多書才考大學。不是我自夸,我的知識比一般同學高,古文程度也比一般同學好,當時在中大歷史系算是有點名氣的一個學生,成績也比較好,所以就會“作怪”,“反右”的時候就會被打成“右派”。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廣西玉林專區(qū)教育系統(tǒng),教育部門的人說我暫時還不適合安排具體工作,就把我下放到北流縣的一個土法上馬的水泥廠去“監(jiān)督勞動”,干了四年苦力。后來,我又被一腳踢回安徽老家,拉了十年板車,刻了幾年蠟紙。前前后后一共耽誤了我21年,不能讀書。我到1979年才“改正”,后來在淮北煤炭師范學院教了幾年書。那個時候,以前的知識差不多丟完了,一切從頭開始,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拼命干——讀書,講課,寫文章。再后來,1984年,我的同班同學把我從安徽調(diào)到廣東省社科院,那一年我已經(jīng)56歲了,那個時候調(diào)進廣州,非常之不容易。到了新單位,我繼續(xù)拼命地干,一直到1989年退休。我這一輩子也是九死一生,不過,在“右派”里面算是幸運的,下放時沒有餓死,后面這些年沒有繼續(xù)被荒廢,在歷史研究方面還是做了一些工作。關于我個人的情況,就講這么多。
這張照片,據(jù)我了解,是現(xiàn)在保存的、陳寅恪先生惟一一張教課的照片,其他書上用的都是以這個為基本的。聽過陳寅恪先生的課、現(xiàn)在還活著的人,恐怕不超過五個了。
我在中大學習期間,只聽過陳寅恪先生一門課,就是《元白詩證史》。我們第三學年開始有選修課,我前前后后選了五門,包括陳寅恪先生的《元白詩證史》,你舅舅(張求會按:劉節(jié)教授)的《中國史學史》,岑仲勉先生的《隋唐史》,商承祚先生的《古文字學》,還有一門《日本語》。選《元白詩證史》這門課的,都是我們班上的人,時間大概是三年級上學期。大家都是慕名而來,因為陳先生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開課了,我們在校期間,他這是第一次開課。一開始,我們班有39個同學選修了這門課;后來,半途跑了一大半;最后,只剩下13個。你們看這張照片,前后兩排,加起來不過十來個人吧,就是因為中途走了好多人。
前排左邊第一個,叫藺存方,河南人。左邊第二個,是張映秋,后來成了胡守為(也是陳寅恪的學生,做過陳寅恪的助手,后來當了中大副校長)的夫人,已經(jīng)死了。左邊第三個,叫高守真,比我還大一歲,陳寅恪先生想讓她做助手,大概是陳先生跟她的先輩有關系,其實她并不聰明,程度也不好。左邊第四個,叫莊禮倫,廣東潮汕人,成績也比較好,“反右”的時候好像被內(nèi)定為“中右”,畢業(yè)后也被分配到廣西,現(xiàn)在在泰國。我惟一一次出國,就是去泰國,在曼谷和莊禮倫會過一面?,F(xiàn)在還活著的人,惟一知道的就是他。右邊第一個,叫鄭宗琳,可能已經(jīng)死了。這個人年齡也偏大,程度也不好。我在哪里呢?你們找不到的。我在右邊第二個位子,正在埋著頭做筆記。前面我說過了,我讀大學前讀書比較多,所以基礎比一般同學要好一些,古文程度也要高一些,陳寅恪先生講這門課,只有我一個人基本上能夠把他講的內(nèi)容記下來。在大多數(shù)同學抬頭望著他的時候,只有我一直在埋首疾書,頭都顧不上抬。同學們坐的是扶手椅子,我坐的是一張小飯桌,這個是我的固定座位。后面一排的同學,我就記不得了。這就是照片里的主要人物,現(xiàn)在能夠辨識的人也不多了。
我們選了這門課的同學,一開始是坐在客廳里等陳先生,后來是坐在座位上等他。上課地點在陳先生家二樓的走廊上,除了他坐的藤椅、學生坐的扶手椅子,藤椅后面還有一塊黑板。這邊是個小房子,這里有一條過道,連著一個小房子,小房子這邊連著他的臥室。這門課每個星期兩節(jié)課,分兩次上,一次一個鐘頭。陳先生家里裝了電鈴,電鈴一響,他就拄著拐杖,從臥室出來,經(jīng)過小房子,走到走廊的課堂上來?!昂V篤篤”,“篤”到藤椅前,他止步了,坐下來,馬上就開口,非常準時。下課了,鈴一響,他馬上住口。天氣冷的時候,他會戴著瓜皮帽子,上身穿著馬褂子。
陳先生講課,也不是很生動,但是課講得比較好。你舅舅講課不行,照本宣科,沒有陳先生講得好!陳先生不同的,他隨口講,一坐下來就開講。岑仲勉先生講課也不行!他那個廣州官話,難聽得要命!咬牙切齒的!
《元白詩證史》這門課很特殊,是用元稹、白居易的詩作證據(jù),來講唐朝的歷史。他講課,主要是引中國古書里的各種資料,這門課引的主要是唐代的書籍。但是,有時候他也岔開來,偶爾講到他過去在美國、德國、瑞士等地到處跑,有時候也會插幾句外國文——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有時還會冒兩句突厥文,甚至句把子梵文。他懂十幾國語言。這些外國文我們就聽不懂啦,我也沒辦法記下來。
陳先生講課有個特點,我來簡單說一下,別的同學可能體會不到。他上這門課,很注重引史料。引這個史料,引那個史料,一條條的。東一下,西一下,南一下,北一下,你不曉得他到底要講什么。但是,搞了老半天后,他忽然歸結到某一點,一下子你就會覺得所有的材料都只能歸結到這一點,甚至之前所有的研究都只能歸納出這個結論,而且這個結論在前面引材料時已經(jīng)得到了證實。我就學到了這么一點點方法。這需要多么廣博的知識??!這是他講課的基本特點,我自己受益最大的就是這種研究方法,其他的談不上了。講課內(nèi)容,早就記不得了。其他同學是不是有我這樣的體會,我就不知道了。當時,我是豎著耳朵聽啊。
你舅舅當年在清華讀研究生,開始并不是追隨他的,而是跟梁啟超、王國維兩位導師的。但是你舅舅對陳先生執(zhí)弟子禮十分恭敬,后來在中大的時候,每年都要給他拜年,下跪的。你舅舅有一次和我們幾個學生談話,親口告訴我們:當時在清華,除了上課之外,他們做學生的,受益最大的是聽幾位導師閑談(聊天)。遇到這個情況,他們當學生的就會自動地坐到角落里,像小鬼一樣,豎著耳朵聽。這是他親口講給我聽的。
陳先生這門課,我聽了一年,當時做的筆記,有厚厚的一本??上?,這個筆記本后來被一個叫程萬里的同學借走了,沒有還給我,不知下落。不然,整理出來就是一本書。程萬里也是中大歷史系的學生,比我低一屆,當過抗關援朝志愿軍,后來也被打成“右派”。程萬里是江西鄱陽人,去年我還給他寫過信,他沒有回我,不知道還在不在世。
那個陸鍵東,當年寫《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時候訪問過我,也是在這里,他來過一次。不過,他那本書里沒有提到我,也就是說,他沒有選擇我講的內(nèi)容。
三、其他幾位聽課者的情況
訪談當日,汪廷奎老人身體之康強、思維之縝密、性格之爽直,給洪君和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時隔兩年,2020年4月,當我將一幀更為清晰的《陳寅恪授史圖》轉發(fā)給汪先生后,老人迅速用電子郵件回復我:“寄來的照片,是寅老現(xiàn)存惟一授課的照片,非常珍貴。這一張比《寒柳堂集》中的清楚多了。我已下載保存。附帶將照片上的學生介紹一下:前排左起——藺存方、張映秋(即后來胡守為的夫人)、高守貞、莊禮倫。方桌旁的白衣者為鄭宗琳,鄭旁低頭記筆記者是我。最初選課時為39人,這時只剩下13人?!辈浑y看出,92歲的汪老,和90歲時一樣,依然對關鍵信息點——六十多年前同班同學們的姓名——記得非常清晰。僅憑這一點,就讓我對他的口述倍感興趣、充滿信心。
按圖索驥,我試著在網(wǎng)上網(wǎng)下搜索了一番另外五名聽課學生的情況,不得已時又向好幾位師友伸手求援。多管齊下,幾經(jīng)努力,所得信息雖然有限,至少可以將相關探索再往前推進一步:
藺存方,男,河南人,生年不詳。1958年自中山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后,去向待查。
張映秋,女,廣東普寧人,1934年生。1958年畢業(yè)后,留校任教于歷史系亞洲史教研室(1979年擴建為東南亞研究所),1984-1990年任該所所長,1991年晉升為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泰國史、泰國華僑華人史以及東南亞現(xiàn)代史等。2003年12月去世。
高守真,又名高守貞,女,廣東澄海人,1927年生,卒年待考。高守真1954年人讀中大前,在澄海中學擔任教師;1958年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廣西一所中學當歷史教員”;“1961年調(diào)回澄海縣中學”。高守真因《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書而走人公眾視野,相關情況留待下文再作補充。
莊禮倫,男,廣東普寧人,1929年生。據(jù)汪廷奎回憶,莊禮倫1958年從中大畢業(yè)后,也被分配到了廣西。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至少在20世紀70年代,莊禮倫已經(jīng)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任職,并且開始了對于中國古代銅鼓的研究。莊禮倫“長期從事文博工作”,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銅鼓”,是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主要代表人物之一。除擔任廣西博物館研究員的本職工作之外,莊禮倫還曾兼任廣西華僑歷史學會副秘書長。1983年,莊禮倫作為廣西僑聯(lián)的代表之一,應邀赴泰國首都曼谷,出席該年5月10日世界廣西同鄉(xiāng)聯(lián)誼會成立大典和5月12日曼谷廣西會館落成典禮。1985年7月,他“利用在泰國探親的機會參觀了泰國首都曼谷國家博物館所陳列的銅鼓”,對其中幾面古代銅鼓“作了攝影和實測記錄”,后撰成專文,與同行交流。@廣東普寧是著名的僑鄉(xiāng),莊禮倫后來僑居(或移民)泰國,似乎與他來自僑鄉(xiāng)、在泰國有親人有一定關系。
鄭宗琳,男,廣西平南人,1928年(一說1923年)生,中學教師。1949年6月參加工作,1958年中山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后,“在融水縣中學從事歷史課的教學工作”,兼任“柳州地區(qū)歷史教學研究會副理事長”。
四、拍攝時間和拍攝者
汪廷奎先生所作憶述,不僅首次披露了《陳寅恪授史圖》中六個聽課者的身份,而且部分還原了陳寅恪教授講課、治學的特點。寥寥數(shù)語,雖無法彌補聽課筆記本亡佚的巨大損失,依然可以對另外三位聽課人——陳寅恪夫人唐筼女士、中大歷史系1954級學生高守真、1955級學生劉隆凱——的記錄起到一定的補證作用。限于篇幅,本文暫不論列,留待將來另撰專文。
《陳寅恪授史圖》的拍攝時間,迄今為止,只有《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確切地標注為1957年3月8日。陸鍵東先生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修訂再版于2013年,從時間上講,完全可以參考、借鑒2002年所出《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及2005年所出《陳寅恪“元白詩證史”講席側記》的圖片說明,但是,陸著修訂本只是將初版本文字說明中的“《元白詩證史》”改成“‘元白詩證史”,并未增添時間要素,看來陸鍵東先生對于“1957年3月8日”這一上課時間似乎并不怎么認同。
據(jù)陸鍵東先生調(diào)查、研究,1956年1月14日,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中央會議在北京隆重開幕,“各省市的負責人、在京的中央領導以及‘科、教、文、衛(wèi)等有關部門的負責人參加了會議”。“2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指示》,宣告了知識分子政策已成為一項關系到新中國建設成敗的重大政策。”陳寅恪所在的中山大學迅速響應,為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制訂了多項照顧性措施,“最重要的部分,幾乎全都專為陳寅恪而設”:其一,“學校為四戶專家住宅修建了專用通道,陳寅恪最先得益”;其二,“《中山大學學報》專為陳寅恪等人設了一個‘特級稿費制度,每千字稿費可達二十元”,“而一般的稿費千字十二元”;其三,“學校再次向陳寅恪表達了可以為其多配備一名助手的意思”,“但沒有得到陳寅恪的回應”;其四,“學校專門訂了一條規(guī)定,凡是陳寅恪、姜立夫兩人需要用車,隨時可調(diào)學校的小汽車”。
正是在1955—1956學年,早幾年“曾只為一個學生上課”的陳寅恪教授,在諸多利好條件下,“繼續(xù)在家中開‘元白詩證史的選修課”。“在1955年的秋天”,高守真成為慕名選修這門課程的“三十多個同學中很普通的一個”?!叭舭搓愐⊥砟晔谡n慣例,1955至1956學年他開設了‘元白詩證史一課,1957學年休息一年,則1958至1959學年應該是他又開設新課的學年?!比欢?958年的政治風暴,使得陳寅恪在無比悲憤中毅然決定“永別講壇”,“他的教學生涯終于在這年永遠停了下來”。于是,為高守真等人開設《元白詩證史》選修課,在陳寅恪三十多年教學經(jīng)歷中,可謂“空前”又“絕后”。
從1956年1月開始,廣大知識分子迎來了一個“很美好”“也很罕有”的春天;同年6月,高守真將乃翁新作《聽雨樓雜筆》轉贈陳寅恪,顯示出雙方已經(jīng)比較熟絡;1957年6月8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組織力量準備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指示》,“反右”運動正式開始。循著陸鍵東先生頻頻征引、細細演繹、層層鋪墊的寫作路徑,隱而未發(fā)的推論呼之欲出:這張授課照應該拍攝于1956年春。
然而,中大歷史系1955級學生劉隆凱及其同班同學姜伯勤的回憶,與1954級學生高守真的回憶并不一致。兩相比較,《陳寅恪授史圖》拍攝于1956年春的說法很難站得住腳。
劉隆凱,男,江西高安人,1935年出生。1959年從中山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后,“走上了中學的教學崗位”,后成為中學語文特級教師。曾擔任武漢市第一中學教科室主任、武漢市中學語文研究會副會長。
據(jù)劉隆凱老師自述,1957年秋至1958年夏,他曾在中山大學東南區(qū)一號陳寅恪先生二樓寓宅走廊課室聽過“元白詩證史”選修課,并且用三個練習本做了“接近八萬字”的聽課記錄。(Z)2003年,在姜伯勤教授的推薦下,劉隆凱老師摘選其中部分內(nèi)容,以單篇論文的形式首次予以披露;~2005年,劉老師又整理、出版了全部聽課記錄——《陳寅恪“元白詩證史”講席側記》,而作為這門選修課“見證者”的蔡鴻生、姜伯勤教授,分別為此書“撰寫了專文”以示支持。
為慎重起見,有必要將劉隆凱先生的憶述摘錄于此:
我于一九五五年秋走進中山大學所在的康樂園。歷史系為新生介紹老師時,在群星閃耀的教授群中,最顯出異樣光亮的是這兩位:家學淵源、學識驚世的盲者陳寅恪先生,中年治史、蔚然大家的聾者岑仲勉先生?!瓋赡暌院?,我在進入三年級后終于如愿地選修了二老的課:陳先生的《元白詩證史》和岑先生的《隋唐史》。當時,別位先生的選修課都安排在教室里上課,只有陳先生的課是安排在他的家中授課。如今人們都很熟悉那座位于校園中心的二層小樓了,陳先生住在樓上。二樓小客廳連著一條寬寬的內(nèi)走廊,那便臨時當作教室使用。靠窗那邊安排了十來張課椅,課椅當面放一張?zhí)僖危赃叞仓靡粔K小黑板。
選修課開始的時間已難記確,大約是在一九五七年的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吧。那時,反右的運動大潮剛過,學校又恢復了正常的上課秩序。開學后先有選報選修課、其后批準公布名單的事務過程,然后才開始上相關的選修課。選修課一周兩節(jié),一般都是連堂講授。陳先生因健康關系,一周分上兩次,一次只上一節(jié)課。我記憶當中他的課都在上午第三節(jié),一次應該在星期三,還有一次不太記得是星期一還是星期五,我印象中有些傾向后者。我的筆記,上學期記錄了三十五次聽課的內(nèi)容,恰合十七周半之數(shù)。下學期記錄的是三十次聽課的內(nèi)容,只合十五周之數(shù)。這當中除開節(jié)假日的影響,更重要的還有臨時政治活動的干擾,只是有關情況已無從記憶了。
選修課是結束于不該結束的時候。這種不幸并不是某一門課的,而是屬于所有的課程。一九五八年掀起的大躍進熱潮讓校園又遠離了平靜。上面一個動員,全校停課下鄉(xiāng),投身躍進狂潮。我清楚記得,我們年級是下到東莞一個叫篁村的地方,參加雙搶之類的勞動?!蠹s入冬以后才回到學校。上課是恢復了,原來中斷的選修課卻一律不再續(xù)開。所以,《元白詩證史》的中斷乃是一種共有的不幸。它具體中斷的時間,應當是在一九五八年的夏天。我查看了筆記,恰好在記錄《黑潭龍》的內(nèi)容時,我附記了一個時間:六月二十九日。而此后的《天可度》只剛剛開了個頭,整個的講授就中斷了。查看內(nèi)容,它們顯然是屬于同一節(jié)課。因此,我可以確切判定:《元白詩證史》的講課是在一九五八年的六月二十九日劃上了句號,這同時也是給陳先生的授課生涯劃上了句號。
我畢業(yè)離校后,聽說校園又回復了平靜,系里師生一再敦請陳先生繼續(xù)開課,但他始終未加首肯。此后,他住所的長走廊上,不再出現(xiàn)弦歌不輟的景象。親聆過先生最后一課的我們,真正感受到的,是自身的幸運,還是學術的不幸呢?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雖為俗語,亦是真理。經(jīng)過認真查對《陳寅恪“元白詩證史”講席側記》,劉隆凱先生昔日所作聽課記錄的確真實可信,理應較一般性回憶更加可靠,而學長蔡鴻生、同班同學姜伯勤妙手加持,無疑增大了三冊筆記本的歷史含金量。因此,“陳寅恪先生平生授課的最后一次,又是最后未能終篇的一次”,應該起始于1957年秋,終止于1958年夏。而《陳寅恪授史圖》的拍攝時間,基本上可以確定為1957年春,極有可能正是1957年3月8日——那一天正逢星期五,越發(fā)給這一時間的確定增添了更多可靠性。
至此,蘊涵在《陳寅恪授史圖》的歷史信息,更加趨于完整和準確:這是一張陳寅恪先生為中山大學歷史系1954級學生開設“元白詩證史”選修課的照片,上課時間是1957年3月8日,地點在中山大學東南區(qū)一號二樓陳先生寓宅的走廊上。
當然,歷史拼圖尚有殘缺,遺失的最后一塊仍是《陳寅恪授史圖》由誰攝制。以常理推測,這幅相片的拍攝者很有可能是中山大學黨委宣傳部的工作人員,拍攝、報道的主題應該和當時中大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直接相關。我之所以只能“推測”而不去查閱檔案,非不為也,實不能也——陸鍵東先生因“擅自公布檔案”而侵害L某名譽權,被對方家屬告上法庭,最終敗訴。此案的標本意義在于,它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檔案法》實施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因利用和引用檔案而引發(fā)的唯一一起司法案件”。從此以后,去某校查閱相關檔案,幾乎成了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五、永遠的“陳寅恪的學生"
《陳寅恪授史圖》中身份得到確認的六名學生(藺存方先生暫且不論),若用世俗的眼光來衡量,張映秋教授無疑名氣最大、成就最高,莊禮倫研究員緊隨其后,汪廷奎副研究員也是科研機構的高級知識分子,而高守真老師、鄭宗琳老師只是中學歷史教員,并沒有走上“專業(yè)史學研究”的道路,學術成就、社會名聲確實難以相提并論。
高守真老師一生“苦寒”,倘若沒有《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這本書,她的名字估計很難再被人提起。平心而論,即使在同班同學中,高守真也不是天資最好、潛力最大的學生,當年陳寅恪、唐筼夫婦何以對她青眼有加,陳寅恪甚至在1957年年底“向學校表達了希望高守真畢業(yè)后能留校當自己助手的愿望”,至今仍讓人費解。
從已有材料來分析,陳寅恪與高家先輩有交情的說法很難成立。勉強談得上有關聯(lián)的,僅僅是這樣兩件平常小事:其一,20世紀初,澄海高氏家族有一位高八爺,與吳昌碩、陳衡恪(陳寅恪長兄)等書畫名家往來密切,為人豪爽的高八爺,“給陳衡恪等人畫畫的潤金就比常例要多一倍”;其二,1956年,高伯雨托女兒轉送陳寅恪一本自己寫的《聽雨樓雜筆》,1958年,高守真畢業(yè),“陳寅恪親手贈予高守真兩本剛再版重印的《元白詩箋證稿》,吩咐一本是送給高伯雨的”。
高守真何以深受陳寅恪夫婦的“喜愛與信賴”,答案或許在陸鍵東2013年接受采訪時的自述中:
1993年,在掌握了一定的材料后,我將主要精力放在追尋知情者上。高守真是一個快將被淹沒的普通中學老師,歷史系的現(xiàn)職教授從未有人提起過她,我只是有一次聽端木正老師說過一句“陳師母唐貰很喜歡一個叫高守真的女生”,便從此追尋她的下落。費了很大力氣,才獲得她在廣東澄??h的情況。首先和她通電話,記得首提陳寅恪,我明顯感到電話那邊她要把在腦海里已經(jīng)封存的記憶重新“拉回來”。我印象中她沒有當場答復我,而是說你第二天再打電話來。她給自己留了一個時間,以便重新返回那個世界。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完全不同了。一進入陳寅恪的世界,一生所感好像泉水一樣汩汩而涌,才華在那一刻展現(xiàn)。讓我最難忘的是,她只談先生的好,其謙恭讓我震驚。直到兩人見面時,才知老人其實不太善言辭。再后來,少數(shù)與她中大同班的老人提起她,只說她是個普通的學生。但恰恰是在對陳寅恪老師的“謙恭”上,高守真是我在嶺南地區(qū)見到的極少數(shù)人之一。
鄧廣銘先生一提起陳寅恪,臉上就放著光,王永興先生基本上也是這個情形。王、鄧兩老是名教授,陳先生是他們的學術指路人,他們談先生是理所當然的。老師與學生都成就了學術史上的佳話。高守真卻沒有這些光環(huán),但從她身上完全可以看出知識分子修身帶來的烙印。為什么陳氏夫婦那么喜歡她,只有一個解釋最接近真實:高守真非常忠厚。陳寅恪夫婦不一定看中所謂的才華,而是在她身上可以感觸到傳統(tǒng)家風與道德習氣的優(yōu)良。
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有一套自我認知的價值標準,在這個標準里“修身”是第一位的。我研究陳寅恪最大的收獲,是在尋找先生的好友、學生的過程中,從這些前輩追憶里看到了知識分子修身的作用。而這個作用半個世紀以來都被不屑一顧的。
另一個被遺忘的,是同樣在中學教書的鄭宗琳老師。鄭先生是融水縣中學的歷史教師,而他的籍貫是廣西平南縣。融水縣中學的前身,是創(chuàng)辦于1924年的“融縣縣立初級中學校”。1952年11月,融縣分為融安與大苗山苗族自治區(qū)兩個縣,原校名隨即改為“大苗山中學”。1955年,大苗山苗族自治區(qū)改稱自治縣。1966年,大苗山苗族自治縣又改名為融水苗族自治縣,“大苗山中學”遂更名為“融水苗族自治縣中學”。因此,我推測,鄭先生應該和他的同事譚嗣雄老師一樣,雖然不是大苗山人,“大學畢業(yè)時響應國家號召,來到了一貧如洗的大苗山,然后就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這塊貧瘠的土地”。
為譚嗣雄老師寫下上述這句話的,是一位網(wǎng)名叫做“丑丑的小丫”的中學語文老師,她在融水縣中學就讀時,英語老師譚嗣雄是她的班主任。學生們后來一直心懷感激、念念不忘這位“永遠的譚老師”。而歷史老師鄭宗琳,也給包括“丑丑的小丫”在內(nèi)的許多同學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回憶:
高中階段我感覺讀得最好的科目是歷史,高考填志愿時,我在選專業(yè)時是沒有任何猶豫的,第一是歷史系,其次才是中文系(可不知為何,在錄取時中文系卻把我給留下了)。我的選擇歷史,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歷史容易學。我并不是特別聰明的學生,能在一個科目上表現(xiàn)得比較突出,毫無疑問地,只能把功勞歸于我的歷史老師。
我的歷史老師叫鄭宗琳,上我們課時已白發(fā)蒼蒼。聽他口音不是本地人,那時我們學校還剩有一些外地來的優(yōu)秀老師,他們大多知識淵博,才華橫溢。鄭老師年紀雖大,可腦子清醒之極,歷史事件理得清清楚楚,讓人感覺你只要跟著他,就可以從古代從容地走到今天。我跟他學了兩年,撿到一本事,就是可以順著歷史年代清晰地記下所有歷史事件。至今我都是一個對未來缺乏分析與判斷能力的人,但我對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事情有著超出普通人的記憶力,我常覺得這是“歷史”帶給我的影響。
鄭老師身材不高,臉微圓,喜歡帶副圓形眼鏡,常給人菩薩般的感覺。他喜歡笑,笑起來的模樣很是慈祥。記憶中他沒罵過我們,那時當學生挨老師罵是很平常的事,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一個父親責罵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天經(jīng)地義的,所以對于老師的訓斥我們大多可以木然接受。有次學校把我們年級全體學生召集到操場訓話,也不知道到底是我們做了什么不堪的事引發(fā)了軒然大波,一個副校長立在高高的站臺上,一手叉腰,一手不停地揮舞著,唾沫四濺,面部扭曲,說到最后,他大喊一聲:“有種的,站出來!”驚得我們大眼瞪小眼,大氣不敢出。好像當時是沒有一個同學敢于站出來的,后來怎么收場我是沒有印象了,不過我們都私下里認定這是一個沒有風度的校長。
可是我們的鄭老師是極有風度的,鄭老師的溫和讓我們?nèi)嗤瑢W都愛戴他,即便那些考試從不及格的也如此。那時我們考試不多,有限的幾次測驗總讓我們?nèi)缗R大敵,不過對歷史是個例外,因為每次測驗發(fā)卷對我們來說都是一種成長的經(jīng)歷,我們會很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等著鄭老師拖長聲調(diào)念我們的名字,我們會很從容地走到講臺上雙手接過我們的試卷,然后會很坦然地把試卷平攤在書桌上,不管試卷上是怎樣的一個分數(shù)。雖然我們會為試卷上的九十分而驚喜,也會為不及格而傷神,但這一切都是放在心里的,因為鄭老師他總是那樣微笑著,他的微笑讓你感覺很安全,讓你堅信“面包是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關于測驗我還記得一件小事。那天發(fā)試卷了,我們還是照樣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等著鄭老師拖長聲調(diào)念我們的名字,然后一個一個很從容地領下卷子。最后一個念的是“蘇紅萍”,鄭老師習慣把“蘇”字念成“si”音,換著以往,幾個調(diào)皮的男同學也會跟著他喊“si紅萍”了,可那天沒有,因為大家都聽出老師的聲調(diào)不對了,由悠長突然變得短促,而且他剛一看到蘇紅萍從座位上站起來,就馬上快步走下講臺,親自把卷子送到紅萍手中,嚇得紅萍愣了好長一會兒回不過神來。后來鄭老師解釋說他的孫子不小心把水灑在試卷上,匆忙擦拭時把試卷給弄模糊了。他說了好幾次對不起,把我們大伙兒都說得心里暖洋洋的,我看見紅萍都不知所措了。后來紅萍在高考中歷史有超常的發(fā)揮,不知與這事是否有關系。
鄭老師的微笑一直陪伴到我們高考結束,我不知道我們的高考成績是否給他的教學生涯畫上圓滿的句號(后來聽說我們這一屆學生是鄭老師的關門弟子),但我知道不管生活發(fā)生怎樣的改變,老師的微笑是永遠不會變的。
今天我也是一個老師了,我盡心盡力地教著一撥又一撥的學生,我努力引領著這些文學圣殿旁的駐足者一步一步走進這座金碧輝煌的圣殿。我承認,我在乎這前行過程的美麗,但我同樣也很在乎目的地的耀眼光芒。所以我常想,鄭老師對經(jīng)過艱辛跋涉后的終點所表現(xiàn)的從容淡定是我終其一生都無法達到的境界,這是需要閱歷,需要風度,更需要智慧的。
我仰慕我的老師!
“身材不高,臉微圓,喜歡帶副圓形眼鏡,常給人菩薩般的感覺”,鄭宗琳老師在學生筆下的形象,讓我相信他就是《陳寅恪授史圖》的那位年輕的鄭宗琳同學。歲月肯定會改變?nèi)蓊?,歲月改變不了的,是做人的謙恭、忠厚、溫和,是做事的嚴謹、負責、從容。與學生們的感恩戴德不同,“奮進中的融水中學”似乎不知道怎樣表達對于前輩教工的溫情和敬意,而百年名校澄海中學似乎也早已忘卻那位兩度任教、名叫高守真的平凡女教師。不過,無論被懷念或者被遺忘,也無論被尊重或者被忽視,鄭宗琳、高守真和他們的同學一樣,永遠無愧于“陳寅恪的學生”這塊共同的歷史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