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燁
明清時期,自理裁判呈現(xiàn)出逐漸簡化的趨勢。自理裁判適用于“戶婚田土細事”等自理案件。自理案件主要以財產糾紛為中心,近似于今天的民事案件。這類案件由處于行政層級末端的州縣衙門裁決,因整個裁判程序在州縣完結并無需上級復審而被稱為“州縣自理案件”。(1)在明清時期,訴訟案件被分為自理案件和命盜重案兩類。相較于自理案件,命盜重案屬刑事性較強的案件。該類案件經州縣初審后,必須報告至上級機關進行復審,因此又被稱為“上申案件”或“必要的復審案件”,其近似于今天的刑事案件。此外,還可以從刑罰視角區(qū)別自理案件與上申案件。雖然自理案件近似于今天的民事案件,但在明清時期立法中規(guī)定自理案件可以適用刑罰處罰,處刑范圍限于笞刑與杖刑這樣較輕的刑罰。刑事性較強的命盜重案所處刑罰則在徒刑以上。糾紛解決是國家治理的重要內容。自理裁判作為一種主要的糾紛解決方式,與國家治理模式關系密切。在既有研究中,多數(shù)研究并未關注國家治理模式變遷對自理裁判的影響,因而鮮少將國家治理與自理裁判聯(lián)系起來。
事實上,國家治理態(tài)度以及其他治理方式的變化,都深刻地影響了明清時期的自理裁判。概括而言,明代前期國家選擇以鄉(xiāng)治為中心的地方治理模式。但從明中期開始,國家強調州縣裁判在地方治理中的作用。清代入關以后,效仿明初政策,推崇鄉(xiāng)治而對州縣裁判采取放任態(tài)度。國家治理框架下相關制度的變化,也間接地影響了自理裁判。這些變化既包括裁撤推官和巡按御史等職官制度變革,也包括自理裁判范圍的調整以及文書復制制度的刪減等訴訟制度的變化。所有這些變化,都間接地導致自理裁判程序趨于簡化。
此外,從更宏大的歷史背景出發(fā),社會經濟條件變化所帶來的影響同樣不可忽視。明代中期以后,商業(yè)化和城鎮(zhèn)化程度提高,人口的流動導致封閉的鄉(xiāng)村社會格局被打破,鄉(xiāng)治在地方治理中的作用也因此趨弱,州縣裁判逐漸成為糾紛解決的主要途徑。同時,人口數(shù)量增長導致訴訟量急劇增長,簡化自理裁判程序成為了地方官們應對司法環(huán)境變化的一種策略。
要考察國家治理模式變遷對自理裁判的影響,首先應揭示自理裁判本身所發(fā)生的變化。對于清代自理裁判的研究,學界已經取得一定的成果。但明代的相關研究則尚未充分展開,而自理裁判于明清之際所發(fā)生的歷史性變化可以說幾乎未受到關注。(2)對清代裁判文書的研究主要有[日]滋賀秀三《淡新檔案の初歩的知識―訴訟案件に現(xiàn)われる文書の類型》(參見[日]滋賀秀三:《続□清代中國の法と裁判》,創(chuàng)文社2009年版,第25-58頁);尤陳?。骸杜u與正名:司法檔案之于中國法律史研究的學術價值》,載《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第119-130頁等。以裁判文書為視角研究清代裁判值得的研究包括,戴炎輝:《清代臺灣における訴訟手続について》,載《國家學會雑誌》第81卷(1968年),第265-279頁;黃宗智:《清代的法律、社會與文化:民法的表達與實踐》,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日]寺田浩明:《清代民事司法論における“裁判”と“調?!暴ぅ榨%辚氓住ぅ邾ⅴ?Philip C.C.Huang)氏の近業(yè)に寄せて》,載《中國史學》第5卷(1995年10月),第177-217頁;俞江:《明清州縣細故案件審理的法律史重構》,載《歷史研究》2014年第2期,第40-54頁等。對于明代裁判以及裁判文書的研究主要包括,阿風:《明清徽州訴訟文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日]谷井陽子:《做招から敘供へ——明清時代における審理記録の形式》,載《中國明清檔案の研究》科研費報告書,京都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東洋史研究室2000年版,第57-86頁;楊雪峯:《明代的審判制度》,(臺灣地區(qū))黎明文化事業(yè)公司1978年版;卞利:《明代徽州的民事糾紛與民事訴訟》,載《歷史研究》2000年第1期,第94-105頁;韓秀桃:《〈不平鳴稿〉所見明末徽州的民間糾紛及其解決》,載《中國文化研究》2004年第3期,第68-79頁;杜婉言:《明代訴訟制度》,載《中國史研究》1996年第2期,第74-86頁;巨煥武:《明代判決書的格式及其記載方法》,載(臺灣地區(qū))《大陸雜誌》第68卷(1984年)第3期,第115-139頁;[日]中島樂章:《明代鄉(xiāng)村糾紛與秩序——以徽州文書為中心》,高飛、郭萬平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等。本文將立足于裁判文書的視角,觀察明清時期的自理裁判及其變化。(3)作為研究素材的裁判文書,清代部分以《淡新檔案》、《巴縣檔案》等官方檔案中的裁判文書為主。而現(xiàn)今可見絕大部分的明代裁判文書皆屬于私人所收藏的私文書,其中徽州地區(qū)的裁判文書保存比較完整,周紹泉、阿風和巖井茂樹等研究者將其整理輯校為《明代徽州裁判関係文書》一書。鑒于裁判文書全面、細致地呈現(xiàn)了裁判過程,通過裁判文書人們不僅可以復原當時裁判的樣態(tài),還可以觀察到裁判背后的法律與社會秩序。判決書作為裁判的終局性文書,既展現(xiàn)了事實認定過程,又揭示了裁判結果,可以說整個裁判過程被微縮于其中,因此判決書是解明裁判實態(tài)的絕佳素材。明清時期的自理裁判中曾出現(xiàn)過招由、審單、遵依結狀三種判決書,本文將逐一解讀三種判決書的具體形態(tài),揭示判決書趨于簡化直至消失的變化過程,并考察由此所反映出來的自理裁判的簡化過程,進而從國家治理與自理裁判的關系出發(fā),探求導致自理裁判變化的社會歷史原因。
明代中期以后,自理案件中處較重處罰(杖刑)之案件的判決文書基本定型于招由文書。(4)大體上在萬歷年以后,杖刑案件主要以招由為判決書形式。而在此之前,曾出現(xiàn)過直接以供述書,即供狀為判決書的情況。關于明代裁判文書的情況,將另辟專篇予以討論。招由文書由問得、議得和照出三部分構成。問得部分是當事人視角下的供述,供述主要包括案件經過和裁斷結果,最后則是認罪的表示。問得部分主要參照被稱為“問官口詞”的審理記錄。(5)問官口詞主要包括敘案與裁斷兩部分,即裁判官對案件事實的認定以及給出的裁斷結果。參見(明)佘自強:《治譜》(卷四)詞訟門,“聽訟”:“口詞中有審語,參語不同。如審得某以何事起釁,遂至忿爭,各敘始末,此審語也,案也。審語后,又參看得某某誰曲誰直,或用駢儷語,此參語也,斷也?!眳⒁姉钜环仓骶帲骸稓v代珍稀司法文獻》(第二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561頁。在當時有“招不離審”的文書制作要求,即必須以審理記錄為依據(jù)制作招由。(6)同前注〔5〕,佘自強書,“招審之辨”:“審者,問官口詞審語也。招者,招書據(jù)問官口詞,衍之而為犯人自招之語……故凡審語既定,須令招書照依審語節(jié)節(jié)衍長,雖文可衍而意則不可改,故曰招不離審也?!眳⒁娡献?,楊一凡主編書,第560-561頁。換言之,以當事人之口道出地方官已經認定的事實和結果,使之成為當事人自認之語就是問得部分的內容。
問得之后是議得和照出。議得部分以引律斷罪以及執(zhí)行方式為主要內容。如直接執(zhí)行杖刑還是以贖刑代替等都在議得中說明。在議得之后是照出,“照出”二字,取“照出者,如火之照物”之意。(7)(清)潘杓燦:《未信編》,“釋舉照”。參見《官箴書集成》(第三冊),黃山書社1997年版,第88-89頁。如果說議得部分是對人的處置的話,那么照出部分則主要說明如何處置物,如廢棄偽造契約等。此外,訴訟費用也須在照出部分說明。(8)招由文書的實例可參照,題名為“萬歷十年祁門縣謝世濟等審議文書”。參見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宋元明編)》(卷三),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花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83頁。
進入清代后,招由逐漸從自理裁判中消失,其不再是自理案件判決書所適用的書式。(9)招由文書既是自理案件判決書所適用的文書形式,也是上申案件審理報告所適用的文書形式。作為審理報告的招由在清代前期仍得到沿用,但清代中期以后審理報告也不再采取招由的形式。谷井陽子先生在《做招から敘供へ—明清時代における審理記録の形式》一文中詳細地討論了作為審理報告的招由。參見[日]夫馬進主編:《中國明清地方檔案の研究》,京都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東洋史研究室2000年版,第57-86頁。招由的消失經歷了一個漸進的過程,應注意到清代前期與清代中后期的情況有所不同。清代中期以后,招由不再是自理案件的判決書。數(shù)量豐富的自理案件檔案中幾乎不存在招由,為此提供了最為直觀的證明。此外,該時期官箴中鮮少記載招由相關內容也可以作為佐證。相較之下,清代前期的情況則稍顯復雜。雖然檔案中同樣幾乎不見招由,但由于清代前期所遺存之檔案數(shù)量有限,證據(jù)的不充分性導致難以直接否定該時期招由的存在和作用。此外,當時的官箴中亦不乏對招由的記載,部分官箴中還將招由視為必要的存卷文書。(10)康熙時期兩部著名官箴書《未信編》和《?;萑珪分卸紝⒄杏梢暈楸匾拇婢砦臅?。其中對招由文書的認識幾乎與明代沒有差異,并且基本上復制于明代官箴《治譜》。同前注〔7〕,潘杓燦文,第89頁;《福惠全書》,載同前注〔7〕,《官箴書集成》(第三冊),第358頁。雖然兩類史料給出的答案存在分歧,但結合史料本身的屬性則可作如下的思考:因為官箴記載多為應然或理想的狀態(tài),所以至少在制度表達層面,清代前期招由應適用于自理案件。而檔案中不見招由,則是因為在實際裁判中“應然”的狀態(tài)普遍未被實現(xiàn)。但至少可以確認的是,在清代前期以招由為判決書已并非絕對和必要。當然,更確切的答案可能有待于日后更多清前期裁判文書的發(fā)現(xiàn)。
清代前期自理案件檔案中幾乎不見招由,但卻出現(xiàn)了另外一種與招由性質相似的文書——審單。審單是單獨一紙的文書,(11)審單文書的實例可參見,康煕五十八年的“正堂審單”,參見《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卷一),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花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81頁;康煕五十五年的“正堂審語”,同書,第175頁;雍正十年的“休寧縣審單”,同書,第256頁。地方官對案件事實的認定以及作出的裁斷結果是審單的主要內容。審單的內容較招由簡單,因為其中并不包括當事人的供述以及引律斷罪的內容,而這兩部分內容恰恰是區(qū)別審單與招由兩種判決書的關鍵,更是理解兩個時期自理裁判不同特征的關鍵。
供述內容的消失,是“免供”指示下的結果。在明代州縣裁判中,“取供”經常出現(xiàn)在法庭審理記錄(前述問官口詞)的最后,意為指示書吏制作供述書,以及接下來制作判決書。而“免供”則與“取供”相對,為無需制作判決書之意。換言之,在免供的情形下,無需另行制作判決書,而是直接將審單作為判決書存入檔案即可。(12)如在康熙十二年的一份審單的最后就提到,“免供存案”。參見同上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卷一),第76頁。清代前期,以審單存案的例子并不少見,如康熙五十五年一件土地糾紛案件中,案卷中包括三張文書,一張原告的稟狀、一張被告的訴狀以及一張審單。同書,第174-175頁。
免供的做法通常適用于情節(jié)輕微且基本不涉刑罰的案件。清初官箴中不乏對于輕案應予以免供的記載,(13)如(清)鄭瑞:《政學錄》,“小事不宜輕問罪”中提到:“問刑者審系輕小事情,便與發(fā)落,不必取供問罪,止將原詞立案而已?!眳⒁娡白ⅰ?〕,《官箴書集成》(第二冊),第329頁。并且這樣的做法在當時還受到鼓勵和推賞。(14)(清)陳弘謀在《從政遺規(guī)》卷之下中則提出:“審無重情,免供逐出,一事算一功。”參見同前注〔7〕,《官箴書集成》(第四冊),第266頁。實際上免供的做法在明代就已經存在。當時認為對于輕案,官府無需制作供述書,更無需制作判決書,而是可以直接將當事人所提交的詞狀以及和息供詞組合在一起作為判決書存案。(15)(明)蔣廷璧:《璞山蔣公政訓》治體類,“清詞狀”:“其戶婚田土斗毆等事,正該杖罪以下者,毎人要他一樣狀三張,歸一供詞三張……比做招省力萬倍?!眳⒁娡白ⅰ?〕,楊一凡主編書,第516頁。據(jù)此而言,對于輕案可以在文書程序上予以簡化的做法在清代得到沿用。
引律斷罪內容的消失,同樣是基于案件情節(jié)輕微而無需處罰的原因。如前所述,免供一般適用在不處刑罰的案件中,因為不涉刑罰,所以自然不會出現(xiàn)引律斷罪的內容。但同時應注意到的是,判決笞杖之罰在清代的自理裁判中并非少見,但卻鮮少看到就笞杖刑引律的情況。對此,滋賀秀三先生認為,自理裁判中的笞杖刑通常被視為一種體罰,而非正式的刑罰,因此也就沒有必要為此尋找法律依據(jù),即沒有引用律例的必要。(16)滋賀秀三先生認為,作為民之父母的地方官,被賦予了對其治下百姓的輕微作惡行為處一定限度體罰的權限,如打幾下屁股等,這種程度的體罰不能被視為正式的刑罰。同前注〔2〕,滋賀秀三書,第16-17頁。
以審單為判決書,意味著免供條件的出現(xiàn),即案情輕微而無需處刑。而審單的廣泛使用則意味免供的普遍化以及非處刑的普遍化。換言之,清代前期以審單為自理案件的判決書,意味著出現(xiàn)了自理案件普遍被視為輕案而不處刑罰的傾向。從招由到審單,自理案件的判決書逐漸簡化,而簡化的進程并未就此終止。清代中期以后審單逐漸消失,(17)審單集中出現(xiàn)在清代前期。雖然審單在明代后期已經出現(xiàn),但數(shù)量十分有限。清代中后期的司法檔案數(shù)量百倍于清代前期,但其中卻幾乎未見審單。此外,從官箴的視角來看,清代前期官箴中不乏審單相關的內容,如前述《未信編》和《?;萑珪分卸紝弳我暈楸匾拇婢砦臅?,但清代中期以后的官箴中則鮮少出現(xiàn)關于審單的記載。這意味著由官府所制作的單獨一紙的判決書不復存在,而隨之登場的是另外一種變通形式的判決書。
清代中期以后,審單幾乎消失不見,這就意味著如招由和審單這樣由官府制作的單獨一紙的判決書已不復存在。裁判的結果則出現(xiàn)在一種于清代初登場的文書——遵依結狀中。在既有研究中,遵依結狀通常被認為是一種誓約性質的文書,但實際上遵依結狀亦兼具判決書的功能。
“遵依結狀”,(18)遵依結狀是清代司法檔案中比較常見的一類文書。大部分的遵依結狀內容比較簡單,以一、二句話概括案情和裁斷結果,并作出服從裁斷的表示。少數(shù)遵依結狀中則較為詳細地描述了案情和審理的過程。又稱“遵依甘結狀”,是審理結束后由當事人所提交的文書。其內容包括愿意接受裁斷結果,并且承諾以后不再相爭,若破壞約定或翻供則甘愿受罰等。遵依結狀在本質上是以遵守裁斷為內容的誓約書。(19)參見[日]滋賀秀三:《清代中國の法と裁判》,創(chuàng)文社1984年版,第173-174頁。遵依結狀出現(xiàn)于清代,目前所見最早的遵依結狀文書實物來自于乾隆時期的司法檔案。(20)《巴縣檔案》以及《南部縣檔案》中都出現(xiàn)了乾隆時期的遵依結狀文書。但在更早之前的官箴中就已經記載了遵依結狀相關的內容,如康熙時期的《天臺治略》所收錄的判語中就已經出現(xiàn)了“取各遵依立案”“逐出免供,取具遵依立案”“取遵依附查,免供立案”這樣的內容。(21)(清)戴兆佳:《天臺治略》卷之三,“一件背父滅據(jù)等事”“一件背據(jù)占掠等事”等,參見同前注〔7〕,《官箴書集成》(第四冊),第92、94頁。令當事人提交誓約書,即“服辯狀”的要求在明代就已經存在。但當時此要求只限于上申案件,自理案件則無需提交服辯狀。(22)《大明律》,“監(jiān)獄囚取服辯”:“凡獄囚徒、流、死罪,各喚囚及其家屬,具告所斷罪名,仍取囚服辯文狀……”參見懷效鋒點校:《大明律》,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221頁。此外,官箴中也記載了重罪才需取服辯的情況,如(明)佚名:《居官必要為政便覽》,“刑類”中所言:“凡審問重犯情真,要取服辯狀在官,使之甘服無詞?!眳⒁娡白ⅰ?〕,楊一凡主編書,第650頁。而遵依結狀的出現(xiàn)則意味著誓約書的適用范圍在清代已經擴展至自理案件。若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遵依結狀出現(xiàn)在自理案件中,可能因為其并不僅是誓約書,而是兼具了其他更不可或缺的功能。
大體上從乾隆時朝開始,遵依結狀兼具判決書功能的性質開始顯現(xiàn)。隨著審單的消失,呈現(xiàn)裁判結果的遵依結狀逐漸承擔起判決書的功能。(23)從歷史脈絡來看,審單與遵依結狀曾于清代前期并存。彼時審單作為判決書,遵依結狀則主要體現(xiàn)誓約書的屬性。但進入乾隆期以后,審單逐漸消失,這就意味著遵依結狀成為唯一一種記錄裁判結果的獨立文書,所以說遵依結狀從該時開始承擔起判決書的功能。遵依結狀中所記載的裁判結果來自于堂諭。(24)堂諭可以由地方官口頭表達,也可以呈現(xiàn)于書面(書面堂諭或出現(xiàn)在點名單上,或出現(xiàn)在口供記錄之后)。根據(jù)滋賀秀三先生的考察,自理裁判中口頭堂諭的情況更為多見。關于堂諭,詳見同前注〔2〕,滋賀秀三書,第41-42頁。堂諭是指地方官在當堂集訊審案時,對案件做出的實質性裁斷。在遵依結狀中復述堂諭并表示遵守,則意味著裁斷為所有人接受和認同,由此爭議不復存在,紛爭就此結束。(25)參見[日]寺田浩明:《中國法制史》,東京大學出版會2018年版,第18頁。
隨著審單的消失,遵依結狀成為了唯一揭示判決結果的獨立文書。(26)雖然堂諭中也包括裁判結果的內容,但如前所述,堂諭并非單獨一紙的文書。從功能主義的角度來看,遵依結狀具有判決書的功能。判決書主要的作用是揭示并向當事人傳遞裁判結果,而以當事人接受和承服于裁判結果為內容的遵依結狀無疑具有這樣的功能。遵依結狀與前述兩種判決書——招由和審單,都是揭示裁判結果的獨立文書,因此都屬于普遍意義上的判決書。但差異之處在于,后兩者以官府名義制作和出具,是以官憲為主導或者說立足于官府視角,將裁斷結果書面化后用以向當事人宣示;而遵依結狀則來自于當事人,是以當事人為主導,通過復述堂諭的方式將裁斷結果書面化。
此外,還可以從“免供”的視角理解遵依結狀的判決書功能。如前述官箴中“逐出免供,取具遵依立案”“取遵依附查,免供立案”等判語,其意為無需制作判決書,將遵依結狀存案即可。而“免供”與“取遵依”總是同時出現(xiàn)則可能意味著遵依結狀的取得與免供存在一定關聯(lián),在免供之時以遵依結狀代為實現(xiàn)判決書的功能正是一種可能的推斷。對于可以免供的輕案,以遵依結狀來實現(xiàn)判決書功能,這樣簡化輕案文書程序的處理方式得到了當時中央司法機構刑部的肯定。乾隆十年(1745)刑部的一件議復中提到,若僅處枷號的責罰,無需引律擬罪,僅取得遵依結狀即可。(27)“嗣后凡有控詞肆意刁告者,必究出訟師。審明確情,分別按擬。如罪止枷責者,取具該犯自新甘結……”參見《湖南省例成案》(乾隆十年),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刊本。從刑部的態(tài)度不難推知,此后對輕案僅取得遵依結狀而不再制作判決書的做法將普遍化。而可以作為印證的是,正是從乾隆時期開始,司法檔案中大量地出現(xiàn)了遵依結狀。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遵依結狀并非必要的裁判文書,這就意味著判決書在清代中后期并非必要的文書。遵依結狀的非必要性,可以通過以下幾方面得到證實:第一,清代的制定法中并沒有命令地方官必須取得遵依結狀的要求,取得遵依結狀也并未被視為審理完結的標準。(28)無論《大清律例》還是約束官員的《處分則例》中都沒有必須取得遵依結狀的規(guī)定。后者中所規(guī)定的應存卷文書也并不包括遵依結狀?!胺矊徖碓~訟衙門,無論正署官員,于結案后即令該吏將通案犯證、呈狀、口供、勘語黏連成帙,于接縫處鈐蓋印信……”第二,并非所有案件的檔案中都包括遵依結狀。(29)檔案中不存在遵依結狀,可能是因為當事人并不認同判決結果,即所謂的“抗不具遵”,也可能是因為案件于審理中途結束等。排除這些原因,這里所討論的是接受裁斷結果但卻不提交遵依結狀的情況。此外,官箴中亦未將遵依結視為必要的存卷文書。(30)(清)徐棟:《牧令書》,“飭巡道清査州縣詞訟檄-陳宏謀”:“府州縣凡審過詞訟如何判斷,務須當堂曉諭,仍將斷語寫于供單之后,審后即令經承將原呈訴詞稟單斷語粘卷一帙,用印存房……”參見同前注〔7〕,《官箴書集成》(第七冊),第377-378頁。另外,前述《未信編》以及《福惠全書》中所列示的應存卷文書中也不包括遵依結狀。參見前注〔10〕。第三,作為裁判者的地方官對遵依結狀必要性的認識也并不統(tǒng)一。有的地方官十分強調取得遵依結狀的必要性,其中既有認為應該當堂取得者,(31)如清代著名官員劉衡在《州縣須知》中提到:“書畢,令兩造將朱判自讀一遍,如鄉(xiāng)愚不識字,則飭房書大聲宣讀,俾兩造傾聽明白,則是非曲直,訟者各自了然。然后令原差帶兩造入內堂,照朱判各具遵結。照例粘連成卷,鈐印存案。如此,則供與結不至兩岐。而通案人證之結,亦歸一律。書吏無從高下其手,且可杜日后抽換諸弊。即將來或有翻異,而展卷瞭如指掌,可免混爭也?!眳⒁娡白ⅰ?〕,《官箴書集成》(第六冊),第112頁。不過,檔案中諸多遵依結狀上都留有代書戳記,由此來看,在退堂之后由代書執(zhí)筆完成遵依結狀,之后再提交至衙門可能是更普遍的做法。也有認為可動用刑訊等強制措施取得者。(32)如(清)邱煌:《府判錄存》,道光十九年判語中所言:“……堅不服輸,因身受刑責三次,只得寫具遵結……”參見高柯立、林榮輯:《明清法制史料輯刊》(第一編,第十八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版,第121頁。但同時也有地方官認為絕對不能強迫當事人,甚至認為不能以口頭上已遵斷為由而迫使其提交遵依結狀。(33)(清)羅迪楚:《停琴馀牘》,“詞訟”:“凡訊皆當堂具結,不準延索。斷而不遵亦不勉強。遵斷未具結者,亦不定索其結?!眳⒁娡白ⅰ?〕,《官箴書集成》(第九冊),第403頁。第四,清代裁判的性質決定了遵依結狀的非必要性。清代裁判制度中并不存在一事不再理原則,當事人可以就同一案件反復訴訟。既判力的缺乏導致遵依結狀雖為終局性文書,但實際上約束力有限。提交遵依結狀后依然可以再訴訟,或者說遵依結狀并不能阻礙再訴訟的發(fā)生。(34)翻閱清代司法檔案,提交遵依結狀后又再次訴訟的案件屢見不鮮。雖然有時地方官會以已經提交了遵依結狀而拒絕受理,但只要當事人堅持不懈,地方官為了避免當事人直接向上級機關申訴,最終基本上仍會受理。所以,可以說遵依結狀有限的約束力直接影響到其存在的必要性。
綜上,遵依結狀于清代登場,其本質上是一種誓約文書。從乾隆時期開始遵依結狀被普遍適用,并兼具起判決書的功能。但由于遵依結狀的非必要性,所以在清代中期以后判決書不再是自理裁判中的必要文書。
如前所述,在明清時期的自理裁判中,出現(xiàn)過三種形式的判決書,并經歷了嚴格意義的判決書逐漸簡化直至消失的過程。明代中后期所適用的招由文書,具有固定的內容和結構以及嚴格的書式要求,并且招由亦是上申案件審理報告書的文書形式。因此,從文書標準上說,自理案件判決書被要求達到審理報告的標準。進入清代以后,判決書出現(xiàn)簡化的傾向,在免供的情形下,審單成為清代前期主要判決書形式。同時,審單在清代前期的廣泛適用,也意味著自理案件普遍被視為輕案而予以免供并不處刑罰。進入清代中期以后,招由和審單這樣的獨立判決書開始從自理案件中消失,官府不再制作任何形式的判決書,而是以來自當事人的遵依結狀來實現(xiàn)判決書的功能,判決書進一步被簡化。又鑒于遵依結狀并非必要的裁判文書,所以可以說,判決書已在自理裁判中呈消失之勢。
裁判文書是裁判過程的記錄與裁判實態(tài)的反映。作為一種重要的裁判文書,自理裁判判決書于明清之際所發(fā)生的變化,正是自理裁判本身趨于簡化的反映。相較于明代,清代國家對自理裁判的要求逐漸降低,對自理裁判采取放任態(tài)度。在明代免供只適用于情節(jié)較輕的案件,處杖刑的自理裁判則受到較為嚴格的要求。至少從文書標準上,明代的杖刑案件與上申案件幾乎一致。但在清代前期,免供幾乎被適用在所有自理案件中,判決書的形式也因此而更加簡單。而進入清代中期以后,制作判決書的要求甚至被直接從自理裁判程序中免除。自理裁判進一步簡化的趨勢由此一目了然。這也反映出國家對自理裁判采取更為放任的態(tài)度。自理裁判從明代到清代的簡化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在下一部分中將對此予以具體解析。在討論外部因素的影響之前,有必要先立足于自理裁判性質本身來思考簡化的原因。
滋賀秀三先生曾將清代的自理裁判形容為一種靠說服當事人來平息糾紛的程序,并認為自理裁判的實質是一種調解。(35)參見[日]滋賀秀三:《清代訴訟制度之民事法源的考察——作為法源的習慣》,載[日]滋賀秀三等著,王亞新、梁治平編:《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74頁。具有民之父母性質的地方官通過教諭使得雙方形成“共通認識”,使爭訟得以平息是自理裁判的根本目標。(36)同前注〔2〕,滋賀秀三書,第188-196頁。而在這樣的活動中,并不存在嚴格依照某種超人格或無個性的規(guī)則的必要。(37)參見同前注〔35〕,滋賀秀三文,第74頁。換言之,嚴格依照律文裁判在自理裁判中并非必要。(38)滋賀秀三先生認為,大清律例中可供解決民事糾紛,調整私人間利益的條文不僅數(shù)量很少而且缺乏體系性,而且國家也并無意愿發(fā)展私法性質的規(guī)則。參見同上注,第13、74頁。從判決書來看,在明代自理裁判中,雖然杖刑案件基本都引用了律文,但幾乎所有案件都引用了“不應為而為之,事理重者杖八十”條。由此可見當時在適用法律的精準性上并無嚴格的要求。為平息糾紛而實行的輕微懲戒僅被視為一種調解方式而并非刑罰處罰,所以引律斷罪并不必要。同時,在以幫助雙方形成共識、而非第三者判定勝負為目的的勸諭與調解活動中,判決書的存在同樣也并非必要。所以,判決書的簡化乃至消失,以及其所反映出的自理裁判本身的簡化,都受到上述自理裁判性質的影響。
明清時期自理裁判判決文書所經歷的逐漸簡化直至消失的過程,是自理裁判趨于簡化的反映。自理裁判的變化由多種原因直接或間接所造成。裁判作為一種社會治理方式,除了直接受到國家治理態(tài)度的影響之外,相關職官制度的變革,司法環(huán)境的改變以及訴訟制度的調整等,都是導致自理裁判變化的影響因素。
自理裁判與鄉(xiāng)治作為重要的地方治理手段,在民間糾紛的解決乃至社會秩序的維護上都是國家的重要選項。在不同歷史條件下,國家的選擇傾向有所不同,而國家的傾向性直接影響到兩種治理方式的影響力和實施效果。所以,國家治理態(tài)度的變化是導致自理裁判變化的直接原因之一。
明初國家在地方治理上的態(tài)度比較明確,即推行鄉(xiāng)村自治。國家通過賦予地方精英權力,實現(xiàn)對地方事務的直接干預和管理,以此將地方社會置于朝廷的視野和可控范圍之內,以及時彌補國家在地方層面的權力喪失。(39)參見[加]卜正民:《明代的社會與國家》,陳時龍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63-65頁。里老裁判正是鄉(xiāng)治的核心內容。明初重要立法《教民榜文》中就規(guī)定,戶婚田土斗毆等民間糾紛必須先經里老處斷。(40)《教民榜文》在開篇就明確了里老裁判的地位:“民間戶婚田土斗毆相爭一切小事,不許輒便告官,務要經本管里甲、老人理斷。”參見楊一凡點校:《皇明制書》(第二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725頁?!督堂癜裎摹肥珍浻凇痘拭髦茣肥木肀?,該版本有嘉靖刻本以及萬歷刻本,楊一凡先生以國家圖書館所藏嘉靖刻本為底本進行整理和點校。從國家制度層面承認里老裁判,將之視為司法程序的一環(huán),地域社會的自治機能因此被納入為國制。(41)滋賀秀三先生認為,里老裁判制度這種將社會自治機能納入國制,并使之與官僚所構成的國家裁判體系結合在一起的形式,在中國歷史上具有一定的獨特性。參見同前注〔19〕,滋賀秀三書,第101頁。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對于州縣裁判,國家表現(xiàn)出較為消極的態(tài)度。明太祖本人就對地方官缺乏信任,認為其根本沒有能力處理民間糾紛。(42)“……此誥一出,而高年有德耆民及年壯豪杰者,助朕安爾良民。若靠有司辨民曲直,十九年來未見其人……”參見《御制大誥三編》,“民拿害民該吏”(該版本《御制大誥三編》為楊一凡先生以清華大學圖書館所藏版本為底本點校。全文收入楊一凡:《明大誥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民拿害民該吏”部分位于該書第408頁)。
進入明中期以后,即十五世紀中葉以后,國家在地方治理上的態(tài)度出現(xiàn)轉變,開始鼓勵地方官參與到民間糾紛的解決中。(43)成化年間的史料中已經出現(xiàn)了對于里老參與訴訟的指責之聲,應由地方官直接審理訴訟的建議也得到了朝廷的支持。同前注〔2〕,中島樂章書,第138-139頁。在成化年間,中央司法機構刑部就曾明確表示,地方官必須親自審理民間詞訟而不能委任于里老。(44)成化九年(1473),刑部在給刑部給事中趙銀的批復中提到:“今后有告爭戶婚、田土、軍政、斗毆、贓私事情,具有文卷可查,眾證明白,不許委之里老保勘,即與提人吊卷,躬親問理,照依見行事例發(fā)落……”《皇明條法事類纂》(卷三十八),刑部類,“在外問刑衙門官員務要親理詞訟不許輒委里老人等??崩保瑓⒁妱⒑D?、楊一凡總主編:《中國珍稀法律典籍集成》(第六冊),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17-519頁。其中《皇明條法事類纂》由楊一凡、齊鈞根據(jù)根據(jù)東京大學綜合圖書館所藏孤本點校。此外,從監(jiān)督的角度亦可觀察到國家重視州縣裁判的態(tài)度。從成化、弘治年間開始,中央通過加強巡按御史在外監(jiān)察巡回等方式,強化了對州縣衙門監(jiān)督,其目的是實現(xiàn)對全國范圍內裁判的統(tǒng)一管理,積極地將地方裁判置于國家的管理之下。(45)參見[日]谷井陽子:《明代裁判機構の內部統(tǒng)制》,載[日]梅原郁編:《前近代中國の刑罰》,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1996年版,第413頁。
國家從推崇鄉(xiāng)治到倚重州縣裁判的態(tài)度轉變,受到經濟社會條件等客觀因素變化的影響,其中城鎮(zhèn)化和商業(yè)化兩方面的影響尤為顯著。大體上從16世紀開始,隨著大量白銀的流入,貨幣經濟和市場經濟得到快速發(fā)展,商業(yè)化和城鎮(zhèn)化程度隨之提高。農業(yè)人口開始向城鎮(zhèn)流動,原本封閉性較強的鄉(xiāng)村社會格局被逐漸打破,導致農民與鄉(xiāng)村組織的聯(lián)系變弱,進而導致里甲這樣鄉(xiāng)治單位的功能逐漸喪失。(46)參見同前注〔39〕,卜正民書,第56頁。此外,夫馬進先生在對訟師秘本的考察中也曾提到,嘉靖至萬歷年間里甲制已處于崩潰狀態(tài),對于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維持已經難以發(fā)揮作用,訴訟至州縣衙門的案件急劇增加。參見夫馬進:《訟師秘本〈蕭曹遺筆〉的出現(xiàn)》,載楊一凡、[日]寺田浩明主編:《日本學者中國法制史論著選》(明清卷),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402-403頁。同時,定居于城鎮(zhèn)的人們有更多機會接觸到作為上級權威的官府,所以將糾紛訴訟至州縣衙門就成為了更為便利的選擇。州縣裁判因此逐漸成為糾紛解決的主要途徑,部分地區(qū)的健訟風潮正是例證之一。(47)同前注〔2〕,中島樂章書,第212頁。
商業(yè)化和城鎮(zhèn)化的發(fā)展導致大量糾紛無法在鄉(xiāng)治體系內得到解決,所以國家不得不及時地調整地方治理方式。無論是強調州縣衙門必須親自問理詞訟,還是通過加強監(jiān)督的方式表示對州縣裁判的重視,都可以看到國家在對州縣裁判的管理上表現(xiàn)出比以往更為積極的態(tài)度,其根本目的都是通過州縣衙門保持對地方社會的影響與管控,彌補鄉(xiāng)治所遺留的治理空白。以州縣裁判為地方治理核心的意圖也明顯地體現(xiàn)于其中。國家重視州縣裁判的態(tài)度直接影響了自理裁判,明中期以后自理裁判判決書被要求達到審理報告書的標準,正是國家態(tài)度變化于裁判末端的反映。
清入關以后,在一定程度上效仿了明初的政策,重視鄉(xiāng)治在地方治理中的作用。國家強調教化的作用,積極通過鄉(xiāng)村組織解釋宣傳法律。(48)參見[日]寺田浩明:《明清時期法秩序中“約”的性質》,載[日]寺田浩明:《權利與冤抑》,王亞新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2頁。同時民間調解在糾紛解決中的作用亦受到重視,訴訟內外的鄉(xiāng)里調解都得到肯定與支持。(49)參見鄭秦:《清代法律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54-155頁。而另一方面,不同于明代中后期重視州縣裁判的態(tài)度,清代國家對自理裁判采取了更為放任的態(tài)度,對以裁判文書為代表的自理裁判程序的要求呈降低趨勢正是例證之一。
清代國家對自理裁判采取放任態(tài)度,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首先,與清代統(tǒng)治者的異民族身份有關。緩解民族矛盾事關清代統(tǒng)治的穩(wěn)定,盡量避免國家勢力涉入民間事務,以此減少官民矛盾乃至民族矛盾產生的可能,力求在鄉(xiāng)治體系內解決糾紛并弱化裁判的影響等考量,是導致國家對自理裁判采取放任態(tài)度的影響因素之一。其次,清代人口的急劇增長導致司法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清代是人口數(shù)量膨脹的時代,其中在18世紀人口更是出現(xiàn)飛躍性的增長。(50)根據(jù)何炳棣先生的研究,1600年(萬歷28年)中國人口已達1.5億,明末由于戰(zhàn)爭等導致人口一時減少,但從17世紀后半葉開始人口數(shù)量逐漸恢復,到了18世紀末已經達到3.13億(1794年),而人口增長的高峰出現(xiàn)在18世紀的中段,即乾隆的中前期。參見何炳棣:《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關問題1368—1953》,葛劍雄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310-317頁。但在人口增長的同時,基層司法單位數(shù)量卻只是略微增長。(51)明末州縣共1384個。參見同前注〔39〕,卜正民書,第28頁??滴跄隇?528個,雍正年為1425個,乾隆年為1503個。參見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9頁。這就意味著基層官員與管轄人口比例的下降,意味著每個州縣官員所需處理的訴訟量大幅增加。(52)1755年,陳宏謀就曾經說服朝廷通過設立新縣的方式來解決州縣訴訟堆積如山的問題。參見[美]羅威廉:《救世—陳宏謀與十八世紀中國的精英意識》,陳乃宣、李興華、胡玲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47頁。面對這樣的客觀現(xiàn)實,適當?shù)睾喕门谐绦蚓统蔀榱说胤焦俚膽獙χ摺6鄬τ谥苯雨P系地方治安與地方官政績的刑事裁判,自理裁判自然屬于優(yōu)先被簡化的對象。
在清代統(tǒng)治者看來,官僚體系的敗壞是導致明代滅亡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清代統(tǒng)治者在入關之初就開始改革官制,其中考課制度以及裁革冗員的改革直接影響到州縣裁判。在新的考課制度中,捕獲與處罰重罪犯,以及及時足額征稅被視為主要考績對象。(53)參見[美]魏斐德:《洪業(yè):清朝開國史》,陳蘇鎮(zhèn)、薄小瑩等譯,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464-465頁。清代的審轉制度成熟而嚴密,而居于審理機構末端的州縣官則最是感受沉重壓力,參見邱澎生:《當法律遇上經濟》,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33-138頁。因此,并非主要考績對象的自理裁判受到的重視程度勢必受限。另一方面,在裁撤冗員的改革中,推官與巡按御史遭裁革,其直接導致對自理裁判監(jiān)督的弱化。推官制度于康熙六年(1665)被廢止。(54)參見同上注,魏斐德書,第463頁。在明代,推官是設置在府一級的專職司法官,(55)(明)呂坤《實政錄》:“府總州縣之政,事務繁多,又設佐貳以分之。同知通判之職掌不同,大率清軍捕盜水利鹽法管糧管馬。而推官則專理刑名者也?!眳⒁姟秴卫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927-928頁。并且是比較受重視的職官。(56)參見阿風:《明代府的司法地位初探——以徽州訴訟文書為中心》,載《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八輯)2014年版,第363頁。推官的主要工作是負責監(jiān)督州縣的司法,既包括日常監(jiān)督又包括協(xié)助巡按御史監(jiān)督。(57)同上注,第359-374頁。推官被裁革后,其工作只能由其他輔佐官兼理,但兼理官員在對法律知識和司法工作的熟悉程度以及經驗上,都難與推官比肩。(58)參見吳艷紅:《制度與明代推官的法律知識》,載《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第40-42頁。所以,推官的裁撤直接影響到對州縣衙門的監(jiān)督,無論是監(jiān)督的頻度還是專業(yè)程度都因此而減弱。而從州縣官員的角度來看,裁撤推官所導致的監(jiān)督弱化則意味著他們將受到更少的約束,享有更多的自主權,以至于適當?shù)睾喕门谐绦颍m用更為便利的處理方式等成為可能。在這一背景下,基本不經由上級也無需復審的自理案件,自然是簡化處理的首選對象。
在地方層面裁撤推官的同時,中央層面則廢止了巡按御史制度。這一舉措同樣導致了對地方司法監(jiān)督的弱化。中央定期派遣監(jiān)察御史對地方行政和司法予以監(jiān)督是明代的慣例。明代曾設置專門負責審查裁判文書的“刷卷御史”一職,其對監(jiān)督地方司法起到過重要作用。(59)在成化年間,僅以京師衙門為限,刷卷御史在三年中照刷過的案件達就一萬件以上。參見蕭慧媛:《明代的刷卷御史》,第1-7頁,《明史研究專刊》(第十四期),第1-42頁,2003年8月。明代中期以后,朝廷不再派遣刷卷御史,而是由巡按御史負責照刷文卷。參見同書,第16-17頁。明代諸多裁判文書中都留下了御史照刷的痕跡。(60)例如,名為“抄白告爭東山刷過文卷一宗”的文書即為經過巡按直隸御史檢查過的文書。在文書開頭有“照過”二字,結尾處有“照過”以及“成化拾叁年肆月廿一日刷訖”字樣。此外,每張被檢查過的文書上都蓋有巡按鈐印。參見《中國明朝檔案總匯》(第一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8-52頁。此外,明代后期巡按御史與巡撫的地方長官化傾向明顯,導致監(jiān)察官員與州縣官形成事實上的統(tǒng)屬關系。這就意味著,巡按御史不再僅是定期地巡回州縣,而是對州縣實行常態(tài)化監(jiān)督。(61)同前注〔45〕,谷井陽子文,第421頁。但巡按御史制度于順治十八年(1661)被廢止,對州縣衙門的監(jiān)督工作則基本上被轉移至督撫。但作為總攬軍政事務的督撫,監(jiān)督州縣衙門僅是其工作的一小部分,其監(jiān)督難以達到專任御史的程度。(62)參見林乾:《巡按制度罷廢與清代地方監(jiān)察的缺失》,載《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5年第4期,第90-92頁。同理于裁革推官的影響,巡按御史制度廢止同樣導致了對州縣司法監(jiān)督的弱化,使得自理裁判程序得以簡化,而文書整備程度和標準降低正是其表象之一。
明清兩代對自理裁判適用范圍的認識存在差異。清代自理裁判的邊界相對比較清晰,處笞杖刑的案件基本被“下放”給州縣判決并執(zhí)行,徒刑以上屬于必要的復審案件,需逐級審轉向上報告。對此學界已形成統(tǒng)一認識,基本不存在爭議。但對于明代自理裁判的范圍,至今尚未形成一致認識,杖刑案件是否由州縣裁決是爭議的焦點。一種觀點認為州縣對處以杖八十以下的杖刑案件具有裁決權。(63)同前注〔2〕,楊雪峯書,第276-277頁。該結論依據(jù)《明史刑法志》:“有司決獄,笞五十者,縣決之。杖八十者,州決之。一百者,府決之?!睋Q言之,屬于州縣自理的是笞刑和部分杖刑案件。另外一種觀點則認為至少在成化朝之后,所有笞杖刑案件都屬于州縣自理裁判的范圍。(64)參見[日]谷井陽子:《明律運用の統(tǒng)一過程》,載《東洋史研究》58卷2號(1999年),第252頁。從實際文書的情況來看,處杖刑(杖八十)案件中,除了上司批發(fā)案件,(65)批發(fā)案件是指由上級機關受理后批行下級機關審理的案件。州縣衙門對于批發(fā)案件沒有審結權,審理后必須向上級報告。同上注,第253頁。皆在州縣判決和執(zhí)行。此外,視杖刑案件為自理范圍的觀點亦常見于當時的官箴,如“徒罪以上方做招申詳”,杖刑則采用“比做招省力萬倍”的簡易文書等。(66)同前注〔15〕,(明)蔣廷璧書治體類,“清詞狀”:“其戶婚田土斗毆等事,正該杖罪以下者,毎人要他一樣狀三張,歸一供詞三張……比做招省力萬倍?!眳⒁娡白ⅰ?〕,楊一凡主編書,第516頁?!俺纤九l(fā)詞狀外,其本衙門準行,除該徒罪以上者,方做招申詳?!蓖瑫?,第416頁。
在取得確定性的證明之前,綜合上述內容,暫且只能推斷杖刑案件具有在自理和上申之間的過渡性和特殊性,可以暫稱之為“非完全的自理案件”。正因杖刑案件存在與上級衙門的聯(lián)系,所以有必要在文書上符合上申案件的標準。如前所述,杖刑案件采用與審理報告書相同標準的招由為判決書,或許可以作為一種例證。而對于清代的州縣官員而言,笞杖刑案件都在州縣審結而無需經由上司,所以在文書上僅采用自理案件的標準即可,以至于地方官在職權范圍內還可以適當?shù)睾喕门谐绦颉?/p>
明代裁判中常見的“抄招給帖”制度,在清代基本消失不見。這也是導致判決書不復存在、裁判程序得以簡化的原因之一。所謂“抄招給帖”,是指州縣衙門依當事人申請,抄寫制作判決書等文書的副本,并以帖文的形式交給當事人留存。(67)關于可復制文書的范圍,從實際情況來看,除了衙門內部文書以外,幾乎所有文書都可以被復制。而復制判決書,即招由文書的情況最為多見,這可能也是以“抄招”命名這種文書復制制度的原因。對于勝訴方來說,選擇復制并留存可以證明其利益的判決文書當然最為必要。至于為何有的當事人選擇復制多種文書,而有的當事人僅復制判決書,推斷可能與費用有關。復制的文書越多,用紙就越多,費用自然就越高。所以,對于經濟能力有限的當事人來說,最為實際的做法就是復制最重要的判決書。目前尚無任何資料顯示官府有抄招的義務,但卻也幾乎不見拒絕抄招的記載。官府不厭其煩地為當事人制作本文書副本的原因,可能在于抄招給帖本身是官府所提供的一項“付費服務”?;蛘哒f,當事人需支付一定費用才能獲得文書副本。(68)借助訴訟費用的角度可以更好地理解抄招給帖。明代的訴訟費被統(tǒng)稱為“紙銀”,其本意為當事人需為訴訟中所使用的紙張付費。選擇以紙為媒介的良苦用心,意在說明訴訟本身并不收費,父母官不會向伸冤的百姓收費,但裁判中制作文書需要使用紙張,所以向當事人收取的僅是必要的“工本費”而已。所以長期處于行政經費拮據(jù)狀態(tài)的州縣衙門一般并不會拒絕這樣一項收入來源。抄招給帖制度的存在,意味著地方衙門必須準備好隨時可供抄出的文書,所以在審理結束后制作內容形式完備、規(guī)范統(tǒng)一的判決書,就發(fā)展成為裁判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抄招給帖在明代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但到了清代卻幾乎消失不見。(69)現(xiàn)今所見明代裁判文書多是通過抄招給帖而獲得文書副本,某種程度上正是受益于此,今天才可得見這些文書。乾隆二年,廣東按察使在上奏中提出,各州縣衙門應該遵守復制判語給當事人的定例。(70)乾隆上諭(乾隆二年,刑部):“請嗣后州縣官自理詞訟務遵定例,依限完結審定之后,必將本案情事委曲,審擬輕重,立為判語,繕寫清楚,印給原被告各一紙外,紙附卷于離任時造冊,交代接任官查明存案。如有茍且完結,不立讞語,至今審結之案或赴上司控告,提卷查閱,只有原詞口供不成審案者,即刑。揭參照才力不及例議處。”(《乾隆上諭條例》,江蘇布政使司衙門刊行)。刑部對此的答復則是:“州縣自理詞訟俱立審單存卷,原被告已各有柄據(jù),何須分執(zhí)判語一紙,且審單內自載有判語,即有事后告理之人,上司各官可以提查審單,情弊立見。”(71)同上注。從其中稱復制判語為“定例”推斷,至少在乾隆初期以前,抄招給帖可能普遍存在。但從刑部直接否定了復制判語必要性的態(tài)度亦可推知,此后抄招給帖被棄用也應該是必然之勢。據(jù)此推斷,大體上在乾隆時期以后,地方衙門不再提供該“服務”??梢宰鳛樽糇C的是,咸豐時期的官箴中記載了當事人賄賂書吏抄取判決書的情況,由此可見在當時已經不存在抄招給帖的定例了。(72)(清)方大湜《平平言》(卷四),“判語需列榜”:“斷案之后兩造向承行書辦鈔錄堂諭,往往任意需索……不妨將堂諭鈔錄蓋印,給兩造收執(zhí),但須防家丁索錢耳。”參見同前注〔7〕,《官箴書集成》(第七冊),第698頁。
抄招給帖制度的取消,意味著不必為應對抄招的需要而準備形式上獨立的判決書。自理裁判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此被簡化。而如前所述,獨立判決書的消失正是始于乾隆時期。從其根源而言,根據(jù)刑部的立場,不得不說這種簡化是國家主動選擇的結果。
自理裁判判決書,經歷從明代中后期適用與審理報告相同標準的招由,到清代前期簡化至僅保留裁斷結果的審單,直至清代中期以后官府不再另行制作獨立的判決書,而是以遵依結狀實現(xiàn)判決書功能的變化過程。該過程正是自理裁判本身趨于簡化的反映。相較于明代,清代國家對自理裁判采取更為放任的態(tài)度,這導致州縣官在自理裁判中趨于簡單化的操作。相關職官制度的變革和訴訟制度的變化,也都間接地造成自理裁判趨于簡化。
裁判文書的研究,為直觀地考察明清司法,尤其基層司法,提供了不同的視角。而裁判文書仍有諸多待解明之處,如關于遵依結狀,本文從文書功能的角度對其進行了解讀。但基于歷史的角度,為何遵依結狀文書于清代登場,其之于清代自理裁判的意義在明代由何種文書實現(xiàn)等問題,都尚待解明。對各類明清裁判文書予以全面研究,觀察明清裁判之間承繼關系和轉變過程,并結合相應政治、經濟、法律背景對裁判現(xiàn)象予以完整和立體的理解,從而更加清晰和準確地把握明清法制的全貌,將是以后明清法律史研究的重要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