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剛

(貴州民族大學 學報編輯部，貴州 貴陽550025)

彝族源遠流長，分布廣泛，文化多姿多彩。在彝族古老而燦爛的文化中，圖騰古樸多樣，吸引著諸多學者關(guān)注和研究。在彝族圖騰研究中，虎圖騰既是中心，也是引發(fā)論爭的焦點——虎圖騰是否存在？與其他圖騰的關(guān)系如何？彝族圖騰之爭既有定義的含混和材料的差異，也有學術(shù)目標的迥異，從根本而言，是學術(shù)構(gòu)想與生活真實的分離。

一、學術(shù)構(gòu)想：彝族圖騰之爭

學術(shù)構(gòu)想既與生活真實密切相關(guān)，也與學術(shù)目標緊密相連，具有鮮明的主客交融色彩。學術(shù)構(gòu)想以學術(shù)概念和真實材料為依據(jù)，又受研究者動機、目標的影響乃至支配，主觀色彩濃重。要了解彝族圖騰之爭，首先要追本溯源，厘清圖騰的含義。

(一)多義的圖騰

圖騰是英語“totem”的音譯，自被提出以來，廣泛流傳而歧義屢現(xiàn)?！啊畧D騰’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18世紀末的文獻中。英國商人J.朗格在《印第安旅行記》一書中，為了記述印第安人相信人與動物存在血緣親屬關(guān)系的信仰而首先使用了這一詞。他在與操阿爾袞琴(Algonkin)語的奧吉布瓦和奇佩瓦印第安人交往中，了解到‘ot-tem’或‘ot-tam’一詞，意為‘他的親族’?！盵1](P1)“圖騰”從產(chǎn)生到現(xiàn)在，已有200余年，在世界各地被廣泛運用，其含義不斷多樣化和復雜化?！澳撤N概念的歷史并不總是，也不全是這個概念的逐步完善的歷史以及它的合理性不斷增加、它的抽象化漸進的歷史，而是這個概念的多種多樣的構(gòu)成和有效范圍的歷史，這個概念逐漸演變成為使用規(guī)律的歷史?！盵2](P3)“他的親族”是圖騰原初的含義，指“人和動物之間存在血緣關(guān)系”，并逐漸衍生出沒有血緣的種種其他含義。

賴納赫在1900年將“圖騰崇拜法則”概括為12條：

(1)禁止殺害和食用某種動物，但是它們中的個別動物則可以由人喂養(yǎng)和照料；

(2)意外死亡的動物要按照與對待氏族成員相同的方式進行哀悼和安葬；

(3)在某種情況下，飲食禁忌僅限于動物身體的某個特殊部位；

(4)在事所急需的情況下不得不殺死某種通常被放生的動物，則要向它表示歉意，要盡力運用各種手段和托詞來減輕這種冒犯塔布的行為——殺害被禁動物的行為；

(5)當動物被用于儀式犧牲時，要莊重地哀悼它；

(6)某些莊重的場合和宗教儀式上，要穿著某些動物的皮，凡圖騰崇拜仍起作用的地方，這些動物就是圖騰動物；

(7)氏族和氏族成員個人可采用動物之名——這些動物應是圖騰動物；

(8)許多氏族使用動物(圖案)來代表其旗幟和武器，人們將動物圖案繪在或紋在他們的身體上；

(9)若圖騰是一種可怕或者危險的動物，人們相信那以之命名的氏族之成員就不會受其傷害；

(10)圖騰動物保護并警示其氏族成員；

(11)圖騰動物為氏族的忠誠成員預言未來并作為其指導者；

(12)圖騰氏族的成員常常相信他們與圖騰動物因共享共同祖先而聯(lián)結(jié)在一起。[3](P124～125)

圖騰崇拜法則是對世界各地多種圖騰具體形式的概括，可以歸納為以下四條：(1)圖騰如同氏族成員，禁止隨意殺害、食用。(2)圖騰往往是氏族的標志。(3)圖騰可以保護和警示氏族成員。(4)人和圖騰之間有血緣關(guān)系。第四條人和圖騰之間有血緣關(guān)系是圖騰的原初含義，也是其他三條的基礎，而在研究中，前三條往往脫離了第四條，獨立運行。圖騰因與人的血緣關(guān)系，被莊嚴地對待，成為氏族或家族的標志。在現(xiàn)代含義中，圖騰與人的血緣關(guān)系逐漸淡化，甚至消失，僅是受人尊重的標志?！癟otem”：an animal or other natural object that is chosen and respected as a special symbol of a community or family,especially among Native Americans; an image of this animal.[4](P2136)現(xiàn)今的圖騰往往不再是“他的親族”，逐漸演變?yōu)橄笳魑锘虺绨菸铮x不斷擴大、模糊。因此，圖騰的演變并非逐步完善，含義日漸多樣化與復雜化，是一個似清晰實含混的使用過程。這既是圖騰定義衍化的結(jié)果，也可能是各地不同情形的體現(xiàn)。無論如何，圖騰都不是一個內(nèi)涵明確、界限明晰的詞語。

含義多樣化往往源自多樣的研究者和差異明顯的材料，“其原因是各人所依據(jù)的圖騰集團的古老程度不同，考察者的注意力集中在圖騰崇拜的哪些成分不一致，研究者所根據(jù)的圖騰崇拜的定義互有差別，以及研究者是以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為根據(jù)，還是以發(fā)生了變化的偶然事實為根據(jù)探討問題”[1](P1)。其中，文化的差異、定義的不同、目標的分歧，是圖騰多樣化的主要原因。含義的多樣化往往導致圖騰研究更趨復雜?！皵?shù)量繁多而又只有細微差別的種種結(jié)論和觀點引起了極大的混亂，并使問題更趨復雜化?！盵5]雖然多義的圖騰可能導致研究混亂，但棄之不用也不可取。如鐘宗憲所說：“圖騰理論在現(xiàn)代學術(shù)的運用上還有很大的思考空間，如果只是全然排斥或全盤接受，都應該是比較偏執(zhí)而不客觀的態(tài)度?！?1)鐘宗憲：《“圖騰”理論的運用與神話詮釋——以感生神話與變形神話為例》，《民間文化青年論壇第一屆網(wǎng)絡學術(shù)會議論文集》，2003年，第125～161頁。因此，如何合理使用，避免混亂，是圖騰研究難以繞開的問題。

(二)血緣與崇拜：含混的虎圖騰

彝族圖騰的論爭主要圍繞虎圖騰展開[5]，而虎圖騰之爭首先源自圖騰的定義：有的使用以血緣關(guān)系為特征的原初定義；有的使用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衍生定義；有的既用原初定義，又用衍生定義。定義的差異導致判斷標準不同，也難免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人和圖騰的血緣關(guān)系，是圖騰的原初含義和根本特征，與單純的崇拜明顯不同。圖騰一定會產(chǎn)生崇拜，而崇拜未必包含人與崇拜物的血緣關(guān)系。有些族群雖崇拜某些事物，將其作為家族或個人的標志，但未必認為人與崇拜物之間存在血緣關(guān)系。圖騰往往并非最強，而崇拜物則明顯傾向于強大事物。因此，不同的概念取向往往導致不同的觀點。

彝族圖騰之爭與研究者不同的學術(shù)目標密切相關(guān)，有的有意夸大，有的無意忽略。有些研究者認為虎圖騰不僅存在，而且是彝族的原生圖騰。在古籍和現(xiàn)今生活中，一些彝族自稱虎的后代，以虎命名，虎的創(chuàng)世作用、莊嚴的祭虎儀式、虎神話傳說，成為虎圖騰的主要依據(jù)。在相關(guān)證據(jù)中，既有表明人與虎有血緣關(guān)系的直接證據(jù)，也有僅表明虎崇拜的衍生證據(jù)。由于歷史久遠，社會和思想文化變遷，直接證據(jù)較少，衍生證據(jù)較多。涼山彝州德昌縣城南欣東拉村的兩位彝老甲巴比古、甲巴里尼說：“我們阿姆金古家(氏族)，從古以來都認為自己是老虎的后代。諺語說：‘阿達拉莫烏都茨基’，意為都是老虎的骨頭(血統(tǒng))。又說‘骨是虎造，血是虎生’?！盵6](P42)兩位彝族老人自稱是虎的子孫，并有諺語為證，明確證實了虎圖騰的真實存在。在證明虎圖騰的證據(jù)中，直接表明人與虎血緣關(guān)系的事例并不多，更多的是虎崇拜之類的衍生證據(jù)(2)現(xiàn)今的虎圖騰或曾包含血緣關(guān)系，或仍有而未被注意，更接近虎崇拜，強調(diào)虎的強大和重要作用?，F(xiàn)今學者多以虎崇拜來證明虎圖騰。如楊向東、馮楚吟：《原始圖騰崇拜視角下的舞蹈遺存例證——以彝族“虎舞”為例》，《四川戲劇》2017年第9期。，虎與人的血緣關(guān)系并不明顯。

虎崇拜更多是因為虎的強大兇猛和在創(chuàng)世中的重要作用，而并非因其與人的血緣關(guān)系。在調(diào)查古老民族關(guān)于動物的認識時，榮格認為：“他們做夢也不會認為自己是全世界的主人，根據(jù)他們的分類，人并不是站在世界的頂點，對他們來說，世界最高的存在對象是象，其次是獅子，再其次是大蛇、鱷魚，再其次才是人，人之下是下等動物，人類只是自然中的一份子。”[7](P113～114)老虎強大兇猛，自然而然地受到彝族某些支系的崇拜，并演化成重要的文化符號。

虎作為一種文化符號，也滲透在彝族思想文化中。彝族史詩《梅葛》記載：“虎頭作天頭，虎尾作地尾，虎鼻作天鼻，耳作天耳，左眼作太陽，右眼作月亮，虎須作陽光，虎牙作星星……大虱子變成老牛，小虱子變成黑豬黑羊，虱子蛋變成綿羊，頭發(fā)變成雀鳥。”[8](P3～15)老虎不僅化身成日月星辰等重要事物，而且推動地球運轉(zhuǎn)。涼山彝族流傳著虎推動地球運轉(zhuǎn)成歲的傳說，畢摩曾有虎推地球的彝文典籍及附圖，現(xiàn)已散亡。[7](P36)

就現(xiàn)有研究而言，虎圖騰的爭論焦點不是有無虎圖騰，而是虎圖騰是否是彝族的原生圖騰，即虎圖騰與其他圖騰的關(guān)系。一些學者認為虎圖騰不僅存在于彝族，而且是彝族的原生圖騰，如劉堯漢、唐楚臣等?！耙妥宓幕D騰是保留遠古先民羌戎的原生圖騰，其他的圖騰都是衍生圖騰?！盵7](P256～257)“由于氏族繁衍，不斷分支，其圖騰也必將隨之增多，但總該有原生形態(tài)和衍生形態(tài)的層次，而這則需要專題論述”[7](P254)，仍把虎圖騰作為原生圖騰，“虎是彝族的原生圖騰，其他的圖騰是從虎圖騰中分衍出來的衍生圖騰和再衍生圖騰”[7](P9)。在《中國文明源頭新探》中也有類似的表述。[7](P40～46)唐楚臣說：“彝族有多種多樣的圖騰，有動物、植物、無生命物甚至人事的圖騰，但究其根源其原生圖騰為虎圖騰?！盵9]楊和森在《圖騰層次論》中也說：“彝族還有多種多樣的圖騰遺跡，但它們都是由虎圖騰分化出來的衍生圖騰?！盵10](P9)

關(guān)于彝族是否有虎圖騰，學界并無大的異議，而關(guān)于虎圖騰是原生圖騰，則論證熱烈。殷大雄列舉殺虎的記載，認為虎圖騰并非原生圖騰，“按彝族的幼子繼承制，其原有圖騰應由幼子繼續(xù)使用，但在經(jīng)文中虎處于第四位，這說明虎不是原生的圖騰，而是衍生的圖騰”[11]，進而主張“虎在普遍意義上從未具有過圖騰的特征和功能”[11]，并列舉彝族的一些其他圖騰。何耀華雖未直接參與論爭，也列舉了彝族的諸多圖騰。[12]

總之，彝族虎圖騰研究沿著兩個相反的方向進行，支持者搜集整理材料以證明其有，反對者則搜集整理證據(jù)以證明其無。實際上，兩者相輔相成，支持者不斷應對反對者的質(zhì)疑和挑戰(zhàn)，不斷反思已有的材料，并不斷尋找新材料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反對者則不斷指出一些相反的材料和不充分的論證，搜集整理彝族其他圖騰。

關(guān)于虎圖騰是彝族原生圖騰，本身就體現(xiàn)了一些學者的愿望與學術(shù)構(gòu)想。在彝族文化中，虎的形象和含義并非單一，而是多種多樣?；⒂袝r被當作人的祖先，受到崇敬和膜拜；有時又被視為危害一方的猛獸，遭到驅(qū)趕甚至殺害。這兩種相反的情形確實在彝族文獻和口頭傳說中存在，但往往被有意無意地忽視了。支持者很少提到殺虎的記載，而反對者也很少提及虎圖騰的實證。因此，彝族圖騰論爭雖貌似來自彝族生活現(xiàn)實，但更多來自學術(shù)構(gòu)想。對立觀點的依據(jù)在無形中被放大，逐漸脫離生活現(xiàn)實，最終僅是一種學術(shù)想象。因此，支持者既需搜集更多的支撐材料，也需正視相反的事實；反對者也仍需加強搜集、研究其他圖騰，深入比較其他圖騰與虎圖騰的關(guān)系。

二、生活真實：彝族圖騰的豐富與獨特

學術(shù)構(gòu)想既來自彝族生活真實，有時在一定程度上又脫離了生活真實。生活真實就是彝族支系眾多，圖騰多姿多彩，既有虎圖騰，也有其他圖騰，而且虎圖騰并沒有明顯的優(yōu)勢。

彝族源遠流長，文化燦爛，廣泛分布在云南、四川、貴州、廣西等地。“彝族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民族。遠的暫且不說，自公元前2世紀到現(xiàn)在，已有2000多年有文字記載的歷史。”[13](P6)彝族也是“我國西南地區(qū)人口最多的少數(shù)民族”[14](P1)。彝族在歷史上有許多不同的自稱和他稱。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分布在廣大地區(qū)的彝族就有“諾蘇潑”“納蘇潑”“聶蘇潑”“納羅潑”“迷撒潑”“濮拉潑”“濮瓦潑”“阿西潑”等30來種不同的自稱和他稱。[14](P2)這些不同的稱呼往往是彝族不同支系的體現(xiàn)。彝族支系眾多，不同的稱呼與支系繁多密切相關(guān)。

根據(jù)彝文經(jīng)典的記載，彝族不同支系往往有不同的圖騰?！逗V慕源流》記載：“武洛撮世代，武珠子十二，十一過河變。武珠一是卷，卷珠變成妖，巖穴里去住；武珠二是陀，陀珠變成秧，樹枝葉上居；武珠三是尼，尼珠變能叫，與禽獸做伴；武珠四是締，締珠變成虎，箐里住去了；武珠五是益，益珠變成猴，紅巖頭去?。晃渲榱桥?，朋珠變成熊，與野獸同居；武珠七是覺，覺珠變成蛇，住在土穴里；武珠八是密，密珠變成蛙，住到水池里；武珠九是通，通珠變成蝗，禾稼里居?。晃渲槭堑?，迭珠變成雞，與家禽作伴；武珠十一執(zhí)，執(zhí)珠變成犬，與家畜同群?！盵14](P67～75)在彝文古籍中，不同支系與不同的標志物相連。據(jù)田野調(diào)查，標志物往往與人有血緣關(guān)系。“陶云逵先生在新平縣揚武壩魯魁山調(diào)查彝族社會時曾聽人說，一天一個綠斑鳩張性(姓)，因為樹葉密看不清，打下一只鳥，見是綠斑鳩，驚恐萬分地在地下叩頭，口稱老祖公得罪得罪，請饒恕我無知，下次不敢了?！盵11]綠斑鳩與古籍中的事物相似，被稱為“老祖公”，應是原初意義的圖騰。因此，古籍中的不同標志物應是多種多樣的彝族圖騰，既有想象中的妖，也有現(xiàn)實的動物和植物。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彝族圖騰也是多姿多彩的。

竹圖騰也存在于彝族，與竹王傳說密切相關(guān)，既有古籍記載，也有口頭傳說，廣泛流傳在南方地區(qū)，并非一個民族所特有。關(guān)于竹王篤慕，彝文文獻《西南彝志》《爨文叢刻》《尼蘇奪節(jié)(彝根)》《查姆》《梅葛》等都有相關(guān)記載。貴州彝族仍口頭傳承著《竹的兒子》：洪水之后，只剩下一個彝族姑娘因竹而獲救，她用石頭依次砸開竹筒，得到五個兒子。第一個兒子名叫“祖摩”，被認為是“彝家第一個兒子”。這五個兒子長大后很有出息，姑娘高興地抱住一根通天母竹，升天了。[15](P415～423)

既有葫蘆崇拜，也有盤瓠崇拜[16]，還有綠斑鳩、天鵝、松樹、馬櫻花，等等。馬櫻花也是云南某些彝族支系的圖騰。畢摩張先說：“阿卜篤慕就在洛尼白給六個兒子分家，老大老二留在云南，老三老四去四川，老五老六搬到貴州。留在云南的老大生了十二個兒子，這十二個兒子除小兒子沒有變外，別的都變成了樹木、鴿子、野物等；老二名叫阿窟，他的兒子變成了棵馬櫻花樹?！盵17](P314)

彝族分布廣泛，不同支系具有不同的地理和文化，也往往有不同的圖騰?！氨M管如托卡列夫所指出的，這個統(tǒng)計是粗糙的和不夠精確的，但它十分清楚地顯示了各個地區(qū)的差別和圖騰的來源取決于該地區(qū)的植物群和動物群的情況?！盵1](P43)分布廣泛的彝族應有形式多樣的圖騰。事實證明，彝族確實存在多種形式的圖騰，在注重虎圖騰研究的同時，也應重視和關(guān)注其他圖騰研究。

三、學術(shù)構(gòu)想與生活真實的相離與相合

虎圖騰之爭實質(zhì)上是學術(shù)構(gòu)想與生活真實的背離，支持者和反對者都不同程度地忽視了某些彝族圖騰事實。支持者在虎圖騰證據(jù)的基礎上，有意無意地進行了放大，并逐漸脫離了彝族圖騰的多樣性與復雜性，刻意構(gòu)造彝族的原生圖騰與文化符號；反對者屢屢列舉出與虎圖騰相反的材料，但有時無疑又忽視了虎圖騰存在的材料。

這并非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而是彝族圖騰研究的組成部分。支持者盡力搜集虎圖騰存在的證據(jù)，也在不斷探究虎圖騰與其他圖騰的關(guān)系；反對者既尋找虎圖騰不存在的材料，也搜集整理其他圖騰的資料，進行其他圖騰與虎圖騰的比較研究。因此，現(xiàn)有的圖騰之爭不應停止，而是應該繼續(xù)深入。無論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都應繼續(xù)尋找資料，研究圖騰之間的聯(lián)系。

(一)虎圖騰研究的拓展與深入

在彝族圖騰研究中，虎圖騰研究仍需拓展與深入。彝族支系眾多，古籍浩繁，關(guān)于虎圖騰的資料雖多，但遠非全部，仍有待進一步搜集整理。彝族思想文化源遠流長，有豐富的虎圖騰習俗和傳說。

需要加強虎圖騰與其他圖騰的比較研究。虎圖騰在彝族圖騰中處于什么地位？與其他圖騰是什么關(guān)系？為何會被一些學者當作原生圖騰？《梅葛》是虎圖騰的重要依據(jù)，講述了虎的創(chuàng)世作用。

格滋天神說：

山上有老虎，

世間的東西要算虎最猛。

引老虎去！

哄老虎去！

用老虎的脊梁骨撐天心，

用虎的腳桿骨撐四邊。[9]

老虎被殺死用來支撐天地，創(chuàng)造日月星辰、云朵彩虹、海江河路、樹木草苗、金銀銅鐵、老水牛黑豬黑羊綿羊和雀鳥。[9]虎在開天辟地時支撐天地，化為各種各樣的事物，但并未直接與人有血緣關(guān)系，若按照圖騰的原初含義，這是虎崇拜，而非虎圖騰。

在虎化為其他事物之后，天神格滋又用雪創(chuàng)造了人類：

天上撒下三把雪，

落地變成三代人，

撒下第一把是第一代，

撒下第二把是第二代，

撒下第三把是第三代。[9]

雪與人有直接的血緣關(guān)系，雪圖騰也存在于彝族中，如《勒俄特衣·雪子十二支》。老虎雖在開天辟地時具有關(guān)鍵作用，但并非唯一，其他動物也同時存在并發(fā)揮著重要作用。魚在開天辟地中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格滋天神說：

水里面有魚，

世間的東西要算魚最大：

公魚三千斤，

母魚七百斤。

捉公魚去!

捉母魚去！

公魚捉來撐地角，

母魚捉來撐地邊。[9]

在古籍中，其他事物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如龍?！墩撎斓禺a(chǎn)生》記載：“宇宙的四方，四條盤地龍，龍來盤地上，由龍盤著地。……宇宙的四方，四條擎柱龍，群龍推舉的，東邊一條龍，西邊一條龍，北邊一條龍，南邊一條龍?！盵18](P423)在古籍和口頭傳說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的其他事物，為何并未像虎一樣被凸顯出來？

同時，不能忽視虎圖騰的相反材料。由于彝族支系眾多，圖騰也多種多樣，一些支系確有虎圖騰，一些支系也明確沒有虎圖騰。在沒有虎圖騰的支系中，老虎并沒有受到圖騰般的尊重和保護，而是被當作兇猛的野獸。涼山彝族史詩《勒俄特衣》中的《興侯賽變》記載：“合與候兩家，氣憤不可忍，群起而追趕，白色花額虎，被人追殺死?！?3)《涼山彝族奴隸社會》編寫組編：《勒俄特衣》，1978年，第129頁。在《爨文叢刻》《夷僰榷濮》《西南彝志》等文獻也有類似記載?！矮C人好運來，古弓飲熱血，隨又響肥肉，虎豹中弓箭，獐麂入羅網(wǎng)。左手張銀弓，右手搭金箭，樹上鳥、云里鷹箭中?！盵11]《夷僰榷濮》記載：“為要把虎獵，先造射曾弩，弩上裝箭簇，尋跡隨曾蹤。九十深箐中，箐箐藏野獸，赫家射虎將，布下九重圍，射虎有九十，得皮九十張?！薄段髂弦椭尽返裙偶幸灿嘘P(guān)于獵虎的記載，不再一一列舉。在口頭流傳的《彝族洪水故事》中，虎成為吃人的猛獸。悟悟要殺搗亂的野豬時，野豬哀求道：“……阿碧說過，不久就派老虎來吃掉你們，吃掉世界上的人?！?4)陶立璠等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神話匯編：洪水篇》，內(nèi)部資料，第96頁?；⒉⑽磁c人有血緣關(guān)系，也并未受到尊重和保護，而是像普通野獸一樣被獵殺。

殺虎的記載和傳說不僅存在，而且數(shù)量不少，也是彝族思想文化的表現(xiàn)，如果被忽視，就難免陷入主觀想象，難以真正了解虎圖騰的內(nèi)涵、范圍、特征，也會阻礙彝族圖騰研究的深入。

(二)關(guān)注、研究彝族其他圖騰

彝族不僅有虎圖騰，還存在多種圖騰形式?，F(xiàn)有彝族圖騰研究主要集中在虎圖騰，其他圖騰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相關(guān)調(diào)查研究寥寥。其他圖騰是彝族圖騰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體現(xiàn)著彝族社會、思想文化的特色，可以豐富和發(fā)展圖騰理論?！霸敿毺骄繄D騰說，驗證以至發(fā)展豐富圖騰說，我想不妨從兩方面著手：既要研究圖騰說的內(nèi)涵和發(fā)展，又要搜集可能與圖騰相關(guān)的材料。兩者在當前都是大有可為的。”[19](P14)因此，對彝族圖騰研究而言，既要繼續(xù)關(guān)注虎圖騰，更要關(guān)注、研究其他圖騰。

(三)深入探析彝族圖騰多樣化的原因

目前關(guān)于圖騰多樣化原因的分析尚且不多。彝族圖騰的多樣性與支系繁多、幼子繼承制、彝族的生存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是否還有其他因素？各種因素又發(fā)揮著什么作用？不同圖騰的支系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如何相處和往來？這些問題對于研究彝族圖騰、社會思想文化都有積極意義，也應放置在彝族的生存場域中研究?！霸飒毮局凼怯幸欢ǖ挠猛竞兔鞔_的目的的，是達到目的的手段。我們研究土著生活的人一定不要顛倒這個關(guān)系，不要搞物質(zhì)崇拜。研究建造獨木舟的經(jīng)濟目的及其各種用途，是我們深入進行民族志工作的初步手段；接下來收集的是社會學材料，指的是獨木舟由誰所有、由誰駕駛以及如何駕駛，還有關(guān)于建造獨木舟時的儀典和風俗、獨木舟的典型生命史等，這可以讓我們逐漸掌握獨木舟對土著人的真正意義?！盵20](P98)圖騰應放在彝族的生活中去觀察和解釋，從而發(fā)現(xiàn)其真正意義，而不僅僅是為了學術(shù)目的。

總之，彝族圖騰研究仍大有可為，不僅可以通過圖騰了解彝族社會歷史變遷，而且可以嘗試把圖騰中國化，甚至豐富圖騰的內(nèi)涵與特色。誠如李學勤所說：“圖騰說是由西方學者創(chuàng)始的。怎樣正確對待這一理論，如何使之與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相結(jié)合，并不是簡單的事情。中國是世界上少數(shù)的有自己獨立起源的文明古國之一，疆域廣闊，民族眾多，其歷史文化應該最能對圖騰說作出驗證?？墒钦剤D騰的每每是不假思索地接受，不談圖騰的往往沒有考慮便拒斥，真正做詳細探究的卻很少。”[19](P14)既借鑒國外的經(jīng)驗，也以中國的現(xiàn)實為基礎，把圖騰與中國歷史文化結(jié)合，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