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雯婕 陳寶琳
內(nèi)容摘要:中國花木蘭故事借迪士尼再編碼又一次走向世界。論文認為,真人版《花木蘭》對源故事的再編碼具有故事主線的漂移性、人物性格的顛覆性、主題內(nèi)涵的附加性等特點,這與迪士尼“公主系列”的立意需要、“自由”文化核心的流露、弱化中國歷史的展示傾向等原因有關。通過對源故事再編碼的全面分析,論文也對當下講好中國故事的問題提供了借鑒性思考。
關鍵詞:花木蘭 真人版電影 再編碼 特點 反思
“木蘭代父從軍”的故事源于中國南北朝時期長篇敘事民歌《木蘭辭》(簡稱源故事),它不僅在中國多次被搬上銀幕,而且于1998年被美國再編碼成迪士尼動畫版電影《花木蘭》(簡稱動畫版《花木蘭》)而風靡全球。時隔二十多年,好萊塢迪士尼影片公司又斥巨資于2020年出品真人版劇情電影《花木蘭》(簡稱真人版《花木蘭》),這部電影能否講好中國的花木蘭故事,是中國觀眾共同關心的問題。筆者擬通過展開迪士尼真人版《花木蘭》對源故事再編碼的特點及原因分析,進而對中國故事再編碼問題進行現(xiàn)實的反思性探討。
一.真人版《花木蘭》再編碼的特點分析
1.故事主線的漂移性
首先,故事敘述時間濃縮。源故事講述北魏和柔然的戰(zhàn)爭期間,木蘭代父從軍,浴血沙場,最后平安歸來的故事。詩中有“壯士十年歸”“同行十二年”等較為明確的時間表述,由此可知,木蘭在外征戰(zhàn)十余年。真人版《花木蘭》則將敘述時間濃縮為一年,大大縮短了木蘭故事的演繹時間。
其次,“女扮男裝”設定改變。源故事對木蘭從軍有一個關鍵設定:“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zhàn)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它說明木蘭從軍過程中一直未被識破女兒身,立功回家才披露真相。真人版《花木蘭》劇情過半時,木蘭就因軍中“忠、勇、真”三個原則而主動回歸女兒身,因此被逐出軍營,為情節(jié)推進設置了矛盾沖突,也為女性主義主題埋下了伏筆。
最后,敘述主題發(fā)生變化。源故事分離別、戰(zhàn)爭、歸來、偈語四章,主要通過離別和歸來兩章描寫木蘭從軍前及戰(zhàn)后回歸的細節(jié),重點表現(xiàn)親情,而對戰(zhàn)爭則一筆帶過。[1]真人版《花木蘭》則渲染了詩中省略的部分,重點描述木蘭在軍旅生活中如何隱藏女兒身份與男子相處等情節(jié),體現(xiàn)出木蘭軍旅生活的心酸與不易,襯托出木蘭的頑強不屈。
2.人物性格的顛覆性
源故事開頭“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點明木蘭代父從軍完全是無奈之舉:父親年邁,家中無其他人選。詩中木蘭孝順賢淑、知書達理,是中國傳統(tǒng)女子形象,詩歌以“弱”襯“強”,凸顯了人物內(nèi)在精神的崇高。真人版《花木蘭》中,小木蘭如同一個“假小子”,在部落里上躥下跳追趕一只從圈中跑出來的雞,弄得四下雞犬不寧,可謂頑皮至極。這里的木蘭身具強大“元氣”,崇尚武力,在當時武力是男人的專屬,女子尚武會讓家族蒙羞,所以,父親勸慰木蘭“隱藏天賦”。電影中木蘭本身很“強”,卻不得不學會“示弱”,后來在征戰(zhàn)過程中自我意識覺醒,實現(xiàn)了個性自由與解放,這與中國傳統(tǒng)的木蘭形象完全不同。
3.主題內(nèi)涵的附加性
真人版《花木蘭》格外強調(diào)女性主義,木蘭的女性身份體現(xiàn)了這一點,巫女仙娘一角的增設更是如此。巫女仙娘在某種意義上是另一個木蘭,兩人都有勇有謀,擁有威力超強的“氣”,都因女性身份不被根深蒂固的父權、夫權文化承認。但她們的區(qū)別在于,木蘭堅守“忠、勇、真”,堅信自己可以比肩,甚至超越男性。同時,木蘭和巫女仙娘又形成了參照,巫女仙娘雖擁有強大的能力,卻依附于男性尋求生存之道,她映射出木蘭作為女性參戰(zhàn)可能擁有的悲慘結(jié)局。但木蘭明確了自我定位,與普世價值觀形成對抗,最終借助女巫尋回自我,以女性身份坦蕩面對世人。而巫女仙娘也打破“女子本就低人一等”的觀念,隨心意奔赴自由,體現(xiàn)出創(chuàng)造的潛能與自立自強的女性主義色彩。
此外,真人版《花木蘭》帶有強烈的個人主義色彩。在抵制柔然的戰(zhàn)爭開始前,木蘭曾鼓起勇氣想向教官坦白女扮男裝的事實,不料教官希望她能夠像其父一樣勇敢堅強,建功立業(yè),為國盡忠,并且打算戰(zhàn)后將女兒許配給她,導致木蘭未能說出真相。戰(zhàn)爭中,木蘭因追擊敵軍落單,與女巫的打斗時受傷,醒來看到劍上所刻的“忠、勇、真”時,決定不再隱瞞,向大家坦白了真實身份。此時,柔然大軍在戰(zhàn)爭中占據(jù)上風,木蘭急中生智,利用“氣”制造雪崩扭轉(zhuǎn)了戰(zhàn)局,敵軍被盡數(shù)掩埋?;貭I后,木蘭被逐出軍隊,遇到女巫,得知敵軍調(diào)虎離山,將保護皇帝的軍隊牽制在外圍,并派遣精銳力量潛入皇城,欲殺死皇帝奪取皇城。木蘭又以女兒身趕赴京城,與皇帝里應外合殺了博里可汗二世,解除了京城危機,最終被譽為“王朝最好的戰(zhàn)士”。雪山之戰(zhàn)和京城保衛(wèi)戰(zhàn)并沒有突出團隊作戰(zhàn)的重要性,而是彰顯了木蘭的個人特色,這是典型的美國個人英雄主義的色彩。
二.真人版《花木蘭》再編碼的原因分析
1.迪士尼“公主系列”立意的需要
真人版《花木蘭》中的“花木蘭”形象是迪士尼公主系列的第八位成員,也是首位亞裔“公主”。源故事中木蘭從軍十二年,成功隱藏女性身份,無需面對性別歧視帶來的各種問題,可以順利盡孝盡忠。而真人版《花木蘭》中,木蘭需直面女性身份造成的性別話語沖突,從軍途中回歸女兒身,最后超越性別偏見被皇帝授予官職。[2]它通過木蘭一個人的“戰(zhàn)爭”,讓整個性別制度和話語環(huán)境為她讓路,木蘭性格的顛覆性體現(xiàn)出新時代女性獨立自主、個性自由的氣質(zhì),這正是“迪士尼公主系列”大力宣揚的個性化女性主義性別觀。
2.“自由”核心文化的流露
中國奉行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強調(diào)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必要時會舍棄小我成就大義,且通過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來獲得社會的肯定,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文學作品的面貌。而美國“自由”的核心文化意識更強調(diào)個性解放,通過個人奮斗實現(xiàn)自我價值。真人版《花木蘭》一開始雖然從普世價值觀上認為女子無論能力如何,應依附于男性,溫柔賢淑、相夫教子。但當征兵令到來時,木蘭反對身有殘疾的父親上戰(zhàn)場,盡管其建議被父親多次打斷,甚至忽略,木蘭還是選擇在夜晚帶上父親的佩劍盔甲離家,女扮男裝代父出征,開始了自己的傳奇故事。雪山之戰(zhàn)、京城保衛(wèi)戰(zhàn),幾乎都是木蘭憑借個人勇氣和智慧跳出“女大當嫁”“三從四德”的常規(guī),追求自我價值的體現(xiàn),也是個性自由的體現(xiàn),這無疑與崇尚“自由”精神的美國核心文化相契合。
3.弱化中國歷史的展示傾向
中國花木蘭的故事在某種意義上是正史所佐證了的野史,其歷史存在的真實性是毋庸置疑的。[3]源故事主要強調(diào)代父從軍的“孝”與忠君愛國的“忠”。目前,中國傳統(tǒng)影視劇中的花木蘭故事多忠于原作,敬畏歷史、敬畏人文,表現(xiàn)出較為宏大的中國歷史敘事傾向。而真人版《花木蘭》濃縮敘事時間,將十年光陰縮為一年,還將木蘭從忠孝、堅強、隱忍的普通女孩改編成超現(xiàn)實的、具有自我“元氣”的女超人,更多體現(xiàn)的是木蘭思想與個性的解放特色。在情節(jié)設置上,木蘭雪崩后獨自策馬救人英雄壯舉的描寫帶有西方不切實際和不合情理的浪漫主義色彩。而新增角色“巫女”也極具西方色彩,其超自然的易容換裝、幻化飛鳥等情節(jié)都十分魔幻,有違中國源故事的情理邏輯。真人版《花木蘭》弱化源故事的歷史背景等因素,符合西方習慣戲謔英雄、消解歷史的特點。
三.真人版《花木蘭》再編碼的反思
不可否認,新的文化傳播語境下,真人版《花木蘭》對源故事的再編碼具有創(chuàng)新性價值,但是,它與源故事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是屬于美國“迪士尼公主花木蘭”,面對的是中國之外的受眾市場,所以,影片的歷史文化等設定存在一些問題,這應當引發(fā)我們對如何在世界范圍內(nèi)講好中國故事,讓世界聽到真實的中華優(yōu)秀文化聲音等問題的思考。
在真人版《花木蘭》對源故事再編碼的過程中,除以上結(jié)合受眾市場的針對性再編碼外,筆者認為還存在一些中華文化理解方面的問題。
首先,歷史硬傷顯見。一是南北文化硬傷。源故事寫道:“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蹦咎m辭別爹娘從家鄉(xiāng)到黃河,朝發(fā)夕至,是典型的中國北方文化場景。而真人版《花木蘭》開場是一片南方水田,體現(xiàn)的是南方文化。二是歷史時間硬傷。木蘭家住的福建土樓產(chǎn)生于唐宋元時期,現(xiàn)存最古老的土樓是福建省永定縣湖雷鎮(zhèn)下寨村的馥馨樓,建于公元769年的唐代,而木蘭故事發(fā)生在公元384年到534年的北魏時期,比土樓出現(xiàn)早了幾百年。另外,源故事中“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絕非圍繞土樓轉(zhuǎn)圈。三是服化道具硬傷。妝容上,源故事中“對鏡帖花黃”,重點是“貼”,而真人版《花木蘭》卻是用顏料涂抹的“額黃妝”。此外,南北朝時期婦女唇妝樣式以扇形居多,且古代中國大部分唇妝都是“櫻桃小嘴”式風格,而非流行電影中的滿唇妝。服飾上,魏晉南北朝時期平民婦女較為流行上著襦衫、下著長裙的服裝樣式。真人版《花木蘭》中木蘭相親穿的紫衣卻是旋轉(zhuǎn)纏繞的穿著方式,應是多出現(xiàn)于西漢的曲裾深衣禮服。道具上,真人版《花木蘭》中出現(xiàn)“椅子”也與歷史不符,因為南北朝時期中國人多席地而坐,直到唐代之后才有胡床(即后代的“椅子”)傳入。
其次,畫蛇添足的“氣”。花木蘭之所以在中國受人敬佩而代代流傳,因為她是普通女子替父從軍,于平凡中體現(xiàn)了不平凡,精神品質(zhì)格外感人。而真人版《花木蘭》將木蘭與眾不同、強于男兒的生命特征歸于身體內(nèi)在的“元氣”,使其成為具有隱藏技能的“超級英雄”,能在戰(zhàn)場上有如神力、百發(fā)百中、飛檐走壁??墒呛螢椤皻狻??木蘭為何擁有“氣”?電影語焉不詳。所以,筆者認為“氣”的設定不僅暴露出影片存在理解偏差和底氣不足等問題,還折損了木蘭來自尋常人家的平凡與偉大氣質(zhì),讓人難以產(chǎn)生精神情感的共鳴。
綜上,全面審視迪士尼真人版電影《花木蘭》的再編碼情況后,筆者以為,向世界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優(yōu)秀中華文化應當做如下努力。
首先,講好中國故事要主動打造屬于中國獨有的影視IP。一國范圍內(nèi)文學文本向影視劇轉(zhuǎn)化原本就存在一定的“變異”,不同國家之間的文化差異無疑會加劇跨文本形態(tài)、跨文化傳播“變異”的產(chǎn)生??缥谋?、跨文化影視作品直接訴諸于觀眾的視聽,潛移默化地傳導某種思想價值觀念,真人版《花木蘭》即是如此。在中國花木蘭故事向迪士尼電影再編碼過程中,美國文化的浸潤性闡釋會加劇“變異”的產(chǎn)生,擴大“變異”傳播的范圍。因此,在中華文化跨文化傳播中,我們應該主動把握影視這一重要傳播途徑,發(fā)揮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勢,主動對中國故事進行再編碼,打造屬于中國的影視IP。只有掌握跨文化傳播的話語權,才能在文化碰撞中講好中國故事。
其次,對中國故事適度的本土化再編碼必須把握中華文化的內(nèi)核與特色。真人版《花木蘭》是對中國花木蘭故事的想象性重塑,在美國奔放熱情的文化語境中,木蘭不再是內(nèi)斂含蓄的中國古代女性形象,而是性格跳脫的女孩,她更能讓美國觀眾獲得身份的代入感,成為觀眾情感的投射對象。對此,筆者認為在輸出中國故事時,應基于中國特定時代的價值觀對中國故事進行適當?shù)谋就粱倬幋a,使之能夠同時獲得中國本土觀眾與他國觀眾接受與認同的文化信息,進而實現(xiàn)語言的轉(zhuǎn)換和文化的對接。
最后,傳播中華優(yōu)秀文化也可借用他國故事作為載體。真人版《花木蘭》雖然在文化再編碼傳播中存在諸多問題,甚至有“虛假東方化”的傾向,但我們無法否認其世界影響力。中國花木蘭故事在真人版《花木蘭》中為美國所用,其再編碼處處可見美國對本土文化的自信和傳播,這是一種外國故事的文化內(nèi)化性改造與借用。在中華優(yōu)秀文化跨文化傳播中,講好中國故事也可以創(chuàng)新故事載體,將中華優(yōu)秀文化加載在美國或其他國家的故事上,形成借用他國故事傳播本國文化的新途徑。
中國的花木蘭從誕生之初就一直承載著中華文化的期望,在不同的時空演繹著各樣的故事。作為北地佳人,花木蘭身后是華夏千年的溝壑、民族崢嶸的春秋。時至今日,被重新裝扮的迪士尼花木蘭從福建土樓走來,演繹著美國人眼中的“迪士尼公主”故事,用東方的形象向世界輸出美國的文化價值理念。我們從中可以看出,由于主客觀的原因,世界對中國故事仍然存在著某種誤讀。當下,講好中國故事是時代的要求,也是每一個中國人的使命,筆者認為,我們應當推動中華優(yōu)秀的文化資源突破跨文化傳播的種種障礙,主動地、創(chuàng)新地講好自己的故事,來引起世界文化的共鳴,彰顯中華文化的力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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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峻冰.講好中國故事是我們的使命擔當[N].四川日報,2020-10-16(019).
(作者單位:湖北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