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麟
(青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青海 西寧 810000)
濟水之戎,顧名思義,即春秋時期活躍在濟水流域的一支戎族。近代學者顧頡剛在 《九州之戎與戎禹》一文中稱其為魯西之戎,蓋因其活動地域在魯國西部[1](87)。另有當代學者孫戰(zhàn)偉稱其為楚丘戎,乃因其常據(jù)楚丘為據(jù)點之故[2](60)。春秋之時,戎族分支繁多,并且廣泛分布于中原各地。此前,學界多認為戎族的活動地域當為中國西部或西北部,其實不然。童書業(yè)先生就認為:“戎,并不限于西方,東方、南方、北方都有戎。 ”[3](12)故所謂濟水之戎,便是活躍在當時中國東部之戎,而與其交往密切的,則是當時的東方大國——魯國。
公元前723年,魯惠公卒,因太子允年幼,魯人便推舉庶長子息姑攝政當國,是為魯隱公。故《史記·魯周公世家》載:“惠公卒,為允少故,魯人共令息攝政,不言即位。 ”[4](1529)攝政當國的行為,在魯國歷史上是有先例可循的,魯國的始祖周公旦就曾在周武王去世后攝政稱王。然而,即便實力強大如周公,在攝政稱王時仍受人非議,甚至為此引發(fā)叛亂。同理,效仿周公攝政當國的魯隱公所受到的壓力亦是可想而知。故在魯隱公執(zhí)政的十一年間,低調(diào)謹慎成為其主要的行事作風,睦鄰友好則成為其主要的外交政策。而毗鄰魯國的濟水之戎,便在此背景下,登上歷史舞臺。據(jù)《左傳》記載,濟水之戎的活動地域當在魯、曹、宋等國之間,蓋今豫東魯西的濟水流域[5](74)。 當時,無論是周王室還是各諸侯國,都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領土國家,國與國之間仍然存在著大片的空隙,而戎族便在這些空隙中生產(chǎn)和活動。故《后漢書·西羌傳》中總結(jié)道,諸戎“當春秋時,間在中國”[6](2872)。 由此可知,在實行國野制度的周代,濟水之戎主要活動于華夏諸國之間的野地。他們和其他地區(qū)的戎族一樣,依托山地而聚,同時又逐水草而居,過著半農(nóng)半牧的生活,并與該區(qū)域聚于平原的華夏族交錯雜居。正是因為這樣的戎夏分布格局,加之魯隱公的外交需求,使得濟水之戎與魯國的交往成為必然。而雙方交往最主要的形式,便是會盟。
根據(jù)《左傳》的記載,魯隱公與濟水之戎先后進行了兩次會盟。第一次為潛之盟,《左傳》隱公二年記載:“二年,春,公會戎于潛,修惠公之好也。戎請盟,公辭。 ”[7](23)據(jù)楊伯峻先生考證,潛為魯?shù)?,當在今濟寧市西南。隱公二年,即公元前721年,魯隱公與濟水之戎在潛地會盟,其原因乃是為了重溫魯惠公時的舊好。由此可知,魯國與濟水之戎,至少在惠公時期就有和平友好之傳統(tǒng)。重溫舊好在當時應是一種慣例,新君即位之初要和友好國家進行會盟,彼此聯(lián)絡感情,就像我們現(xiàn)在的新任領導人去各國進行訪問一樣。故魯隱公即位之初,便先在三月“及邾儀父盟于蔑”[7](7),又在九月“及宋人盟于宿”[7](8)。 同時,由于魯隱公乃是代替魯桓公攝政當國,故其積極與周邊國家會盟更有穩(wěn)定政權(quán)的深層次意義。而與濟水之戎的潛之盟,則是魯隱公即位之后所舉行的第三次會盟。這次會盟的結(jié)果,是濟水之戎請求與魯國結(jié)盟,卻被魯隱公推辭掉了。筆者以為,魯隱公的辭盟,乃是其欲擒故縱的外交技巧的體現(xiàn),而非同盟時機與條件的不成熟。故僅僅半年后,魯國與濟水之戎便展開了第二次會盟。《左傳》隱公二年云:“秋,盟于唐,復修戎好也。 ”[7](24)據(jù)楊伯峻先生考證,唐亦為魯?shù)兀诮裆綎|省魚臺縣舊治東北十二里武唐亭,與潛相距不遠。這次會盟的結(jié)果,乃是終隱公一世,魯國與濟水之戎未有摩擦與沖突,可見唐之盟效果之顯著。
公元前712年,魯隱公在魯大夫蒍氏家中,被羽父弒殺。 由于羽父曾“反譖公于桓公而請弒之”[7](86),故弒殺魯隱公的幕后主使,其實就是魯惠公時的太子允,即后來的魯桓公。《左傳》隱公十一年載:“立桓公,而討蒍氏,有死者。 不書葬,不成喪也。 ”[7](86)意思是說,魯桓公即位后,為了掩蓋其弒君的罪行,將無辜的蒍氏當成了替罪羊。同時,魯桓公還不以國君的規(guī)格安葬魯隱公,致使《春秋》的作者“不書葬”。筆者以為,魯桓公此舉,是為了強調(diào)魯隱公只是一個攝政的臣子,而非真正意義上的國君,并以此來證明其內(nèi)亂行為的正當性和政權(quán)的合法性。然而,這種行為僅僅只能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真正能為其穩(wěn)定政權(quán)起到幫助的,還應是增強自身的實力以及尋求外部的支持。故《左傳》桓公元年載:“元年春,公即位,修好于鄭?!盵7](88)緊接著,“夏四月丁未,公及鄭伯盟于越?!盵7](89)可見魯桓公即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與當時的中原第一大國鄭國會盟,以此來穩(wěn)定其政權(quán)。越之盟結(jié)束后,魯桓公隨即又在唐與濟水之戎會盟,亦可見當時魯國對濟水之戎的重視程度?!蹲髠鳌坊腹贻d:“公及戎盟于唐,修舊好也?!盵7](98)由此可見魯桓公的即位以及隱藏在其背后的魯國的內(nèi)亂,并沒有影響到其與濟水之戎的友好關系。于是終桓公一世,亦未見雙方交惡之記載,可見雙方同盟之根深蒂固。
在當時“貴華夏而賤戎狄”的歷史背景下,魯國能三番兩次地與濟水之戎會盟,并在隱、桓兩代都產(chǎn)生了和平友好的積極效果,堪稱難能可貴。究其原因,筆者認為有歷史傳統(tǒng)之影響和現(xiàn)實利益之需要兩個方面。首先,魯國乃周公之子伯禽所建之邦,自古以來就是周禮的推崇者和維護者。《左傳》定公四年周公分封伯禽為魯公時要求他治國要“疆以周索”便是明證,而這更是與分封唐叔到晉國時要求他“疆以戎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8](1715-1716)。 《史記·魯周公世家》記載,“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用了三年的時間,“變其俗,革其禮”[4](1524)。筆者認為,周公所創(chuàng)之周禮,其實就是指周王朝的基本政治制度,置于內(nèi)即是宗法制,置于外便是分封制,置于行為規(guī)范及文化思想層面,即是所謂的禮樂制度,而置于國家權(quán)力運行以及邦國外交上,則應是先秦時期極為重要的盟誓制度。李健勝先生認為,春秋時期,盟誓活動十分頻繁,借盟誓調(diào)節(jié)各國關系乃至華夏與諸戎關系的做法,在當時是十分普遍的[9](51)。正因如此,無論是魯隱公還是魯桓公,在即位之初就積極與濟水之戎會盟,蓋因歷代魯公都是周禮的推崇者與維護者,故需借盟誓制度來維護其與濟水之戎的和平友好關系,以實現(xiàn)國家權(quán)力的平穩(wěn)運行。
當然,這一時期的魯國與濟水之戎交往頻繁,并且積極會盟保持友好關系,除受歷史傳統(tǒng)影響以外,更多的是因現(xiàn)實利益之需要。潛之盟時魯隱公之所以要展現(xiàn)一定的外交技巧,其實就是雙方在實力上的博弈。魯國乃是周王朝極為倚重的諸侯國,之后雖日漸衰落,但在春秋初期仍然算得上是大國,實力不可小覷。然而魯隱公與魯桓公即位時,魯國國內(nèi)均有能夠?qū)е聝?nèi)亂發(fā)生的不安定因素存在,因此二人都急切需要國外勢力的支持,故實力強大的濟水之戎便成了他們雙雙爭取的對象。關于濟水之戎的實力,史書中亦無明確記載。但《左傳》隱公七年載:“初,戎朝于周,發(fā)幣于公卿,凡伯弗賓。冬,王使凡伯來聘。還,戎伐之于楚丘以歸。”[7](57)可見濟水之戎不僅能朝覲周王室,還能隨意討伐和扣押王室公卿,其實力亦不容小覷。而能與如此強援為盟,無論是對攝政當國的魯隱公,還是弒君即位的魯桓公,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甚至可以推測,濟水之戎對于隱、桓二公平息國內(nèi)動亂和抬高國際地位,必然提供了極大的幫助。同理,濟水之戎作為異族,卻能夠覲見王室甚至扣押公卿,除自身實力強大以外,恐怕也少不了魯國在其背后的支持。另外,除政治上的互助,經(jīng)濟上的互利與文化上的互通,當亦是魯國與濟水之戎同盟的主要原因??傊?,雙方能在春秋時期長時間地維持和平友好關系,除受歷史傳統(tǒng)影響以外,更多的是因現(xiàn)實利益之需要。
如前文所述,春秋時期的魯國與濟水之戎能在長時間內(nèi)保持和平友好關系,盟誓制度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然而,在春秋時期禮崩樂壞、諸侯相爭、夷夏之防被打破的大背景下,盟誓制度所依靠的盟誓雙方的共同利益點和雙方出于道義所達成的契約精神,便顯得異常脆弱。因此,當雙方的利益追求出現(xiàn)分歧,彼此間的矛盾激化到不可調(diào)節(jié),會盟時所達成的契約也就變成了一句空談或一張廢紙。故所謂的棄盟與背盟現(xiàn)象,也在此時接連出現(xiàn),成為春秋時期一種普遍的政治亂象。而魯國與濟水之戎世代所維持的和平友好關系,終于也在棄盟與背盟中走向了盡頭。而為這段關系畫上句號的,則是魯莊公。
公元前693年,魯莊公即位,魯國并沒有出現(xiàn)因為權(quán)力更迭而產(chǎn)生的動亂。相反,由于魯桓公在齊國的冤死,魯莊公在即位之初,魯國便展現(xiàn)出了一股勵精圖治的嶄新氣象,國家實力也因此獲得了極大的提高。在此背景下,魯莊公并沒有繼續(xù)與濟水之戎會盟,而是直接放棄了與濟水之戎所保持的世代友好傳統(tǒng),其政治意圖顯露無疑。緊接著,魯莊公先是參與了齊國公子糾與公子小白的儲君之爭,之后又在長勺之戰(zhàn)中大敗齊軍,后來更是在柯之盟中脅迫齊桓公歸還了齊國之前侵占魯國的土地,其風頭一時無二。然而就在此時,濟水之戎卻主動侵略魯國。《左傳》莊公十八年載:“夏,公追戎于濟西。不言其來,諱之也。 ”[7](226)所謂“追”,鄭玄注為“逐寇也”;所謂“諱之”,杜預注為“戎來而魯不知”。由此可見莊公十八年,即公元前676年,濟水之戎主動偷襲魯國,至于其發(fā)動襲擊之原因,未見史書記載。筆者推測,此次戰(zhàn)爭爆發(fā)的主要原因,當是魯莊公放棄了與濟水之戎的同盟后,濟水之戎失去了政治上的最大依靠而被周邊的華夏國家所孤立,其經(jīng)濟生活必也因此受到了極大的影響。故其偷襲魯國,乃是為了爭奪日益減少的生存資源。然而令濟水之戎沒有想到的是,此時的魯軍訓練有素且戰(zhàn)斗力極強,不僅成功地抵御了戎軍的偷襲,還在魯莊公的率領下將其追逐到了魯、曹邊界上的濟西之地。魯莊公伐戎之雄心由此初現(xiàn)。
之后,在魯國這個曾經(jīng)的盟友身上吃了虧的濟水之戎,將侵略的矛頭轉(zhuǎn)向了實力弱小的曹國?!蹲髠鳌非f公二十四年云:“冬,戎侵曹。 ”[7](248)曹國乃西周初年就被分封的嫡系諸侯國,乃魯國西部之友邦,且同為姬姓。故兩年后魯莊公征討濟水之戎,除了報當年濟水之戎偷襲之仇,當亦有為曹國復仇之意。而這也與當時齊桓公所提出的“尊王攘夷”口號相符合,可見不僅僅只是魯國與濟水之戎,華夏各國均在此時展開了對戎族的討伐。如《左傳》閔公元年記載管仲所言,“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7](280)。 于是,《左傳》莊公二十六年記載:“二十有六年春,公伐戎。 夏,公至自伐戎。 ”[7](254)此役乃魯國與濟水之戎的最終決戰(zhàn)。莊公二十六年,即公元前668年,魯莊公親自率軍討伐濟水之戎,從春天一直打到夏天,可見討伐戰(zhàn)爭之艱難。之后,史書中再無關于濟水之戎的記載,筆者認為,其或被魯莊公完全消滅,或在遭遇重創(chuàng)后被迫遷徙,又或者是被征服后逐漸融入華夏族??傊?,春秋時期的魯國與濟水之戎的關系,最終被魯莊公的一場大戰(zhàn)畫上了句號。
春秋時期魯國與濟水之戎的交往,開始于隱公二年,即公元前721年,終止于莊公二十六年,即公元前668年,共計五十四年。在這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魯國曾與濟水之戎先后進行了三次會盟與兩次戰(zhàn)爭,共同書寫了一段載之史冊的戎夏關系史,這對研究春秋時期整體的戎夏關系,乃至對中國早期民族與國家形成問題,都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通過上述研究可以看到,春秋時期魯國與濟水之戎的和與戰(zhàn),在無形中打破了存在已久的戎夏間的民族壁壘,有力地促進了當時的民族大融合,同時為中國早期國家向成熟國家轉(zhuǎn)型提供了有利契機。另外,基于盟誓制度的衰落與“尊王攘夷”政策的實行來研究春秋時期的戎夏關系,也為先秦民族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更為筆者以后的研究提供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