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虎,安 琪
(延安大學文學院,陜西延安716000)
《原野》是曹禺先生在20世紀中國戲劇發(fā)展史上所交出的一份“特殊答卷?!迸c之前所創(chuàng)作的《雷雨》和《日出》不同,《原野》無論是在情節(jié)設置還是表現(xiàn)形式上,都具備著與前兩部作品迥然不同的藝術特點。在以仇虎“復仇”為主要線索的劇情發(fā)展中,外部環(huán)境的多樣渲染和氣氛烘托,意象色彩的主觀選取與人物心理活動的細致描寫,被曹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黑色、紅色、金紅、蔚藍等色彩的相繼呈現(xiàn),不僅是戲劇意象元素的重要反映,更是配合著主人公激烈的內(nèi)心活動而在不斷調(diào)整與變化的表現(xiàn)。色彩與客觀物象的緊密結合,既促進了戲劇氛圍的營造與情節(jié)的推進,同時也是主人公內(nèi)心情緒波動的外現(xiàn)?!霸啊敝械目陀^物象是這些色彩的具體呈現(xiàn)形式,物象的描寫與色彩的交織,使得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得到了豐富的投射與映照,其背后所蘊含的復雜象征意蘊,同時也為我們呈現(xiàn)出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具有的深層心理機制與獨特情感體驗。
縱觀《原野》,不可忽略的色彩是通篇濃墨般的“黑”。從序幕的開篇,到第三幕結束,“原野”上廣闊無垠的“黑色”始終充斥其中?!昂谏?,不僅僅是作為物象的色彩在戲劇描寫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更奠定了全文主要的情感基調(diào)。在序幕一開始的環(huán)境描寫中,仇虎出現(xiàn)在“原野”的鐵道旁。從對周圍景物的色彩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出曹禺對“黑”色的著重渲染。即使后來戲劇地點發(fā)生了變化,如從“原野”鐵道旁變?yōu)榻勾笮堑募?、再到主人公進行大逃亡的“黑林子”,經(jīng)由各種物象所呈現(xiàn)出的“黑”卻始終伴隨著主人公的腳步,從不曾被丟下。“黑”作為全劇整體的色彩基調(diào),不僅存在于作者所選取的各類客觀物象中,同時也是社會現(xiàn)實的顯現(xiàn)與映照。
戲劇一開幕,時間就設定在秋天的傍晚,即馬上要進入黑夜的時候。油綠的雨水、黑黑的鐵軌、列車噴著火星亂竄的黑煙,一系列物象的出現(xiàn),使得戲劇開篇就籠罩在了沉重而又壓抑的氛圍之中?!肮窒嗟暮谠泼茉言颜跐M了天,化成各色猙獰可怖的形狀,層層低壓著地面。”[1]4昏暗又詭異的環(huán)境描寫在主人公仇虎未出場之前,就已經(jīng)給全劇埋下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兆。物象色彩的呈現(xiàn)和戲劇氛圍的渲染互相映襯,為主人公的即將出場埋下了伏筆。此后雖然戲劇的場景不斷轉(zhuǎn)換,但貫穿全劇的“黑”色基調(diào),卻不曾發(fā)生改變。在曹禺對《原野》景物的多樣選取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蘊于其中的“黑”色往往經(jīng)由具體的物象凸顯出來,從而烘托起全劇的緊張氣氛。黑森森的密云、昏黑的原野、列車上的黑煙、黑幽幽的森林、烏黑的池沼、漆黑的天空等物象的反復出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不僅僅是作者出于對自然景物的單純敘述了。濃重的“黑”色在廣袤的“原野”之上猶如幽靈一般徘徊往復,久久不散。這種對物象色彩的“浸入式”描寫,使得“原野”在全劇的呈現(xiàn)中始終帶有一絲奇詭與神秘。在這漆黑又原始的世界之中,與之相配的還有曹禺筆下昏暈暈的白光、灰沉沉的草原、青藍光焰的螢火蟲以及灰濛濛的細霧、慘森森的月亮等物象。不得不說,曹禺對這些物象色彩的選取是獨具匠心的。它們不僅突出了“原野”之“黑”,全面渲染了由外部環(huán)境所帶來的緊張氣氛,同時這種全景式多方位的景物描寫,也使觀眾所獲得的關于黑色帶來的壓抑、沉重的直觀感受尤為強烈。這種色彩“浸入式”的環(huán)繞體驗不僅使得戲劇環(huán)境始終帶有一絲陰郁和蕭索的氣息,同時也最大程度上為觀眾在戲劇環(huán)境中的情感體驗做了一個遞進和鋪墊。由這種“環(huán)境印象”所產(chǎn)生的身臨其境的恐懼與不安,能夠最大限度地令觀眾迅速進入“原野”的世界,因而在戲劇的表現(xiàn)力與觀眾接受程度上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田本相曾在《曹禺劇作論》中提到:“鬼氣森森的原野,象征著現(xiàn)實的黑暗和殘酷;冥幽的幻覺世界的恐怖情景,也多少反映出現(xiàn)實世界的‘重重壓迫’?!盵2]142由此看來,現(xiàn)實世界是“原野”的原型,“原野”中所包含的一切黑暗、恐懼與不安,都是現(xiàn)實世界的映照。曹禺也在《我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道路》一文中談到:“劇中象焦閻王那種人,就是那些雜牌軍閥軍隊中的營長連長之類的人物。這些人兩手沾滿殺人的腥血,跑回老家去,用搶來的和貪污官餉的錢,買地置產(chǎn)業(yè)。他們還有他們的馬弁、衛(wèi)兵,有些武裝就在家鄉(xiāng)為非作歹,稱霸一方?!盵2]382焦閻王是造成《原野》主人公仇虎身上所經(jīng)歷的一切悲劇的根源,他的作惡,使仇虎的父親和妹妹慘死,甚至在其家破人亡之后,連自己青梅竹馬的戀人花金子也被焦家搶去。焦閻王的原型,即是曹禺所提到的“那些雜牌軍閥軍隊中的營長連長之類的人物”,在當時暗無天日的中國社會中,這樣的人都是切切實實存在過的。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犯下的種種罪惡,尤其是對農(nóng)民的殘害與壓迫,給予了曹禺極大的心靈沖擊。廣大的勞苦民眾,也就在這種“為非作歹、稱霸一方”的大環(huán)境之下,不斷被奴役、被壓迫,甚至稍有不慎,就會像仇虎一家那樣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焦閻王的為非作歹造成了仇虎一生的悲劇,冤有頭債有主,因而仇虎回來復仇的行為可以說是合情合理的。這種內(nèi)心強大的“復仇”欲望成為支撐全劇的核心因素。也正因如此,“原野”中那濃墨一般的“黑”,才能成為覆蓋全劇的主要色彩基調(diào)。
這種“黑”,不僅僅是出于烘托戲劇氣氛的需要,它在給觀眾直接觀感的同時,也暗示了當時中國黑暗社會的殘酷與恐怖。“原野”是一部以仇虎“復仇”為主要線索的戲劇,因而在選取色彩的同時,主色調(diào)多少要帶上一點沉重的氣息。仇虎的人生因焦閻王的作惡而支離破碎,凄慘的人生境遇使得仇虎的心中始終充斥著一股“恨意”。這樣的“恨意”是對以焦閻王為代表的背后廣大“兇手”的血淚控訴。在當時農(nóng)民暗無天日的現(xiàn)實生活中,它的出現(xiàn)是絕望的,同時也是無法避免的,因而貫穿全劇的“黑”也成為仇虎悲劇人生的底色。
戲劇第三幕中,仇虎和花金子在黑林子中的逃亡,無疑是全劇的高潮部分。在“黑林子”中的逃亡,各路牛鬼蛇神依次上場,如:獄警、判官、青面小鬼、閻羅等。但這些并不是真正的鬼神,而是主人公內(nèi)心的幻相?;ń鹱拥拇嬖诰驼f明了這一點,她沒有經(jīng)歷過這些,因而看不見仇虎痛苦而又絕望的內(nèi)心世界,她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tài)在被動地對仇虎這些看似瘋癲的“失常”行為作出反應。而伴隨著仇虎掙扎又無助的嘶吼,作為觀眾的我們卻可以深入窺見到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的復仇欲望根源。黑黝黝的叢林、骨棱棱的枝椏、漆黑的天空、慘森森的月亮,一系列物象的選取與色彩的搭配相得益彰,同時也和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不斷地協(xié)調(diào)著,配合著,進而通過借這種外在的物象與色彩,來凸顯出黑暗現(xiàn)實背后所具有的復雜社會根源。仇虎復仇之前的人生是悲慘的,但在他殺死焦大星以及有意謀害小黑子后,他的復仇可以說是“暫時”成功了,然而他的內(nèi)心卻仍然飽受著巨大的煎熬。此時的這種“煎熬”不再是被仇恨所折磨的痛苦,而更多的是一種殺人之后的恐懼和驚怖?!霸谶@里,恐懼是一條不顯形的花蛇,沿著幻想的邊緣,蠕進人的血管,僵凝了里面的流質(zhì)。”[1]60
曹禺對仇虎的心理描寫無疑是細膩的,“黑林子”的“黑”容易使人迷失,而現(xiàn)實之“黑”卻能使人瘋魔。仇虎的一生是艱難坎坷的,在復仇之前他艱難地活著,殘疾和痛苦像枷鎖一樣束縛著他;而在復仇之后,他的內(nèi)心也并沒有被解放,甚至罪惡感和痛苦比之前更甚。這其中我們也能看到仇虎的內(nèi)心其實是在經(jīng)歷著非常激烈的斗爭。家破人亡的仇恨迫使他必須將復仇進行下去,而內(nèi)心的善良又使他在復仇過后依然飽受煎熬?!昂凇鄙浅鸹⑷松牡咨?,不僅象征著現(xiàn)實社會的黑暗,同時也呈現(xiàn)出仇虎被摧殘被壓迫的一生,而這種色調(diào),即使在復仇已經(jīng)完成后也不曾消失,因而仇虎在“黑林子”中的逃亡,也在向我們昭示著,主人公人生中所具有的痛苦與不幸,依然畫不上一個句號,他的生存,依然艱難。在《原野》那沉重“黑”色的壓迫與挾制之下,仇虎的生存道路無疑走得更為艱辛。從這個意義上看,生途之艱、生路之難,或許是《原野》之中“黑”色基調(diào)的最好詮釋了。
曹禺在《原野》的創(chuàng)作中,除了通篇彌漫的“黑”色之外,還很注重對紅色物品的選取與使用。濃重的“紅”色,自古就與祭祀、嫁娶等傳統(tǒng)儀式聯(lián)系在一起。在全劇的情景設定中,祭祀所用的紅綢、詛咒所用的朱紅的鬼符以及黑林子中的“紅燈”等物象的頻頻出現(xiàn),已經(jīng)不僅僅是在單純充當著戲劇環(huán)境的道具了。這些物品與“紅”色相結合,成為劇中“黑”色原野的點綴與裝飾。它們襯托著黑暗的戲劇環(huán)境,同時也將自身的色彩融入黑暗之中,成為黑暗的一部分。對“紅”色物象的多樣選取,不僅有利于戲劇環(huán)境氛圍的渲染與烘托,同時也借色彩與物象的結合,表現(xiàn)出其背后所蘊含人物的復雜心理與愚昧思想。
戲劇第一幕,焦大星家里所懸掛的焦閻王半身像,旁邊所供奉的祖先牌位、黑臉菩薩以及祭祀所需的香爐燭臺一應俱全。紅色的綢簾、紅拜墊、褪色的紅棉托、暗紅的舊式立柜等物品的選取,使得焦家這間房里莫名充斥著幾分詭異與肅殺之氣。在這里,“紅”色作為祭祀與祈禱儀式的主色調(diào),不僅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觀念影響的結果,同時也是對劇中人物性格特點與環(huán)境氛圍的配合。在這種由傳統(tǒng)鄉(xiāng)村祭祀儀式所塑造出的特殊氛圍中,作為主要戲劇人物之一的焦母,其身上愚昧、兇惡的特質(zhì)就在不經(jīng)意間向觀眾展現(xiàn)了出來。
焦母無疑是曹禺重點描寫的人物之一。她兇狠、狡猾、敏感又多疑。她拜菩薩與敬鬼神時,常去找廟里會看香的老姑子竊竊私語,怨毒地詛咒著花金子的“浪蕩”與“不安分”。就是這樣一個愚昧又落后的“惡婆婆”形象,無時無刻不在花金子的身體和精神世界上壓迫著她。在這樣一個守舊又古板的人物所生活的家里,與祭祀祖先等儀式相關的物品,其色彩自然是嚴格遵照以“紅”色為主了。濃重的“紅”色不僅是中國傳統(tǒng)封建祭祀儀式的色彩,在和戲劇里具體物象結合的過程中,其本身也逐漸帶上了落后愚昧思想的烙印。
《原野》中除了仇虎之外,對于焦母和花金子之間的矛盾沖突,曹禺多選擇通過二者之間言辭激烈的對話,來表現(xiàn)其劍拔弩張的場面。在焦家的矛盾沖突中,焦母因懷疑金子“偷人”而與其針鋒相對,但同時花金子也不甘示弱,予以激烈反擊。在和金子爭執(zhí)無果后,焦母一邊狠狠罵著“死不了的敗家精,”一邊偷偷地把木刻的小人放在香案之上。木刻小人有著和金子相似的面容,臉上涂著紅胭脂、心口有朱紅的鬼符和七根鋼針,被包在厚厚的紅包袱里面。這里關于“扎小人”詛咒,顯然與古代的巫蠱秘術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血紅的胭脂、朱紅的鬼符,這些代表著死亡與不幸的符號元素,在如血般“紅”色的浸染之下,無疑顯得更為可怖。漆黑的天空、灰濛濛的細霧、黑暗的密林以及屋內(nèi)小人血紅般的面容,不同地點的客觀物象逐漸通過其特有的“色彩”,為觀眾構建出一個詭異又神秘的“原野”世界。這種“扎小人”的封建迷信行為背后所蘊含的,是焦母對花金子濃烈的“恨意?!彼薏坏米约旱膬合眿D立刻去死,所以用這種愚昧的方式去惡毒地詛咒她。這樣的情感既復雜又可怕,尤其是在“紅色”的浸染之下,和暗黑的戲劇環(huán)境互相襯托,因而使得戲劇氛圍越發(fā)詭異和陰沉。
色彩的重要性在戲劇的表現(xiàn)中顯而易見,它不僅成為戲劇背景構造的一部分,同時也在戲劇氣氛的烘托與營造上發(fā)揮了很大作用。觀眾對人物和戲劇環(huán)境的感知,首先是通過色彩與多種物象的結合而感受到的。帶有詭異與迷信色彩的“紅”與沉重壓抑的“黑”相互映襯,逐漸在“原野”之上為觀眾勾畫出一副帶有原始愚昧特點的人物生存狀態(tài)圖景。
“紅燈”的物象在戲劇的第三幕中反復出現(xiàn)。仇虎和花金子在“黑林子”大逃亡時,它仿佛一個陰魂不散的幽靈,時時刻刻地跟著仇虎,不斷折磨著他的內(nèi)心與靈魂?!凹t燈”的第一次登場,是狗蛋領著焦氏在樹林中招魂的緣故。在仇虎有意識的設計中,焦氏誤殺了自己的孫子小黑子。雖然事后仇虎也陷入了無盡的悔恨與折磨之中,但焦氏招魂的聲音卻始終如同一個夢魘在耳邊揮之不去,它同時也是導致仇虎精神最后崩潰的原因之一。仇虎強烈的復仇欲望和善良的本真使其“復仇”之后的心理狀態(tài)逐漸呈現(xiàn)出一種迷亂甚至癲狂的狀態(tài)。同時,良心的譴責與不安,使得“黑林子”中幻相的顯現(xiàn)此起彼伏,接連不斷。此情此景之下,“紅燈”在戲劇環(huán)境中的使用,無疑是對主人公“復仇”之后內(nèi)心所具有的精神狀態(tài)的一種外在呈現(xiàn)。
在黑暗的“原野”之中,鬼魅般的“紅燈”一直在仇虎的幻想中顯現(xiàn),配合著仇虎此時殺人過后激烈的心理斗爭、恐懼與不安。帶有祭祀與迷信氣息的“紅燈”物象反復出現(xiàn),不僅僅是出于烘托戲劇環(huán)境氣氛的需要,它同時也向觀眾昭示了主人公內(nèi)心的情緒波動層次?!凹t燈”每出現(xiàn)一次,仇虎的精神就多一分崩潰。如墨般漆黑的樹林與如血般暗紅的燈籠相互映照,在廣袤的“原野”之上虛虛實實,若隱若現(xiàn)。這里的“紅燈”散發(fā)著迷信與愚昧的色彩,招魂的呼喊聲中充溢著鬼魅和凄厲的氛圍。它一次又一次的在主人公的眼前和耳邊環(huán)繞著,從而成為最終壓垮仇虎心靈世界,促使其下定決心自殺的最后一根稻草。焦氏的呼喊是無助的,親手殺死孫子的痛苦使得這個愚昧又狡猾的老婦人的呼喊聲中多了一絲悲哀與痛苦。但無論焦氏如何叫魂,她的小孫子也不可能死而復生了?!霸啊敝心且荒ā凹t”的點綴,最終也只能成為人物在封建迷信狀態(tài)下愚昧生存的表征。
縱觀《原野》全劇,其感情基調(diào)十分沉悶壓抑,這一點從曹禺在《原野》創(chuàng)作中對色彩的選取傾向就可以看出。然而,由于作者在后半部分把描寫的筆觸過多地放在了對主人公仇虎的心理描寫之中,因而使得戲劇的物象色彩與仇虎的心理狀態(tài)漸漸呈現(xiàn)出步調(diào)一致的變化?!案ヂ逡恋抡J為,幻想是本能沖動或無意識領域所保留的對付壓抑和痛苦的有效特權?!盵3]曹禺借仇虎眼前閃過的眾多“幻相”來表現(xiàn)主人公內(nèi)心的煎熬與痛苦,而這些“幻相”又與客觀物象的色彩變化形成了呼應。當主人公的精神進一步崩潰時,“幻相”的出現(xiàn)就顯得更為清晰,此時黑林子中各種客觀物象的色彩運用也就更加偏向黑暗與沉重。曹禺將仇虎此時心理意識的變化和精神狀態(tài)的顯現(xiàn)和密林中虛虛實實的景象相結合。有些是真實的,漆黑的叢林,呼呼的風聲混雜著人物急促的呼吸,使得外部環(huán)境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和神秘的色彩;有些則是主人公臆想出來的,如父親、妹妹、閻羅、判官、青面小鬼、獄警、抬水囚犯等幻相的出現(xiàn)。
“森林黑幽幽,兩丈外望見灰濛濛的細霧自野地升起,是一層陰暗的面紗,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殘酷?!盵1]102這樣壓抑又昏暗的色調(diào)是戲劇色彩的主體部分,但即使在這樣的環(huán)境渲染之下,色彩的選用依舊在戲劇氛圍的整體縫隙之中透視出了別樣的風格。天際中的“金黃”與“蔚藍”色,仍然為這場處于殘酷背景之下的“原野”逃亡增添了幾分亮色。
“天空現(xiàn)了曙白,大地依然莽莽蒼蒼的一片……烏云透了亮了,幻成一片淡淡的墨海,象一條火龍從海底向上翻,云海的邊緣逐漸染透艷麗的金紅。浮云散開,云縫里斑斑點點地露出了蔚藍。”[1]131這是曹禺在戲劇第三幕第五景中對“原野”景象的描述,透過這些亮麗的物象色彩,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黑暗“原野”之中所存在的一絲希望與生機。在經(jīng)歷了一晚上的奪命逃亡之后,仇虎和花金子終于跑到了原野的鐵道旁,此時天光已經(jīng)破曉,與之前漆黑又沉重的暗色調(diào)不同,耀眼的亮色取而代之。金紅的云海和蔚藍的天空等美好物象的出現(xiàn),冥冥中仿佛在昭示著主人公逃亡的即將成功,同時也在向觀眾傳遞著一種對主人公生存與命運的期待。然而此時,作者卻將筆鋒一轉(zhuǎn),使戲劇的節(jié)奏再次加快,并在之后的敘述中巧妙隱去了這份光亮,令全文的色調(diào)再次回歸到“黑”暗之中。仇虎和花金子在經(jīng)過“黑林子”中一夜的逃亡后,面對著代表希望與美好的曙光,最終得到的結果卻是仇虎的自殺。不得不說,這種對物象色彩的選用和安排是符合作者本身的創(chuàng)作意圖的。
曹禺曾在談及《原野》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提到:“《原野》不是一部以復仇為主題的作品,它是要暴露受盡封建壓迫的農(nóng)民的一生和逐漸覺醒。”[2]382在《原野》中,仇虎為“復仇”而殺人的舉動并不是作者所想要表現(xiàn)的重點,曹禺花了濃重的筆墨敘述了仇虎在“復仇”前的心理煎熬以及“復仇”完成之后的精神崩潰。這或許也就是為什么“黑”色能夠成為全劇的主色調(diào),而寥寥幾筆的亮色在其中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的緣故。因為仇虎并不像焦閻王那樣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奸大惡之徒,他有過純真與善良,也有著猶豫和良知。當這樣一個人被現(xiàn)實的黑暗逼到無路可退而終于拿起屠刀時,他的所有激烈“反抗”,就注定是一場沒有結局的悲劇。他的性格使得其在“復仇”之后,內(nèi)心必然受到譴責。沒有亮光與希望的“黑”色,既是仇虎悲慘人生的底色,同時也契合著戲劇本身所具有的悲劇性。而金紅的云海、曙白的天空、透亮的烏云,這些物象的出現(xiàn)仿佛是一種希望,一種主人公逃出生天,開始美好生活的寄托,它被適時地展示給了觀眾,然而卻等不及烏云散去,作者就又立刻把這種希望毀掉。“大地輕輕地呼吸著,巨樹還那樣嚴肅,險惡地矗立當中,仍是一個反抗的魂靈?!盵1]131-132即使天光已經(jīng)破曉,景象色彩明麗,“原野”不再變得那么兇險與可怖,但主人公的內(nèi)心卻依然飽受煎熬,以致最后不得不用“自殺”的方式來表明自己反抗的決心。這樣的結局不能不令人嘆息,但同時我們也不能忽略,即使是在充斥著絕望與黑暗、沒有一絲光亮的“原野”之上,代表著希望與美好的幾抹亮色,依然留下了自己存在的痕跡,即使它渺小、微弱、甚至轉(zhuǎn)瞬即逝,但也彌足珍貴。
《原野》中斑駁雜亂的物象色彩,不僅僅與其神秘、奇詭的戲劇氛圍相適應,更體現(xiàn)出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人物的主體情感把握以及心理狀態(tài)的認知程度。田本相曾在《曹禺劇作論》中談到:“可以說,仇虎在叢林中驚慌、恐怖、痛苦的紛亂的內(nèi)心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作家矛盾著的紛亂心境的造象。”[2]147作品的節(jié)奏能夠反映出一位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的心理波動,而作家對于作品中色調(diào)的選用則與其所設定作品的整體情感基調(diào)密不可分?!对啊分?,作家選擇了“黑”作為全劇的底色。在“黑漆漆密林”的背后,所蘊含的正是主人公在面對社會現(xiàn)實與人生道路時的曲折與黑暗。與此同時,帶有封建迷信色彩的“紅”穿插其中,并與具體物象相結合,不僅是對“原野”中黑暗氣氛的點綴,同時也表現(xiàn)了人物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至于象征著希望的“金紅”與“蔚藍”,則是曹禺在這片濃墨般黑暗的“原野”之中所留下的一抹亮色?!昂凇鄙澈蟮纳酒D難,“紅色”所代表的生存愚昧,以及“金紅、蔚藍”等亮色所象征的生命希望,就在作者對物象色彩的選用中得到了最好的詮釋。這種對物象色彩的多樣處理,不僅是出于對主人公內(nèi)心沖突與矛盾表現(xiàn)的需要,更是作者創(chuàng)作心理的呈現(xiàn)與映射。而曹禺在《原野》之中所展現(xiàn)的,就是這樣一個充斥著迷茫又無助、痛苦和反抗、多樣色彩與紛亂物象的奇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