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高年
(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周宣王“中興”推動了西周末期禮樂制度復興,不僅儀式樂歌由于冊命、燕享、婚冠等禮儀的需要而被大量創(chuàng)作,而且因為“采詩之制”的實行也促使貴族階層個性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出現(xiàn)了高漲的局面?!对娊洝范胖兄苄醭姫毷?,就是這場禮樂復興的結果。對于冊命、燕享等儀式樂歌,學者已有較多討論,本文以此前學者較少關注到的宣王冠禮和婚禮樂歌為中心,擬對西周后期禮樂復興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系予以概要的梳理。
《國語·周語》載:“彘之亂,宣王在召公之宮,國人圍之。召公曰:‘昔吾驟諫王,王不從,是以及此難。今殺王子,王其以我為懟而怒乎!夫事君者險而不懟,怨而不怒,況事王乎?’乃以其子代宣王,宣王長而立之?!保?]周厲王其實是一位想有作為的君主,史載“厲始革典”(《國語·周語上》載周靈王太子晉語),但因推行改革(“專利”)的時機不合適[2],引發(fā)了“國人”集團的不滿,被趕下了臺不說,還被流放到“彘”①李峰考察了大量厲王時期的史料,尤其是銅器銘文資料后認為,對厲王被流放這一事件“最好的解釋應該是當時周王權與一些有影響力的宗族之間的一場主要的爭斗,在這些宗族的逼迫下,周厲王失去了自己的權利,而并非所謂的人民推翻暴君的一場革命?!虼耍c其將公元前842年的反叛說成是被剝削階級推翻貴族階級的一次勝利,不如說貴族力量戰(zhàn)勝王權,抑或是王權重建的一次失敗更具說服力?!闭f見:李 峰.西周的滅亡:中國早期國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機[M].徐峰,譯.湯惠生,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56.。如果不是召公虎用自己的兒子冒充太子靜,連太子靜也要死于這場暴亂了。在這場政治危機中,召伯虎力挽狂瀾,他和周公旦的后人周定公一起,在周室危難時,保全了周室的繼承人。厲王被流放后,一說是共伯和攝政,一說是周、召二公攝政。學界大多據(jù)《竹書紀年》及金文材料而傾向于前一說。
周宣王的時代號稱“中興”,有關他的“中興”功業(yè)的具體內容,《左傳·昭公二十八年》記載王子朝之語曰:“至于厲王,王心戾虐,萬民弗忍,王居于彘。諸侯釋位,以間王政。宣王有志,而后效官?!倍蓬A注:“間,猶與也。去其位,與治王之政事?!橹畞y,宣王尚幼,召公虎取而長之。效,授也?!笨追f達《疏》:“共和之年,官之政事皆歸于二相。宣王長而有志,堪為人主,二相乃致其官政于王也。效者,致與之義?!保?]其功業(yè)似主要在“效官”,即分封、賞賜和授官。這是春秋時期周室成員王子朝的評價,雖然簡要,但從《大雅》之《江漢》《常武》,《小雅》之《出車》《六月》《采芑》等詩所記,及諸多可確定為宣王朝的青銅器銘文材料中多見冊命和封賞的情況來看卻是事實。如《兮甲盤銘》《兮伯吉父盨銘》《師簋銘》《毛公鼎銘》《虢季子白盤銘》等[4]。齊思和據(jù)此說:“宣王即位,南伐荊楚,北征玁狁,號稱中興。宣王既向東南方面推進周之勢力,遂更建新國,《大雅》《崧高》《江漢》之詩,即詠宣王錫命諸侯,新建侯國之經過也?!保?]其說甚是。
周宣王的中興功業(yè)后世史家亦有評論。比較有代表性的如《史記·周本紀》載:
共和十四年,厲王死于彘。太子靜長于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為主,是為宣王。宣王即位,二相輔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諸侯復宗周。[6]
司馬遷說“二相”輔佐宣王修政,效法文、武、成、康之遺風,最終使“諸侯復宗周”,意謂宣王“中興”的功業(yè),表現(xiàn)在重新獲得了諸侯的支持。宣王之所以能夠重新控制諸侯,在司馬遷看來,是他取法文、武、成、康遺風的結果。所謂“文、武、成、康之遺風”,就是內和諸侯,外制夷狄。而其具體的方式,則是對內重整“禮樂制度”,對外解除淮夷與獫狁之患。①李峰指出:“盡管西周金文已經證實了某些在文學傳統(tǒng)中受到稱頌的王室行為,如南伐淮夷以及重建申國等,但我們不能期待周人文學中的每個歷史細節(jié)都能在金文中得到確認。由于這些事件在歷史文本如《竹書紀年》記載中也均有確切的年代,我們似乎沒有理由來過分懷疑這些事件的發(fā)生。重要的是我們應該認識到,宣王時期在西周全國范圍內不同地區(qū)發(fā)生的看似互不相關的這些事件——包括金文中載錄的王室在涇河上游地區(qū)采取的軍事行動——似乎反映了一系列協(xié)調得很好的行動,而這些行動很可能產生于周王室所采取的一個統(tǒng)一的總體戰(zhàn)略,目的是通過外交和軍事手段在周人世界的周邊地區(qū)重振王室的聲威。這可能是宣王朝前數(shù)十年中以積極行動為主導的中央政府的施政結果,這也促成了西周歷史上有46年之久的最長的王室?,F(xiàn)有的資料充分說明,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不僅周王師的力量在一些邊遠地區(qū)得到了恢復,并且中央王室與地方諸侯國之間的關系也得到了改進。”說見:李 峰.西周的滅亡:中國早期國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機[M].徐 峰,譯.湯惠生,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61.圍繞著這個中心,周召“二相”共同輔佐宣王,推動形成了西周晚期的“禮樂”復興的局面。《詩經》“二雅”中產生于宣王朝的諸多詩篇,就是這場禮樂復興的產物。
關于宣王朝的詩,鄭玄《詩譜》和孔穎達《疏》大多遵從《詩序》而有所補充?!妒琛吩疲骸按笱拧对茲h》至《常武》六篇,小雅自《六月》盡《無羊》十四篇,序皆言宣王,則宣王詩也?!薄洞笱拧分兴嫘醭嚓P各詩,《詩序》②下引《詩序》解詩文字均引自:朱杰人,李慧玲,整理.毛詩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云:
《云漢》,仍叔美宣王也。宣王承厲王之烈,內有撥亂之志,遇災而懼,側身修行,欲銷去之。天下喜于王化復行,百姓見憂,故作是詩也。
《崧高》,尹吉甫美宣王也。天下復平,能建國,親諸侯,褒賞申伯焉。
《烝民》,尹吉甫美宣王也。任賢使能,周室中興焉。
《韓奕》,尹吉甫美宣王也,能錫命諸侯。
《江漢》,尹吉甫美宣王也。能興衰撥亂,命召公平淮夷。
《常武》,召穆公美宣王也。有常德以立武事,因以為戒然。
鄭玄《詩譜》亦以此六首均為“美宣王”之詩。其次看《小雅》中宣王朝的相關各詩,《詩序》云:
《六月》,宣王北伐也。
《采芑》,宣王南征也。
《車攻》,宣王復古也。宣王能內修政事,外攘夷狄,復文、武之竟土。修車馬,備器械,復會諸侯于東都,因田獵而選車徒焉。
《吉日》,美宣王田也。能慎微、接下,無不自盡,以奉其上焉。
《鴻雁》,美宣王也。萬民離散,不安其居,而能勞來還定安集之,至于矜寡,無不得其所焉。
《庭燎》,美宣王也。因以箴之。
《沔水》,規(guī)宣王也。
《鶴鳴》,誨宣王也。
《祈父》,刺宣王也。
《白駒》,大夫刺宣王也。
《黃鳥》,刺宣王也。
《我行其野》,刺宣王也。
《斯干》,宣王考室也。
《無羊》,宣王考牧也。
以上14首詩,鄭玄《詩譜》及孔穎達《疏》均以為宣王朝詩,并進一步證成之,文繁不錄。
除上述20首詩作之外,據(jù)魏源《詩古微·小雅宣王詩發(fā)微》、傅斯年《說周頌》、孫作云《論“二雅”》①孫作云《論“二雅”》:“把前人誤說為西周初年詩,還原為周宣王朝詩;把前人誤說為刺幽王的詩,也還原為周宣王朝詩;再加上被古今人所公認為宣王朝詩二十幾首,計共得宣王朝詩近七十首?!蔽目段氖氛堋?958年第8期,后增補重作,收入《詩經與周代社會研究》,中華書局1966年版。、劉毓慶《雅頌新考》、趙逵夫《周宣王中興功臣詩考論》、李山《〈雅〉〈頌〉詩篇創(chuàng)作年代通考》②李山認為宣王朝《詩經》創(chuàng)作再度呈現(xiàn)高漲的景象,但孫作云的研究夸大了這個時期詩篇創(chuàng)制的實際。他考訂的宣王朝詩有:“見諸《大雅》者有《云漢》《崧高》《烝民》《韓奕》《江漢》《常武》;見諸《小雅》,有《常棣》《伐木》《天保》《出車》《六月》《采芑》《車攻》《鴻雁》《鶴鳴》《祈父》《黃鳥》《我行其野》《斯干》《無羊》《瞻彼洛矣》《黍苗》等,大小雅合計,宣王朝有二十余首?!币姡豪?山.詩經的文化精神[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7:145-232.、馬銀琴《周宣王時代的樂歌與詩文本的結集》③馬銀琴《周宣王時代的樂歌與詩文本的結集》認為:“可確定為宣王時代的樂歌共有三十三首(包括創(chuàng)作與寫定兩種方式),它們是《大雅·假樂》《公劉》《卷阿》《云漢》《崧高》《烝民》《韓奕》《江漢》《常武》,《小雅·鹿鳴》《皇皇者華》《四牡》《常棣》《伐木》《天?!贰恫赊薄贰冻鲕嚒贰稏m杜》《魚麗》《南有嘉魚》《南山有臺》《蓼蕭》《湛露》《彤弓》《菁菁者莪》《六月》《采芑》《車攻》《吉日》《鴻雁》《斯干》《黍苗》《采菽》等詩?!蔽目褐袊娊泴W會.詩經研究叢刊:第五輯[M].北京:學苑出版社,2003:26-61.等論著研究確定,還有《小雅》中的一些詩篇亦為宣王朝的作品。它們分別是:《鹿鳴》《四牡》《皇皇者華》《彤弓》《菁菁者莪》《采菽》《伐木》《天保》《采薇》《出車》《杕杜》《魚麗》《南有嘉魚》《南山有臺》《蓼蕭》《湛露》《鴛鴦》《瞻彼洛矣》《黍苗》。除此之外,在《周頌》中也還有宣王朝的作品。對于以上詩篇產生于宣王時代的證據(jù),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出。
由上所述,僅《詩經》大小雅中宣王朝的詩就有40多首。孫作云認為:“周宣王朝詩何以獨多,應與宣王中興有關,這些詩即宣王中興的具體反映?!薄爸苄踉诩次恢?,重建寢廟、重修祭祀,因此造作新歌,薦之宗廟”[7]。他對二雅中宣王朝詩的考定雖有些寬泛,但指出宣王朝禮樂中興的事實卻是很正確的。
此期禮樂中興不僅表現(xiàn)在詩歌數(shù)量的增加,而且還表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觀念的變化和“采詩制度”的實行。陳世驤曾在梳理研究“詩”字觀念的正式形成時指出:“在大小《雅》中《崧高》《卷阿》得《巷伯》三篇內‘詩’字初用,細谉也可看出是辨析著一個新的觀念。這三篇在全百篇中可說各有其顯著的特點,而‘詩’之一字,最早在這三篇中出現(xiàn)也不是偶然的?!选姟汀琛瘜α⒈嫖鲩_來說,‘矢詩不多,維以遂歌?!髡f詩是作了才來配成歌的。那就是把原始的混茫觀念之以詩與歌為二而一,現(xiàn)在來辨析其實為一而二了。于是詩乃初始有了獨立的觀念”[8]。至于采詩制度,劉毓慶研究通行諸說后認為:“宣王時詩篇急劇增多,幾占《小雅》的四分之三。說明宣王實是采詩制度的設立者。厲王止謗,自取滅亡。宣王則吸取教訓,采取與之相反的政策,‘采詩’‘觀風’,了解民情?!保?]認為周宣王為了政治目的而設“采詩之制”的舉措,很有啟發(fā)意義。采詩制度的產生年代雖有不同意見,但周宣王朝實行這一制度卻是可靠的。由上可見,在宣王朝的周室“中興”大背景下,在禮樂制度方面也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受其影響,一方面大量的儀式樂歌被創(chuàng)作出來,另一方面實行“采詩之制”,使儀式樂歌之外的誦詩和地方性歌謠也進入了王室的禮樂體系中,這從《詩經》中可確定為此期的詩中有充分的顯現(xiàn)。
綜合以往各家所確定的宣王朝詩歌來看,在內容上有兩個方面的變化很有可能是宣王朝“諸侯復宗周”在禮樂方面的具體顯現(xiàn):一是燕飲詩創(chuàng)作的高漲;二是頌君王功臣之德、朝會和冊命成為詩歌的優(yōu)勢主題。如《鹿鳴》《四牡》《皇皇者華》,據(jù)《左傳·襄公四年》及《儀禮》的《鄉(xiāng)飲酒禮》《燕禮》的記載,是行禮奏樂時樂工同時歌唱的詩。李光地《詩所》認為《采菽》“與《瞻彼洛矣》諸篇不相屬,而在厲王之后,則必宣王朝諸侯之詩也。四章曰‘亦是率從’,言諸侯來而其左右亦來也?!保?0]陳子展謂《采菽》“是諸侯來朝,王賜車馬衣服之作?!保?1]再如《瞻彼洛矣》,三家詩以為諸侯之世子朝王,而受天子之賜。王質《詩總聞》言:“此必宣王會諸侯東都之詩也。君子指宣王也?!?/p>
再如《黍苗》,《國語·周語》韋昭注:“《黍苗》,道召伯述職,勞來諸侯也?!薄蹲髠鳌は骞拍陚鳌范蓬A注:“《黍苗》,美召伯勞來諸侯?!敝祆洹对娂瘋鳌吩疲骸靶醴馍瓴谥x,命召穆公經營城邑,故將徒役南行,而行者作此?!鄙鲜霈F(xiàn)象的集中出現(xiàn),和宣王朝的“禮樂中興”密切相關。
厲王被流放到彘以后,周室大權為共伯和所掌握。《古本竹書紀年》載:“厲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攝行天子事”(《晉書·束晳傳》引)。又言“共伯和干王位?!保ā妒酚洝ぶ鼙炯o》《索隱》引)。《呂氏春秋·開春》亦載:“共伯和修其行,好賢仁,而海內皆以來為稽矣。周厲之難,天子曠絕,而天下皆來謂矣?!庇蛇@些材料來看,共伯和雖實際掌握大權,但卻未稱天子,故史家只說其為“干王位”,也就是臨時執(zhí)政。大約是當初有約定,或是在厲王流于彘的十多年中政局朝向對王室有利的方向發(fā)展變化,故在共和十四年時,由周、召二公輔佐,周宣王正式登上天子之位。依周禮,此時尚“長于召公家”的太子靜,須先舉行冠禮,才能宣布踐天子之位。周初周公輔佐成王踐位執(zhí)政,就是如此。學者們認為,《詩經》中的一部分,是在宣王朝編成的。如果這種說法成立,那其中不可能不收周宣王舉行冠禮的儀式樂歌。
周宣王冠禮儀式樂歌究竟是哪幾首呢?我們認為,就是《小雅》中的《嘉樂》《頍弁》。先說《頍弁》一詩。《詩序》曰:“《頍弁》,諸公刺幽王也。暴戾無親,不能宴樂同姓,親睦九族,孤危將亡,故作是詩也?!敝祆洹对娂瘋鳌凡蝗 缎颉氛f,認為此詩為“燕兄弟親戚之詩”,也即燕禮樂歌。其說近是?!对娦颉妨⒄f的主要根據(jù)是詩末章的“死喪無日,無幾相見”一句。仔細體味不難發(fā)現(xiàn),實際此句語含慶幸,更像是經歷了大亂離而不死之人相勸珍惜兄弟親情的心理。有的學者據(jù)此以為是西周“二王并立”時的詩。[12]詩本文中雖無考見其時代的其他線索,但作者對亂離之后兄弟情誼的歌頌,與《伐木》等宣王朝詩頗為接近;而對姻親甥舅之情的渴盼又與宣王朝的《大雅·崧高》等詩接近。故此篇產生于周宣王初年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詩的作者可能是周宣王朝的姬姓貴族。
這首詩的內容涉及宴飲,除了鋪陳酒食豐厚之外,各章首句皆曰“有頍者弁”,顯然有別于一般的燕飲詩。此句之意,《毛傳》解曰:“興也。頍,弁貌。弁,皮弁也?!编嵭豆{》云:“實,猶是也。言幽王服是皮弁之冠,是維何為乎?言其宜以宴而弗為也。禮,天子諸侯朝服以宴天子之朝,皮弁以日視朝。”如《傳》《箋》義,此句意謂質問天子為何違禮服皮弁以燕諸侯?其實這都是從《詩序》“刺幽王”說出發(fā)來解釋此句。實則不然。按《儀禮·士冠禮》“緇布冠缺項青組,纓屬于缺”,鄭玄注曰:“缺讀如‘有頍者弁’之‘頍’。緇布冠無笄者著頍,圍發(fā)際,結項中,隅為四綴,以固冠也?!憋@然,“頍”是冠禮中用以固定冠的發(fā)飾。此詩三章首二句用以起興的“弁”,就是冠禮時加冠者所著的“皮弁”。依鄭玄《箋》及《儀禮注》來看,這種皮弁也是天子視朝、天子和諸侯視朔等場合所穿之禮服?!妒抗诙Y》載:“再加:降二等,受皮弁。”“皮弁服,素積,緇帶,素韠。”鄭玄注:“皮弁者,以白鹿皮為冠,象上古也。積,猶辟也。以素為裳,辟蹙其要中。皮弁之衣,用布十五升,其色象也?!本褪钦f在禮儀上穿皮弁服時,要求穿與首衣一樣的白色上衣和下裳,且在腰間加褶子,并系黑色的腰帶。《周禮·春官·司服》曰:“視朝則皮弁服?!薄抖Y記·玉藻》曰:“天子皮弁以日視朝?!睘槭裁磿霈F(xiàn)這種現(xiàn)象呢?分析其原因,其實冠禮中著視朝與視朔典禮之皮弁服,主要是象征著加冠者成人后可以進入統(tǒng)治集團為政的意思。
弄清了“有頍者弁”的意思,再回到《頍弁》一詩中來。為討論的方便,先引原詩如下:
有頍者弁,實維伊何?爾酒既旨,爾殽既嘉。豈伊異人?兄弟匪他。蔦與女蘿,施于松柏。未見君子,憂心弈弈;既見君子,庶幾說懌。
有頍者弁,實維何期?爾酒既旨,爾肴既時。豈伊異人?兄弟具來。蔦與女蘿,施于松上。未見君子,憂心怲怲;既見君子,庶幾有臧。
有頍者弁,實維在首。爾酒既旨,爾肴既阜。豈伊異人?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樂酒今夕,君子維宴。
詩歌不同于敘事作品,要在有限的篇幅中完成表達的目的,就得有“重點”。這首詩的重點,就在每章的前兩句。首章前二句意謂:“這微微上舉的皮弁,是為什么呢?”第二章前二句意謂:“這微微上舉的皮弁,是有什么用意嗎?”第三章首二句意謂:“這上舉的皮弁,就是要加在君子的頭上。”“頍”字本義為加固皮弁之發(fā)飾,在此詩中引申為上舉的樣子。①《詩》凡“有×”,皆為形容修飾語?!墩f文》:“頍,舉頭也?!倍巫ⅲ骸按隧熤玖x也?!玎嵳f則頍所以支冠,舉頭之義之引申也?!备弑緷h解釋“頍”為“分岔的帶子”,認為此句意為“有帶分岔帶子的皮帽”[13]。也說得通。顯然,如果是視朝或視朔及其他禮儀場合出現(xiàn)天子服皮弁,應當不勞詩人如此自問自答。正因為此處述周宣王加冠之事,十分特殊,且意義重大,故而詩人才如此措辭。
由以上的分析來看,《頍弁》是周宣王舉行冠禮儀式后,燕享同姓宗室(兄弟)和異姓姻親(甥舅)的詩。因為當時內憂外患的政治局勢,所以詩人未將全部的筆墨都用于鋪陳周宣王舉行冠禮本身,而是借此表達在經歷亂離后親族姻親應當團結一心、和睦相處的重要性。詩中屢屢言“未見君子,憂心弈弈;既見君子,庶幾說懌?!薄拔匆娋?,憂心怲怲;既見君子,庶幾有臧?!庇忠浴笆\與女蘿,施于松柏”起興,顯然是用比興的手法暗示宗族團結于天子周圍,齊心協(xié)力。文、武、成、康治國的經驗,就是“封建親戚,以藩屏周”,也就是通過禮樂而達到政治聯(lián)盟的目的?!吨鼙炯o》說宣王中興的原因是“法文、武、成、康之遺風”,這和《頍弁》一詩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一致的。
《嘉樂》為宣王冠禮詩,已有學者指出,然而對于冠禮的時間、地點和政治意義等問題,尚有未及,仍有補充討論的余地。為方便論述,茲引《嘉樂》原詩如下:
嘉樂君子,顯顯令德。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干祿百福,子孫千億。穆穆皇皇,宜君宜王。不愆不忘,率由舊章。
威儀抑抑,德音秩秩。無怨無惡,率由群匹。受福無疆,四方之綱。
之綱之紀,燕及朋友。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墍。
《嘉樂》為《詩經·大雅》第十五篇。此詩篇題,《毛詩》作“假樂”,《毛傳》云:“假,嘉也”?!抖Y記·中庸》引《詩》即作“嘉樂”,《左傳·文二年》:“公賦《嘉樂》”,又《襄二十六年》:“晉侯賦《嘉樂》”。趙岐注《孟子》亦云:“《詩·大雅·嘉樂》之篇”,《隸釋》載《綏民校尉熊君碑》亦引作“嘉樂”[14]。據(jù)以上所載,詩題當改為“嘉樂”?!抖Y記·冠義》引先秦時人習言曰:“冠者,禮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编嵭ⅲ骸凹问?,嘉禮也。”[15]冠禮亦曰“嘉禮”,故宜稱冠樂為“嘉樂”。從篇題看,此詩與冠禮有關。
再具體一些說,《假樂》應是周宣王舉行冠禮時,輔國大臣所作的祝頌詩。王闿運《詩經補箋》云:“假,嘉,嘉禮也。蓋冠詞。成王抗世子法,故有冠禮?!庇衷疲骸耙送跽?,未王也,時周公攝政?!蓖跏暇捅驹妰热莺驮娭嘘P鍵語句的解釋,提出了很有價值的見解,但認為是成王冠禮,則顯然不確。首先,成王冠禮儀式樂歌,已見《周頌》[16],無重出之理。
其次,如將此詩同《天?!穼φ眨纯砂l(fā)現(xiàn)在內容、語氣甚至句式上都有很多共同性。如《假樂》云:“受祿于天,保右命之”;《天?!吩疲骸疤毂6?,亦孔之固?!芴彀俚摗?;《假樂》云:“干祿百福?!芨o疆”;《天?!吩疲骸昂胃2怀?,……降爾遐?!???疾煸娭懈骶洌蚕づc宣王情況相合?!耙司送酢闭?,厲王在,太子靜尚未繼位;“不愆不忘,率由舊章”者,正所謂“法文、武、成、康之遺風(《史記·周本紀》)”;“無怨無惡,率由群匹”者,針對厲王之剛愎橫暴而言。末章寫對太子靜的希望,其“不解于位,民之攸堲”,正是經過亂政后寄希望于新君。具體來說,《假樂》一詩為宣王行冠禮之冠詞。
前人對此詩作于宣王時已有論述。如王充《論衡·藝增》云:“《詩》言‘子孫千億’,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天地祚之,子孫眾多,至于千億?!保?4]895魏源《詩古微·詩序集義》云:“《假樂》,美宣王之德也。宣王能順天地,祚之子孫千億。卿士多賢,皆德獲天佑所致也?!蔽菏嫌肿⒃疲骸啊睹姟穾诔赏踉妰?,服虔數(shù)文、武《正大雅》不及之,諸家舉召康公詩復不數(shù)之,蓋三家詩皆列于宣王,亦猶宣王《采薇》之三,《毛詩》錯入《正小雅》也?!保?7]《假樂》為宣王時作品,為宣王行冠禮之冠詞,當無疑問。
業(yè)師趙逵夫先生據(jù)厲王居于彘十四年方死等事實考證,假設國人起義、厲王奔彘之年太子靜六歲上下,則其行冠禮與即位的時間相近。及厲王死,即扶之即位。大約是先行冠禮而后歸政,故詩中說“宜君宜王”。周宣王自幼經召伯虎撫養(yǎng)教誨,整個周族都對他寄予極大的希望。希望從此之后周王朝興盛不衰,“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所以宣王之冠禮同即位一樣,被看作十分重大的事件。《禮記·冠義》云:“敬冠事所以重禮,重禮所以為國本也?!边@些關于冠禮重要性的敘述,有助于讀者理解為何在《假樂》詩中用了十分美好的話來祝愿君王。[18]他對于《假樂》一詩為宣王冠禮賀辭以及宣王即位前后周室所面臨政局的論述,在前人基礎上大大前進了一步。尤其是指出宣王行冠禮與踐阼親政時間相近,對深入理解《假樂》一詩至關重要。
其實,《周本紀》中有一個細節(jié)很重要,但未引起學者們的重視。這個細節(jié)就是厲王死于彘,然后周、召二公輔佐宣王即大位。父死而繼位并舉行冠禮,是周禮的規(guī)定。《禮記·曾子問》載:
孔子曰:“天子賜諸侯大夫冕弁服于大廟。歸設奠,服賜服,于斯乎有冠醮,無冠醴。父母沒而冠,則已冠,埽地而祭于禰;已祭而見伯父叔父,而后享冠者?!保?7]293
父沒而冠,是正式宣布嫡長子成年且代父行使權力,故加冠和踐阼儀式合而為一,或者說是一儀而二用也。宣王之舉行冠禮,也是如此。
父沒而冠,其目的是借此禮儀宣布權力的交接。不僅天子如此,諸侯亦如此。據(jù)《孔子家語·冠頌》載:“邾隱公即位,將冠,使大夫因孟懿子問禮于孔子。子曰:‘其禮,如世子之冠,冠于阼階,以著代也。醮于客位,加其有成。三加彌尊,導喻其志。冠而字之,敬其名也。雖天子之元子,猶士也。其禮無變,天下無生而貴者故也。行冠事必于祖廟,以祼享之,禮以將之。以金石之樂節(jié)也,所以自卑而尊先祖,示不敢擅?!沧釉唬骸熳游垂诩次唬L亦冠也。’孔子曰:‘古者王世子雖幼,其即位則尊為人君。人君治成人之事者,何冠之有?’懿子曰:‘然則諸侯之冠,異天子與?’孔子曰:‘君薨而世子主喪,是亦冠也已,人君無所殊也。’”[19]《孔子家語》所載應有所據(jù),父喪,世子不僅要通過冠禮宣布接替父之權力,而且還要主持喪禮。周禮將冠禮、踐阼之禮、喪禮相關聯(lián),并同在祖廟中舉行,既實現(xiàn)了政治權力交替的制度保障,也貫穿著“禮,宜也”的制度合理性。這對我們理解《假樂》一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有很大的啟發(fā)意義。
由以上分析看,《頍弁》《假樂》二詩,當作于周宣王初立之時,其背景是“法文、武、成、康之遺風”,其創(chuàng)作動機,是借助周禮關于加冠、踐阼和主持喪禮的禮樂制度設計,達到權力交接、糾合宗族和收拾人心的政治目的。
據(jù)王國維《今本竹書紀年疏證》載:“周定公、召穆公立太子靖為王?!庇衷唬骸霸昙仔绱赫?,王即位,周定公、召穆公輔政。”又載:“共伯和歸其國,遂大雨。(《莊子·讓王篇》:‘共伯得乎丘首?!秴问洗呵铩ど魅似罚骸膊煤豕彩住!┐蠛导染?,廬舍俱焚,會汾王崩,卜于大陽,兆曰厲王為祟。周公、召公乃立太子靖,共和遂歸國。和有至德,尊之不喜,廢之不怒,逍遙得志于共山之首?!保?0]如果此處記載可信,則周宣王的繼位,先是得到了共伯和的支持,然后有周、召二公的輔佐。至于天下大旱,以及占卜以為厲王為祟,則是有意神乎其事。周宣王即位和行冠禮時的年齡大概在二十歲左右,《春秋谷梁傳·文公十二年》:“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列丈夫,三十而娶?!狈秾帯都狻吩唬骸岸Y:二十而冠,冠而在丈夫之列。譙周曰‘國不可久無儲貳,故天子諸侯十五而冠,十五而娶。娶必先冠,以夫婦之道,王教之本,不可以童子之道治之?!稌贩Q成王十五而冠,著在《金縢》?!吨芏Y·媒氏》曰:“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是故男自二十以及三十,女自十五以及二十,皆得以嫁娶,先是則速,后是則晚。’”[21]又據(jù)《左傳·襄公九年》載,晉悼公在衛(wèi)為魯襄公舉行冠禮,并說:“國君十五而生子。冠而生子,禮也?!保?2]這里有兩個細節(jié)應該注意,一是婚禮的年齡,有二十、三十之別;二是娶必先冠?;槎Y年齡的問題,范寧說可靈活考慮。但于天子諸侯來說,因為涉及權力的承接,當宜早不宜遲。今人錢玄即主此說①錢玄認為王肅男子二十而娶、女子十五而嫁之說較合情理。其原因是“當時統(tǒng)治階級為了維護自己的宗法統(tǒng)治,希望早日有法定繼承人,所謂‘欲人君之繼體’,必然要以早婚早生達到這個目的。從為國富強考慮,也要求百姓早婚多生,增加勞動力,增加剝削收入,增加兵源?!币娖洌哄X 玄.三禮通論[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581.。據(jù)此,周宣王在二十歲冠后不久,也應當很快就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史書和金文中雖無宣王舉行婚禮之記載,但《小雅》中的《車轄》《鴛鴦》等詩,很可能與周宣王婚禮有關。首先看《車轄》:
間關車之轄兮,思孌季女逝兮。匪饑匪渴,德音來括。雖無好友,式燕且喜。
依彼平林,有集維鷮。辰彼碩女,令德來教。式燕且譽,好爾無射。
雖無旨酒,式飲庶幾;雖無嘉肴,式食庶幾;雖無德與女,式歌且舞。
陟彼高岡,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葉湑兮。鮮我覯爾,我心寫兮。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轡如琴。覯爾新婚,以慰我心。
《車轄》為《詩經·小雅》第五十八篇。“轄”本作“舝”,《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引作“轄”,今據(jù)改?!对娦颉分^“《車舝》,大夫刺幽王也。褒姒嫉妒,無道并進,讒巧敗國,德澤不加于民。周人思得賢女以配君子,故作是詩也?!标悐J《詩毛氏傳疏》申論《毛序》刺幽王之意說:“蓋周人歷世有賢圣之配,今幽王寵嬖褒姒,立以為后,大臣知其將有傾城滅周之禍,故篇中語氣,言不必若大姜、大任、大姒之賢圣,第思得‘德音’‘令德’之女以配我君子。已有歌舞喜樂之盛,猶無旨酒嘉殽亦足以解渴而解饑。此深惡王之黜申后而用褒姒也,故詩以‘雖無德與女’作一轉語,而《序》則直謂之賢女耳。”[23]綜合各方面證據(jù)來看,刺幽王說毫無根據(jù),但陳奐以為詠大婚則是。只是《車轄》應當是詠周宣王大婚之作,詩末章點題說“覯爾新婚,以慰我心”,就是說思得賢女以配君子。
具體而言,此詩所詠當是婚禮親迎儀式。林義光《詩經通解》解釋此詩首章曰:“親迎之禮,婿既往迎于女家,先歸俟于門外,婦至而與之入。此詩末章云:‘四牡騑騑,六轡如琴。覯爾新婚,以慰我心’,則詩為婿至女家見婦后,驅車先歸在途之語。故聞轄轄之車聲而疑婦車之逮我也。詩為娶婦之辭,非嫁女之事?!m無好友’,婿謙自謂也?!保?4]所言極是。詩中還說“辰彼碩女,令德來教?!薄半m無德與女,式歌且舞?!眰溲孕吕芍t遜而有令德,此斷非幽王所能有,而與長于危難而負有使命之宣王身份及個性相符合。
其次,《鴛鴦》一詩也與宣王婚禮有關?!而x鴦》是宣王大婚儀式上表達祝福的詩。詩曰:
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
鴛鴦在梁,戢其左翼。君子萬年,宜其遐福。
乘馬在廄,摧之秣之。君子萬年,福祿艾之。
乘馬在廄,秣之摧之。君子萬年,福祿綏之。
《詩序》云:“《鴛鴦》,刺幽王也。思古明王交于萬物有道,自奉養(yǎng)有節(jié)焉?!睆摹而x鴦》一詩的內容來看,全是祝福,并無刺意,也沒有借古諷今的意思,故后人多不信《序》說。朱熹《詩集傳》就駁之曰:“鴛鴦,匹鳥也。畢,小罔長柄者也。羅,罔也。君子,指天子也。此諸侯所以答《桑扈》也……亦頌禱之辭也。”朱子否定刺幽王說,并以為是頌禱天子,極是。
何楷雖弄錯了時代,但對此詩內容的解說卻可取。其《詩經世古本義》云:“《鴛鴦》,美大昏也,疑為詠幽王娶申后作?!庇衷疲骸坝耐跞⑸旰螽斣谖醇次粫r,詩人追美其初昏時祝以萬年之福?!保?5]姚際恒《詩經通論》、方玉潤《詩經原始》皆從其說。詩之前兩章以鴛鴦起興,喻指夫婦婚姻。崔豹《古今注·鳥獸》:“鴛鴦,水鳥,鳧類也。雌雄未嘗相離,人得其一,則一思而死,故曰匹鳥?!笨勺C詩中鴛鴦興夫婦。詩之后兩章言“乘馬在廄,摧之秣之?!本怯H迎之意。諸家以此詩詠新婚,是正確的,但認為是幽王娶申后,則既于詩義無征,又與幽王多刺詩實際不符合。故陳子展指出:“疑是頌祝貴族君子新婚之歌”“取鴛鴦同游以興男女之樂。乘馬、催秣、在廄,以興親迎之禮,象征隱約,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保?6]結合歷史背景來看,此詩應當是周宣王大婚時的祝歌。
另外,夷考詩文,其祝福之語如“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綏之”等,也與二《雅》中可以肯定的產生于西周中后期的詩篇如《鴻雁》《既醉》《假樂》,以及《周南》之《樛木》《漢廣》等十分相近,當為宣王大婚之詩無疑。
還有《裳裳者華》一詩,也應與周宣王大婚儀式有關。詩人作此詩的目的,是極力贊美宣王有威儀?!渡焉颜呷A》曰:
裳裳者華,其葉湑兮。我覯之子,我心寫兮。我心寫兮,是以有譽處兮。
裳裳者華,蕓其黃矣。我覯之子,維其有章矣。維其有章矣,是以有慶矣。
裳裳者華,或黃或白。我覯之子,乘其四駱。乘其四駱,六轡沃若。
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維其有之,是以似之。
《詩序》以為這首詩“刺幽王”,但詩中表達的是作者對“君子”的贊美,從中看不出有諷刺的意味。故朱熹《詩集傳》謂“此天子美諸侯之辭,蓋以答《瞻彼洛矣》也?!闭f不同于《詩序》。方玉潤《詩經原始》亦謂《裳裳者華》與《瞻彼洛矣》為臣與君互相酬答之詩,可能是周宣王時用于天子燕饗諸侯之際。今人孫作云亦認為:“朱熹《詩集傳》云:‘此天子美諸侯之辭,蓋以答《瞻彼洛矣》也?!艘酁樾醭姟保?]378亦持此說。然而所謂酬答,只不過是因為《裳裳者華》在今本《詩經》中列在《瞻彼洛矣》一詩之后。諸家之說于詩義仍未達乎本旨。
細繹詩文,首章言“我覯之子,我心寫兮?!蹦┱卵浴熬右酥薄熬佑兄钡?,應是言婚姻之事。據(jù)此知酬答之說不可信。今人王宗石認為:“《裳裳者華》極贊新郎能佐佑天子,為父所鐘愛,要嗣位為君,指的可能是厲王的太子靜(靖),后嗣位為宣王。今青銅器存有《靜敦》《靜卣》《靜彝》諸器銘文均記宣王為太子時,隨厲王習射學宮,靜學無斁,王有賞賜。時宣王靜已長成,這些詩當為其婚禮之賀詞。……通篇表達了新婦對新郎極其滿意的心情。”[27]依當時的禮儀,新娘子不可能作詩贊美其夫,詩很有可能是“代擬”。
還有《桑扈》,也應是周宣王舉行大婚時,諸侯頌揚天子所作之詩?!渡l琛吩唬?/p>
交交桑扈,有鶯其羽。君子樂胥,受天之祜。
交交桑扈,有鶯其領。君子樂胥,萬邦之屏。
之屏之翰,百辟為憲。不戢不難,受福不那。
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萬福來求。
《詩序》說是“刺幽王也。君臣上下,動無禮文?!笔鉃闊o據(jù)。故方玉潤謂“不知所謂,不敢妄為附和也?!保ā对娊浽肌罚┼嵭豆{》釋詩中“君子樂胥,萬邦之屏”“之屏之翰,百辟為憲”,說詩中所贊頌者為“王者之德,樂賢知在位,則能為天下蔽捍四表患難矣。蔽捍之者,謂蠻夷率服,不侵畔?!薄氨?,君也。王者之德,外能捍蔽四表之患難,內能立功立事,為之楨干,則百辟卿士莫不修職而法象之。”這與其說是贊頌,不如說是詩人的美好祝愿。故陳奐《詩毛氏傳疏》于《桑扈》說:“君子,謂王者也?!保?3]卷二十一,11詩中這位“受天之祜”“萬邦之屏”“百辟為憲”的“君子”應當就是肩負周家中興之大任的周宣王。李光地《詩所》認為《桑扈》是周天子朝會既畢而燕諸侯之詩。這種說法也與此不矛盾,大婚儀式,不可能沒有燕享,在婚禮的宴會上,人們對新婚的君王給予最熱忱的祝福,其實體現(xiàn)了當時王室內部大亂思治的共同愿望,這種愿望又全都集中在這位在冠禮和婚禮之后就登上最高權力舞臺的周宣王身上,在詩句中出現(xiàn)的熱切的祝頌,就是最好的說明。
這首詩作于宣王朝的另一個證據(jù)是詩中的用語如“交交桑扈,有鶯其羽”“萬邦之屏”“百辟為憲”等,與可以肯定的宣王朝之作《白駒》(皎皎白駒,食我場苗)、《六月》(文武吉甫,萬邦為憲)等相似。
綜上所述,周宣王朝的“中興”,是通過對西周對內團結宗族諸侯和對外加強軍事和外交兩個方面而實現(xiàn)的。在此過程中,西周政權的基礎,即宗法制度和封建諸侯的基本格局得到了重新鞏固。與表面的政治手段相配合,“禮樂制度”的復興和轉型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此期燕飲詩、戰(zhàn)爭詩創(chuàng)作的興盛,就是禮樂復興的產物?!俄熪汀贰都贅贰肥切豕诙Y儀式詩,《車轄》《鴛鴦》《裳裳者華》《桑扈》則是宣王婚禮儀式詩,它們也是禮樂復興的背景下產生的。與《詩經》中的西周早期儀式樂歌比較而言,《頍弁》《車轄》既體現(xiàn)了儀式樂歌的功用,也在內容和表現(xiàn)手法方面具有很強的個體主觀色彩。這正體現(xiàn)了西周禮樂制度的轉型對儀式樂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預示著西周詩歌向脫離儀式和突出個性的方面發(fā)展的總體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