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更
夜雨
唐·白居易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xiāng)。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鄉(xiāng)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
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
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
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
一年將盡,不自覺地,人心里會開始默默盤點一年的得失、悲喜、期待與落空,還有,這一年的思念。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xiāng)。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疊字的繾綣纏綿,深深遠遠的意緒,正像人在年底回望一年時,不小心回望地遠了些,想起一位故人時的感覺。
春宜規(guī)劃,夏宜打拼,秋屬收成,枯索寂靜的冬日,屬思遠人。
而白居易的故人是誰呢?是怎樣的一位故人,讓他這樣“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呢?
是年少時的戀人。
她的名字叫湘靈,是白居易在河南符離白氏舊居居住的十多年間的東鄰。兩人少年時便相識,有過綿長的愛情:“妾住洛橋北,君住洛橋南。十五即相識,今年二十三?!鼻嗝分耨R的一雙小兒女感情有多好呢?有一件事頗可說明。二十六歲到三十歲間,白居易有過幾次遠游,見不到故鄉(xiāng)的戀人,就整日為她寫詩?!都南骒`》:“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jīng)高處即回頭。遙知別后西樓上,應憑欄桿獨自愁?!薄抖烈箲严骒`》:“艷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卑兹绽锟偦仡^空望,夜晚思量她衾被寒涼,感情的熾烈與專一,令人動容。
白居易出生于官宦家庭,而湘靈不是。門第相差懸殊,他知道這路程艱辛泥濘,他為她寫下一首又一首情詩,其中以湘靈口吻敘說的長篇《長相思》讓人尤為不忍。
九月西風興,月冷霜華凝。
思君秋夜長,一夜魂九升。
二月東風來,草坼花心開。
思君春日遲,一日腸九回。
妾住洛橋北,君住洛橋南。
十五即相識,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
蔓短枝苦高,縈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蔓短枝苦高,縈回上不得?!彼麄兊膼矍椋翘偬}與松樹的愛情。他心疼她纖弱之質如何與整個世界為敵,如同藤蘿攀不得松樹。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這是怎樣的感情啊!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放逐人間,放棄為人,做一只遠方的獸,只要能和你步步比肩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放棄行走,拋卻陽光,做一棵深山里不見天日的林木,只要能和你枝枝連理生。
那愿望有多強烈?就是有這么強烈。
海的女兒為了能見到王子,為了能將魚尾變?yōu)殡p腿,歌喉都不要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也甘之如飴。這便是唐詩版《海的女兒》。
可是,看到這里的你,再想想開篇的“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大概已經(jīng)猜到了,如果他們的奮爭成功了,又何必“結在深深腸”呢?又何必去歸依佛陀以求一點點從“前心”中的解脫呢?
安可忘,安可忘,還是不能忘。
為了湘靈,白居易與世俗法則對抗了近二十年,可是《長相思》里那咬緊牙關的“愿至天必成”終究沒有成,愿已至,天無情,夢在三十七歲時徹底破碎,白居易在母命下娶了別人。
在那個階級分化森嚴而不可逾越的年代,他們的差距近乎王子與平民,白居易實在不忍放棄,卻又實在毫無辦法。他真的心疼她,寫下“佳期與芳歲,牢落兩成空”,自愧耽誤了她的芳華,這份深深的歉意,也讓人動容。我想,湘靈若看到了這句詩,該能從這歉意里讀出疼惜,該不后悔與他相戀一場。
他終生帶著她為他做的一雙布鞋,那布鞋費盡心思連內(nèi)里都有繡工,如同電影里的定情信物,三千里外,二十年后,情雖未成,信物卻成為永恒。
中庭曬服玩,忽見故鄉(xiāng)履。
昔贈我者誰,東鄰嬋娟子。
因思贈時語,特用結終始。
永愿如履綦,雙行復雙止。
自吾謫江郡,漂蕩三千里。
為感長情人,提攜同到此。
今朝一惆悵,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
可嗟復可惜,錦表繡為里。
況經(jīng)梅雨來,色黯花草死。
這樣看來,白居易寫《長恨歌》,大費筆墨地敘寫李楊愛情,也不過是借他人故事,發(fā)自己的遺恨。那一聲長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又豈止是在感嘆玄宗與貴妃的不得圓滿呢?
所以有人說,白居易一生有過三十三個女人,卻失戀了六十二年。
這不就是歌詞里唱的嗎?
想念的刺,釘住我的位置。
有些幸福,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