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翔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安 710169)
須一瓜可以稱得上是新世紀文壇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新世紀伊始,原本是政法記者的須一瓜陸續(xù)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知名刊物上發(fā)表小說并引起廣泛關注。曾經(jīng)的記者身份讓須一瓜成為文壇上的一個另類,各種案件和卷宗成為她創(chuàng)作的靈感源泉,《淡綠色的月亮》《雨把煙打濕了》《蛇宮》《太陽黑子》等作品都可以看到她職業(yè)身份的痕跡。但須一瓜并沒有讓這些犯罪類型小說成為市民們津津樂道的奇聞逸事和談資,她總能抓住隱藏在事件背后的人的欲望和靈魂。在她的筆下,普通人的生存困境、隱秘的精神世界一一呈現(xiàn),令人驚嘆,難怪須一瓜被稱為“精神警察”[1]。
須一瓜發(fā)表于2019年《收獲》長篇小說專號的新作《五月與阿德》令人有種驚喜,體現(xiàn)了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新的開拓。小說不同于以往須一瓜的類型小說,沒有什么錯綜復雜、撲朔迷離的案情,非常接地氣,寫了兩個小人物之間的曖昧情感、信任、依靠和背叛,小說里的人生是毛茸茸、熱騰騰,極具質感的。這是一部以人物構筑的小長篇,作品名字就是小說里的兩個主人公五月(女)和阿德(男)。初看小說篇名,再聯(lián)系須一瓜以往的創(chuàng)作,會讓人猜測小說也許是關于一男一女的愛情故事,事實上卻不是。一個是患有脊柱側彎的年輕女孩,一個是做人做事一絲不茍的獨居老人,當他們相遇并住在同一屋檐下,會發(fā)生什么?從這一點看,小說又有著須一瓜以往類型小說極具戲劇張力的故事。在創(chuàng)作談中,須一瓜提到曾經(jīng)采訪過脊柱側彎和老少曖昧情誼的人,但她并沒有把這樣的題材寫成“吸睛”的類型小說?!拔矣X得,我的職業(yè)生涯其實給我提供了最開闊的認識人生的窗口。它對我的重要意義不在于它呈現(xiàn)了怎樣的生活狀態(tài),它可能更好地給我提供了一個認識社會、認識人生世相的非常好的方式。它給予我的東西,要遠遠大于給所謂素材的本身?!盵2]也許以往的素材給了須一瓜創(chuàng)作的靈感,但這篇小說不再執(zhí)著于探尋人性的善與惡、靈魂的罪與罰,而是轉向人的生命。
小說是關于夢想的故事,五月活在現(xiàn)在和未來關于城市的夢想當中,阿德活在過去人生光榮歲月的夢想當中,他們的夢想?yún)s都與身體相關。在須一瓜看來,身體就是移動的夢想,她一直想寫一部關于身體的小說。在她看來,身體延伸了心靈,身體的力量就是精神力量的展示。我們理解他人,理解社會,領悟百態(tài)人生、萬千世相,任其山高水長,都從身體出發(fā)。
小說中的五月是一個生活在嶺北菇窩村的鄉(xiāng)村女孩,從她出生,她的身體就與家人格格不入,更是與封閉、落后的鄉(xiāng)村格格不入。她的母親是“干枯焦黑”,兩個哥哥“像田鼠一樣”,父親“又懶又臟,常年鼻涕不止,活了四十多年,從來就沒有過人的正形”。而五月出生的時候,“眼如星光,一頭柔軟鬈發(fā),美好地掩映著凈如滿月的臉”,“真是五月的花朵啊”(1)本文未標注出處的引文均出自須一瓜的《五月與阿德》原文。?;ǘ浒愕奈逶滤坪跬跺e了胎,“像一張打錯的牌”,這樣美麗的女孩生在菇窩村總讓人有暴殄天物的感覺。長到十三四歲的五月,僅僅是干干凈凈,沒有新衣服的裝飾,就顯示出異于常人的清美。五月在菇窩村是一個異類,也許是老天爺發(fā)覺自己的牌打錯了,于是“老天開始糾正錯誤了”,五月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長法不太周正”,“她的腰好像有點直不起來了。她聽到自己兩只腳落地的聲音,好像輕重不一”,“還有乳房。它們也越來越不整齊長了”,“她一邊的肩胛骨漸漸厚了起來”。五月的脊柱側彎(俗稱剃刀背)癥狀開始慢慢顯現(xiàn)出來。老天打錯的牌不僅如此,五月不是人們慣常思維當中淳樸、勤勞、安分守己的鄉(xiāng)村女孩,相反,她又懶又饞,生性還不安分,山貨客拿幾個金魚尾巴的酒心巧克力就讓五月不斷地遐想外面的世界。那個年代,農(nóng)村女孩向往外面的世界很普遍,尤其是五月這樣美麗的女孩,她似乎天生就不屬于菇窩村,但五月又不是鐵凝筆下的香雪,香雪是淳樸善良的,是自尊自愛的。五月的不安分卻是危險的,她并不自愛,幾個巧克力就讓她被山貨客蠱惑,失了身,山貨客用四萬元錢和“一定會來娶你”的謊言脫身。不甘等待的五月決定獨自去驪州城闖蕩,找到山貨客,因為“她要和他結婚”,“她可以在城市里,坐個月子,讓她的身體變好”。
故事到這里,似乎是常見的“鄉(xiāng)村女性進城”的主題,鄉(xiāng)村女性進入城市,便置身于一個陌生的文化環(huán)境,會遭遇種種困難,諸如物質困境、身份困境、光怪陸離的都市誘惑等。五月在驪州城沒有找到山貨客,結婚、坐月子、養(yǎng)好身體的憧憬破滅了。五月不得不自力更生養(yǎng)活自己,并無一技之長的五月在那個號稱“小香港”的驪州城生存下來談何容易,偏偏她又不是勤勞能干的,反而有著和她身份不相稱的嬌氣、貪小便宜的市儈氣,從最初在“絲絲美”發(fā)廊做洗頭妹,后到東方之珠足浴城做收銀員,她的日子并不輕松,尤其是還要面對城市的種種誘惑。盡管五月脊柱側彎,但她還是美麗的,美麗的女人在城市往往也是危險的。在別人眼里,五月“新鮮得就像長錯地方的狗尾巴草”,“青春日益逼人”,隨便戴上一頂貝雷帽,就有“脫胎換骨般的性感迷人”。這樣的美貌女孩總是男人覬覦的對象,加之五月本身的虛榮,很可能淪落為出賣肉體的風塵女子。但幸運的是,五月遇到了阿德,他們的相遇仿佛是命運使然,五月住進了阿德在真武路21號的別墅,脊柱側彎也有了治愈的希望。就這樣,身體讓五月有了進城的夢想,有了讓自己脫胎換骨的夢想,有了扎根城市結婚有房有娃的夢想。
五月的夢想是關于當下和未來的,而阿德的夢想則是關于過去的。阿德的人生就是五月憧憬的城里人的高貴樣式,這高貴樣式同樣來自阿德的身體。不同于五月身體的缺陷,阿德的身體除了有點輕微羅圈腿之外幾乎是完美的,“一米八三的身高、八十公斤的體重”,有著“直正的腰背和擎天柱氣勢的脖頸”。這樣的身體讓阿德?lián)碛辛艘欢喂鈽s歲月。年輕的阿德到了北京,成了中央警衛(wèi)隊儀仗營的一員,參加了赫魯曉夫到訪的歡迎儀式,因優(yōu)秀的禮賓表現(xiàn)立了功,如果不是受了腰傷,阿德的光榮歲月會更長。作為儀仗兵的四年時光是阿德人生的巔峰,“這四年的黃金歲月所激發(fā)出的生命之光,好比心如燈籠,一直照耀著他的胸襟和他前行的步履”。很多年之后,阿德仍保持著傲然的身姿,“看上去就像一顆筆直的水杉,始終保持著生長直上之氣勢”,能踢出標準的正步,能保持眼睛迎風三十秒不眨眼。只是阿德沒有發(fā)現(xiàn),他只是活在過去的光環(huán)中,他的夢想是停留在過去,是一個永遠回不去的烏托邦?!皬能娝哪甑慕鹕珪r光,猶如巨大的燈塔,照耀著阿德一生的生命航船,盡管燈塔之光與航船的距離,已經(jīng)越來越遠?!睅捉昝赖纳眢w成就了阿德一生的榮光,也養(yǎng)成了他一絲不茍的性格和嚴謹刻板的生活方式。面對五月,阿德不僅在身體上占領了高地,繼而在道德上也占領了高地,容不得五月身上不符合他生活方式的陋習,拒絕五月怕鬼的封建迷信,容不得五月的欺騙。這樣的阿德,在五月眼里有著日暈般的光芒。
正如須一瓜所說,身體是移動的夢想,五月的夢想從鄉(xiāng)村移動到了城市,阿德的夢想從過去移動到了現(xiàn)在。只是,夢想雖美,但卻是脆弱的。吃不了苦、懶散,有著女人自私的小心機的五月難以在城市立足,也難以糾正自己有缺陷的身體;活在過去光環(huán)中的阿德難以抵擋歲月流逝帶來的身體的衰老。不論是五月飛揚的青春,還是阿德飛揚的過去,都難免悲涼的結局,身體終究不能成就他們的夢想。
五月與阿德兩個本無交集的人,因為一場意外的“英雄救美”相遇。五月在晚上回家途中被一男人劫持,剛好路過的阿德呵斥退歹徒,不但親自護送五月回到住處,還邀請五月到他家中居住,五月當然也毫不客氣地住到了阿德位于真武路21號的別墅中。阿德發(fā)現(xiàn)了五月的脊柱側彎,帶五月看醫(yī)生,并且開始了對五月身體的矯正訓練,這樣一個對身體的改造過程可謂是一場拉鋸戰(zhàn),做事虎頭蛇尾、充滿惰性的五月遇上行事堅毅的阿德,注定了這場身體改造的戰(zhàn)爭的艱苦。
這是一場和身體有關的戰(zhàn)爭,而這場戰(zhàn)爭始于五月和阿德對自己身體的認知。沒有相遇之前,兩人對自己身體的認知都有點脫離現(xiàn)實的幻想成分。五月一直遮掩自己的身體缺陷,因此在別人眼里她是“直正的,健康的”;對實際已五十多歲的阿德而言,“他家的立柜穿衣鏡從來都告訴他,他看上去最多四十出頭”。五月是刻意回避自己的身體,而阿德如水杉一樣的身體可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但阿德還是理想化了自己的身體, 他們對自己身體的認知似乎都和現(xiàn)實有些錯位。直到兩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不得不近距離接觸時,他們也不得不面對自己真實的身體。對方的身體就像一面鏡子,映射了自己真實的身體,“人對于自我的認識是通過自己在外界的映像反作用于人的心理,在水中或是其他反射物比如鏡子中得到自己的印象,憑借這種映像,人可以確立自我的形象”[3]。阿德偉岸如水杉一樣的身軀時時提醒五月是一個脊柱側彎患者,直到被阿德發(fā)現(xiàn),她有缺陷的身體仿佛處在聚光燈下無所遁形,她不得不面對自己有可能變成一只扁殼蝸牛的命運。五月有缺陷的身體勾起了阿德內心關于身體的隱痛,他有輕微的羅圈腿,他逝去的妻子寶玲也有括號般的羅圈腿,這成了他人生中一個巨大的遺憾,一個消失不去的記憶,盡管阿德的羅圈腿經(jīng)過痛苦萬分的強力矯正已看不出來,但五月脊柱側彎的身體仍時時提醒著他身體上曾經(jīng)有過的小小瑕疵??梢哉f,阿德是一個對身體有著偏執(zhí)潔癖的人。
當他們不得不面對自己真實的身體的時候,這場身體的戰(zhàn)爭正式拉開了序幕。阿德矯正羅圈腿的經(jīng)歷告訴他,身體是可以人工改變的,自己就是一個人定勝天的活樣板。阿德帶五月看醫(yī)生,當?shù)弥獣簳r不用動手術時,就開始了對五月身體的改造過程。阿德在院子中準備了舊單杠,監(jiān)督五月每天要完成吊單杠、燕子飛等脊柱牽引動作,從最初磨合期的不適應到逐漸適應,“阿德拿出了超人的意志,全力以赴在修正上帝的錯誤。他立志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女人”。對五月身體的改造仿佛也能消除阿德生命中那個小小的身體瑕疵,是在完成他對于完美身體的幻想。為此,阿德十分享受這個過程,“他很享受自己的果斷與苛刻,享受著令出必行、行必有果的巨大妄想”。對于這樣的身體改造,懶散的五月總想逃避,但次次都失敗于阿德的“卡里斯瑪”(charisma)效應。“卡里斯瑪這個詞應該被理解為一個人的一種非凡品質……被統(tǒng)治者憑著對這位特定的個人的這種品質的信任,而服從這種統(tǒng)治。”[4]在五月眼里,阿德是有著個人威信和魅力的人,充滿著光華,是她理想中父親的樣子,“干凈、威嚴、什么都懂”,她對阿德有著父親般的崇拜和敬畏感。有著父親光環(huán)的阿德在五月面前有著卡里斯瑪式的權威,在對五月身體改造的過程中,這種權威總能戰(zhàn)勝五月的懶散和退縮。阿德還會不斷用語言來強化卡里斯瑪權威,他會不斷告知五月不矯正就會變成扁殼蝸牛,不斷重復當年做儀仗兵練習正步的各種艱苦訓練場景。阿德利用自己的卡里斯瑪權威對五月進行身體改造的過程,本質上就是一種對身體的規(guī)訓。他也曾用捆綁雙腿的形式矯正妻子寶玲的羅圈腿,事實上,這種規(guī)訓不僅體現(xiàn)在身體上,還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包括糾正五月的種種惡習,要求五月背誦《世界名人名言》,以至于后來五月能脫口而出各種名人名言。
這場有關身體的戰(zhàn)爭,表面看是阿德在改造五月的身體,實際上五月年輕、生機勃勃的身體也在改造著阿德,這種反改造像緩慢流淌的河流,不易察覺,卻能以陰柔的力量沖刷著河床。阿德為了矯正五月的脊柱側彎,不僅要求五月學會保健按摩,也為五月進行脊柱側彎的保健按摩,五月為阿德受傷的腰椎進行保健按摩,她向阿德敞開自己充滿秘密的美好身體。當有一天,阿德看到五月熟睡的赤裸的美麗身體時,潸然淚下,“躺在一半陽光中的身體,靜水深流著阿德看不見的生命潛流”,五月的身體“像另一面旗幟,它在無聲地傳承著過去歲月的靜好深流”,“那身體天成的純然之美,令他哀傷失落”。阿德的身體是一面旗幟,幾乎是完全精神性的東西,他就活在這面精神旗幟之下,以自己了不起的身體為傲。事實上,阿德從未感受到身體的生命力、身體天然的美。對他來說,身體似乎帶有某種肉欲的原罪感,這是阿德無法接受的,可他這種認知猝不及防地受到五月年輕、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的沖擊。在這個意義上,五月的身體對阿德同樣有著卡里斯瑪效應。五月對阿德的身體保健按摩有時候游走在性的邊緣,此時的阿德總是既享受又懊惱,“這一輩子,他終于拿著廢棄的舊門票,偷偷重返游樂城”,這讓阿德意識到自己過往的歲月實在是過于枯燥呆板。阿德是一個在性上非常寡淡的人,似乎崇尚身體上的極簡主義。妻子寶玲去世后,他對愛慕自己的小姨子寶紅視而不見,本可以擁有更好的生活,體驗到身體的生命活力,但寶紅豐滿動人的身體對阿德來說就是洪水猛獸。面對五月年輕的身體,阿德無法控制地掙扎在身體自然屬性的召喚之下,感到自己以往的人生和身體是那么蒼白。五月婚后和丈夫大麥與阿德同住,夫妻倆閨房之樂的聲音總是沖擊著阿德的神經(jīng),“阿德不斷被捕獲,乃至眩暈漂浮,身首分離。阿德這輩子第一次明白,女人是可以被男人奏響的”,“一年又一年,那個等待他奏響的好時光,可能就那樣淡漠荒蕪了”。阿德這一輩子沒有奏響過女人的身體,他的身體也沒有被女人奏響過,他覺得自己辜負了什么,他的一生本可以另一種方式度過。阿德的心態(tài)變化正體現(xiàn)了五月對他不動聲色的反改造,他本立志要在五月那個殘缺的身體里開發(fā)出顯示理想的現(xiàn)實性潛能,他想賦予它以美與價值,沒想到他想要改造的身體卻以更嬈美的物質性、更豐贍的經(jīng)驗力,糾偏著、嘲諷著他。
這場身體的戰(zhàn)爭始于對身體的認知,糾結著改造與反改造的較量。阿德試圖把五月的身體改造成他理想中的精神性的身體,最終卻被五月年輕美麗的身體征服,他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人生和身體原來那么蒼白。
五月與阿德之間的身體戰(zhàn)爭,讓他們彼此徹底看見對方,他們跨越了性別年齡和時代鴻溝,將自己的身體向對方敞開。但身體的敞開并沒有讓他們的靈魂更近,無論誰對誰的改造,都并不容易完成。事實上,他們彼此的根基都太差了,最初的相遇每個人都懷著一撮小小的雜念,而最終造成他們人生悲劇的根本是由小小的雜念和心機導致的謊言與背叛。他們向彼此敞開自己的身體,卻沒有敞開自己的靈魂,這摧毀了他們生命所有的努力與滿足。
來自鄉(xiāng)村的五月來到了城市,住在真武路的別墅,看似過上了城市人的生活,但實際上她從來就沒有真正融入城市,如同她身處的真武路那棟紅磚小樓,“這個樓房的一樓,充滿陌生與對抗,還有強烈的排斥她的陰沉氣息”。阿德對五月的接納不乏憐惜的成分,可五月身上的鄉(xiāng)巴佬氣也讓阿德油然而生城里人的優(yōu)越感。他們的相遇從一開始就有著某種落差,既有物質性的差距,也有精神性的差距。阿德尤其享受對五月的優(yōu)越落差,因為“沒有對比,就沒有對幸福的確認”。面對五月,阿德會不斷盤點自身的優(yōu)越,“那個缺識少教、心性孱弱的小丫頭,激發(fā)了他另一種生命理想。閱歷豐富,天命盡知的阿德,參照凸顯出自己不平凡的優(yōu)越人生”。五月想努力融入城市,竭力包裝自己,阿德享受面對五月的那種優(yōu)越感,這種雜念注定他們不會向對方敞開自己的心靈。
他們相遇的最初就充斥著謊言,五月騙阿德說自己的父親是村里的老師,面對城市,五月有著某種自卑感,她需要用謊言來偽裝自己,借此擺脫心理的弱勢,謊言“擔負著協(xié)調她和驪州之匹配的責任”。阿德面對五月同樣也有謊言,他含糊其詞地口述家族史,讓五月對他和真武路的紅磚小樓充滿了敬畏感。事實上,阿德家并不是真武路小樓的主人,阿德祖上只是原屋主家的下人,受托看顧房子而已,真正的主人們散居海外,沒人愿意興師動眾漂洋過海來行使權利,導致阿德作為房屋管理人仿佛就是房子的主人。無論是五月美化自己的父親,還是阿德美化自己的家族史,都是謊言,都帶著小小的心機。五月要讓自己的出身和城市更匹配,阿德要讓家族史與自己曾經(jīng)的光榮歲月更匹配,并且享受著這種優(yōu)越感,反而體現(xiàn)出他們面對對方時,盡管原因不同,都有些許膽怯,充滿種種雜念的謊言最終摧毀了他們的人生。五月與阿德之間的美好情誼遭遇的第一個危機,源于五月的另一個謊言。阿德允許五月在自己家白吃白住是因為對五月的憐憫,也能滿足自己的優(yōu)越感,盡管五月又懶又饞,在阿德眼里仍不失為一個好女孩,直到阿德發(fā)現(xiàn)五月夾衣里的兩萬元錢,五月暗藏的秘密太多了。在阿德追問下,五月只得坦承錢是當年委身山貨客得來的,并且還有兩萬元埋在家鄉(xiāng)的破磚窯里。得知真相的阿德雖然心如死灰,渾身顫抖,但最終還是原諒了五月,讓五月以他的名義把錢存進銀行,但謊言還是讓彼此之間的情誼出現(xiàn)了裂痕。
五月有著女人的小小心機,也有著城里人的狡猾,不僅是對阿德,面對丈夫大麥也是如此。五月與大麥結婚后,始終對丈夫隱瞞存在阿德那里的小金庫,面對同床共枕的丈夫,五月仍舊充滿了謊言,變得越來越“作”。五月因為懷孕,硬要租住更好的房子,大麥因為經(jīng)濟緊張,不得不放棄了和朋友合伙買二手車跑運輸?shù)纳?;五月生孩子因為并發(fā)癥幾乎病危,大麥不得不去求姐姐;生完孩子后的五月無法工作,大麥生意不賺錢,只得接受姐姐援助開了窗簾店,五月在夫妻倆生活艱難的時候也絕口不提存在阿德處的私房錢。當五月流露出想拿回私房錢的時候,阿德總會以種種理由說服她,阿德這樣做,也有著自己的私心,如果五月拿回這筆錢,她和阿德一點聯(lián)系都沒有了,這個女孩也許會徹底走出他的生命。五月在生育第二個孩子時,因為嚴重的并發(fā)癥不得不動用私房錢,可對丈夫已經(jīng)撒了謊的五月不得不繼續(xù)編造謊言,說錢是向阿德借的,并且寫了借條,不知情的大麥一旦有錢就會去還阿德利息。大麥后來經(jīng)濟狀況好轉,和五月考慮買房落戶口,五月依然不提私房錢,兩人只買了能落一個戶口的小房子,五月理所當然認為自己應先獲得戶口,但沒想到大麥先落了戶,發(fā)了瘋的五月立刻讓阿德出面以兒子生意失敗急需用錢為由逼丈夫還錢。那張借條阿德還給五月,五月卻沒有收好,阿德又收了起來,而這張借條的失誤讓五月和阿德的人生最終落到了地獄。
落戶事件之后,五月一度過上了幸福的小日子,她經(jīng)常處于“賺大錢做手術,然后揚眉吐氣當城里人”的遐想中。此時的阿德卻中風住了醫(yī)院,在五月眼中,阿德“完全就像一根丟在墻角的骯臟拖把”,五月厭棄這樣的阿德。當某天阿德的兒子拿著那張借條逼五月還錢時,五月成了一只尖叫的野獸,終于講出了假借條的事情,丈夫對她徹底失望了。原本作為謊言高手的五月,已經(jīng)“失去了啟用任何謊言的基本要件。是她自己堵死了調度一切謊言庇護的機會”,真相太殘酷了,把這個甜蜜之家傷得支離破碎。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的五月最后到老人院找到阿德,當面指責阿德是騙子,可于事無補,阿德只是哭求五月帶他走。阿德偷藏借條的背叛讓五月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絕望的五月最終縱身從醫(yī)院天臺跳下,阿德則慘居于養(yǎng)老院中。
五月和阿德的悲劇都源于謊言與背叛,如果當初兩人相遇時都能對對方坦誠一些,如果五月能對丈夫大麥坦誠一些,他們的命運也許就不同了。五月的謊言是想改變自己卑微的命運,成為城里人,能有個正常的身體,日子過得舒適體面點,也帶點女人的心機;阿德的謊言是想維系曾經(jīng)的光榮歲月帶給自己的尊嚴和光環(huán),以及對青春的渴望,阿德最后收起借條的行為無疑是想讓它成為留住五月的最后砝碼,他試圖用謊言留住自己蒼白人生中的一點生命氣息。五月和阿德都不曾想到,謊言引發(fā)的背叛最終讓他們一無所獲,五月失去了錢,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失去了生命;阿德則失去了五月,失去了人生中因為五月的介入而曾擁有的生命氣息。相比身體的敞開,心靈的敞開和信任原來更難。
《五月與阿德》全然不同于須一瓜以往的類型小說創(chuàng)作,顯示了作者對既往寫作經(jīng)驗的挑戰(zhàn)和不斷自我突破的努力。這是一部極具個性的反類型小說,尤其是小說中兩位性格上都有點“作”的男女主人公和他們之間借身體而展開的故事讓人印象深刻,同時顯示了須一瓜寫作上所具有的能力,對人物、對生活的深刻洞察力和游刃有余的藝術表現(xiàn)力,這種能力足以支持作家寫出或類型或個性的小說。這種能力在《五月與阿德》中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呈現(xiàn)了小人物有質感的生命,寫出了他們飛揚中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