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祥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龐樹柏(1884—1916)生于常熟的文學世家，在南社中他以詞家面世，詩文創(chuàng)作受到近代以來多位文學史專家的認可。在封建社會走向瓦解的浪潮中，他曾以革命家的身份振臂高呼，但后期主張保全國粹，有些人將之視為南社的保守派。不少學者注意到他的舊文學創(chuàng)作，鮮少有學者關注到他在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現(xiàn)代化改革上所做的特殊貢獻。綜觀其短暫的一生，龐樹柏受到儒家教育中公羊學派的深厚影響，同時又是最早一批接受官辦學校新式教育的人，無論文學創(chuàng)作、革命運動還是教育實踐，他都非常強調經世致用的思想，同時也吸收了近代西方的文明精神。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他積極從事現(xiàn)代教育活動，在鄉(xiāng)間獻身于地方的基礎教育事業(yè)，在近代化的上海積極參與女學的建立，同時在傳教士創(chuàng)辦的高等學校堅守著中國傳統(tǒng)文學教育的陣地，他為近代中國培養(yǎng)了不少社會亟需人才，同時也用個人力量推動著中國近代教育的發(fā)展。

一、龐樹柏新舊融通的教育思想

龐樹柏生在清末之世，當時的中國，現(xiàn)代教育尚處于萌芽狀態(tài)，傳統(tǒng)教育并未完全消亡。他自幼受到父親龐繼之正統(tǒng)的儒學教育，光緒三十年(1904)進入江蘇兩級師范學校讀書，與吳梅同窗，受業(yè)于羅振玉和王國維兩位學術大師，但當時學校還聘請了許多日籍教師，在這種新與舊相互融通的教育環(huán)境下，龐樹柏打下了深厚的舊學基礎，同時也接受了新式教育的洗禮，這種受教經歷也深深影響了此后他的教育活動。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他的作品中不無反映個人生活閑情的內容，但絕大多數(shù)都是在革命背景下對當時社會各種人事的人文關懷，他在教導自己的學生進行創(chuàng)作時，也很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社會責任感。

龐樹柏與湘中人士往來頻繁，尤其與湖湘派駢文作家陳銳關系密切，這在駢散之爭的背景之下顯得尤為突出，楊旭輝教授在《略論清代駢文家的時空分布——兼及“環(huán)太湖人文生態(tài)圈”的文化品格》一文中指出清代江浙駢文家和湖湘駢文家“都是清代著名的公羊學家、與常州學派之間有著深遠的血脈淵源?！盵1]他在自己的駢文創(chuàng)作中就非常注重文章的現(xiàn)實功用，他曾經借鑒駱賓王的《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創(chuàng)作了《擬滬軍都督北伐誓師文》，這篇文字充分發(fā)揮了駢體文形式上駢偶對仗、用典鋪排的優(yōu)勢，在北伐初期以慷慨激昂的氣概聲討了封建勢力對中國的奴隸統(tǒng)治，號召革命軍團結一致，文章摧古拉朽，一改時人對駢文重于藻飾而內容空洞的刻板印象。

錢仲聯(lián)先生不止一次指出龐樹柏的詩歌創(chuàng)作受到公羊學派學者龔自珍的影響。他在《清代學風和詩風的關系》一文中指出：“南社詩人中作詩工力較深的黃人、龐樹柏諸家，都繼承了龔詩的衣缽?！盵2]在《清詩精華錄》和《夢苕庵詩話》中都有論述。龐樹柏對龔自珍頗有鉆研，他曾經搜羅龔自珍的詩句創(chuàng)作集句詩，同為南社社員的姚鹓雛對此評價頗高，而像“回腸蕩氣感精靈，第一難箋纓絡經”(1)龐樹柏. 朱祖謀刪定.龐檗子遺集[M].民國石印本.這樣的句子，其實也是他個人的自況。

龐樹柏不光文風、詩風受到公羊學派的影響，他在思想層面也吸收了公羊學的許多內容，他內心追求解放，政治層面要求改革甚至革命，在教育層面則順應時代，積極參與傳統(tǒng)教育的變革。謝長法在《中國教育史》中指出，龔自珍“強調教育要為政治服務，要將‘治’和‘學’很好地結合起來”[3]，龐樹柏對此也進行了很好的實踐。他曾認為教育有“革心”的作用，救時救世要從教育開始。他曾在《墨?！分醒裕骸案局母锞S和？則革其人心而已。革心之論，固為救時藥石，然何自始？則始于受教育也?！苯逃梢浴疤奕ノ鄯x之舊漬，養(yǎng)成善良之新風……麾道德之旗，鼓文明之楫，以協(xié)助輿論界所不及，是記者今日之尸祝?！盵4]

他在給圣約翰大學開列的課表里面，主要選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涵芬樓文談》作為教材，這是一部古文理論著作，其中文章多側重于散文寫作技法的研究和傳授，比較講究實用性，這與傳統(tǒng)科舉教育中側重八股應試的風氣有了很大不同。此外，他還在課程中加入了江謙的《海關進出大宗物表序》等適應新時代社會背景的文章，考試的時候也比較靈活，當時民國初建，龐樹柏希望學生關心國家大事的發(fā)展，他出了一個考題：論《民國初建，兵變迭聞，宜如何處置善后策》。從這里足見龐樹柏在教育實踐中所貫穿的經世致用的思想。

龐樹柏接受新式學堂教育很早，他在光緒三十年(1904)進入江蘇兩級師范學校讀書，后改為江蘇師范學堂，這所學校是當時國內領先的新式學校，龐樹柏又是該校的第一批學生。清政府于光緒二十九年(1903)頒布“癸卯學制”，這是中國近代由國家頒布的第一個在全國范圍內正式推行的系統(tǒng)學制，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袁世凱、張之洞等人才上奏請求停止科舉、推廣學堂，次年才在全國頒布法律。學校師資力量充沛，清末著名學者羅振玉擔任監(jiān)督，日本人藤田豐八為總教習，并且日籍教師占了絕大部分，當時學校“設初級師范本科和優(yōu)級師范選科及體育專修科。”[5]雖然當時師范學校存在重文輕理的現(xiàn)象，但和傳統(tǒng)教育中儒生專通一家的情況比起來，學生的知識面已經有了極大的拓展。同時學校課程側重于講解文義、文法和作文，也偏重于實用性，舒新城指出，當時學校老師十分開明，“講《左傳》宜解說其大事與今日世界情形相合者，講《周禮》宜闡發(fā)先王制度之善，養(yǎng)民教民諸政之詳備，與今日情形相類可效法者”[6]。

龐樹柏從江蘇師范學堂畢業(yè)后便回鄉(xiāng)積極從事地方教育活動。宣統(tǒng)元年(1909)，他與鄉(xiāng)紳潘任、宗威等人創(chuàng)辦《常昭月報》，親自擔任主編，這個刊物參與者大多是常熟本地的教育界人士，其最為核心的宗旨便是“記載兩邑學務”。民國元年(1912)，龐樹柏與王朝陽、丁祖蔭、曾樸、徐念慈等人合作，組織“常熟縣教育會”，他又在石梅公校擔任小學教員。除了參與地方教育事業(yè)，他還在近代化的上海廣泛活動，擔任過南社社友主辦的愛國女學和競雄女學的教員。在這些教育實踐中，展現(xiàn)了他作為新舊交替時代的地方文人對基礎教育的重視，對男女同等受教育權的認可。

二、 龐樹柏的教育實踐

龐樹柏在教育的實踐上可以分為兩個階段，以辛亥革命為界，辛亥革命前龐樹柏主要著意于常熟現(xiàn)代小學教育的發(fā)展，辛亥革命后他到上海避禍，主要著意于近代女子學校和高等學校國文教育的開展。

科舉時代，地方上有完整的教育體系。占據主體的是官學系統(tǒng)，包括“府學、州學、縣學，各地還設有由國家設立的大小書院。為補書院之不足，或為教育貧寒子弟起見，國家有時在地方也設有小學、社學和義學。”[7]除此外，還有私學系統(tǒng)，如私塾和經館等，都是官學的補充，教育體制相對完善。但科舉的突然取消，讓地方上的教育出現(xiàn)了真空。

“癸卯學制”的定立和專門管理教育的衙門“學部”的成立，有力推動了中國傳統(tǒng)教育向近代教育的過渡。中國近代教育學習日本較多，一開始就比較重視師范教育和小學教育，龐樹柏就讀的師范學堂正是為了解決當時江蘇各地的小學師資短缺問題設立的，不過清政府一開始并沒有從官方層面推動小學的設立，各地小學的創(chuàng)辦大多依靠地方紳士的努力。比如最早的中國公立新式小學是由盛宣懷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南洋公學外院(1897)，此前國人自辦的新式小學只零星出現(xiàn)，如上海正蒙書院小班(1878)、上海滬南三等學堂(1895)，不過大都分布在沿海中心城市。

常熟受到新學風氣的熏染，較早開始了近代小學教育的嘗試，比如光緒三十年(1904)就成立了競化女學。宣統(tǒng)元年(1909)，古游文書院改名為常昭公立高等小學西校，通常稱為石梅公校，龐樹柏與同為南社社友的蕭蛻庵在此任教。清宣統(tǒng)二年(1910)石梅公校編輯出版《石梅公校雜志》，校長丁祖蔭撰寫弁言一篇，龐樹柏、顧鵬遠、蕭蛻庵三人分別撰寫序言。龐樹柏在“序二”中寫道：“吾邑公立西校，在虞山之麓，十年前為游文書院。”[8]序言順序排位第二，僅次于校長，可見得龐樹柏當時在學校的地位較高。龐樹柏與地方教育界人士積極互動，廣泛參加團體活動，他一直將徐念慈視為自己從事教育的引路人，徐念慈參與創(chuàng)辦了常熟競化女學、上海尚公小學，擔任過競存公學、愛國女校的教員，徐念慈過世的時候，龐樹柏曾經寫了一首長詩，詩中有言：“徐公我所師，菰蘆一奇士?！薄罢搶W主實用，古今不偏棄。”“神州方多難，嫠憂從此始。夙知國無人，亦思投筆起。”“讠番書數(shù)十種，大闡教育旨。一筆一舌功，期淪群氓智。”[9]龐樹柏在詩中極力表揚了徐念慈推廣基礎教育、啟迪民智的歷史功績。

相對于小學教育，中國近代的女子教育更為滯后，雖然維新變法時期，梁啟超在辦理《時務報》的時候就曾經撰寫文章提倡女子教育，但直到光緒二十九年(1903)，清政府在公布的“癸卯學制”中尚沒有女子教育，洋務派的代表張之洞更以“中西禮俗不同”為理由否定設立女學。光緒三十三年(1907)，學部頒布《女子小學堂章程》，女子小學才開始獲得官方的許可，但仍然處于一種萌芽狀態(tài)，其后伴隨著女權運動的開展，女子教育才慢慢開展。不過南社成員對女子教育的問題早就關注，陳去病光緒二十九年(1903)就在愛國女校任課，呂碧城光緒三十年(1904)在《大公報》上就發(fā)表了一篇《論提倡女學之宗旨》，她在文章中指出：“夫君之于民，男之于女，有如輔車唇齒之相依。”[10]

1912年，王金發(fā)和姚勇忱為紀念秋瑾女俠在上海白克路倡辦競雄女學，而南社的創(chuàng)立也正是以紀念秋瑾的就義而起的，所以當時競雄女學中便有許多南社同仁任教。龐樹柏就曾任教于此，1914年2月5日《時報》刊載《競雄女學開校紀事》：“白克路競雄女學本系秋社同人所創(chuàng)辦，已一年半矣。昨日(四號)開學，計新舊學生一百十數(shù)人，教職員來賓十余人，先由校長徐寄塵君宣布本年辦學之宗旨，并添設文科之理由，殷殷勉勵，極為動人。次由來賓南洋女子師范學校徐一冰君及教員黃樸人、龐芑安(龐樹柏)、陳巢南君相演說，大率以樸實、整齊、嚴肅為歸，語極中肯?！盵11]可見得，南社成員龐樹柏、陳去病等人都是女校當時的教師代表。

龐樹柏在上海期間最為重要的是擔任了圣約翰大學的國文教師。圣約翰大學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地位顯赫，時人稱為“東方的哈佛”，始建于光緒五年(1879)，是美國圣公會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一所教會大學，教學方式完全學習西方。其實清末的傳教士大多在中國強調“西教”和“西方文化”的優(yōu)越性，如上海中西書院的創(chuàng)辦者林樂知、山西大學堂西學書齋的總理李提摩太、《自西徂東》的作者花之安等，圣約翰大學的校長卜舫濟一開始也弱化國文教育，他曾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召開的“中華教育會”第二屆大會上主張使用英文教科書。但這也導致了許多現(xiàn)實問題，徐善祥曾經回憶說：“除了一些中文宗教書籍被列為必修課外，低級生的國文限于聯(lián)字、造句、國文等科目，高級生讀到《古文觀止》《東萊博議》已算很了不起?？梢哉f，約院除了英文外，其他各科都瞠乎人后?！盵12]他逐漸認識到傳統(tǒng)國文教育對中國學生擁有自由教育、養(yǎng)成良好人格的重要性，于是促成龐樹柏到圣約翰大學授課。

龐樹柏在圣約翰大學期間對學生特別關心，學生孔慶余遭遇不幸后，他還曾在《墨?！飞习l(fā)表了感人肺腑的《哭孔生慶余》。他上課也特別細致，1912年在第1期《約翰聲》上發(fā)表了《讀書小言示上中二級》，告訴學生們讀書的方法和學習的要點。龐樹柏還注重培養(yǎng)學生對中外時局的關注和愛國的精神，他將《原臣篇》《太子丹論》《屈原列傳》等愛國主義題材的文章作為自己的授課講稿，這是他踐行公羊學說的深度體現(xiàn)。此后龐樹柏的學生潘公展、劉麟生、瞿宣穎等都活躍于民國的政壇，也是受到了龐樹柏深刻的影響，他在圣約翰大學教授過的其他學生，像吳宓、蔡振華、蔡振亞、盧祖霈等都在各自領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三、 龐樹柏的教育成就

龐樹柏去世很早，一生中除了短暫地擘畫革命事宜，大部分工作時間都獻給了教育。1916年他不幸英年早逝，圣約翰大學的全體師生進行了沉痛哀悼，當時《約翰春秋》記載：“十二日開龐師芑庵追悼會，全校學生皆臨。由陳教務長海萼主席，次金師聿修代表教員全體，瞿君宣穎代表學生全體，讀祭文。次吳師叔田述龐師歷史，略謂龐師幼穎悟，九歲能詩，長益肆力于聲律之學。有名南社，夙抱民族主義，時與民黨中人相過從。辛亥革命，常熟光復，師與有力焉，曾任滬軍都督府秘書，嗣以二次革命嫌疑，隱跡滬上，任本校及愛國女校教員，不幸構疾不起，年僅三十有三云。次蔡君振華演說，略謂龐師之沒，于本校失一良師，于海內失一詩人，于中國失一真國民，語極沉痛。末由龐君獨笑答謝而散，是日到會者，莫不哀感動容?！盵13]這段文字簡單概括了龐樹柏的一生，但評價也是頗高的，龐樹柏在圣約翰期間培養(yǎng)了眾多的學生，其中吳宓、劉麟生、瞿宣穎、潘公展分別在詩、詞、文的創(chuàng)作上受到龐樹柏深刻的影響，這四人在這些領域都展現(xiàn)出卓越的成就，可以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也體現(xiàn)了龐樹柏教育方法的得當。

龐樹柏對詩歌有獨特偏愛，他喜歡以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歌為藍本教學生寫作。吳宓曾在日記中記述道：“宓在圣約翰大學之國文教師，為常熟龐樹柏先生，字檗子，為南社詩人。規(guī)定講古文，而先生多講詩，且講其自己所作之詩寫于黑板……宓曾寫呈所作詩二三首，亦蒙先生獎進焉?！盵14]吳宓與龐樹柏的詩學旨趣高度重合，他們都特別喜歡杜甫、李商隱、吳梅村的詩歌，杜甫的沉郁頓挫、李義山的纏綿悱惻、吳梅村的娓娓道來給了他們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吳宓在日記中記載了老師龐樹柏的兩首詩歌，一首是《無題》，詩中有言：“繡帶鴛鴦描未就，雕籠鸚鵡教初成。誰知飛絮無家恨，曾泛吳淞一棹輕。”[15]吳宓對“曾泛吳淞一棹輕”留下深刻的印象，詩歌前面看似是描寫閨怨，卻以籠中鸚鵡做比喻來暗示個體在社會時局中的不自由，最后以飛絮無家表達了身世飄零的遺憾，而身世飄零的原因恰是因為時局多變，可見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是息息相關的，這深深的感慨也讓生活在同時代的吳宓引起了共鳴，吳宓后來創(chuàng)作了一首《香夢影題詞》，同樣表達了民國初年的風云多變、時境滄桑，詩中也充斥著離愁別緒。另一首出現(xiàn)在吳宓日記中的詩歌是《哭吳烈士綬卿即題其遺詩后》，吳宓作品中以同樣的哀婉之調抒發(fā)時局感慨的也有很多。接觸龐樹柏以前，吳宓說自己對于詩詞之道從未研究，所得也很疏淺，而龐樹柏的國文課程對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吳宓后來的詩歌成就足以說明龐樹柏在教授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獨到之處。

相對詩歌而言，龐樹柏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取得的成就更高，他曾是《南社叢刻》的首任詞選編輯，過世后朱祖謀先生親自為他刪定詞稿。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劉麟生得到了他的真?zhèn)鳌Ⅶ肷膶W詞之路頗為曲折，走上這條道路全賴龐樹柏的鼓勵，原來劉麟生的父親劉體蕃是著名詩人，深受安徽桐城一地學風的影響，他在回憶中特意寫到：“先父最注史地之學及古文，從不鼓勵我們作詩。下走填詞，乃是常熟龐檗子先生的鼓勵。”[16]劉麟生和龐樹柏詞作的共性就是詞中不乏清麗婉轉之作，但同時也有眾多抒發(fā)國仇家恨的“烽煙鬼唱”，這種作詞手法接步清代著名詞人蔣春霖。龐樹柏強調“雅詞”，劉麟生繼承了這一觀念，他把詞有意放置在西方文學觀念的視角下，追求詞體本身所具有的真、善、美的特質。他在詞學批評的方法上借鑒了龐樹柏的詞話著作，重視詞選的運用。他的《春燈詞》后來被張充和評價過，詞學理論也被眾多學者重視，可以說劉麟生在詞的創(chuàng)作、詞的研究和詞論的寫作上都受到了龐樹柏的影響。

龐樹柏留下的文章不多，但《擬滬軍都督北伐誓師文》這篇檄文已見他駢文功力之深。學生中瞿宣穎受他駢文影響最大，龐樹柏在課堂上就將公羊學派經世致用的思想融入文章教學，這深深地影響了瞿宣穎的創(chuàng)作，他曾在《約翰聲上》發(fā)表過諸如《司馬子長著書償前辱論》《南北朝之不能并合其原因有幾試推論之》《述東漢黨人之始終并論其與國家之關系》《光武承西漢之亂而仍統(tǒng)一昭烈承東漢之亂而僅偏安試詳言其故》等政論文章。五四運動時期，瞿宣穎還擔任學生聯(lián)合會的秘書，在此期間起草了大部分的學聯(lián)章程和各種宣傳文稿，這一角色也和龐樹柏當年擔任的滬軍都督文牘一樣。瞿宣穎的駢文在近代文壇地位很高，周劭在《瞿兌之與陳寅恪》一文中曾指出：“兌之于詩詞古今文外，又擅書畫，駢文更是作手，近代擅四六者，除王式通之外，恐無人能與抗衡?！盵17]他曾經撰寫了《中國駢文概論》，這是一部融會貫通的駢文理論著作。龐樹柏去世后，瞿宣穎撰寫了《代表全校祭龐芑庵先生文》，其中高度贊揚了老師一生的文學成就，諸如：“題壁紗籠，隨身珊管；玉白花紅，風柔水暖?；ㄩg繼調，金荃嗣雅；玉宇高寒，微云艷冶。井泉傳唱，旗亭爭寫。鋒發(fā)韻流，聲希和寡?！盵18]祭文用詞典雅，大事鋪排，繁詞麗語旌嘉了龐樹柏一生卓爾不凡的文學成就。

以上三人都在詩、詞、文的某個方面受到龐樹柏的影響，可見得龐樹柏在教學過程中很注重因材施教，除此三人外，還有一個學生受龐樹柏影響很深，他是曾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副部長的潘公展。潘公展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受到龐樹柏的熏染，周世輔稱潘公展“中文作文，亦獲得中文老師龐檗子所器重?！盵19]312他曾和同學朱友漁、孟憲承等人在學校組織“墨海社”，龐樹柏希望同學們在這個刊物上“商量舊學，交易新知”，并希望他們注意力集中在“革心”兩個字上，可見得龐樹柏當時很關注他們的文學活動。潘公展也非常關注當時的新劇改良運動，他曾經發(fā)表過《非非室劇話》，其中說道：“檗子先生謂欲期新劇發(fā)達，一須重研究劇本，一須嚴選擇人材?！盵20]除了文學活動受到乃師影響，潘公展還積極參與上海的革命風潮，“北伐軍接近上海時，先生與好友撰文贊譽，造成有利輿論?！盵19]313他積極與青年學生聯(lián)絡，通過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形成輿論風潮，與龐樹柏的滬軍宣傳機構形成聯(lián)動，大概正是因為潘公展在革命浪潮中表現(xiàn)突出，龐樹柏才會介紹他加入南社。潘公展在政治的道路上走得很遠，后來擔任了民國政府“黨政軍聯(lián)合會議”秘書處秘書長，當選為國民黨中央委員和中央宣傳部副部長。他曾經發(fā)表過《保存國學》《以學救國》《以學救變》等文章，傳遞了他期望通過學術傳承和教育來改變人心，進而使國家面目一新的人生理想。

圣約翰大學是當時國內著名的高等學府，龐樹柏在此將自己從前的教育思想化為親身的實踐，把公羊學派經世致用的學術思想直接轉變?yōu)楝F(xiàn)代國文教育的教育思想，教出了不少在近代文學史和學術史上有突出成就的學生，也為初生的共和國造就了新時代需要的社會人才。

四、結 論

由于生命短暫，或者其他因素，龐樹柏沒有系統(tǒng)闡述個人教育思想的著作，他未能將個人的教育主張上升到理論的高度，但我們在考察他的教育實踐的過程中，還是能夠提煉出一定的思想性。他在傳統(tǒng)文學的教育課程上強調教育的社會作用，在擔任小學教員的時候兼顧女校體現(xiàn)出在受教育權上對性別公平理念的認可，在圣約翰大學擔任國文教員的時候他又非常注重教育方法上的因材施教和引導教育，這些都是中國傳統(tǒng)教育走向現(xiàn)代的具體展現(xiàn)。他所教授的學生，諸如吳宓、劉麟生、瞿宣穎、潘公展等都是近代社會響當當?shù)娜宋?，亦可見得他把教育理念付諸實踐的成功。

雖然龐樹柏的老師繆荃孫很早就提出開辦新式小學的建議，洋務派大員盛宣懷也很早就批評教會學校過分注重外國語言文字而輕視“中學”的教育，龐樹柏重視基礎教育和國文教育的實踐活動算不上引領時代，他也不是近代社會不可或缺的教育大家，但他作為地方鄉(xiāng)紳的一員，是近代中國社會轉型期特殊階層的一個代表，他們把自身所接受到的傳統(tǒng)教育的有益成分和從西方傳播過來的新式思潮融合在一起，為中國近代教育做出了應有的貢獻，需要指出，南社中有很多成員都與龐樹柏有著相似的經歷，也都在近代社會從事著類似的教育實踐，他們的教育成就還期待更多的發(fā)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