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悶悶
父親一向健康強壯,我沒參加工作前家里開支全靠他賺取,地里活不能干就半路學起木匠、泥瓦匠、釀酒,心靈手巧的他學什么都快,一學就會。我大學畢業(yè)找到工作,母親長舒一口氣說,這下好了,你爸也能松口氣了。這些年確實不易,供我上學不算,還蓋起現(xiàn)在居住的房子。
原先住的窯洞由于時間久,下雨就掉碎末,天晴后請村里最有學問的智尚先生看過,他給出建議,盡早搬離,遇上過大的風雨雷電,窯洞就會支撐不住。智尚先生原先在地質(zhì)局工作過,不知什么原因有天回到村里就再沒有去。父母至此就規(guī)劃砌蓋新房,搬離不久果真遇上壞天氣,入夜后雷電交加,風雨大作。夜間聽見轟隆巨響,清早起來一看,窯洞塌陷成大堆泥石交雜的廢墟。
修建房子已經(jīng)借下了錢,父親性子強,不愿常欠人家的,見了面都覺得別扭,就拼命干活爭取早日把錢還上。去年年底,父親從外面回來,進門就說頭痛,鞋也沒脫就躺在炕上,身體蜷縮成一團。我們都沒在意,以為是受涼了,飯做好叫起來吃,他怎么也起不來,說疼得受不住了。我們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跟著星月坐車到縣醫(yī)院。
檢查結(jié)果讓我們驚詫不已,醫(yī)生說,腦袋里長了巨大的瘤子,正在擠壓視神經(jīng)。醫(yī)生轉(zhuǎn)身問父親,平時有沒有感到視線模糊?父親認真地點頭。我們回去做了簡單的拾掇,連夜趕到省城醫(yī)院,幾番周折掛上專家號,幾天后的檢查結(jié)果與縣醫(yī)院給出的一致。手術(shù)前醫(yī)生講清楚所有事項,我們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父親的生命就這樣掌控在了我們手里,與醫(yī)生私密的談話,更像是不可告人的密謀。
手術(shù)很成功,切下雞蛋大的肉瘤,至于是否為良性要等化驗結(jié)果出來。我們在父親面前做起虛假的表演,并等待著化驗結(jié)果。當醫(yī)生告知我們?nèi)饬鰹閻盒詴r,我們的內(nèi)心有著無盡的悲傷,在父親面前的表演變成了純粹徹底的真實。我與母親不是好搭檔,總是出現(xiàn)裂縫,每天都經(jīng)歷著大小不等的驚險刺激。沒有誰能改變腫瘤是惡性的事實,出院回到家,母親專心照顧起父親,父親知曉的與真相恰恰相反。我也從城里,開始常回家看看。
母親端著洗好的菜走來,我轉(zhuǎn)換方式,裝作很隨意,說,媽,昨晚半夜有沒有聽到什么?我如此神秘的問話,引起了母親的注意,說,你聽到什么了?我搖頭說,沒有,就問問你,有沒有聽到誰和誰說話。說完后我就后悔,這樣還不如直接問,深知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愚蠢為何還要做出。母親謹慎起來,在圍裙上擦干洗菜弄濕的手說,你聽見誰和誰說話了?不行這幾天挑選個日子給你叫叫魂,平時工作上也要注意。在母親心里,半夜聽到莫名空乏的對話,多半是已經(jīng)沒有肉體存在的鬼魂的對話,能聽到的人魂魄輕,所以要把丟失的叫回來。擔心事態(tài)擴大,我說,沒有的,就是隨便說說。母親不相信,說,這可不敢大意,叫叫沒壞處。我沒辦法讓母親相信,就緘默不語,用其他事情轉(zhuǎn)移此事。
天黑盡了還不見父親回來,我們著急,母親靠柜子站著說,復,最近有沒有覺得你爸怪怪的?我說,哦,要不我們?nèi)フ艺?。我們關(guān)好門出去,幾乎轉(zhuǎn)遍了半個村莊,看見有黑影和紅點過來,我喊,爸,是你嗎?黑影里的紅點上下移動著,不緊不慢說,嗯。
回頭路上我在想父親去了哪里,那段路是沒有人家的,岔路最多都是通往山上,加之那晚我們冰冷的對話,我猜想……回到家,我專門注意了父親的鞋,沾著很多泥土。母親看剛掃干凈的地上踩下許多泥,就說,你這是去了哪里?這么晚不回來,非要我們?nèi)フ摇8赣H吃著溫熱的飯,說,告訴你們要保密,我去找尋高人修煉了,過幾天我會在樹上蓋間房,開診所。母親說,農(nóng),我看你真是神經(jīng)病了,突然你就會行醫(yī)治病了?我沒有說話,等待父親接下來的言語。
父親吃過飯,從口袋里掏出煙抽,慢悠悠地說,我開的診所是總部在觀村設立的分店,師父能授權(quán)給我,這是對我的信任與贊賞,我求之不得,不管你們同不同意我都會開。母親氣得發(fā)抖,說,你就胡折騰吧,我們娘倆遲早被你毀掉,被眾人恥笑死。我看時機合適,就試探著說,要在樹上修建房子?這個話題勾起了父親的興趣,津津有味地給我解釋,說,與地面要不遠不近,如果村里找不到合適的自然生長的樹,就人為豎立幾棵。母親堅決地說,想都不要想,我不同意,除非我死了。父親臉上折疊出密集的笑容,說,你會同意的,師父會派使者來通知你。話語越說越邪乎,我們陷入虛迷的沉思。
春氣沖沖來到我家,門被她猛地推開。母親與春年紀相差得多,關(guān)系卻很好,忙著給春讓座倒水。春不坐也不喝水,渾身冒著香噴噴化妝品味的熱氣,柳枝樣站著喘息。她平緩些后說,蘭嫂,快去管管農(nóng)叔,我家孩子意都被他帶壞了。母親皺起眉頭,自言自語,就知道這幾天安穩(wěn)不得,他會到處丟人現(xiàn)眼惹亂子。
跟著春出門到村人常聚集的樹下,父親正抱著五歲的意轉(zhuǎn)圈說話,眾人起著哄。父親說,意啊意啊,沒想到你就是師父派來的使者。意覺得好玩,在手臂延伸制造的空中歡笑。有人覺得氣氛不夠就說,農(nóng),使者來觀村做什么?與你接頭還是傳送什么秘密任務。父親說,高級機密豈能讓你們知道。母親看父親抱著意瘋狂轉(zhuǎn)圈蹦跳,心提到了嗓子眼,焦急地喊叫,快把人家孩子放下,小心摔倒。當時出院醫(yī)生千叮萬囑回去不能做激烈運動,可父親不聽,忘記了周圍所有人,完全陶醉在與意相見相知的欣喜中。春在邊上干著急,不敢上前制止。
終于停止旋轉(zhuǎn),父親抱著意走過來,站住和意四目相對半天不說話。母親說,快把人家孩子放下,你把春嚇壞了。父親放下意,喜不自禁地說,宣布吧。意整理衣裳端正身子,用稚嫩的聲音有模有樣地說:境園通知,現(xiàn)授權(quán)農(nóng)在觀村開設“境園·意念主義下的神秘診所”,并任命農(nóng)為主治醫(yī)生兼負責人,所有人必須全力配合,尤其妻子蘭嫂。境園總部發(fā)。在座的人先是滿臉嚴肅,不知誰撲哧笑出聲,笑聲就這樣鋪天蓋地前仰后合地蔓延開。母親羞愧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春強行拉扯意走,說,真是跟上好人出好人,跟上瘋子會跳神。意哭喊著不走,身子緊貼著地面,說,農(nóng),記住師父的話,萬不可放棄,去理清這個世界。父親趕忙跑過去,抱起意,站直身子然后送上尊敬的目光,說,轉(zhuǎn)告師父,農(nóng)不管遇到什么艱難險阻都會堅持下去。意被春拉走了,父親站在那里直至看不見意的身影,聽不見意的聲響,身體才松軟下來。母親不愿再管,撂下話,你愛走不走,我先走了。
診所沒有修建在樹上,全村找了個遍也沒找到理想高度的樹,最終買下幾棵來人工制作。我回到家,母親就跟我哭訴,幾個錢全部花在了醫(yī)院,現(xiàn)在你連個家都沒成,你爸又這樣胡折騰,唉。我勸慰母親,沒事,只要父親開心就行,算下來也花不了幾個錢。材料置辦齊全,父親沒急著動工,說,得好好規(guī)劃,要修建出總部境園的風格,最重要的是那種由內(nèi)而外的氣韻。
近來他天天和院里的雞說話,也怪,雞像是真能聽懂,圍在他身邊凝神傾聽。兩三天過去了,仍舊沒動靜,母親忍不住問,多大的工程啊,還醞釀規(guī)劃這么久?父親說,只要總部一回話,立馬動工。我忍不住說,是境園嗎?父親點點頭,雙手托著下巴陷入沉思。墻外傳來幾聲雞叫,父親頓時歡喜不已,去門口迎接,雞趾高氣揚地進來,站在父親跟前,父親迅速整理衣裳站立端正,二者對視許久。雞要走了,父親畢恭畢敬送出去?;貋砗螽敿创螂娫捖?lián)系事先說好的工匠,現(xiàn)在就來家里開工。工匠來后,父親用白灰先畫出要修建的大致區(qū)域,然后左走右走地轉(zhuǎn)圈,斟酌各個細節(jié)。工匠們像征戰(zhàn)的士兵,手里拿著武器,等待將領(lǐng)發(fā)話。
父親行走轉(zhuǎn)圈的腳步停住,轉(zhuǎn)身面對工匠,一手抱于胸前,一手輔助言語的表達,邊說邊行走于工匠們周圍。我們所要修建的不是簡單凝固干巴的房間,是要有生命,能與季節(jié)氣候互動,這樣才有靈氣,便于我用中外古今的知識剖析結(jié)構(gòu)、鉆研深奧混沌的意念,讓眾人活得有意思。工匠們大眼瞪小眼,稀里糊涂地應和,反正為掙錢,聽指揮就行。父親補充道,這也是總部境園的意思,剛送來不久,意真是厲害,時空形狀已不能限制約束他,可以隨心轉(zhuǎn)化,或人或動物或植物或空氣或光芒或知識。先不說意,你們接下來要做的我具體說說,在白灰畫好的區(qū)域里挖五個栽種樹木樣的坑出來,澆上水使其滲透濕潤,然后把選定的樹木挖回來,栽在坑里。有工匠說,這樣會不會不牢固,房間搖擺怎么辦?父親胸有成竹地說,不會搖擺,如果搖擺也是暫時,它們會越來越牢固。有工匠聰明,一語道破,說,農(nóng)是厲害人,原來的樹木只是換了位置,到這里仍然能生長起來,上面修建的房屋更是會自然上升。父親對說此話的人很是贊賞,便邀請他加入“境園·意念主義下的神秘診所”協(xié)會,以他的認知做一方代表沒問題。聽說靠近縣城的幾個村子,總部派人選擇分店負責人選,翻來覆去研究琢磨,沒有合適的。若是他愿意,父親會全力推薦。那人笑說,這種與靈魂深交的事情太難,我還是做好我的本職工作。父親不好強求,連說可惜。
房間修建得很快,四五天下來樹上的房間竣工,至于內(nèi)里擺設布局沒幾個人見過,父親把上下的梯子牢牢控制住。我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從城里購買需要的東西,放在家里,父親趁我們不注意或放松警惕失去興趣時拿走。樹木的移栽沒有影響到生長,位置的變化像場美夢,枝葉愈發(fā)繁茂。
診所牌子是大事,上面寫什么內(nèi)容,什么時候掛牌,都是重中之重的事情。村里人經(jīng)常來圍聚觀看修建好的房屋,多人不住贊嘆漂亮,住上面肯定有意思。自房間修建好,父親就沒在家里睡過,抱了被褥到樹上睡。吃飯母親會喊叫提醒,忙碌時,就會有一只竹籃吊下,母親把飯放進去,竹籃徐徐拉上去。
診所牌子找了縣城最好的木刻家雕刻,內(nèi)容字體皆是總部給出的,意深夜來過幾次,我聽見外面有人悄聲說話,就起來光著腳到門上聽看。樹上的房間亮著燈,意從里面出來,在我眨眼的瞬間,意完成了上下梯子的動作。掛牌當天,意站在下面,心滿意足地看著微笑著,父親請意來揭牌。紅布揭開,“境園·意念主義下的神秘診所”,深淺有致地躺在木板上,涂染了金色,看起來十分出彩。
母親等待驗證自己的推測,從前是農(nóng)民工匠,突然說自己學到了本領(lǐng),開起名字奇怪的診所,不知會有哪個來看病。平日隨便的感冒咳嗽,就能把老頭子難住。看病用藥可不是兒戲,關(guān)系到生命。父親不愿理睬母親,解釋也無意義,就自顧自地進行著。半個多月過去,沒見買回來一片藥,盡是些日用品,擺放在房間。這就是對母親猜疑最好的回應,治病就得吃藥打針嗎?難道沒有藥品就不治病了?兩句無聲卻有力的反問,母親無法爭辯,撂下籠統(tǒng)的話,我看誰來找你看???父親站在門口,觀望能見之處,得意地說,都會來,包括你自己。母親置氣說,做你的白日夢,說完就圍上圍裙去廚房洗菜做飯了。
診所掛牌成立后父親過著悠然日子,每天早起先去村里閑轉(zhuǎn),等太陽出來,人們從丟開黑夜營造的良好氛圍的沉睡,換上清醒與活力,父親就挨家挨戶地走訪。有人不耐煩甚至厭惡,不好意思發(fā)火催趕,頂多做出愛理不理的狀態(tài)。父親不管這些,用熱情去對待所有,鑄成了以不變應萬變的妙招。走訪完村里其他人,本以為自家會跳過,沒想到父親并無遺漏。
這天后晌,母親沒心思做飯,過來和我說話,復,你有沒有收到晚上看藝術(shù)表演的通知?我說,你也收到了?母親瞪大眼睛,覺得不可思議,說,你是怎么收到的?我如實說,沒有具體的媒介,腦海里就是有,從中午那會就記得。從母親的臉上我看出了所以然。從此,觀村的人會不會不再依附有形的媒介。我在想,既然我和母親不約而同收到通知,其他人是不是也相同。母親覺得沒有說透,就再說,是頭腦中自然產(chǎn)生的念想?我輕聲說,嗯。母親不再糾結(jié)這個問題。
按著通知來到藝術(shù)表演劇場,周圍沒見坐有其他人,難道僅是為我倆安排的嗎?幕布慢慢拉開,父親隨著燈光來到舞臺中央,說,本來是念來主持,可他臨時有事,所以我來代替,你們要記住,我是觀眾不是主持人,我們一同在觀看。藝術(shù)表演開始,父親下臺找座位坐,我招呼他到旁邊的空位,他說那里有人,我找個沒人的。我和母親迷惑不解,明明是空的,為何要說有人?難道那些看起來空蕩的座位上都坐著人,只是我們互相看不到對方?就像我和母親這樣,三兩一團一簇,或單獨存在著?父親不知坐在哪里,藝術(shù)演出開始,空氣里氤氳著片片寂靜。
男人穿著病號服坐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并不能帶給視線延伸出去的力量。這算是側(cè)面,忽然一張準確的臉進入眾人的眼睛,不知是通過攝像機還是直接面對,悲戚地哭泣,眼淚流下擦干,委屈地說,他們就是不想讓我活,雖然給予治療,但他們內(nèi)心充滿著后悔。有聲音闖入畫面,說,可不敢這樣說,我看你妻子孩子都很是盡心盡力地伺候你,他們是你的親人,盼望著你早日康復。
我深思父親說的那些話,人是復雜的矛盾的,我們時刻做著內(nèi)外的對抗,我仿佛領(lǐng)悟到些什么,在身體里游動聚集。蹲的時間長了腳就麻,身邊臥著的狗睡著了,我想是時候離開了,剛起身臉頰上感到幾滴冰涼,下雨了。
樹上房間的門并沒有關(guān)掉,像是等待著誰。我走到樹下,聽到父親說,不用上來了,你是明白人。大門外有人說,你是如何得知?父親說,我就是知道,你專挑黑色映照。那人笑幾聲離去。我躺在炕上,想起前段時間深夜里父親與我的對話,仔細想來還真有些意思,父親何時變得這般有思想,奇異夸張的改行難道是準備已久,是我們沒有察覺到?院里只剩下雨聲,我努力去忘記已有的思想,隨夜睡去。
“境園·意念主義下的神秘診所”的名聲在方圓幾十里傳播開,來的人很是謹慎,但又隨心所欲。入秋后,父親下來的次數(shù)增多,母親和我擔心他著涼就去送鋪蓋。天兒也怪,身子一轉(zhuǎn)就寒冷起來,看天氣預報說是有冷空氣入境,想去說要不要下來住,又不敢冒昧去說,只好在門窗上探望,觀察樹屋內(nèi)外的動靜,如果稍有機會,我就會去抓住。母親做好飯,讓我先吃,她等會吃,嘴里念叨著,不知你父親這會做什么,要不要下來趁著熱乎吃,畢竟人是鐵飯是鋼。我端起飯碗又放下,決定大著膽子去說,不管怎么說都是父子,這層關(guān)系已經(jīng)存在了二十幾年,就算是其間有說不清的復雜,也難以改變。我到樹下,父親從房間里出來,說,你們上來,自從修建好,你們還沒上來過。治療這么多人,現(xiàn)在輪到我們自己了。
我們端著飯上去,房間里的布置擺設與想象的差不多,簡單擺放幾件必要的家具。冷風從門窗縫隙里不斷鉆入,攪冷了本有的溫暖。我們坐下,就著昏暗的燈光,邊吃飯邊聊。父親端坐著吃飯,說,復,那晚我們聊的內(nèi)容你沒有忘記吧!我停住咀嚼,點點頭。父親說,我今天對那晚說的內(nèi)容做些補充,再一個就是做個自我剖析,這段時間在幫助別人的同時思考了很多。其實也不能說幫助別人,只是讓能覺醒的部分人得到應有的自由,或者說認識到真實的自己,你們厭惡我很正常。
母親搶到話茬,說,沒有的事,是你想多了,農(nóng)。父親抬起手往下壓壓,說,不著急,等我把話說完,我也痛恨過你們。病重時,你們的猶豫和虛無的關(guān)心,我當時看著聽著很惱火,覺得說這些有什么用,趕緊帶我去醫(yī)院?。∥疑踔翗O端地認為你們這樣做是故意為之,不想花手里的錢,拖延時間,讓我自生自滅。我害怕死亡,不想死去,雖然手術(shù)后也最多能活三五年,但我還是特別渴望得到這些時間,你們說我怯懦也好,軟弱也罷,我全部承認。
母親再次插話說,你那是為我們母子不受人欺負,家里有個男人很不一樣,你是主心骨,為了能照顧我們一年是一年而活著。父親說,不是主要,我想活下來最大的原因就是想活著。簡單的生死之間到底有什么,我不想死去,活下來的這短暫的三五年到底想要什么?我說不清楚。當時我也做選擇,清楚家里沒錢,如果給我看了病,所有錢花掉還得再借一部分,這樣復成家就更是艱難。
父親看我沉默,說,復,你以為呢?我像垂垂老矣的人,氣若游絲地說,不知道。父親說,當我們真的面對許多事情時,一切附加的皮肉,甚至精神的東西皆會轟然倒塌,會毫不猶豫地扔掉。母親從部分否定到全面否定,不承認父親說的任何話語。我起身收拾碗筷,問他們還吃不吃,吃的話我去鍋里加熱。不大的房間里沒有回應,話語凝結(jié)在凜冽的寒氣里,我想再說幾句卻無法說出,說出去也就是那樣擱置在空中。
第二年落雪時,父親修建的樹上房間住進了幾只麻雀,母親每回呼喊我去送飯,我都偷偷把飯放下,在米缸里抓上一把米,爬到掛著“境園·意念主義下的神秘診所”招牌的房間,把米撒在地上。然后坐在父親經(jīng)常坐的地方,看鳥兒啄食,看鳥兒抖擻翅膀,看鳥兒飛走,在蔚藍的天空和雪白的大地上,劃出若即若離的弧線。
責任編輯:朱廣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