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鴻

(浙江財經(jīng)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浙江杭州 310018)

中古時期品評之風盛行，文獻中用以品評的詞語極其豐富。這些詞與時代緊密相聯(lián)，反映那個時代的審美觀、價值觀。詞中所使用語素常具有多義性，不仔細考察，很容易造成理解錯誤。以下擬對《世說新語》及劉孝標注中的幾個由“才”構(gòu)成的品評詞加以訓(xùn)釋，以期糾正當前理解上的不足，并探索品評詞訓(xùn)釋的方法。

一、才 藝

（1）（桓）伊少有才藝，又善聲律，加以標悟省率，為王濛、劉惔所知。（《世說新語·方正》劉注引《續(xù)晉陽秋》)）[1]188

（2）王恬字敬豫，導(dǎo)次子也。少卓犖不羈，疾學尚武，不為導(dǎo)所重。至中軍將軍。多才藝，善隸書，與濟陽江虨以善奕聞。（《世說新語·德行》劉注引《文字志》）[1]18

（3）時戴逵居剡，既美才藝，而交游貴盛，先敷著名，時人憂之，俄而敷死。（《世說新語·棲逸》劉注引檀道鸞《續(xù)晉陽秋》）[1]362

“才藝”一詞，張萬起《世說新語詞典》釋作“才能技藝”[2]682，《漢語大詞典》釋作“才能”[3]305。這些釋義置于文中，似無問題，然細考“才藝”用例，聯(lián)系品評的基本體例，并與“才能”的用法相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釋義并不準確。下面主要利用中古文獻用例①以漢至隋文獻為主，包括唐人所作漢至隋代的史書，另有少量唐代材料。，對“才藝”的含義試加考察。

中古文獻中的“才藝”用例，有些前后文過于簡單，無法通過語境了解其準確含義，如：

（4）南陽陰瑜妻者，潁川荀爽之女也，名采，字女荀。聰敏有才藝。（《后漢書·列女傳》）[4]2798

（5）羅企生字宗伯，豫章人也。多才藝。（《晉書·羅企生傳》）[5]2322此二例指出主人公有才藝后，沒有針對性的說明，也沒有舉具體例證體現(xiàn)其才藝，故“才藝”所指為何，無法弄清。而事實上，品評體例上更常見的是在前后文中有相關(guān)的論述以體現(xiàn)其具有品評的特征，而這往往是準確理解品評詞的關(guān)鍵。“才藝”一詞即有很多這樣的用例：

（6）定陶恭王有才藝，曉音樂。（《兩漢紀·前漢孝元皇帝紀》）[6]406

（7）搔，字德況，少聰敏，有才藝，音律博弈之屬，多所通解。曾采諸聲，別造一器，號曰八弦，時人稱其思理。（《北齊書·李搔傳》）[7]

（8）初，譙人公孫宏少孤貧，客田于河陽，善鼓琴，頗能屬文。岳之為河陽令，愛其才藝，待之甚厚。（《晉書·潘岳傳》）[5]1503

上舉三例“才藝”均與音樂相關(guān)。第一例“曉音樂”緊承“有才藝”而言，“才藝”即音樂才能。第二例“有才藝”之后，接“音律博弈之屬，多所通解”，“才藝”指“音律博弈”，而后文所舉事例，特別突出其音樂才能。第三例先指出其“善鼓琴，能屬文”，后接“愛其才藝”，“鼓琴”很明顯是其“才藝”。前文《世說新語·方正》劉注引《續(xù)晉陽秋》例亦屬此類?！妒勒f新語·任誕》有關(guān)于桓伊才藝的記載：“舊聞桓子野善吹笛?！眲⑿俗⒁独m(xù)晉陽秋》：“左將軍桓伊善音樂。孝武飲燕，謝安侍坐。帝命伊吹笛，伊神色無忤，既吹一弄，乃放笛云：‘臣于箏乃不如笛，然自足以韻合歌管。臣有一奴善吹笛，且相便串，請進之?！圪p其放率，聽召奴。奴既至，吹笛，伊撫箏而歌怨詩，因以為諫也?！盵1]408

（9）珉字季琰。少有才藝，善行書，名出珣右。（《晉書·王珉傳》）[5]1758

（10）綜有才藝，善隸書，為太子中舍人，與舅范曄謀反，伏誅。（《宋書·謝綜傳》）[8]

（11）太子仆同郡張勃特表，以靖才藝絕人，宜在臺閣，不宜遠出邊塞……靖與尚書令衛(wèi)瓘俱以善草書知名，帝愛之。瓘筆勝靖，然有楷法，遠不能及靖。（《晉書·索靖傳》）[5]1648

（12）梁國子祭酒蕭子云，褒之姑夫也，特善草隸。褒少以姻戚，去來其家，遂相模范，而名亞子云，并見重于時。武帝嘉其才藝，遂以弟鄱陽王恢女妻之。（《北史·王褒傳》）[9]2791

上舉四例均針對擅長書法而言。第一、二例“有才藝”之后，緊接“善行書”“善隸書”，這正是他們的才藝——書法才能——的具體體現(xiàn)。第三、四例與“才藝”相對照，亦有“以善草書知名”“特善草隸”相呼應(yīng)。上舉《世說新語·德行》劉注引《文字志》例亦屬此類。

（13）濟有才藝，嘗從武帝校獵北芒下，與侍中王濟俱著布褲褶，騎馬執(zhí)角弓在輦前。猛獸突出，帝命王濟射之，應(yīng)弦而倒（《晉書·楊濟傳》）[5]1181

（14）太子才藝非常，引空弓而落飛鳥，是似得晉人異法怪術(shù)，亂國害民之兆。（《魏書·帝紀·序紀》）[10]4

（15）眷弟地干，機悟有才藝，馳馬立射五的，時人莫能及。（《北史·尉地干傳》）[9]737

（16）新興王俊，泰常七年封，拜鎮(zhèn)東大將軍。少善騎射，多才藝。（《魏書·新興王俊傳》）[10]416

（17）永昌王健，泰常七年封。健姿貌魁壯，善弓馬，達兵法，所在征戰(zhàn)，常有大功。才藝比陳留桓王，而智略過之。（《魏書·永昌王健傳》）[10]415

上舉數(shù)例“才藝”主要針對騎射能力而言。第一例舉“楊濟騎馬射猛獸，應(yīng)弦而倒”之事，以體現(xiàn)其“有才藝”。第二例舉“引空弓而落飛鳥”之事以證“太子才藝非?！?。第三例“機悟有才藝”之后，緊接“馳馬立射五的”加以體現(xiàn)。第四、五例“善騎射”“善弓馬”均體現(xiàn)了騎射能力突出的特點。

（18）延年次弟彭祖，有才藝，學《春秋》，明傳經(jīng)注記，即名嚴氏春秋也。官至左馮翊太子太傅，不求當世，為儒者宗。（《兩漢紀·前漢孝宣皇帝紀》）[6]340

（19）岐少明經(jīng)，有才藝，娶扶風馬融兄女。①《太平廣記》卷二一〇《趙岐》：“后漢趙岐字邠卿，京兆杜陵人。多才藝，善畫，自為壽藏于郢城中。畫季札、子產(chǎn)、晏嬰、叔向四人居賓位，自居主位，各為贊誦?！睋?jù)此，趙岐之“才藝”或亦包括畫藝。參見：張國風.太平廣記會校[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3214。（《后漢書·趙岐傳》）[4]2121

（20）郭瑀字元瑜，敦煌人也。少有超俗之操，東游張掖，師事郭荷，盡傳其業(yè)。精通經(jīng)義，雅辯談?wù)摚嗖潘?，善屬文。（《晉書·郭瑀傳》）[5]2454

上舉“才藝”指明經(jīng)能力而言。第一例彭祖擅長《春秋》，而有“嚴氏春秋”之名。第二例趙岐“少明經(jīng)”，其所作《孟子章句》傳于后世可為其證。第三例郭瑀“精通經(jīng)義”。值得注意的是，明經(jīng)能力在漢代盛行，而在魏晉南北朝時由于文化風尚的變化，則基本排除于“才藝”之外。

（21）評曰：文帝天資文藻，下筆成章，博聞彊識，才藝兼該。（《三國志·魏書·文帝紀》）[11]89

此句看不出文帝到底有何才藝，但裴松之在注文中引魏文帝《典論·自敘》則指明了“才藝”所指。因原文較長，我們將具體事例略去，摘引其中部分文字：

余時年五歲，上以世方擾亂，教余學射，六歲而知射；又教余騎馬，八歲而能騎射矣……生于中平之季，長于戎旅之間，是以少好弓馬，于今不衰；逐禽輒十里，馳射常百步……余又學擊劍，閱師多矣，四方之法各異，唯京師為善……余于他戲弄之事少所喜，唯彈棋略盡其巧，少為之賦。昔京師先工有馬合鄉(xiāng)侯、東方安世、張公子，常恨不得與彼數(shù)子者對。[11]89-90

上述文字分別談及魏文帝騎射、擊劍、彈棋等諸多才能，“才藝兼該”之評正針對這些才能而發(fā)。

（22）嘗賦詩未就，以筆捶琴，坐客過，以箸扣之，惲驚其哀韻，乃制為雅音。后傳擊琴自于此。惲常以今聲轉(zhuǎn)棄古法，乃著《清調(diào)論》，具有條流。齊竟陵王嘗宿晏，明旦將朝見，惲投壺梟不絕，停輿久之，進見遂晚。齊武帝遲之，王以實對，武帝復(fù)使為之，賜絹二十匹。嘗與瑯邪王瞻博射，嫌其皮闊，乃摘梅帖烏珠之上，發(fā)必命中，觀者驚駭。梁武帝好弈棋，使惲品定棋譜，登格者二百七十八人，第其優(yōu)劣，為《棋品》三卷。惲為第二焉。帝謂周舍曰：“吾聞君子不可求備，至如柳惲可謂具美。分其才藝，足了十人?！睈林恫氛三斀?jīng)》。性好醫(yī)術(shù)，盡其精妙。（《南史·柳惲傳》）[12]

此段文字指出柳惲才藝具美，而整段文字分別對其音樂、投壺、射箭、弈棋等能力細加描寫，“才藝”當針對這些能力而言。需要注意的是，文中同時指出柳惲有醫(yī)術(shù)及卜術(shù)，而這在當時并未納入“才藝”之中①中古時期醫(yī)術(shù)及卜術(shù)當歸入術(shù)類，這從下文李賢注可以知道，這也是本段文字談?wù)搻林潘嚂r，將醫(yī)卜置于才藝之外的原因。當然，隨著時代的變遷，醫(yī)卜也有可能納入才藝范圍，明代即有相關(guān)用例，如明陸深《儼山集》卷五一：“世安博學多才藝，以明醫(yī)事今上為御醫(yī)，領(lǐng)內(nèi)局，有天下之望。”參見：陸深.儼山集[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另外，上舉《世說新語·棲逸》劉注引檀道鸞《續(xù)晉陽秋》例談及戴逵“美才藝”之事，亦兼指音樂、書法等多種才藝，這從《晉書·戴逵傳》“戴逵字安道，譙國人也。少博學，好談?wù)?，善屬文，能鼓琴，工書畫，其余巧藝靡不畢綜”可以看出[5]2457。

綜而言之，中古時期品評人有“才藝”，主要涉及騎馬、射箭、音樂、書法、彈棋、投壺等能力?！八嚒痹谏瞎艜r代可指六藝?！抖Y記·學記》：“不興其藝，不能樂學?！雹趨⒁姡菏?jīng)注疏[M].阮元，?？?北京：中華書局，2009：3299?！墩撜Z·述而》：“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何晏集解：“藝，六藝也。”邢昺疏：“六藝謂禮、樂、射、馭、書、數(shù)也?！雹蹍⒁姡菏?jīng)注疏[M].阮元，?？?北京：中華書局，2009：5390?！傲嚒笔钱敃r社會的教學科目，反映社會的主流文化觀念。隨著時代發(fā)展，這種文化觀念發(fā)生變化，“藝”的內(nèi)涵亦相應(yīng)改變?！逗鬂h書·伏湛傳》：“永和元年，詔無忌與議郎黃景校定中書《五經(jīng)》、諸子百家、藝術(shù)。”李賢注：“藝謂書、數(shù)、射、御，術(shù)謂醫(yī)、方、卜、筮?！盵4]898李賢的注未提“禮”與“樂”，或是時代變遷造成“藝”的內(nèi)涵改變所致。漢末以后，特別是晉至南北朝，隨著玄學的興起，清虛高雅成為文化主流，與之相應(yīng)的音樂、書法、棋類等文化活動日受關(guān)注，“禮”基本被排除于“藝”之外，而書法、弈棋等能力則成為“藝”之重要內(nèi)容。至唐代，詩賦及作畫能力得到重視，也成為“才藝”的構(gòu)成元素。在現(xiàn)代社會，“才藝”所包含的內(nèi)容更加廣泛，但主流的“才藝”還是比較明確，如談及“才藝表演”，我們很自然地會想到唱歌、跳舞、樂器、繪畫、書法等，而古時流行的騎馬、射箭則基本消失于“才藝”之列。因此，我們認為，品評家用“才藝”品評人物，是利用特定文化背景下有特定含義的“藝”來實現(xiàn)準確品評，這種“藝”與上古的“六藝”一脈相承，在不同時代，有不同表現(xiàn)。

文獻中常用“多才（材）多藝”來品評人物：

（23）旦巧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王發(fā)不如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史記·魯周公世家》）[13]

（24）竊惟陛下睿智在躬，多才多藝。（《梁書·侯景傳》）[14]

在這兩例中，“才（材）”與“藝”并列，“才（材）”主要指才識學問，“藝”則指諸多技藝。那么“才藝”除了上文所說之“藝”外，是不是也包含才識學問呢？從上舉文獻用例看，有一些人才識學問亦出眾，似乎無法排除“才”與“藝”并列的可能，但以下用例則能說明“才藝”主要針對“藝”而言：

（25）定陶恭王有才藝，曉音樂。而太子頗有酒色之失，王皇后無寵。上有意欲立定陶王為太子，數(shù)稱其才。樂陵侯史丹者，悼皇后之舅，史恭之孫，為侍中，護太子家。于是丹進曰：“所謂才者，敏而好學，溫故知新，皇太子是也。若乃器人于絲竹鼓鼙之間，是則陳惠李微高于匡衡，可為相國也?！保ā秲蓾h紀·前漢孝元皇帝紀》）[6]406

“有才藝”是對定陶恭王的客觀評價。當皇上欲定其為太子，數(shù)稱其才時，史丹指出，他其實只擅長“絲竹鼓鼙”，即“曉音樂”，而并無真正的“才”?？梢娖吩u中“有才藝”只是針對他的音樂才能。又如：

（26）王恬字敬豫，導(dǎo)次子也。少卓犖不羈，疾學尚武，不為導(dǎo)所重。至中軍將軍。多才藝，善隸書，與濟陽江虨以善奕聞。（《世說新語·德行》劉注引《文字志》）[1]18

文獻中常以“博學多才”寫人學問大，王恬“卓犖不羈，疾學尚武，不為導(dǎo)所重”，可見其“才”有限，而下文中的“多才藝”顯然只針對他的書法、奕棋等藝才而言。再如：

（27）魏之仲將，奮藻獨步。或迸泉涌溢，或錯玉班賦。跡遺情忘，契入神悟。然而負才藝，履危懼。膏明自煎，鬢發(fā)改素。（《法書要錄》卷五）[15]120

《法書要錄》卷五對此有解說：“韋誕字仲將，京兆人，終魏光祿大夫。時凌云臺成，先誤釘牓，明帝使誕坐籠，以鹿盧引上就書，去地二十五丈。及下，鬢髪皓然?！盵15]120可見句中“負才藝”即針對其書法才能而言。

可見，“才藝”主要體現(xiàn)的是被品評者的藝才，而不是“才能”加“技藝”，《世說新語詞典》釋“才藝”作“才能技藝”，不夠準確?！稘h語大詞典》以“才能”釋“才藝”，問題更大。雖然“才能”可以充當“才藝”的上位詞，但在實際使用中二者區(qū)別明顯。我們利用漢籍檢索（四）考察了中古漢語中的“才能”用例，未發(fā)現(xiàn)舉射箭、騎馬、音樂、書法等能力以體現(xiàn)有才能的用例。而品評某人有“才能”時，常與其為官治國相聯(lián)系。

了解了“才藝”的真正內(nèi)涵，下面這個例子就很容易理解了：

于是學生不斷把原有的角進行兩等分、三等分，直到細分到1度，至此已把一個直角平均分成90份，其中一份就是1°。

（28）古人有言，亡國之主，多有才藝，考之梁、陳及隋，信非虛論。（《陳書·后主本紀》）[16]

“亡國之主，多有才藝”并非指他們有才能或既有才能又有技藝，而是指他們在個人文化修養(yǎng)方面有特定的“藝”才，這些“藝”常會使他們沉迷其中，誤國亡國。

“才藝”一詞專指藝才，“藝”雖然居于“才”之后，卻充當限定性語素，這在中古時期的“才X”類詞中很常見。 “才武”指武藝。如：

（29）卓有才武，旅力少比，雙帶兩鞬，左右馳射。（《三國志·魏書·董卓傳》）[12]171“才辯”指辯才、口才。如：

（30）客甚有才辯，瞻與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覆甚苦。（《晉書·阮瞻傳》）[5]1364

（31）雍母弟徽，字子嘆，少游學，有唇吻。孫權(quán)統(tǒng)事，聞徽有才辯，召署主簿。

《漢語大詞典》收“才辯”，釋為“才智機辯”[3]306，不當，上舉二例清晰表明“才辯”即辯論之才。

“才英”指英才。如：

（32）而宋來才英，未之或改；舊染成俗，非一朝也。（《文心雕龍·指瑕》）[17]同屬此類者尚有“才俊”“才秀”“才雄”“才賢”“才良”“才勇”“才實”“才壯”“才淑”等①此類結(jié)構(gòu)的“才X”有些是由主謂式發(fā)展而來，也有一些直接成詞。參見：劉傳鴻.“材武”及其同類詞的訓(xùn)釋[J].語言科學，2010（4）：444-447。，下文中“才算”亦屬此類。

二、長 才

（33）太傅府有三才：劉慶孫長才，潘陽仲大才，裴景聲清才。（《世說新語·賞譽》）[1]239

張永言《世說新語辭典》收此例，釋“長才”為“優(yōu)異的才能”[18]。《漢語大詞典》亦收有“長才”[19]，釋義與《世說新語辭典》同，但未引此例。張萬起《世說新語詞典》亦收此例，釋“長才”為有某方面專長的人[2]427。

該例過于簡略，“長才”之義難以體會。而要準確理解“長才”之義，就必須了解劉慶孫的特點，文獻中介紹此人才能的內(nèi)容是理解“長才”之義的根本。《世說新語》劉孝標注恰好提供了相關(guān)材料，在“劉慶孫長才”下，劉注引有《晉陽秋》中的一段話：“太傅將召劉輿，或曰：‘輿，猶膩也，近將污人。’太傅疑而御之。輿乃密視天下兵簿，諸屯戍及倉庫處所，人谷多少，牛馬器械，水陸地形，皆默識之。是時軍國多事，每會議事，自潘滔以下皆不知所對。輿便屈指籌計所發(fā)兵仗處所、糧廩運轉(zhuǎn)，事無凝滯。于是太傅遂委仗之。”[1]239

這段話詳細介紹了劉輿（慶孫）的才能，其特別突出的才能是“籌計”，劉注引此文，很顯然是針對“長才”而來。

而在“潘陽仲大才，裴景聲清才”下，劉注又引了《八王故事》，其中亦提及劉輿：“劉輿才長綜覈，潘滔以博學為名，裴邈彊力方正。皆為東海王所昵，俱顯一府。故時人稱曰：‘輿長才，滔大才，邈清才也?！盵1]239-240

“輿長才”很明顯與“劉輿才長綜核”相應(yīng)。據(jù)此，“長才”當指有特長的人才，在這個組合中，“長”使用了“特長”義。綜合比較上列三家的釋義，張萬起《世說新語詞典》最為準確。

三、才 算

（34）劉輿字慶孫，中山人。有豪俠才算，善交結(jié)，為范陽王虓所昵。（《世說新語· 雅量》劉注引《晉陽秋》）[1]197-198

“才算”一詞，用例極少，各詞典均未收，它用于品評劉輿，“才算”到底指什么樣的才能呢？要弄清楚它的意義，就必須找到描述劉輿才能的相關(guān)文獻。

在《世說新語·賞譽》“太傅有三才：劉慶孫長才”下，劉注引《晉陽秋》之文為理解這個詞提供了契機：“太傅將召劉輿，或曰：‘輿猶膩也，近將污人?！狄啥?。輿乃密視天下兵簿諸屯戍及倉庫處所，人谷多少，牛馬器械，水陸地形，皆默識之。是時軍國多事，每會議事，自潘滔以下皆不知所對。輿便屈指籌計，所發(fā)兵仗處所，糧廩運轉(zhuǎn)，事無凝滯。于是太傅遂委仗之?！盵1]239

這段文字著力渲染劉輿籌畫處理軍國之事的才能，而下文中劉孝標又引《八王故事》指出“劉輿才長綜核”（見前文“長才”所引），可見劉輿擅長統(tǒng)籌查驗?！八恪庇小爸\劃、籌畫”義?！逗鬂h書·崔骃傳附崔寔》：“近孝宣皇帝明于君人之道，審于為政之理，故嚴刑峻法，破奸軌之膽，海內(nèi)清肅，天下密如。薦勛祖廟，享號中宗。算計見效，優(yōu)于孝文?！盵4]1727《資治通鑒·梁武帝中大通六年》：“今天子在洛，迫于群兇，若陳明公之懇誠，算時事之利害，請都關(guān)右，挾天子以令諸侯，奉王命以討叛亂，此桓、文之業(yè)，千載一時也！”[20]據(jù)此，“才算”當指籌畫之才。

四、結(jié) 語

上舉《世說新語》及劉注中由“才”構(gòu)成的三個詞多用于品評，它們字面普通，但意義卻比較難把握，極易造成誤解。解決這些詞的關(guān)鍵主要有兩點。

第一，必須抓住品評詞的使用規(guī)律，細致分析相關(guān)材料。這是準確理解品評詞最重要的一點。品評一般針對人的主要特點加以評價，這些特點常通過人的行為加以體現(xiàn)。為了體現(xiàn)評價的準確性，品評者常會有意識地例舉相關(guān)材料加以佐證。這些材料有些緊接品評詞，一眼就能看出其與品評詞的關(guān)系，如上舉“有才藝”之后接“善行書”“善隸書”；有些則與品評詞相隔較遠，不直接與品評詞發(fā)生關(guān)系，而是通過具體事例體現(xiàn)品評詞的特征。更有甚者，有些文獻僅有簡單的品評，只有從其他文獻中尋找相關(guān)材料，才可以了解該品評詞的真正含義，如上舉“長才”，如果不閱讀劉孝標注文所舉的材料，就很難斷定它是泛指才能優(yōu)秀還是專指有某方面的特長。

第二，必須結(jié)合語素義綜合分析，這是驗證訓(xùn)釋準確性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對佐證材料進行分析歸納無疑是品評詞訓(xùn)釋的關(guān)鍵，但這種分析歸納必須與構(gòu)詞語素的意義相應(yīng)，才可證實解釋的正解性。畢竟佐證材料非常復(fù)雜，所分析的材料是不是針對某個品評詞，有時并非一目了然。將語素義與佐證材料綜合起來進行分析，是訓(xùn)釋準確性的有力保障。

另外還有一點必須提及，我們常常通過將釋義置于各文獻用例中看文例能否說通這一方法，來驗證一個詞的釋義是否準確，而前文所舉“才藝”“長才”的例子說明，這種方法有時并不可靠，因為當釋義過于寬泛，與被釋詞存在上下位關(guān)系時，所置文例自然都可說通，但這遠遠夠不上解釋的準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