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男
(汕頭大學 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涉病詩是指以自我或他人的疾病作為主要或次要描寫對象,借此來抒發(fā)詩人情志的詩歌。以詩歌中是否涉及疾病描寫(肉體上或精神上)為標準,可以發(fā)現(xiàn)杜甫現(xiàn)存的涉病詩共有207首①杜甫現(xiàn)存的涉病詩共207首,其中長安求仕時期(746—755)3首;陷賊與為官時期(756—759)19首;入蜀與草堂時期(759—765)49首;夔州時期(765—767)100首;漂泊荊湘時期(768—770)36首。此統(tǒng)計根據(jù)仇兆鰲《杜詩詳注》得出,中華書局,2015年版,以下引用杜甫詩句及篇名均出自此書。。這些詩內(nèi)容豐富、主題不一,背后蘊含的情感也多有不同,或在壯年時已有早衰之感,或在空間的無垠中深覺孤獨,或始終堅持著“再使風俗淳”的理想。
杜甫一生患病多種,從天寶十載作出第一首涉病詩《敬贈鄭諫議十韻》,到大歷五年的絕筆詩《風疾舟中扶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時間跨度長達十九年,期間杜甫一直在進行涉病詩的創(chuàng)作,足以看出其長年受疾病侵擾。在杜甫的疾病世界里可以看到,杜甫的時間要比他人流逝得更快,這一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生理上和托物言志的物上。
天寶十載,杜甫不過四十歲,就已在第一首涉病詩《敬贈鄭諫議十韻》中發(fā)出“多病休儒服”的不得已之嘆。此時他僅僅吐露己身患有疾病這一事實,卻未具體闡明其所患疾病的種類,亦未說明自己的生理狀況。天寶十三載的《病后過王倚飲贈歌》,杜甫第一次在詩歌中把己身病態(tài)做了細節(jié)上的展示,“瘧癘三秋”說明他已患有瘧疾多時。此外,同年所作的《進封西岳賦表》里曾言“況臣常有肺氣之疾”[1],可知他此時已得肺病。瘧疾與肺病帶來的雙重折磨使杜甫“顏色惡”、不能眠、寒熱交戰(zhàn)、頭白眼暗、有褥瘡和“皮黃肉皺”。此時杜甫四十三歲,由于肺病和瘧疾屬于對身體危害大、發(fā)病期長且極易產(chǎn)生各種并發(fā)癥的慢性病,老杜的生理和心理皆承受著巨大的打擊,使得他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命如線”的哀嘆,也是在此時,他開始產(chǎn)生壯年早衰之感。大歷五年,杜甫抱病躺在潭州開往岳陽的船上寫下《風疾舟中扶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這一絕筆詩,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首涉病詩,同時也是他最后一次描寫自己的病態(tài)。此詩開篇便從風疾敘起,這一病癥早在廣德二年的“老妻憂坐痹,幼女問頭風”就曾提到,可見其病經(jīng)年未愈。此時他也不過五十九歲,卻在這種患病多年且患有多種疾病的情況下,察覺自己已經(jīng)氣失調(diào)、汗涔涔、行需杖了,宛如耄耋之年的形骸,甚至認為自己“尸定解”,即將迎來肉體的消亡,他的壯年早衰感在此達到頂峰。
除了在生理上有明顯展示外,在托物言志的物上也暗含隱曲,別有深意。杜甫擅于詠物詩的創(chuàng)作,早年喜愛詠雄壯之物,如寫馬“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寫鷹“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但在入蜀之后,詠物詩描寫對象的特征從雄壯轉(zhuǎn)為病枯。上元二年秋,杜甫在成都作《敬簡王明府》,一聯(lián)“驥病思偏秣,鷹秋怕苦籠”道盡不能道之苦楚。以病驥自擬,以秋鷹自比,嘆己窮途流落,望有高義一援,也就是陳貽焮認為的“所幸有過幾天主客之誼和一段文字因緣,迫于眉急,只得硬著頭皮寫詩去訴苦求助”[2]。同一時期,杜甫又作《病柏》 《病橘》二詩,這兩個枯萎憔悴的物象使得杜甫產(chǎn)生了同情、悲憫之感,面對無人問津的衰病之柏、失貢之罪的酸澀病橘,杜甫仿佛看見了自己。從民胞物與、物我情同的角度來看,這是杜甫對自我認知的投射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從驍騰到病驥,從雄鷹到病柏、病橘,恰如自己從健壯到老病。由此可見,生理上的早衰之感不知不覺被杜甫寫進詠物詩里,造成托物言志的物發(fā)生變化。
杜甫在涉病詩里頻頻寫到“老”字,足以看出他對自身衰老速度快于常人的在意程度,那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這一現(xiàn)象呢?
其一,疾病的多樣性和長久性不僅對肉體造成損傷,更是對精神的無限消磨。消渴、肺病、瘧疾、齒疾、耳聾、痹癥、無力等都是杜甫所患的病癥。翻閱杜甫的涉病詩可以發(fā)現(xiàn),老杜提及次數(shù)最多的疾病是消渴。從天寶十三載初春第一次以“長卿多病久,子夏索居頻”的隱喻出現(xiàn),到老杜逝去的大歷五年再一次以“不達長卿病”的形式出現(xiàn),時間跨度長達十六年,足以見此病綿延之久、磋磨之深。此病會使患者少眠、畏熱、口干,且無法根治,對肉體和精神的損害都很大。除了消渴,瘧疾也一直困擾著杜甫?!昂疅岚偃障嘟粦?zhàn)”說明杜甫患的是“間日瘧”——寒熱往來,隔日而發(fā),遷延不愈[3],這種慢性疾病長時間地損耗病人的身體機能,“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就是杜甫對此病發(fā)作時生理狀況的細致描寫。此外,齒疾、耳聾、無力等癥狀雖不能辨定是自然衰老的癥狀還是消渴、肺病、瘧疾這三種慢性病的并發(fā)癥,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是共同發(fā)力,加速了病人軀體的老化??v使杜甫竭力想要控制住生命的快速流逝,如他努力學習醫(yī)學知識,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涉醫(yī)詩、涉藥詩,熟諳中醫(yī)養(yǎng)生之法,甚至為治療瘧疾而“徒然潛隙地,有靦屢鮮妝”,但都只是暫時緩解癥狀,而無法完全根治疾病,以至于他在病逝的前一年還發(fā)出“余病常年悲”的蕭瑟之感。
其二,“羈旅病年侵”是造成杜甫有盛年早衰感的另一個重要原因?!爸辆龍蛩瓷?,再使風俗淳”是杜甫作為“老儒”的畢生追求,恰如莊子所說的“是故內(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4],即指在主體修養(yǎng)方面,以達到仁、圣境界為極限,在社會政治教化方面,以實現(xiàn)王道、仁政為目標。然而,安史之亂一爆發(fā),明皇倉逃、肅宗登基、借兵回紇,戰(zhàn)爭不停、紛亂不止,老杜的理想也變成了空想。社會的動蕩,不可避免地將杜甫個人拖入郁郁不得志的人生狀態(tài),他只能四處漂泊,遠離朝堂。自天寶十五載起,因戰(zhàn)亂,短短幾年杜甫就奔赴過奉先、白水、三峽、鄜州、延州、長安、鳳翔等地。旅途之艱辛,從《彭衙行》中可窺見一二。被安史叛軍抓回長安時,老杜自敘“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發(fā)”,表露出的早衰感尤為強烈。杜甫晚年身體每況愈下,卻在離開夔州之后,又經(jīng)過江陵、公安、岳陽、潭州、衡州、耒陽等地。旅于一葉扁舟,遠離政治中心,原本就使杜甫心緒不佳,加之氣候不適,貧病交迫,又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他的早衰之感。
在杜甫創(chuàng)造的涉病詩空間里,彌漫著一種與世俗世界格格不入的疏離感,這一份疏離的格調(diào)原是與杜甫積極入世的儒學觀點相悖的,但恰恰因為這兩者在杜甫身上達到了和諧,才塑造出一位浩瀚無垠空間里的孤者形象。當患病的杜甫面對親友的分離、早年好友的生疏、密友的逝世及遠離“故園”時,個體孤獨感也就油然而生了。
在寫給親人的涉病詩里,大多是親人不在身邊的情況,杜甫既因擔憂對方生死卻無計可施而感到無助,又因相見之日的遙遙無期而倍感孤獨,《憶弟二首》就把這種復雜的情感展現(xiàn)得一覽無余。第一首首聯(lián)開門見山,杜甫直言在戰(zhàn)亂中與弟失散,雖然聽說弟弟已去濟州,但因不能確定消息的真實性,仍然心有不安。三四句又將情緒繃得更緊一些,杜甫收不到弟弟的信件,只能希望戰(zhàn)亂早日平息,然而這愿望卻是極渺茫。五六句把緊張感又上升一層,自失散之后,老杜輾轉(zhuǎn)相憶,憂思成病。末聯(lián)的情感卻陡轉(zhuǎn)平淡,原先的憂愁變?yōu)榛诤蓿瑥娏业暮抟鈪s因無處安放,只能隨東流之水緩緩消逝,最終化為平淡,這一舉措的無奈與哀傷溢于言表。第二首前兩聯(lián)的情感始終在上揚,河南定、盼弟歸,杜甫的孤獨仿佛即將要被兄弟相見的喜悅沖淡,然而后兩聯(lián)的音書不到、花開無人賞,再一次使杜甫的希望破滅,詩人的孤獨感卷土重來,淹沒了一切。
寫給友人的詩,內(nèi)容更為豐富些,表達方式也更為多樣化。其一,當友人在政治舞臺上更進一步時,杜甫雖為好友同喜,卻也不可避免地會自傷自憐。如《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首大段,總以懷人意,攝起高、岑之文章官職,起法便妙,似以‘故人’側(cè)到‘今我’”[5],“我”之境遇在詩歌一開篇就已明了:“今我獨凄涼”,余下部分雖有賓主并提,但詩人的孤獨感是貫穿全詩的。其二,早年結(jié)交的好友卻不曾在杜甫處于糟糕境地時送來一絲安慰,借詩諷刺世態(tài)炎涼的背后,是深深的孤獨與無奈?!岸嗖—毘畛i樇牛嗜讼嘁娢磸娜荨?,雖是旅中寂寞,思想故人的意思,但仇兆鰲注“蓋裴在蜀州,但寄詩而未嘗一過,故公諷之如此”,頗有幾分道理。隨后所作的“固知貧病人須棄,能使韋郎跡也疏”道出舊日同僚無人問津之哀傷。《棕拂子》一詩又借物來表達詩人認為君子不應遺舊交的觀點,杜甫對于品節(jié)的堅守反襯出他人對于品節(jié)的踐踏,更突顯了其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孤獨個性。其三,生平好友逐一離世,難免使老杜產(chǎn)生兔死狐悲之心。“瘧病餐巴水,瘡痍老蜀都。飄零迷哭處,天地日榛蕪”是蘇源明、鄭虔同在廣德二年卒后杜甫所作,好友接連去世,世上再無知心人,無人同行之孤獨感充溢在字里行間。此后又有《八哀詩》 《遣懷》《奉漢中王手札報韋侍御、蕭尊師亡》 《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等悼亡詩,無一不是情感真摯、痛哭流涕之作。好友先己離世,老杜獨自行走于天地之間,其悲愴與孤獨之沉重非常人所能解。
杜甫的異鄉(xiāng)孤獨感蔓延在每一天且濃度極高,有兩種表現(xiàn)。其一,因其常年漂泊,這份孤獨體現(xiàn)在對“故園”的依戀上,莫礪鋒先生認為“‘故園’即‘故國平居’,也即‘京華’、長安,詩人自己的追求和失敗都發(fā)生在那里,唐帝國的興盛和衰敗也集中體現(xiàn)在那里,所以長安是詩人魂夢所系之地”[6]191。其二,離開“故園”后,杜甫無法把任何一處居住地當作故鄉(xiāng)來寄托情感,因而“客堂”和“客居”就承載著老杜的他鄉(xiāng)孤獨感?!抖乓堋分^“客堂與客居不同”[7]232,“客居”是詩人在他鄉(xiāng)長久居住的場所,“客堂”是詩人在他鄉(xiāng)短暫借住的地方,老杜對“客居”的感情明顯要比對“客堂”的感情更濃烈些。由此可知,對于杜甫來說,處所不僅僅是提供居住的地方,還是寄托情感的空間。故,在此以《客堂》為例,詳細剖析老杜異鄉(xiāng)孤獨感的生發(fā)和走向。
全詩可分為三部分。首段是前十四句,杜甫開門見山,直敘自己遠離故鄉(xiāng),住在有深山、林麓的客堂,但因常年漂泊身患疾病,行走十分困難。縱使如此,老杜做客已久、思鄉(xiāng)之心切卻是直白不隱晦的。第二段是從“客堂序節(jié)改”至“營葺但草屋”,客堂之景的秀麗令老杜開始回憶成都往事,他把謝官這一舉動歸結(jié)為自己性喜獨幽。末尾十句是第三部分,在這一部分中杜甫打破了在前文所述謝官之理由,轉(zhuǎn)以坦白訴說自己的愿望,即歸朝報主。事實上,這份歸朝報主之心直到杜甫生命終結(jié)都沒有實現(xiàn),當了解杜甫的整個政治生涯后再來看這首詩,無異是孤獨的、悲涼的。杜甫的異客之情,因漂泊而增添疲病,因思歸而復生微小的希望,因渴望歸朝報主而加上傷感,最終因一切理想的破滅而回歸孤獨。
不管是寫給親友的涉病詩,還是自敘漂泊的涉病詩,其中的孤獨意味可用杜甫自己的詩句來做一個總結(jié):“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按藭r詩人心目中的白鷗已不再如早年的詩句‘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那樣具有豪情英氣和飄逸色彩,而變成孤獨、飄零的象征了。”[6]168
杜甫在創(chuàng)作涉病詩時,常常把疾病與仕、隱聯(lián)系在一起,事實上,疾病引發(fā)的結(jié)果不止仕和隱。從更深遠的角度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老杜對“再使風俗淳”這一政治理想的追求與堅守。以《夔府書懷四十韻》為例,從中尋找疾病與其引發(fā)結(jié)果的蛛絲馬跡,把這些細枝末節(jié)串聯(lián)起來可以發(fā)現(xiàn):疾病,促使杜甫更急迫地求仕,但當他的求仕之路遇到挫折時,疾病就成了他自我安慰的借口,即使如此,他也從未放棄對仕途的追求。杜甫仕途之路的終極目標是“再使風俗淳”,為實現(xiàn)這一理想,老杜甚至可以犧牲自我的仕途。
《夔府書懷四十韻》是在大歷元年秋時作,全詩可分為四節(jié)。
第一節(jié)自首句至“拔劍撥年衰”。首聯(lián)“昔罷河西尉,初興薊北師”為全詩劃定范圍:不仕河西尉是杜甫個人的事,官軍收復薊北一帶(安史叛軍的根據(jù)地)是國事,詩人意在闡釋國家與個人之間命運與共的關系。萍流六句,自敘不才,因帝王慈恩而得以從仕。拙被六句,辭官居蜀,因疾病而自慚不能為帝王分憂,“病隔君臣議”這一句,是疾病作為分隔君臣的緣由第一次出現(xiàn)。事實上,杜甫一生未進入政治中心,他離帝王最近的一次是在至德二載,從長安逃往肅宗行在——鳳翔,因此被授左拾遺,但很快就因房綰之事被貶華州,從此遠離君主。因此可以認為,疾病是老杜用來自慰不得帝王重用的托辭。參考其他的涉病詩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借口被老杜頻繁使用,如“多病休儒服”“入朝病見妨”等,還包括本節(jié)最后一句“拔劍撥年衰”。老杜不愿意在詩作中承認君王對自己的疏遠,他更愿意把仕途不順的原因歸結(jié)為自己年衰多病,這一粉飾行為,實際上是他一直以來從未放棄過求仕的證明。
第二節(jié)自“社稷經(jīng)綸地”至“答效莫支持”。上八句寫肅宗之亂,中十二句寫代宗之亂,后八句為帝王謀策。肅宗之時戰(zhàn)亂四起,遍地皆兵,連都城都難逃血腥。肅宗死后,代宗執(zhí)政,藩鎮(zhèn)之患尤為嚴重,再加上蠻夷來襲,邊塵四起。杜甫以清醒的頭腦和銳利的眼光,一針見血地指出導致紛爭不斷的兩個根本原因:總?cè)执娲篌w,降將飾卑詞。老杜明白帝王絕不會因國家大事來詢問位卑者的建議,但他依然飽含熱情與希望,假設自己與帝王因時事而長談問答,他甚至已經(jīng)為解決紛爭而提前想好了對策:息兵端、開言路。察其同一時期所作涉病詩可以發(fā)現(xiàn),杜甫此時深受疾病侵擾。此篇詩作的前一年,杜甫就在《春日江村五首》中說過自己的牙齒已經(jīng)開始剝落、腿腳不便需要扶著拐杖才可以行走。同年,在《返照》中自敘因肺病加重只能躺在床上,還在《遣懷》中談到自己飲食不佳、頻繁嘔吐。在這樣的身體狀況下,杜甫還能觀察時局、分析國勢、究國亂之病根,不得不說老杜為此耗費了大量的心血。疾病不能阻擋他從仕的念頭,反而變相地使其從仕之心更為迫切,他迫不及待地去了解國家大事,以期為君分憂。
第三節(jié)自“使者分王命”至“蜀使下何之”。這一節(jié)里,杜甫把目光從整個國家縮小到蜀地,他的關注點在夔州民困。蜀有崔旰之亂,有荊楚將亂的預兆,有民窮盜起的恐慌。親眼看到的蜀地紛爭,使老杜求仕之心更強烈,因為在杜甫看來,唯有輔佐帝王這一條路是解救蜀困的最有效手段,而老杜堅定不移持此觀點的原因是他從年幼時起就受到的儒學教育?!叭濉弊衷谄湓姼柚蓄l頻出現(xiàn),杜甫也曾以“老儒”“腐儒”自居,而儒家一直以來都倡導積極入仕,只有走上仕途才能輔佐君王、匡扶天下,這與老杜想要從仕的渴望相吻合。老杜的涉病詩中干謁詩的數(shù)量眾多,也說明其從仕的終極目的是“再使風俗淳”。
第四節(jié)自“釣瀨疏墳籍”至末。釣瀨八句寫杜甫之境況潦倒,后八句詩人深期有濟世之人出現(xiàn)。此詩之末尾,“深期濟世之人,應上‘答效莫支持’”,在這里,老杜的求仕之心淡化了,而渴望天下安定的愿望被濃墨重彩地凸顯。正如王嗣奭所說:“因致囑當事有志云臺之業(yè)者,蓋功不必自己出也”[7]270,這一句點明杜甫從仕之目的是為了輔佐帝王,“再使風俗淳”。當國家危亡之時,詩人的終極目標“再使風俗淳”的重要性被進一步彰顯出來,因此杜甫不再糾結(jié)于自己的仕和隱,而是期冀天下有才之人奮起,協(xié)力拯救國家出水火。在這場轉(zhuǎn)變中,杜甫個人仕隱的重要性被淡化,他的眼光是整個民生、整個天下。這類似馮友蘭先生提出的四個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8]中的天地境界,是超越功利的。這與杜甫的另一首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所敘相同,這首詩同樣有一個明晰的超脫線索:先是困于衰病,再是自敘無人援救之孤獨,但杜甫并沒有僅限于改變自身一介儒生的境遇,而是渴望天下寒士的生存境遇皆有所改善。最后一句“何時眼前突?,F(xiàn)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又達成一層超越,即“至人無己”,杜甫原是渴望自己從衰病、孤獨的境遇里掙脫而出,在這里則轉(zhuǎn)為把天下寒士從衰病、孤獨的境遇中解救出來,為實現(xiàn)這一目的,即使個人再一次陷入衰病與孤獨也無所畏懼。
通讀全詩,可以看見疾病與“再使風俗淳”這一政治理想之間的復雜關系,除去上文所提到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他在大歷三月所作的《承聞河北諸道節(jié)度入朝喜口號絕句十二首》也同樣闡述了這一復雜關系。前五首均闡述安史之亂的元兇安祿山被除后各節(jié)度使相繼入朝這一事實;在第六首詩中,老杜不自覺地擔當起言官角色,規(guī)諷君心、豫防逸欲;其七又再次把抱病作為不能身見君王的借口;最后以地域廣而人才盛這一觀點作結(jié)。將整詩脈絡進行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不論身體狀況如何糟糕,老杜都一直密切關注時事,并依然渴望能在帝王左右,基于現(xiàn)實的殘酷,他又以疾病來寬慰自己,導致這份寬慰帶有凄涼的意味。但是,杜甫的眼界不止于自身,而是天下,當目睹民生安穩(wěn)時,他更樂意去贊美為平定戰(zhàn)亂付出巨大努力的當世英雄(如李光弼、郭子儀),此時,老杜個人仕隱問題帶來的凄涼感被沖淡。杜甫對“再使風俗淳”這一理想的堅守,貫穿于他的整個涉病詩世界。
杜甫的涉病詩構(gòu)建起一個獨特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杜甫暢快淋漓地表達著自己的所思所想。身處困境又身染疾病的杜甫,在表達自己對疾病的看法時不可避免地表現(xiàn)出濃烈的個人情感。首先,由于長年患有多種疾病和四處漂泊,杜甫產(chǎn)生了強烈的壯年早衰感,主要體現(xiàn)在生理上和托物言志的物上。其次,在患病的情況下,杜甫面對親友的分離、友人的升遷與疏遠及自己的漂泊不得歸時,產(chǎn)生了強烈的個體孤獨感。最后,疾病,一方面使老杜報主從仕之心更切,另一方面又成為老杜在仕途受挫時的慰藉。老杜求仕之熱情即使是在患病最嚴重時也從未消退,但是,求仕的最終目的是“再使風俗淳”,在實現(xiàn)這個造福社稷生民的社會理想的過程中,杜甫個人的仕與隱被消解了。盛年早衰的哀傷、孤立無援的茫然、對理想的堅守,這些情感融合共生,使杜甫的涉病詩閃耀出特殊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