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弢,許峰巍,彭瑩瑩,卜志超,孟靜巖
(天津中醫(yī)藥大學,天津 301617)
濕邪是中醫(yī)學中重要的致病因素,人之臟腑、經絡、氣血、津液無不可為之所傷,故無論外感內傷均易誘發(fā)各類疾病的產生[1]。對此,中醫(yī)學的認識頗為豐富,其中就以由脾論治濕邪所致相關疾病尤為歷代醫(yī)家所重視,而作為金元四大家之一的劉完素頗有心得,但不同一般理論多以溫脾燥濕為主要方向,劉完素則是基于其火熱理論,強調濕邪與火的關系,并從本氣的角度認識濕于脾胃的作用,極大豐富了治濕理論。故本文試以劉完素脾胃觀為基礎,深入挖掘其治療濕邪的相關認識,以期為當今臨床提供廣闊思路。
1.1 濕為六氣 濕邪雖系中醫(yī)學重要的病因之一,但同時如《素問·經脈別論》所曰:“春秋冬夏,四時陰陽,生病起于過用,此為常也?!睗褚蛑^方為邪氣,其本身首先屬于自然六氣之一。因此,在正常氣候變化的范疇內,如《素問·五常政大論》曰:“備化之紀……其令濕?!薄端貑枴の暹\行大論》又曰:“濕以潤之。”濕性具有濡潤滋養(yǎng)萬物之用,與脾胃所發(fā)揮的生理功能本身具有天然的聯(lián)系[2]。如脾胃又為太陰濕土,言脾胃具有營養(yǎng)化物、滋養(yǎng)臟腑等作用,這些均體現了土具濕性的特點。對此,劉完素的理解極為深刻,且在其火熱等理論認識的指導下,更加強調土中濕性于人體的意義,并提出了不同一般的治濕見解。
1.2 濕屬六邪 濕邪作為中醫(yī)六邪之一,系中醫(yī)學研究之重,其具有重濁、趨下、黏滯、病證廣泛、易兼他邪等特點,且病總以體內水液代謝異常為之根本,故無論內、外濕邪又均與脾胃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如《素問·至真要大論》曰:“諸濕腫滿,皆屬于脾?!逼⑽笧楹筇熘?,其運化功能的正常發(fā)揮,對于人體的水液代謝,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3]。脾胃氣虛,則運化失常,體內水液無以輸轉,易留滯而導致濕邪相關之疾,即《諸病源候論·濕病諸候》所云:“濕病,由脾胃虛弱,為水濕所乘。”故此,濕邪為病,治療必然多著眼于脾胃,但由于自《素問·藏氣法時論》起,便明確指出:“脾惡濕,急食苦以燥之?!惫手两袢杖猿R詼仄⒃餄裰橹?,由此劉完素之觀更值得今人進一步研究。
2.1 脾胃之重 作為中醫(yī)藏象理論中的重要組成,劉完素對于脾胃理論極為關注,認為中土系人體一身之根本,如其在《素問玄機原病式·熱類》中,便提出了“土為萬物之母,故胃為一身之本”的重要認識。然此,劉完素之所以重土,強調人體的各類生命活動皆賴其功能的正常運行,則又源于脾胃能夠將飲食水谷轉化為精微物質,從而達到滋養(yǎng)臟腑、經絡、四肢、百骸的作用[4],所以劉完素又云之:“動物神機為根在于中,故食入于胃,而脾為變磨,布化五味,以養(yǎng)五臟之氣,而養(yǎng)榮百骸,固其根本……故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受氣皆在于脾胃。”
2.2 土須有濕 脾胃功能的重視,同時又基于劉完素土中濕性的理解,這對于太過強調“脾喜燥惡濕”的觀點,無疑有著深刻的警示作用。劉完素認為中土之德,尤需水濕之潤,若為干燥之土,則無法化生萬物,故《素問玄機原病式·火類》云:“土為萬物之母,水為萬物之元。故水土同在于下,而為萬物之根本也,地干而無水濕之性,則萬物根本不潤,而枝葉衰矣?!盵5]同樣,脾胃亦不可過燥,中土濕潤方能夠滋潤濡養(yǎng)臟腑百骸,故劉完素續(xù)云:“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受氣皆在于脾胃,土濕潤而已?!贝藙⑼晁貪裢林^,亦源于《黃帝內經》,在《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中,便指出中土“靜兼”,具有“德濡”“用化”之功,即脾有主濕之性,故王冰亦注:“濕氣內蘊,土體乃全,濕則土生,干為土死。”
2.3 濕為本氣 中土脾胃賴有濕之性,方可助于發(fā)揮其運化水谷,實現濡養(yǎng)周身的生理功能[6]。對此,劉完素據其“亢害承制”的理論思想,結合各臟五行屬性的基礎上,又提出了倡本氣之論,如《素問玄機原病式·火類》所云:“然臟腑經絡,不必本氣興衰,而能為其病,六氣互相干而病也?!眲⑼晁刂赋霰練庥谌酥K腑十分關鍵,是相關疾病產生的重要根源,所以加強或削弱之其本氣,便系作為治病的重要指導方向。故劉完素又言:“寒暑燥濕風火之六氣,應于十二經絡臟腑也,以其本化,則能補之,相反之者,則能泄之?!奔戳鶜鈱诟髋K腑之間,以之本氣為準,尤可施以補瀉之法,故土以濕為本,其氣旺可幫助脾胃生理功能的運行。
2.4 濕與脾陰 劉完素在闡釋中土本氣之濕的基礎上,進一步又探索了脾陰的認識,為此后脾陰學說的興起,開拓了發(fā)展的基礎。如《素問玄機原病式·火類》云:“今夫土本濕也,若陽實陰虛,風熱勝其水濕而成燥者,則為水濕衰也,可以退風散熱,養(yǎng)液潤燥,而救其已衰之陰濕,若反以溫補,欲令臟腑而無壅塞,不亦妄謬之甚耶?!眲⑼晁仉m未直云脾本氣之濕,便屬脾陰的范疇,但實質已將脾中“陰濕”合稱,說明了濕土成燥,就使之陰濕成衰,故需潤以救之,提示了濕性為脾陰的重要組成。然此中之理,如《黃帝內經》雖言“脾惡濕”,但亦蘊脾主濕之義,所以濕性之能,與脾臟自有陰陽的本然聯(lián)系,極大推動了脾陰理論的形成與發(fā)展。
3.1 濕源火熱 劉完素對于人體為濕邪所傷之看法不同于一般認識,強調脾胃氣虛難制水濕之因,而系基于其火熱理論,提出了熱促濕生的觀點,即《黃帝素問宣明論方·水濕總論》所謂:“夫諸濕者,濕為土氣,火熱能生土濕也,故夏熱則萬物濕潤,秋涼則濕物燥干也。濕病本不自生,因于大熱怫郁,水液不能宣通,即停滯而生水濕也。凡病濕者,多自熱生。”劉完素認為之所以濕為火生,系根據五行相生之理,但其又借“大熱怫郁”的理論內涵[7],進一步闡釋了水濕與火熱的關系。如《素問玄機原病式·熱類》云:“郁,怫郁也,結滯壅塞而氣不通暢。”即劉完素強調火熱為病,病機關鍵在于能夠阻礙氣機運行,同時氣之不暢,水濕則亦隨之停滯,故火熱阻于氣,水液便不得通,勢必形成水濕之盛。
3.2 火不生土 劉完素的理論著述,以之對于火熱的見地尤為突出,其中如“六氣皆從火化”“五志過極皆為熱病”等認識,皆系其理論之代表,而此中無疑又強調了無論外感內傷,人體之病皆易化生火熱。然火熱又生濕,而濕為脾之本氣,如此自然使中土本氣自甚,卻難以自制,所以火促濕生,必傷于脾胃,非火能生土之理,故對于溫補脾胃之法,劉完素多持勿宜妄用之說,如《三消論》言:“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皆稟受于脾胃,行其津液,相與濡潤滋養(yǎng)矣。后之醫(yī)者,欲以燥熱之劑,以養(yǎng)脾胃,滋土之氣,不亦舛乎?!毕喾矗瑒⑼晁卣J為“水土合德”有之深意,其云“萬物根于地,是故水土濕寒”,故脾土本氣之濕,與腎水本氣之寒,相合系于人體,即寒濕之氣,并非一味為邪,此中亦有寒涼滋潤之用。
3.3 溫難制濕 劉完素基于火熱生濕的認識,指出溫難補土的觀點,故由此更云溫難制濕,認為溫法更適于補肝木,于中土僅為暫時一用,且總屬“治未病”之類。如《素問玄機原病式·火類》云:“當以溫脾補胃,令其土實,肝木不能克,乃治未病之法也。所謂似是而非者也?;蛟破橹兄荻敎卣?,亦誤也?!眲⑼晁卣J為溫補更宜用于脾胃病初未化熱時,以溫熱之勢,以促郁結得散,當為權宜之法,但久病化熱,則不宜用溫,又因“大熱怫郁”,反促濕生之速。在此基礎上,劉完素便明確指出:“積濕成熱,豈可以溫藥補于濕土也?溫屬春木,正以勝其濕土耳?!奔礈睾嫌诖耗局裕苎a肝之本氣,而五行克于脾胃,故溫熱之氣,能促肝木愈旺,而致侮土愈甚,乃使脾濕之勢更難治之。
3.4 合阻玄府 劉完素于濕病多強調火熱的聯(lián)系,同樣指出濕邪常伴火熱,兩者合邪又會造成玄府郁閉,從而導致諸類疾病[8]。對于玄府的認識,劉完素有深刻的見解,認為其遍于人體各部,為氣、血、津、榮、衛(wèi)升降出入的通道,所以玄府同樣存于脾胃。然火熱濕阻,皆易郁于脾胃,而礙之玄府不通,且又由于中土之位,愈加使各項生理功能的運行為病所迫。如痢疾一病,劉完素認為多與濕密切相關,只為白痢有所不同,如之又云:“濕熱甚于腸胃之內,而腸胃怫熱郁結,而又濕主乎痞,以致氣液不得宣通,因而成腸胃之燥?!奔唇忉屩园l(fā)病,系由于濕熱閉阻于腸胃之玄府,使之難以正常宣通,所行氣液不能布達宣行,乃致中土濕熱郁阻,而腸道燥結之證。
3.5 濕與寒熱 劉完素對于濕與火熱的關系,具有較為深刻的認識。然濕具有易兼他邪之性,并非只有火熱,寒濕合邪于臨床亦頗常見,且濕性黏滯,更不僅為濕熱、寒濕兩面,亦屬多見之癥。對此,劉完素的論述,則略顯不足,尚不論濕熱、寒濕錯雜,只論寒濕于《素問玄機原病式》一書中僅有4處。然劉完素之語雖少,但論其中之義亦有所示,如此四處便有兩處在云“寒濕性同”,又述“多兼化也”,即濕若無熱及不明顯,便易與寒相合。寒濕與濕熱,可雜否?劉完素于論瀉痢中,則持反對之見,如《素問玄機原病式·熱類》云:“俗言寒熱相兼,其說猶誤。豈知水火陰陽寒熱者,猶權衡也,一高則必一下,一盛則必一衰?!奔礊a痢多為濕病,但合于寒熱者,則常非此即彼。劉完素此論雖否認寒濕與濕熱可以相雜,然之僅是言寒熱聚于同一病位,若不同病位分見于寒濕、濕熱,其又未有闡釋。另則,劉完素又指出寒熱皆能阻于中土玄府,使陽氣怫郁化火,故可見寒濕于其所重之理,亦常易化為濕熱。再者,劉完素又論辛開苦降之法,亦針對于寒熱錯雜之證,旨在于復中焦升降,使氣機不滯,此雖非寒熱與濕錯雜合邪,但亦無疑具有深刻啟示。
4.1 濕潤而已 對于中土濕病的治療[9],劉完素以守脾胃本氣為本,然此雖強調了土應濕潤,但其所論亦非一味滋潤,如之《素問玄機原病式·五運主病》篇首便述“諸濕腫滿”之理,言土中濕氣太過,則多會積蓄不散,繼而導致傳化失常,造成痞隔、中滿、積飲、霍亂等病。因此,劉完素主張以寒涼滋潤之法,保中土本氣,在一定程度上,更在于警醒當世醫(yī)者,勿要妄用溫熱,誤傷脾胃之濕性,從而有礙于脾胃功能的正常運行。然脾胃中所蘊之濕性,以何為之適度,劉完素便用自然之景為喻,言“水濕過與不及,猶地之旱澇也”之理,即旨在于“土濕潤而已”,同時亦由此說明濕于脾胃總在太過與不及之間為病。
4.2 燥瀉潤補 基于本氣的理解,劉完素調理脾胃,常以涼潤為主,如《三消論》云:“脾本濕,虛則燥?!奔粗型烈詽駳鉃楸?,故一般言脾喜燥之論,為劉完素謂之為虛,且強調不可妄用溫燥之法,以傷脾胃之本氣。然燥雖可使脾本氣虛,但亦為治療脾胃之法,故劉完素由之提出了不同的補瀉認識,即《素問玄機原病式·火類》云:“夫補瀉脾胃之本者,燥其濕則為瀉,潤其燥則為補?!笨梢?,劉完素關于脾胃與濕的關系,強調要保持潤燥相宜,中土有濕之潤,不可過偏或不及,務要以平為期,故《素問玄機原病式·火類》云:“以藥燥去其濕,是謂瀉其脾胃土之本也;或病燥熱太甚,而脾胃干涸成消渴者,土濕之氣衰也,宜以寒潤之藥,補陰泄陽,除濕潤燥,而土氣得其平,是謂補其脾土之本也?!?/p>
4.3 方藥應用 在臨床應用上,劉完素依法立之方藥,常多以寒涼滋潤為方向,如黃芩、麥門冬、知母等品,多用于調脾胃之本氣。如治療中消病[10],劉完素認為該病總以燥熱為主,故宜瀉之心火實熱,再補腎水虛寒,兼導腸胃結熱,滋潤于中土濕性,方宜豬肚丸,以豬肚、黃連、瓜蔞、麥門冬、知母為組,瀉火養(yǎng)陰,清熱生津。又如膈消證,劉完素便創(chuàng)麥門冬飲子為用,方以麥門冬滋陰為君,輔以瓜蔞、知母、炙甘草、生地、人參、葛根益氣生津,清熱除煩,均體現了寒涼潤補以培土本氣的組方思路。另則,如劉完素所創(chuàng)名方六一散,治療夏季暑濕,便以健脾除濕為要,但方中所用滑石祛暑更能清熱,又說明了瀉土本氣亦可以寒涼的用藥特點。
然劉完素亦非無用溫燥,對于涼潤與溫燥的矛盾,其始終是以“土氣得其平”為根本,故其對之又常以相兼為法巧妙化用,即大量使用寒涼藥物的同時,亦常配伍一些如肉桂、生姜、人參、甘草等甘溫辛燥之品,以制寒涼之性過于偏頗,如此不損傷人體之陽,又不至于傷脾胃本氣之濕,可謂寒、溫、潤、燥合用之典范。如《黃帝素問宣明論方·胃疸證》所載加減茯苓湯,治療“胃疸積熱,食已輒饑,面黃瘦,胸滿脅脹,小便秘赤”,該病為“濕熱為邪,胃氣蒸沖得之”,故劉完素以人參、白術、肉桂、半夏、陳皮等溫補燥濕,又兼辛苦寒的石膏、桑白皮、澤瀉、赤芍等藥清瀉胃中積熱,進而保中土補瀉相宜[11]。
綜上所述,劉完素對于脾胃的認識頗具深意,其重中土濕潤之性,倡本氣并以之為度,即于脾胃而言,燥其濕為瀉,而潤其燥為補,注重脾胃的燥濕平衡。這些均對于從脾胃認識、治療濕邪的相關疾病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示,特別是當下許多過分強調溫脾燥濕的觀點,尤為有著警示的作用,脾胃不健雖易化濕生痰,但中土亦賴濕性,方能夠滋養(yǎng)周身,發(fā)揮后天之本的作用。因此,從脾論治濕邪,勿要操之過急矯枉過正,恐傷脾胃濕性,故劉完素雖遠為金代名醫(yī),其深刻的理論認識,尤為今人所推崇,所指之理對于濕病治療相關理論的不斷發(fā)展,無疑具有著極為重要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