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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樓夢

2021-01-03 10:18成業(yè)
福建文學(xué)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仆人

魯 亢:讀到結(jié)尾處,顧遠將傾其全力譯好的文稿付之一焚,讓人想到卡內(nèi)蒂的《迷惘》的結(jié)尾,主人公心灰意冷,失望至極,一把火燒掉了自己的書樓。這兩場火一小一大,在不同的語境里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卻不甚相同。在這篇短篇小說中,它是從內(nèi)心蔓延至?xí)r代的火,從對時代的惶恐、疑慮、壓抑、憤怒到靈魂深處的絕望,被作者逐層推演,升華到寓言的意義。在這個書韻氤氳、紅袖添香于內(nèi),萬馬齊喑、風(fēng)云變幻于外的時代“寓言”里,作者還巧妙地還原了一個“故事中的故事”,它們或多或少都指向人的覺醒,也由此暗示人在一個晦暗的時代或許只能自保。啟蒙已殤,自由成幻影,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乎?難矣。終是一張張心血燒盡,其中所謂的舊式情愛,也一并成了灰燼。

鄭潤良:看到成業(yè)的《金樓夢》有眼前一亮的感覺。《金樓夢》雖然只是一個短篇,但可以從中看出年輕作者的大格局。從題目到文字,帶有“紅樓”遺韻,語言的典雅蘊藉,舊時代意境氛圍的營造,作者都處理得頗為老到,確實難得。作品里的情節(jié)化用了翻譯家林紓在福州上下杭中平路妓館“新紫鑾”翻譯小仲馬小說《巴黎茶花女遺事》的真實故事,但又不拘泥于史實,展現(xiàn)了晚清知識分子身上進步的一面和軟弱的一面。年輕作者懂得巧妙借用地域歷史文化資源,眼光獨特。

你見群山而以為都是固定的,其實群山都像行云一樣逝去?!豆盘m經(jīng)》27:88

8月,一個平常的午后,子仁到金樓來尋顧遠。空氣微涼,他踏上扶手上刻著茉莉花圖案的棕色木制樓梯,又穿過迂回的走廊,來到二樓拐角處的廂房。廂房門前貼上了顧遠手書的一副對聯(lián):“欲問伶俜十年事,長銷春秋兩處燈?!弊尤释崎T進去,注意到顧遠的書案上添置了一個銅制的小香爐,香爐里飄出淡淡的檀香。墻上多了幾幅當?shù)氐钠岙嫞诤谏钠崦嫔蠠瞥龅幕B蟲魚的圖案,色彩格外飽滿,看起來像是西洋的油彩畫。

顧遠正坐在窗前讀書,看到子仁進來,把手中的書卷往床上一丟。子仁笑著沖顧遠拱了拱手道:“你的日子倒是逍遙!”

兩人在書案前坐下,子仁問顧遠近來如何,顧遠提起正在翻譯的書。

“說的是一個相信宿命的仆人和他的主人一起流浪。”顧遠皺著眉頭,似乎很費力地想把這個故事解釋清楚,“小說開始是他們旅程的中途,他們在歐洲游蕩,基本上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們來自哪里看起來也不清楚,或者說根本不重要??雌饋硎菦]頭沒尾的一段旅程,但是很自由,沒有一點限制,那也是一個進步的時代?!?/p>

子仁聽得云里霧里,連連搖頭。顧遠的眉頭由緊皺到舒展,似乎已經(jīng)放棄要解釋清楚這本小說的努力,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其實我也不是很懂?!?/p>

“你剛剛說這是法國小說?”子仁拿起顧遠翻譯的手稿翻了翻,“作者是哪一位?”

“是狄德羅先生。”

“唔。那一定是好書?!弊尤使Ь吹胤畔聲澹p輕撫了一下紙面上的褶皺,很贊賞地看了一眼顧遠,又說了一句,“好書。”

“再好的書又有什么用?”顧遠把手放在書稿上嘆了口氣。

子仁也嘆了口氣,點點頭:“這世道,不是一兩本好書可以改變的。但總有你們這樣的人在做事,世道才有變好的希望。你們了不起呀!”

顧遠收回手,撫了撫光滑的額頭,又摸了摸頭上的辮子道:“我不是做事的人。你們才是真正做事的人,你們了不起?!?/p>

蘭煙端著一個白瓷的托盤進來,托盤上放著一顆切好的柚子。蘭煙把盤子放在書案前,朝兩人欠了欠身子,又出去了。顧遠和子仁看著這顆圓滾滾的金黃色的柚子從中間被剖開,露出紅色的柚子肉,兩人都搖了搖頭。沉默了半晌,子仁看著香爐里飄出的細細的煙霧,突然道:“你這里真是個世外桃源哪!我真想學(xué)你這般,躲進小樓著書立說。”

“你愿意,你也可以?!?/p>

“我不成了。”子仁撓了撓光滑的腦門,“我是身不由己。如今朝廷是亂套了,天天抓康黨,一把火從上燒到下,哪天燒到我身上也不好說。”

“怎么,總不會說你也是康黨吧?”顧遠說著,把腦后的辮子抓在手中擺弄起來。

“如今人人都是康黨啦!”

“你要是康黨,那我也是康黨了。”顧遠把手里的辮子瀟灑地一甩,仰靠在椅子上,“到時我們一塊去牢里?!?/p>

“也真說不好,”子仁四顧了一下房間,“你這也未必就是真桃源?,F(xiàn)在稍微有些進步思想的人,他們都要抓,寧可錯殺一萬,也不放過一個?!?/p>

“抓罷。抓罷?!鳖欉h閉上眼,“康黨在天下讀書人的心里,他們有本事,就將天下讀書人的心都抓在手里罷?!?/p>

晚飯后,兩人叫了一壺青紅酒對飲。陳年的青紅放入切好的姜絲,在小火爐上慢慢溫?zé)?,琥珀色的酒漿異常順口,每飲一口便有一股暖意直接從喉頭蔓延到肺腑再到四肢。顧遠不禁多喝了幾杯,很快便醉得不省人事。等到顧遠醒來,已經(jīng)躺在熟悉的床上,枕著松軟的枕頭,身上蓋著燙金的被褥,蘭煙也依偎在他的身旁。熟睡中的蘭煙發(fā)出細小的鼾聲,那聲音聽起來像是某種不具名的昆蟲的鳴叫。顧遠抬起沉重的眼皮,厚厚的紫色帷帳隔絕了外頭的世界,讓人分不清現(xiàn)在是白天還是黑夜。

顧遠掀開被子,拉開床上的帷帳,起身去方便。外頭還是一片黑暗,顧遠看不見痰盂在哪里。他打開窗,天空是藍黑色的,沒有月亮,飄著冰冷的雨。顧遠借著一點微弱的天光,找到了痰盂,往里撒尿。撒尿的時候,他的雙腳踩在木制地板上,卻感覺像踩在松軟的沙子上。一陣風(fēng)吹進來,夾雜著幾點雨絲,只穿了一件單衣的顧遠打了一個寒戰(zhàn),撒了幾滴尿在地上。

第二天醒來,顧遠便開始發(fā)熱。郎中來看過后,開了張治風(fēng)寒的方子。蘭煙照方抓藥,在屋子里煎。廂房里彌漫著中藥的味道,是一股奇特的濃郁草木香氣。除了吃飯、喝藥,他便不再下床了,整日聞著中藥的香味入睡。在半夢半醒間,他有時突然發(fā)現(xiàn)蘭煙躺在自己身邊,便有朦朧的性欲,但終究因為虛弱,什么也干不成。

在床上躺了兩日,顧遠的病已大好,只是身子還是乏力。夜里他很早睡下,白天便把椅子搬到窗前,看著外頭發(fā)呆。天井里的柚子樹上,果實已經(jīng)被摘得一顆不剩,柚子樹的葉子依舊油亮,看上去甚至比春天的時候更綠了。護城河邊的榕樹更是蔥郁,這里的秋天一直是綠色的。顧遠想起三年前的初春,他剛到此地,見到處都是落葉,十分新奇。子仁告訴他這里秋冬不落葉,只有等春天的新芽出頭了,把舊葉頂?shù)?,樹木才能換上新葉。那時乙未科進士在北京考完會試,等待發(fā)榜?!恶R關(guān)條約》割讓臺灣及遼東和賠款白銀二億兩的消息突然傳至,在北京應(yīng)試的舉人群情激憤。后來便有了康有為上書,十八省舉人聯(lián)名響應(yīng)。如今,看著秋天滿城的綠樹,顧遠忍不住唉聲嘆氣起來。

顧遠明白悲傷終是于事無補,只能繼續(xù)自己的翻譯。他滯留在這金樓中已近半載,從春天到秋天,翻譯了大半部小說。小說中,那個篤信宿命的仆人和他的主人進行了一段又一段荒唐的旅行。顧遠正翻譯到其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段:在旅舍中,仆人向主人吹噓自己的戀愛史,主人對仆人的自大感到不滿,要求仆人立刻從樓上的房間下去。

仆人對主人突如其來顯示出的權(quán)威感到不適。他回應(yīng)道:您在使我過慣了和您平等地生活的十年之后……在用膳的時候,叫我坐在您的旁邊,以及把我稱為您的朋友之后……

主人卻說:你不知道朋友這個名詞被上級用來稱呼他的下屬時是什么意義。

這句話刺痛了仆人,他堅決拒絕下樓,與主人爭吵甚至扭打起來。這時,旅舍的老板娘來了,了解了事情原委后,她主動提出擔(dān)任這件事的仲裁。老板娘站在主人的一邊,用剽竊的某次公開審判的文件里的言辭控訴仆人。

一向相信宿命的仆人崩潰了。他痛苦地呼喊:這難道也是天上寫好了的?

仆人開始反抗自己的宿命,他要和主人界定主仆關(guān)系。他擬定了一份條款,或者說是他對主人的宣言:第一條,既然天上寫著我對您是必需的,所以我一有機會就可以利用這種有利條件。第二條,您名義上是我的主人,而實際上,我是您的主人。您有頭銜,我有實權(quán)。

譯到此處,顧遠放下手中的毛筆,拊掌驚嘆起來。一旁繡花的蘭煙見了顧遠的樣子,放下針線,笑道:“今天興致不錯。”

午后,遠處升起裊裊的炊煙。秋天的陽光溫暖,風(fēng)卻很大。顧遠走到窗前,看著遠處的炊煙在風(fēng)中搖曳,炊煙背后是一塊遠山綠色的輪廓。顧遠瞧著遠方,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但這喜悅中又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我們希冀的,原來就寫在這本書里。主子不是非殺不可,仆人也不是不能做,但絕不能做奴才。我們走了太多冤枉路,看著像是走出去了,其實不過是在原地繞圈子。那么多壯士丟了頭顱,流干了鮮血,也不過就是想往前走一點?!鳖欉h喃喃道,“要多走這一點,就是這么難?!?/p>

蘭煙搖搖頭:“我聽不懂?!?/p>

“無所謂了,”顧遠苦笑了一下,“我們又走回去了?!?/p>

“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嗎?來來回回的。就像你每年來這兒的時候,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是要回去的?!?/p>

顧遠笑了:“像你這樣聰明的女子真應(yīng)該去讀書。唉,記得我和你說以后女子都可以去讀書嗎?如今這個情形,不知道哪一天你們這些年輕女子才能離開這座金樓,走到學(xué)堂里去。”

“離開這座金樓?”蘭煙也笑了,“你會帶我走嗎?”

顧遠沉默地坐回書桌前,又提起筆繼續(xù)自己的翻譯。

“你自己都不愿意帶我走,讓我如何去相信你們口中說的以后?”蘭煙淡淡地說道,平靜地拿起針線繼續(xù)繡花。

顧遠提筆的手顫抖了一下,一滴墨汁從筆尖滴落在泛黃的宣紙上,暈成一塊黑色的斑駁。顧遠的家族是安徽的名門望族,他的父親是絕不會允許他把一個妓女帶回家的。在老家,顧遠有一妻一妾,至今還沒有子嗣。春天,他臨出發(fā)往此地之前,父親還在張羅再為他納一房小妾。待在金樓的這段日子里,家里來過幾封書信,都是勸他回去納妾的。然而,顧遠的心思都在蘭煙身上。

自從三年前和蘭煙相好后,他每年都要來此與蘭煙住上數(shù)月,返鄉(xiāng)后和妻妾同房的日子也屈指可數(shù)。第一眼看到蘭煙這個有些瘦弱、長相秀氣的小女孩,顧遠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喜歡上了她。那一年蘭煙才十五歲,顧遠閑時便教她識字、看書,蘭煙天性靈透,很多東西一講就明白,顧遠就越教越起勁。顧遠當年來是應(yīng)了子仁的邀請去船政學(xué)堂做教員,不想?yún)s在這金樓當起了蘭煙的老師。他覺得蘭煙和他認識的很多人都不一樣,她渴望知識,渴望改變自己的命運。蘭煙不止一次讓顧遠帶自己離開這座金樓,顧遠也不是沒有想過給蘭煙贖身。他甚至想過和蘭煙辦一場新式的婚禮,左不過是被父親逐出家門。國家羸弱,他也曾想過留在東南,托子仁在水師謀一個差事。但他終究什么都沒做。官場的腐敗讓他不屑于做一個混吃等死的軍中小吏,他也不愿為蘭煙放棄一切,他想自己讀了書、留了洋,至少該做成一些事。剛翻譯這部書的時候,顧遠看到書中仆人的遭遇,就不免想到自己。書里,仆人勾引了好友的未婚妻,他的父親因此打了他。正好一支軍隊路過,仆人一氣之下從軍去了。在戰(zhàn)爭中他挨了槍子,成了瘸子。那場為愛情所做的冒險,只讓他收獲了殘疾。仆人的連長告訴他:“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所遭遇到的一切幸和不幸的事情都是天上寫好了的?!边@句話成了仆人的座右銘。顧遠不喜歡這種宿命論的基調(diào),他想至少他翻譯了這部書,可以把一些平等的思想傳出去,喚醒幾個和他一樣渴望改變的人。

每到黃昏,譯了一天書的顧遠又會坐到窗前,看著夕陽在天邊慢慢落下,遠山的輪廓變成暗紅色。秋季云層稀薄,晚霞便放肆地鋪展開來,整片天空都是澎湃的金色。暮色中,金樓的燈火也慢慢明晃晃地浮現(xiàn)出來。金樓迷離的燈光下,來自不同廂房的歌妓的尺唱交織在一起,配上六角胡、雙清、三弦、琵琶、椰胡的伴奏,使人飄然欲醉。顧遠有時在窗邊打著盹,蒙眬間聽到尺唱聲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分不清那聲音來自夢境還是現(xiàn)實。經(jīng)歷得久了,顧遠一聽到尺唱聲就昏昏欲睡。一日,在昏沉的尺唱聲中,一聲尖銳的小號突然驚醒了顧遠。他把身子探出窗外,瞧見天井里多了一支西洋樂隊,拿著銅管、小號的樂手一字排開,開始試音。隨著雜亂的樂聲,一群穿著洋裝的年輕女郎、幾位穿著西服的公子哥走進天井。

蘭煙坐在昏暗的油燈旁,雙頰緋紅,似笑非笑地看著顧遠。蘭煙面前放著一壺酒,她剛剛自斟自飲了幾盅,已經(jīng)有些醉了。她拿起杯沿沾著紅色唇脂的酒杯,又將一盅酒倒入喉中。這幾日顧遠在窗前發(fā)呆,蘭煙便在他身后飲酒,有時醉得不省人事,還要顧遠將她扶到床上休息。顧遠看著她爛醉的樣子,心中憐惜,卻又不好說些什么。

“今晚跳華爾茲,不下去瞧瞧?”蘭煙看著顧遠吃吃地笑。

顧遠皺了皺眉頭,坐回書案前,一邊埋頭寫字一邊說道:“有什么好瞧的?都是假的,夢幻泡影,我勸你也別看?!?/p>

蘭煙輕哼一聲,又斟滿一杯酒,冷笑道:“那你告訴我,什么又是真的?你翻譯的書將來又會有幾人去看?那些年輕男女要看的,是外頭的花花世界。戲文里也唱醉生夢死,有什么不好?來這的人就是來做夢的,你不做夢,就不該待在這里。”

顧遠放下手中的筆。金樓的燈都亮了起來,小提琴聲像溫柔的晚風(fēng)一樣回蕩在空氣中,法國號清亮的聲音劃破了漸暗的天空。

“也許你是對的,”顧遠道,“外頭的、書里的都是夢。他們做他們的夢,我做我的夢。這本書無謂給他們看,也無謂讓像我一樣的人再去看,看了也不過再做一場夢罷了。是夢,總歸要醒的。等我做完我的夢,我會走的?!?/p>

蘭煙放下手中的酒杯,閉上眼道:“我知道你和外頭那些人都不一樣,也知道你要做的是大事,但你就不能和我一塊做場夢嗎?”

顧遠緩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蘭煙身邊,輕輕地把手放在蘭煙肩頭。蘭煙突然睜開眼,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接著抓住顧遠的手,就拉著他跑下樓去。

“慢點,慢點?!鳖欉h被蘭煙一路拉到天井邊上,只能無奈地擺擺另一只手。

天井里,幾對青年男女正跳著優(yōu)雅的華爾茲。蘭煙放肆大笑,拉著顧遠加入了他們。踏著熱烈的舞步,顧遠也露出了笑容。已經(jīng)微醺的蘭煙隨著音樂不斷旋轉(zhuǎn)著,她看到周圍圍觀喝彩的人群、柱子上的燈籠、冒著鴉片煙的廂房、走廊上那些雕花的欄桿都跟著一起旋轉(zhuǎn)起來。只有眼前顧遠的笑臉是靜止的,蘭煙心中升起一種虛妄的幻想,世界能永遠這樣旋轉(zhuǎn)下去。天上,月亮被秋天的薄霧罩住了。蘭煙一陣暈眩,她閉上眼睛,想起第一次和顧遠相遇。她看見顧遠穿著一身潔白的西服,戴著一頂白色的禮帽,有些局促地站在她的房間里,用一種驚異的眼神看著她,好像廟里朝圣的人在看著一尊神像。她還看見了自己,自己捂著嘴笑,笑顧遠的樣子像一個傻子。音樂漸漸弱了,蘭煙的腳步也慢下來,她不再旋轉(zhuǎn)了。蘭煙睜開眼,顧遠的微笑就在眼前。她恍然覺得,那個笑容離自己很遙遠。

天空下起了瀟瀟的秋雨。雨水中,年輕的男女四散離開,樂隊也手忙腳亂地拎著樂器離場。蘭煙還拉著顧遠在跳著,一點也感覺不到淋濕自己的雨。

“該走了?!鳖欉h輕聲說道。他拉著蘭煙離開天井,跑上木制的樓梯,回到房間里。在滿是脂粉香味的床榻上,兩個濕淋淋的人愛撫、親熱,再沉沉睡去。蘭煙夢見自己和顧遠在水中交纏在一起,像是兩條魚。

從妖艷的夢中醒來,蘭煙一個人躺在松軟的床上。厚重的帷幔遮蓋著床榻,她分不清現(xiàn)在是白天還是晚上。在蒙眬的睡意褪去前,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一切都是一片混沌的感覺。慢慢地,她想起昨夜的一些片段,熱鬧的舞曲、眩暈的華爾茲和顧遠的笑容。突然,她清醒了,發(fā)現(xiàn)顧遠不在自己身邊。

她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拉開厚厚的帷帳——顧遠依然像往常一樣坐在窗前,背對著自己。

蘭煙松了一口氣,揉了揉酸疼的太陽穴,說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顧遠離開椅子,到床邊把蘭煙扶起來。

蘭煙注意到顧遠在椅子上放下一個信封和一張有些褶皺了的信紙,便問:“那是什么?”

“唔,”顧遠看了一眼椅子上的信,“家里來的信?!?/p>

“出什么事了嗎?”蘭煙怯生生地問。

“我父親過世了?!?/p>

按照祖制,顧遠作為家中的長房長子要為父親守孝三年。蘭煙心中難受,也沒有辦法攔他離開,只默默地幫他收拾行李。顧遠坐在書案前,繼續(xù)翻譯他的小說。一連數(shù)日,除了吃飯睡覺,他基本寸步不離書案,也很少和蘭煙說話。蘭煙也不敢打擾他,獨自坐在窗前發(fā)呆。這日,顧遠在書案前一直翻譯到深夜,蘭煙就在窗前坐到了深夜。月光漸漸淡了,書案上的蠟燭也快燃盡了,蘭煙為顧遠換上一支新蠟燭,說道:“早點休息罷,明天起來再繼續(xù)譯便是了?!?/p>

“今晚便可以譯好了。”

蘭煙突然感到渾身筋疲力盡,走到床邊僵直地躺了下去,閉上眼。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睡著了,再次睜開眼,只看見淡淡的月光灑在床邊,似乎只過了片刻的工夫,顧遠還在書案前寫字。外頭萬籟俱寂,蘭煙耳邊只有毛筆落在紙上的輕微動靜。窗戶半開著,夜晚的氣息,秋天的氣息,墨水的氣息,讓她兩鬢生涼。蘭煙像一個溺水的人,秋夜的靜謐把她淹沒了,她快無法呼吸了。她努力地從床上掙扎起來,提起一盞油燈,走出了房間。油燈照亮了雕花的欄桿、腐朽的木地板,蘭煙閉著眼睛也能看到它們的樣子。她在這里度過了自己的一生,這里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太熟悉了。此刻,她卻仔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每一塊木頭、每一扇窗子都仔細地瞧在眼里。顧遠很快要走了,又會有新的男人到這里來,走過長長的走廊,走進她的屋子,躺在厚重的帷幔遮蓋的床榻上,在鴛鴦刺繡的被褥上和她同枕共眠。想到這些,她感到整個人都麻木了,好像顧遠的離去也變得無關(guān)痛癢起來。

蘭煙下了樓,來到空無一人的天井中央,手中油燈微弱的光被吞噬在黑暗里。她想起那日喧囂的舞會,想起顧遠遙遠的微笑,覺得一切就像另一個人做的一場夢。她轉(zhuǎn)身回去二樓,她想自己該去睡了。油燈照過青石的路面、黑色的柱子、木制的樓梯,走到樓梯第九個臺階的時候,蘭煙停了下來。她用油燈照著墻上的一幅小小的扇面畫,從前她知道這里有一幅畫,但從沒有看清過上面畫的是什么。畫是精心裝裱過的,畫框是雕花的木頭,描了金邊。扇面已經(jīng)有些泛黃了,看起來是有些年頭的東西。蘭煙仔細地瞧著,扇面上畫著一棵大樹,修長的樹葉向著四面八方生長出來,枝頭點綴著一顆顆黃色的小果子,樹蔭下睡著一個老翁,老翁用酒葫蘆當枕頭,像是剛剛喝醉了的樣子。扇面的一側(cè)題了一句詩:東園載酒西園醉,摘盡琵琶一樹金。

蘭煙想,這扇面上的詩恐怕算不上一流的好詩,但也很有些超脫的境界。跟著顧遠讀了許多書,現(xiàn)在她也會看一些詩了,可這對她來說又有什么用處呢?蘭煙搖搖頭,繼續(xù)往上走?;氐蕉?,或許是因為光線太暗的緣故,她突然覺得這里比她印象中還要狹窄。一扇扇門戶幾乎沒什么間隔地排列在一起,看起來是那么擁擠。她發(fā)現(xiàn)這里到處都是橫豎的木頭,靠墻的門戶是一塊塊豎起的大木頭,欄桿是一長條橫木頭,欄桿底下的柵欄又是一條條細長的豎木頭。蘭煙看了一眼自己廂房的方向,門縫里透出昏黃的光。她猶豫了一下,終于沒有走回去,繼續(xù)向三樓走去。

三樓和二樓布局一致,到處是橫豎的木頭,只是比二樓更狹窄更擁擠。借著微弱的月光,蘭煙可以看見三樓屋頂灰色的瓦片。沒有了樂器聲,沒有了尺唱聲,也沒有客人們喧鬧的動靜,這里就像是一個陰森的鳥籠。然而蘭煙卻覺得沒什么好害怕的,她只感到深深的厭倦,厭倦這里的一切,甚至是厭倦她自己。

困意再次襲來。是該去睡了,蘭煙想,最好明天一覺醒來顧遠已經(jīng)悄悄離開了。她踏著腐朽的木板走下樓,木板嘎嘎作響,像是發(fā)出凄厲的慘叫。一到二樓,蘭煙就看見走廊的盡頭飄出一縷細細的青煙。

蘭煙心下一凜,還是壯著膽子向前走去。走了幾步,蘭煙就發(fā)現(xiàn)那一縷青煙是從她房間的門縫里飄出來的。蘭煙快步走上去,一下子推開房門,眼前出現(xiàn)了詭異的一幕:顧遠蹲在書案邊的地上,拿著蠟燭點燃了一張紙,把紙放進銅制的臉盆里。臉盆里一堆燃燒后冒著少許火星的灰燼再次燃燒起來,變成一團熊熊的火焰。顧遠從書案上又拿起一張寫滿字的紙放進盆里,蘭煙看清了顧遠拿的這張紙是從他那疊翻譯的手稿里取的。她先是懷疑自己看錯了,接著又見顧遠取了幾張紙在手里,一張一張地丟進盆里。蘭煙看著一張寫滿字的紙在火焰里慢慢蜷縮得越來越小,紙上的字漸漸被火焰完全吞沒。她猛地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你瘋了!”蘭煙沖上前去,一把搶下顧遠手里的稿紙,沖他吼道。

顧遠抬起頭看著蘭煙,盆里的火光映照著他平靜的臉。他慢悠悠地站起來,從桌上拿起一沓稿紙遞給蘭煙說道:“你來得正好,這么多,我一個人不知道燒到什么時候,你來幫我一起燒吧?!?/p>

蘭煙怔怔地看著顧遠。

盆里又只剩下灰燼和一點火星了,高高堆起的灰燼里還有未燒盡的紙張在向外冒著渾濁的煙。顧遠把手里一張墨跡似乎還未干透的紙放在燭火上點燃,丟進火盆里,說道:“你該為我高興,我終于把它翻譯完了?!?/p>

盆里的火又燃起來了,蘭煙死死地盯了一陣火焰,也從桌上的稿紙里抽出一張點燃。火焰在她手中燃燒。蘭煙把燃燒著的書稿丟進盆里,說道:“我以為你至少會從這里帶走一樣?xùn)|西?!?/p>

“我就是要把它帶走?!鳖欉h看著盆里的火,他的瞳孔里也燃起了一團火,“那么多血都白流了,一本書又能改變什么?它是我的一場夢,屬于我自己的一場夢?!?/p>

一陣風(fēng)吹來,盆中的火苗扭曲著,跳著奇怪的舞蹈。蘭煙看見顧遠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像一個木制的面具,又似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

“我什么也帶不走?!鳖欉h喃喃自語道。

秋風(fēng)慢慢吹開了半掩著的窗戶。月亮消失了,啟明星出現(xiàn)在灰白色的天空上。遠處的山丘顯現(xiàn)出它的輪廓,它依然是綠色的,這綠色在秋天是那樣的沉默,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一些飛灰驟然揚起,接著像一片片樹葉一樣輕柔地落下,落到一半又像突然獲得了生命似的飛舞起來,飄浮在顧遠和蘭煙之間。蘭煙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夢境,又似乎正從夢中醒來。她看著眼前飄動的飛灰沿著一條優(yōu)美的曲線朝窗外慢慢遠去,澎湃的陽光像河水般從窗外流瀉進來。

蘭煙走到窗前,貪婪地眺望著太陽。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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