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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據轉換進路下的宋代內圣觀與工夫論之形塑

2020-12-14 11:55:30張子峻顏小梅
理論月刊 2020年6期
關鍵詞:五經四書工夫

□張子峻,顏小梅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經典是記錄思想形成、發(fā)展、嬗變的重要載體,經學則是訓解經文、揭舉經義的一門學問,經典與經學一直扮演傳統(tǒng)中國學術的重要角色。這表現在,自漢代五經學體系建立,至宋代四書學體系完成,儒家經典體系至此奠立,經典與經典詮釋成為儒學之基本闡述方式與傳承手段。儒家經典體系建立有其形構過程,經典、經學也隨世代變遷而重構、完善以及文本化,故而經典與經典詮釋載覆著具體歷史語境中的思想觀念與價值精神。因此,從經書體系不斷建構和議論所據經典的變化,可以窺見學術觀念因革損益的個中細節(jié)。在宋代,儒者所著雖多在子、集兩部,但宋代儒學發(fā)展的總體趨向仍以經典闡釋為主。不過儒學建構所依主要典據,已從《五經》漸次轉入《四書》。概括地看,宋人針對《五經》所作“傳記”,雖仍為犖犖大者;然對《四書》的詮釋,則有后來居上的態(tài)勢①據朱彝尊《經義考》考,宋代五經學著作中易學(500多種),春秋學(300多種),詩經學(100多種),尚書學(200多種),周禮學(100余種),禮記學(除《中庸》、《大學》二篇外,120余種),儀禮學(約40種);而四書學各類著述多達500多種,堪與“群經之首”的《周易》相抗。朱著雖有錯訛、缺漏,然對于勾勒宋代經學變化的整體面貌,是大體不謬的,有其參考價值。。這一經學體系上的變化,是宋代經學對漢唐五經學的自然延續(xù)與超越:宋代四書學自覺繼承五經學經以致用的學術宗旨,但又以一套內圣觀、工夫論呈現對外在事功的關注①日本學者山井湧在《宋學の本質とその思想史的意義》一文指出,“宋學之本質”就在“修養(yǎng)”,亦即“工夫”方面(見氏著:《明清思想史の研究》,東京大學出版會,1980年版第18頁)。,這與漢唐五經學強調治術徑用于治有所區(qū)別。牟宗三先生曾指出宋代儒學的這一新動向為:“中國文化生命發(fā)展至北宋,已屆弘揚儒家內圣之學之時?!盵1](p337)從經典體系轉換的視角,爬梳《五經》與《四書》及其傳注對“圣人”的不同闡說,可以管見圣人觀的轉變。同時,在圣人可學而至的觀念下,儒者“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荀子·勸學》),關乎成圣的工夫論由此形成。故而從宋代經學所依典據的變化,可以追溯圣人觀念的變化,由圣人觀的變化探索成圣工夫之形塑。本文從宋儒立論所據經典變化的大背景下,檢討不同經典體系所言圣人,以抽繹出圣人觀的變遷,進而由圣人觀來之變化,探析宋代的內向工夫之形塑。

一、何謂“圣”:從宗教到人文的意義變化

探析儒家圣人觀,首先需對圣字意蘊予以簡釋。圣(聖)字成字很早,不乏甲骨文、金文字例。其書寫體例,亦基本一致,不需再加檢討。從圣字的甲骨文()、金文()構型來看,其字形為人上著大耳、從口。人上著大耳,強調聽覺的敏銳;口之本義為嘴,指聲音的表達,意在傳達訊息。因此從聖字的耳、口構件,呈現出一套“獲取—傳達”信息的功能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所包含“獲取—傳達”信息的功能,并非人人能夠具備,其本與上古時代宗教身份的“巫”結合。

上古時期,巫覡透過占筮行為,獲取并傳達神明之意,史載,“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國語·楚語下》)。上古時代,人人可占,人人為巫。所以獲取并傳達神明信息并不稀奇,這種情況在“絕地天通”以后發(fā)生變化,天人間的直接聯系為巫壟斷,宗教權力被收歸整合,巫成為“政治—宗教”職能的首領,大巫為最高政治領袖,掌握著溝通天人的最高神權與政權。從遠古的大巫到人文時代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圣王賢相,都是集王權與神權于一身的大巫[2](p7)。因此,只有作為首領的巫,才具備“獲取—傳達”神意的資格和能力,這就是“聖”。

在遠古社會,那些被人們贊頌為“圣”的人,既是氏族部落的首領,又是治理社會的政治首腦,使得“圣”字一開始便與政治關聯。因此,所謂圣人,最初即為具有在宗教上至高地位的大巫,“圣”字被用來指稱歷史上這些明君賢相,即基于其“耳—口”構型,能壟斷神意訊息的獲取和傳達,展現其對知識、智慧的掌握。

延至殷周之際,隨著神權的衰弱和人文理性的高漲,圣人的內涵從至上的宗教意涵轉為人文理性層面的教化,形成了傳統(tǒng)知識人的圣人崇拜。周人以殷鑒不遠,將殷人祖先神與天、帝結合的神權政治,轉為天命觀念的倫理政治,所謂“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為政治正當性建構了理據。王國維謂“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這種劇變,“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3](p42-43)。周代的圣人觀念超越了天神崇拜和祖先崇拜,建立起實踐色彩的道德思考。

因此,圣人之“圣”不僅有從“口、耳”而言的聰明睿智之意,同時在人文理性的興盛周代,更有德性上完滿人格之內涵。以上所析圣字的兩義,分別體現在后來文本化的五經體系與四書體系之中。

二、圣人觀之分野:從“睿作圣”“制作之謂圣”到“德侔天地”

自漢至宋,儒學建構總體表現為從《五經》學向《四書》學的過渡,《五經》系統(tǒng)與《四書》系統(tǒng)分別構成漢唐儒學與宋明理學理論建構的依據。就五經系統(tǒng)而言,它是對上古、三代圣王行跡的記錄。其所載三代之治,側重對圣王政治治理之“術”和治“跡”的記錄;而春秋以后興起的儒家四書系統(tǒng),既是對《五經》所記圣王為治方式的進一步拓展,也是對周代倫理政治的文本化呈現,它強調執(zhí)政者內在的德性,應與外在功業(yè)構成一個邏輯相關的義理系統(tǒng),注重從統(tǒng)治者德性的培育,開展出三代王道政治。兩個經典系統(tǒng)側重不同,則判定“圣人”標準有異,自是題中之意。以下分別檢視五經系統(tǒng)與四書系統(tǒng)的圣人觀,以辨其異同。

(一)“睿作圣”與“制作之謂圣”:《五經》學中的圣人觀

首先,《五經》中圣人具有知識學上的聰明睿智之意。其對知識學的強調,與早期圣人(巫)執(zhí)掌時局政務有關,早期圣人在處理時務時,需要具備理性的區(qū)辨能力?!渡袝ず榉丁氛f:“思曰?!薄邦W魇ァ?。此“?!奔绰斆髦猓庵^圣人是通達事理之人?!吨芤住芬灿写祟愓f法,如“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此是指圣人察知人事物理的進退存亡之道,正為通明睿智的表征。此外,《大戴禮記·哀公問》亦說:“所謂圣人者,智通乎大道,應變而不窮,測物之情性者也。”意指圣人在智慧上通曉變化不窮的大道,以應時變。《詩經》中《小雅·正月》說:“具曰予圣?!薄睹珎鳌分^:“君臣俱自謂圣也?!编嵭{注:“君臣賢愚適同?!盵4](p712)所謂賢愚,也是就所知而言?!囤L·凱風》:“母氏圣善,我無令人?!编嵐{曰,“叡作圣……母乃有叡知之善德”,“叡知”通睿智。孔穎達疏稱《凱風》“母氏圣善”與《小宛》“人之齊圣”是“皆以明智言之,非必要如周、孔也”[4](p134),即圣有知識學上的聰明睿智,未必有周、孔之德。在《五經》經傳中,甚至提出“圣人與眾同欲”,強調須察知眾人意愿,才能取得成功(《春秋左氏傳·成公六年》)。這種察知眾人之意的能力,亦是聰明睿智的特質?!段褰洝分小笆ァ弊髀斆髦獾乃C,不煩贅舉。從《五經》典據來看,圣人并不神秘,也不崇高,圣之聰明、睿智,是其治理社會事務的基礎,故唐虞三代以來的圣人即是圣王。

其次,《五經》中的圣人,也以制器育民的領袖身份出現。如《尚書·堯典》贊堯“聰明文思”“克明峻德”“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聰明文思”即“圣德”[5](p28),“協和萬邦”,教化天下,使黎民和睦為善,即為救民治事。《周易·系辭上》稱:“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薄吨芏Y·東官考工記》亦曰:“知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俟ぶ?,皆圣人之作也。爍金以為刃,凝土以為器,作車以行陸,作舟以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闭蚴ト酥腔弁ㄟ_,方能制作器物,以育生民,前后兩義,實為同條共貫。

總之,《五經》典據及其詮解,表明了此時期圣人觀所含的事功意蘊。圣人不僅聰明睿智通明,更是覺世牖民的救世者,教民“相生養(yǎng)之道”“為之君,為之師”[6](p146)?!段褰洝匪d圣王賢相,皆躬行實事,有功于民,這是五經系統(tǒng)中圣人之最大特質。

(二)“德侔天地”:四書學語境下的圣人觀

周代興起的人文信仰,影響到經典中圣人觀念的闡釋,繼承周代文化精神的孔子,發(fā)展出以“仁—禮”為核心的倫理型政治。故在孔孟間,圣人觀有了明顯的變化。概括言之,孔子雖未敢以圣人自期,然他對圣人的規(guī)定,則表現出事功與德行的合一,甚至表現出對德性的強調。至曾子,則建構起儒家的道德修養(yǎng)次第與社會終極目標,將天子至于黎庶納入“一是皆以修身為本”的修養(yǎng)與治理體系之中。及至子思、孟子,對德性的強調更為鮮明。郭店簡所存思孟學派著作,如《尊德義》《五行》《性自命出》《成之聞之》諸篇,從不同向度呈現思孟學派重視德性的圣人觀①可參考丁四新:《略論郭店楚簡〈五行〉思想》,載《孔子研究》,2000年第05期。。比如,《五行》篇所言仁、義、禮、智、圣“德之行五”,其以圣為德,便是在此學術脈絡之中。

具體地看,孔子強調堯、舜、禹三圣傳心之法,重視“歷數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的德性表達(《堯曰》),圣人用中、執(zhí)中,凸顯政治治理中的德性因素。曾子《大學》“垂世立教”的旨趣是以德性義的“修身”為出發(fā)點,二程表彰它為“入德之門”“圣人之完書”[7](p277,331),即是將其自“明德”到“至善”規(guī)定為一成圣過程?!吨杏埂烽_篇言“天命之性、率性之道與修道之教”,是說主體的道德本性通過經驗性實踐呈現出來。子思之后,孟子稱“圣人者,人倫之至也”(《離婁上》),完成了圣人觀的德性表達。顯然,圣人觀已經由孔子德、業(yè)并重,向孟子重德性義轉化。因此,當孟子勾勒圣人救世的譜系時,便將孔子納入圣人系統(tǒng)。他宣稱:“當堯之時,水逆行,泛濫于中國?!駸o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堯舜既沒,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天下大亂?!ㄖ量鬃訒r)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鬃討?,作《春秋》”(《滕文公下》)。在孟子看來,圣人救世之法各有所異:大禹以治水救世,武王以革命救世,而孔子則以“作《春秋》”宣傳仁義忠孝的道德理念救世[9](p8)??鬃拥木仁廊綗o疑異于堯、舜,表明一種凸顯德性義的圣人觀的出現。

從儒家思想授承看,孟子受學于子思門人,子思又師出曾子,曾子則為孔門高弟。因此,孔、曾、子思與孟子四人,實質構成一個儒門圣人觀念重塑的學術脈絡。宋代理學家基于他們關涉儒者修己、治人、體道、成圣的共識,從而進行一場由五經學轉向四書學的新經典體系重建之詮釋活動。馬宗霍便指出:“承曾子之學者有子思、孟子,則宋學之所祖也?!盵10](p15)這一論斷正反映了《四書》所蘊含的德性意義為宋代理學之思想根底。

宋萌枝的碩士論文《中國現代戲劇史上的薔薇花——袁昌英戲劇研究》[2],也論及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女性主義和唯美主義對袁昌英戲劇創(chuàng)作的影響,此外,還涉及到袁昌英對于莎士比亞浪漫戲劇和現代主義藝術手法的借鑒。

相比而言,漢代興起的五經學,是為新興的漢王朝提供一套長治久安的政治策略和思想意識形態(tài)[11](p39-40)?!段褰洝匪浂酁樯瞎攀ネ?、三代明君賢相“前言往行”之治“跡”與治“術”,側重圣王時期之制度文明的敘述,故五經體系以禮治與禮制為本[12](p137)。宋代興起的四書學,則強調深植于實踐主體心中的道德觀念(內圣),而非“社會模式或政治秩序架構中的道德觀念”①F.S.C Northrop:The Meeting of East and West:An Inquiry Concerning World Understanding,轉引自劉子?。骸吨袊D向內在——兩宋之際的文化轉向》,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41頁。。《四書》中的圣人把社會模式和政治秩序架構的外在道德規(guī)定(即《五經》所言禮之治),轉為內在的道德情感和自覺,所以“圣不必言睿智……只是智通者便言圣,如圣義忠和,豈必是圣人?”[7](p168)知識學上的智慧通達,以及政治治事“多能”之人,在理學家看來,顯然難再稱得上圣人。

可見,宋儒經世方案從制度層面的“術”,轉而將視域投向純粹道德層面的“道”。即宋代的國家治理理念,從五經體系所強調的禮樂之治,過渡到四書體系強調心性之德對政治的介入,圣人觀亦由此而轉向內在心性?!段褰洝匪浭ト说闹谱鳌⒍嗄?、睿智等治之術,轉為《四書》尚德的內圣觀。理學家于此反復審說,如“圣主于德,固不在多能。”又“圣人萬善皆備,有一毫之失,此不足為圣人”[8](第15、14冊,p1334、398)。

顯見,《四書》所強調“圣主于德”非主于事功,是判斷圣人的新標準,與《五經》中強調圣人當具功業(yè)和治理技術,為“明通”、為“救世者”大相徑庭,轉為四書學語境下修身全德的內圣觀,并由此內在德性之“圣”開出外王的動態(tài)過程,所謂“知圣人之道者,成圣人之業(yè)”[13](p249)。圣人之道顯然是圣人之業(yè)的必備前提。道學宗主周敦頤說:“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yè)?!盵14](p40)其強調先有內蘊的德行之“圣”,才能行之為“外王”事業(yè),暗示若內無德性所蘊,即便有所謂事功,也非具有正當性的治道②《二程遺書》卷十五稱:“大綱不正,萬目即紊。唐之治道,付之尚書省,近似六官,但法不具也?!彼^“大綱”即《遺書》卷十八所云“紀綱”:“唐之紀綱,自太宗亂之;終唐之世,無三綱者,自太宗始?!北憩F于《遺書》卷十七:“唐太宗后人只知是英主,元不曾有人識其惡。至如殺兄取位,若以功業(yè)言,不過只做得個功臣。豈可奪元良之位,至如肅宗即位靈武,分明是篡”(見《二程集》,第159、236、178頁)。。故執(zhí)政者須先有內圣之德,“有顏子之德,則孟子之事功自有。孟子者,禹、稷之事功”[7](p130)。外王則被視為內圣邏輯上之結果。

質言之,宋儒認為,執(zhí)政者只有內蘊德性,才能德化天下以成就三代圣王事功,內圣是實現外王的正當性機制。宋儒繼承漢代以來經以治世的學術傳統(tǒng),將《四書》與《五經》各自強調的“治體”與“治術”結合,在從《五經》向《四書》過渡過程,宋代儒學漸融為一個兼?zhèn)洹绑w”(內圣)“用(外王)”的邏輯整體。其中,宋儒所據正典由《五經》轉向《四書》,體現漢宋學術形態(tài)之轉變,同時,伴隨典據轉變,儒家圣人觀隨之遞變。

三、反身而誠:內圣觀形塑的內向性工夫

宋代圣人觀念既已轉為重德性的內圣觀,則成圣的取徑自當隨之改易。問題在于,需要何種路徑步入圣境?這涉及儒者對成圣成德的修養(yǎng)工夫的闡釋。因此,儒家內圣成德之教成為可能的工夫,是不能回避的問題?;卮疬@一問題,必須從《四書》本文及其宋代詮釋兩個方面探析。

(一)《四書》中的修養(yǎng)論與宋儒內省型工夫論

其一,《四書》文本含有豐富的工夫闡釋,宜加發(fā)掘。四書學成為一個完整體系,雖成于南宋朱子之手,但作為文本的四書,則遠在先秦即已成書。宋代四書學含括的成圣修養(yǎng)工夫,需要回到《四書》文本理解。就修養(yǎng)成德而言,曾子釋孔子之道為“忠恕”(《學而》),成德成圣之工夫,可自“忠恕”入手。依照典范式的詮解,“忠”是“盡己”,“恕”為“推己”[8](第6冊p96)?!氨M己、推己”這兩方面,都是朝向成圣成賢來建構儒者自身的主體性(包括道德主體的修養(yǎng)、道德實踐的進行、道德境界的提升等),內向于人之身心做工夫,非外在對象性的知識學上的認知。故須主體返身內求于己,以期獲得身心體證,這亦即曾子所謂“吾日三省”之省察工夫與“不出其位”的艮止之道?!洞髮W》《中庸》所謂“慎獨”,子思、孟子所謂“誠”與“思”[15](p29),實際上是宋代理學家成圣工夫的源頭活水。

其二,四書學中圣人可學之觀念,已成宋儒共識,《四書》成圣之“學”的內向工夫,也為宋儒繼承和拓展。周敦頤言“圣人可學”之關鍵在“一”?!耙弧笔莾认蚴諗z的修養(yǎng)方法,即“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14](p31),是實踐主體通過內省達到道德的自覺。程頤謂“圣人可學而至”的關鍵是依據未發(fā)之“靜”來“約其情”,如此“始合于中正”之境[7](p577),以人本然內在未發(fā)之“靜”,對已發(fā)之“情”的收攝之表述,顯然與其師說相近。南宋朱熹亦從“學”言成圣工夫,以為“學者大要立志,才學便要做圣人”,在批判“世俗之學”時,強調圣賢之學在于“直是真?zhèn)€去做,說正心直要心正,說誠意直要意誠”[8](第14冊p281),正心、誠意是《大學》中內省工夫,既指德性培育、修習的篤實,也是指道德自覺的當下省察,是從內向之誠靜工夫而言。

(二)宋儒內圣可能之證成

理學建構強調道德本心的擴充,即實踐主體自覺地展開、呈現道德本能,以發(fā)展其德性人格。這是儒學傳統(tǒng)中的內圣之學,其最高目標就在成圣為賢。而其具體落實之步驟,則在切實的工夫上面。宋代理學家的成德,終點雖是圣賢志業(yè),然其前提卻在修習工夫上面。故進一步就是考察道德省察從何具體工夫入手。

《四書》富含省察工夫,理學家依據此拓展出宋儒“學”以成圣的工夫論。就《四書》而言,強調內在的心性之仁①孔子所建立的儒學,除了整理強調治術的《五經》,這是他“述”的繼承,還有他將“仁”作為儒門學術的新發(fā)展,這是“作”的發(fā)明。比如明儒李中就指出:“孔門,求仁之學也”(見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五十三,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270頁)。,“仁”學之義指向的是內省的德性圓滿②如夫子釋“仁”曰:“克己復禮為仁。”克己就是伏除己心的私欲,是于身心上下功夫?!叭省弊謽嬓头从吵鲈诖艘饬x上的特征。郭店簡仁字為“”,從字型看,“仁”自首先是對身心的關注,是關注個體“身/心”的“成己”一面;其次,仁字“忎”的構型反映出“人/我”關系,即“仁”字包含著“成己”與“成人”兩個方面(參考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4—68頁)。,它區(qū)別于《五經》所強調的禮樂典章。故在《四書》中,宋代儒學注重在人的身心用力,而非外在對象性的知識學上的認知,主張從反身、內求獲得身心之悟?!墩撜Z》“吾日三省”之省察、“不出其位”的艮止之道③關于艮止之道與工夫論,可參考張子峻,殷慧:《〈周易〉“艮其背”與宋儒主靜思想析論》,載《湖南大學學報》(社科版),2017年第1期。,《學》《庸》“慎獨”,子思所謂“誠、思”,孟子之“養(yǎng)心、養(yǎng)氣、盡心”,皆與其反向內省之義同。

在理學家那里,內圣觀所對成圣工夫,是基于內向于道德本心上的返歸與體證。前儒言:“宋學注重體認,于人生日用踐履間,修養(yǎng)工夫最緊切?!盵19](p556)道德性的修己,是以個體的內向實踐工夫而非外在逐物完成,故內向求理“可以至于圣人”,“求理”之學的關鍵在“反躬而已矣”[7](p316)。反躬即追索內在根源性的價值本體并與之合一,這是道德主體實現內圣的體現。

宋儒論成圣成德,皆由本體與工夫兩面而言。所謂“進修之術……莫先于正心誠意”,而“誠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7](p188)。故其常以“窮理盡性”的“格物”論成德,二程論“治天下國家必本諸身”,強調以“格物”實現“修身”,他說:“格猶窮也,物猶理也?!薄案裎铩奔础案F理”,窮理以修身,“不窮則不能致”,所格、所致的就是為人做事的道理,故“格物者適道之始,欲思格物,則固已近道”,其關涉道德的養(yǎng)成,因而是“以收其心而不放”的內向工夫[7](p316)。故以“窮理”釋“格物”,就不再是格“性外之物”。因為格物是就“事”上琢磨,則向來以“格物”為外向的判定④馮友蘭認為以朱熹為代表道學家之功夫論,是以“格物致知”為特征的“外向型工夫”(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788—791頁)。,實為對格物修養(yǎng)工夫的片面認知。格物窮理目的為“近道、適道”,體道的內向活動雖具“外”過程,但格物窮理之總體階段⑤“外”的階段主要是程子對“格物”的舉例,二程說:“窮理亦多端,或讀書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應事接物而處其當,皆窮理也”(見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88頁)。朱子《經筵講義》繼承了這一說法。案:程子雖以“讀書”“應接事物”等“外向”為格物,不過,其“講明道義”“別其是非”、思“處其當否”,皆無法離開反思和省察,所以總體地看,格物窮理之工夫,當是以外向之手段而行內向的省察工夫。,仍是內向的省察。因為格物所致之知、所窮之理,是道德性的良知與天理,只有內省才能真正地體察身受。

那么,成圣之道如何求?理學家認為圣人之道俱載《四書》,學人只需要從中領會。這種領會是對道德知識而非經驗知識的領悟,因此不僅需要以心體之,還需以身驗之,以印證圣賢之意。故成圣關鍵是體圣人之道:“少能體即賢,盡能體即圣?!盵7](p96)道則在《四書》中,朱子說:“《論》《孟》之書,學者所以求道之至要?!盵8](第7冊p11)以至朱子門人陳淳宣稱:“《四書》者,實后學求道之要津。……學者即此據依不支不蔓,而直從容于圣門之入?!盵20](p711-712)至明初,薛瑄甚至認為朱子編訂闡釋的四書學“發(fā)揮先圣賢之心,殆無余蘊”[21](p1025),學者當依之入圣境。所謂內圣,實際是道德自我呈現的完滿之境,故“成性則躋圣而位天德”[16](p71),本性飽滿則入圣域。故反躬、成性,便為階入圣域之工夫。

《四書》的修習方法,乃引導道德修養(yǎng)的知識。其內省工夫,進一步發(fā)展為宋儒“靜、敬、收攝、涵泳、向里、腔子里”等“反己”工夫。返己是就外物誘發(fā)之欲而言,透過不斷省察,使此心返歸于生而之靜,一旦此心主宰自我意識,就能悉察所應事事物物的是非曲直,由此加以道德決斷,當其呈現出來價值決斷,就是實踐主體的“良知本心”以及格物工夫,從而把《五經》強調的社會治理之事功,納入《四書》含括的道德修養(yǎng)領域。由體證《四書》中的內圣之道,實現《五經》所求事功,即“四子,六經之階梯”[8](第17冊p3450),就是將政治建筑于道德內核之后,為政治實踐的正當奠定基礎,將圣人觀、工夫論與社會治理聯系起來。

總之,宋明儒認為精勤于內,由行至知,行至深處,默會道體便漸入圣域。自工夫言,收懾意念以返歸本性本心,最終冥契天道以成圣成為邏輯上的可能。所以,他們強調始學“須是靜坐,靜坐則本原定”,以避免本心喪失,此心“要收斂向里面”,否則便“無個著落處”[8](第14冊p379)。宋儒考量的外王之治,必須落實在道德培育之中。如果缺乏四書學中內圣確立的普遍善,不向內收攝培植己德,外王也就“無個著落處”,就此而言,從《五經》轉向《四書》體現了儒學經世思想的深化。

四、余論

內圣是宋學精神和價值所在,也是開出現實秩序的內在依據:“德冠生民”的道德內核,正為“覺世牖民”的外王事功奠定根基。相較于五經體系中事功與德性并立,宋代四書學體系將作為“德性”的“圣”與作為“事功”的“王”作了內外、體用的分疏。宋儒認為,若不循內圣之“體”,則外王之“術”就缺失依憑和正當。在學術演進上看,內圣以統(tǒng)外王投射于學說之中,就表現為強調“治術”的五經學與強調“治體”的四書學之分別,這也為漢宋學術分野的表征之一。一方面,漢代以來佛、道的挑戰(zhàn),是理學家無法回避的理論之維。倘若蹈襲《五經》以術求治的舊轍,顯然無法因應佛、道在心性之形上層面對儒家禮教的摧毀,也無法為任何經驗中的政治行動,確立正當性;另一方面,面對失序,儒者的要務就是要為所處社會和個體身心尋求秩序。他們立足《四書》建立的心性之學,不僅致力于實現人的精神安頓,也為人間社會的秩序之實現,建構一個穩(wěn)固、有序的基礎。因此,宋儒展開道德上的重建,以給外在政治秩序和作為存在者之身心安頓,建立實現的前提和基礎。在內圣觀關照下的內向工夫,則是對道德本心的操持,期由對人心的療治培育具有道德自覺的執(zhí)政層,實現外王事功。

但問題是,道德自覺的充盈,是一個長久的修養(yǎng)過程,其得之極難而又失之極易。若道德層面“既難有把握,則治難于久,而亂多于治,蓋屬當然”[22](第三卷p219)。因此,期待由道德社會的建立來實現國家與社會秩序,盡管還有其現實意義,但將制度層面的典章降格為儒者治平之理的附屬物,僅由內圣之路,是否能夠從中開出外王,或者說,其所開之外王,是否真正符合“天下治”的政治期許,能否為現實秩序、個體精神安頓提供堅實可靠的保證,則是需要慎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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