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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的三位妻侍及身世述論

2021-01-08 06:06
天水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王弗朝云東坡

蔣 凡

(復(fù)旦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433)

一、問題的提出

蘇軾研究一直是學(xué)界熱點,然而鮮有人關(guān)注其身邊休戚與共的三位妻侍——原配夫人王弗、續(xù)妻王潤之、侍妾王朝云,她們與蘇軾同生死共命運,深度參與其生命歷程,并刻畫下深深的印跡。王弗是蘇軾的少年結(jié)發(fā)夫妻,不幸早夭,死時年僅二十七歲;繼室王潤之,系王弗堂妹,她與蘇軾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死時四十六歲。在兩位王夫人先后去世之后,蘇軾未再娶,侍妾王朝云卻自愿隨侍先生南貶嶺南惠州,歷盡苦難,始終相伴,以溫情與理解給予蘇軾精神上的慰藉。蘇軾與她感情很深,為她創(chuàng)作了許多詩詞文章,其感激之情是難以言表的。如果依封建婚制言,前二位王夫人是正式妻子,王朝云則是侍妾。妻妾之位,主仆之別,地位懸殊,妾終之后,難入宗廟祠堂,這是歷史的現(xiàn)實。換一視角而言,如從現(xiàn)代人性看問題,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在實際生活中,蘇軾早就視朝云為知己,是其人生的另一半。

蘇軾的三位妻侍都熱愛自己的丈夫,在家庭生活中各盡其職,相濡以沫。她們都與東坡有共同語言,有感情交流,思想品格都值得稱贊,對蘇軾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也都有各自的貢獻(xiàn)。

二、結(jié)發(fā)之妻王弗

人類世界由男人與女人共組社會。男人的活動與貢獻(xiàn),又豈能沒有身邊女人的影響與功勞呢?蘇軾研究是古今熱議話題,一般只論蘇軾的天才貢獻(xiàn)與社會關(guān)系,沉潛于男人世界,而很少注意到其另一半的身影及貢獻(xiàn)。蘇軾固然是天才,但是如果他身邊的另一半不給他的生活和工作創(chuàng)造良好的環(huán)境,甚或整天吵鬧而家無寧日,他又將如何安心工作而吟詩作賦呢?如果文學(xué)家的內(nèi)在心理因家庭生活偏于陰暗,又怎能揮灑出陽光燦爛的天才之作呢?

王弗(公元1039-1065年),蜀之眉州青神縣人。據(jù)宋人施宿《東坡先生年譜》于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載曰:“是歲娶通義郡君眉人王氏諱弗,鄉(xiāng)貢進(jìn)士方之女?!盵1]結(jié)婚時蘇軾十九歲,而王弗十六歲。通義郡君,是王弗死后朝廷封贈的名位。顏中其編寫《蘇東坡年表》于至和元年(甲午)下載:“蘇軾與青神縣鄉(xiāng)貢進(jìn)士王方之女王弗結(jié)婚。王弗年十六。其始,未嘗自言知書,見蘇軾讀書,則終日不去。其后蘇軾有所忘,王弗輒能記之。問其他書,則皆略知之?!盵2]由此可見,王弗出身書香門庭,少隨父學(xué),知書識禮,在婦女中,亦可稱為略識得詩書的文化人。東坡讀書,她陪伴在旁,“終日不去”,見其興趣所在。蘇軾是博聞強(qiáng)記之人,他偶有所忘,王弗卻能記憶而啟省之,其讀書記憶力可謂驚人。

依據(jù)中國古代傳統(tǒng)禮制,男女地位不平等,夫妻之間地位懸殊。以此,儒者強(qiáng)調(diào)婦德婦言,就有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之言。但年輕的王弗在家中就擁有一定的發(fā)言權(quán)。隨時關(guān)注年輕丈夫的行動舉止,如果發(fā)現(xiàn)問題,一定忠言而諫以糾夫之失。蘇軾在《記先夫人不發(fā)宿藏》文中,記載母親程夫人不許家人擅發(fā)他人宿藏之物以自利。作為兒媳,王弗謹(jǐn)記先夫人教訓(xùn)。“其后吾官于岐下,所居古柳下,雪,方尺不積雪,晴,地墳起數(shù)寸。吾疑是古人藏丹藥處,欲發(fā)之。亡妻崇德君曰:‘使先姑在,必不發(fā)也?!崂⒍??!盵3]卷121,3413①崇德君,指王弗。按:蘇軾文及施宿《東坡先生年譜》皆稱王弗卒,朝廷贈通義郡君封號。見利不忘義,王弗糾夫之失,才是真正的關(guān)愛丈夫。而蘇軾也沒有耍男子漢脾性,而是欣然納諫,從善如流,知愧而止。于此可見這對年輕伉儷的感情交流非常和諧快樂。以此,王弗死后,蘇軾痛心疾首,寫了《亡妻王氏墓志銘》:

治平二年(1065)五月丁亥(28日),趙郡蘇軾之妻王氏,卒于京師。六月甲午,殯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zhèn)鄉(xiāng)可龍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軾銘其墓曰:

君諱弗,眉之青神人,鄉(xiāng)貢進(jìn)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歸于軾。有子邁。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謹(jǐn)肅聞。其始,未嘗自言其知書也。見軾讀書,則終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軾有所忘,君輒能記之。問其他書,則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靜也。從軾官于鳳翔,軾有所為于外,君未嘗不問知其詳。曰:“子去親遠(yuǎn),不可以不慎?!比找韵染越漭Y者相語也。軾與客言于外,君立屏間聽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輒持兩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與是人言?!庇衼砬笈c軾親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與人銳,其去人必速?!币讯弧⑺乐畾q,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其死也,蓋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軾曰:“婦從汝于艱難,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諸其姑之側(cè)?!蔽雌谀甓染龥],軾謹(jǐn)以遺令葬之。銘曰:

君得從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嗚呼哀哉!余永無所依怙。君雖沒,其有與為婦何傷乎。嗚呼哀哉![3]卷62,1645

以上材料,可讀到許多信息:

第一,王弗事公婆以“謹(jǐn)肅”聞,頗獲公婆歡心。蘇洵長年游學(xué)在外,軾母程夫人操持全家生計,兢兢業(yè)業(yè),并主動負(fù)起了教育子女的任務(wù)?!端问贰ぬK軾傳》載,軾“生十年,父洵游學(xué)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讀東漢《范滂傳》,慨然太息,軾請曰:‘軾若為滂,母許之否乎?’程氏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邪?’比冠,博通經(jīng)史,屬文日數(shù)千言”。[4]卷338可見程夫人知書識禮、通于經(jīng)史而以節(jié)慨大義教育子女。王弗隨侍身旁,耳濡目染,多受教誨,同樣以節(jié)慨仁義輔助夫君。所以,蘇軾對于王弗的批評,不以為忤,而是欣然接受。于此可推見,少年夫妻之間,感情甚好,有商量,有爭論,有交流,家庭生活和諧愉快。所以蘇洵明白交代兒子,王弗與你是“艱難”與共的夫妻,故有“不可忘也”的遺訓(xùn)。

第二,王弗隨時關(guān)注丈夫,曾多次批評蘇軾交友過于隨便,容易上當(dāng)受騙。對阿順取容之友,她從其“言輒持兩端”,見其為人之不忠;對唯求親厚者,看出了是利益所驅(qū)動,一旦形勢有變,就會迅速叛去而化友為敵,豈可不防?王弗之言,后來不幸一一命中。在慎交友和謹(jǐn)言辭等方面,王弗所戒,正中丈夫“政治幼稚病”的軟肋??上K軾知其是而難于行。蘇軾為人,豪爽慷慨而率情任性,公忠體國,正直而行,政治上只問是非而不顧黨爭,即使妻子一再勸誡也難以實行。在杭州任上,他就因過分相信朋友沈括而被新黨告密迫害。人生路上,大多跌跌撞撞而悔之莫及之時才回想到妻言的正確。王弗陪伴蘇軾讀書,“則終日不去”,感情日進(jìn),知識日增,思維也日漸活躍,逐漸形成了東坡式的獨立精神。以此,她并不一味溫柔敦厚地馴服于男人,而是自由思考,以便能對丈夫事業(yè)有所助益。蘇軾在墓志銘中就稱頌夫人“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所謂“有識者”,即指妻子具有自己的獨立人格而不以阿世媚俗為容,是真正的賢妻。

第三,蘇軾與王弗,良辰美眷,似水流年而伉儷情深,但卻好景不長,為什么?除了身體有病的自然因素外,是否另有原因?蘇軾是公認(rèn)的天才,王弗與其相伴,應(yīng)是幸福猶如春常在。但實際不然。從宋仁宗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結(jié)婚,到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五月,王弗二十七歲去世,她與蘇軾共同生活了十一年。但實際上,夫妻離聚參半,王弗經(jīng)歷了許多艱辛的生活。結(jié)婚一年多,蘇軾即被父攜出游學(xué),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正月游成都,三月離川赴汴京求取功名。家中一切交由程夫人及長媳王弗打理。蘇洵《嘉祐集》曰:“洵離家時,無壯子弟守舍,歸來屋廬倒壞,籬落破漏,如逃亡人家。”[2]354公公和丈夫長期在外,門庭破敗,生計日艱,王弗這位長媳,上要侍奉年邁婆母,下要維持全家生活,身上重?fù)?dān),難以喘息,只能全力以赴,天長日久,積勞成疾,實屬自然。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蘇軾中進(jìn)士,不久因母喪返蜀守喪,這才在悲傷中夫妻重會。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啟程返京,買舟經(jīng)長江三峽抵荊州,然后登岸陸行,于嘉祐五年抵汴京,一路攜王弗隨行,長子邁生于旅途,風(fēng)塵仆仆,舟車勞頓,加以缺醫(yī)少藥,對于身體素質(zhì)較弱的王弗來說就是折騰與考驗。蘇軾《出峽》詩曰:“入峽喜巉巖,出峽愛平曠”,“峽山富奇?zhèn)ィ靡恢獛讍省?,“今朝脫重險,楚水渺平蕩”。[3]卷1,23舟行出峽,驚心動魄。陸行車馬,也是艱苦備嘗。這對身懷六甲即將生子的王弗來說,于健康并非無礙。

家庭生活較穩(wěn)定的時期,乃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蘇軾應(yīng)制科試后,朝廷授其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王弗隨侍鳳翔三年任滿返京,蘇軾仕途還算順利,但在丈夫的上升時期,妻子隱約地感到了風(fēng)險。蘇軾初試高第,名動京師,其恩師歐陽修有“吾當(dāng)避此人出一頭地”之言,見《宋史》軾本傳。當(dāng)時蘇軾年輕氣盛,以為取青紫如拾芥耳。以此樹大招風(fēng),多有忌而攻之者,其中包括王安石,曾幾次在皇帝面前加以非議和批評。但蘇軾仍然是詩酒高會,毫不在意。在鳳翔簽判任上,府主陳希亮曾加以裁抑,蘇軾曾曰:“軾任鳳翔簽判日,為中元節(jié)假不過知府廳,罰銅八斤。”[2]283因不守規(guī)定而被府主判罰示戒。這是對少不更事、自由散漫行徑的示戒。還朝后,又受抑于宰相韓琦,不讓直升冒進(jìn)。當(dāng)時蘇軾年輕躁動,交友輕信,政治就可能載觔斗。以此引發(fā)了年輕妻子的擔(dān)憂,因而才有她批評丈夫的“類有識者”之言。小夫妻的和樂生活,甜尚未嘗夠,苦辣之味已來。這在王弗心理上,開始蒙上了一層陰影。王弗之所以早夭,除身體欠佳外,或有這方面的原因。

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王弗去世后十年,時蘇軾知密州,寫下了深切悼念亡妻的名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十年生死兩茫?!?,詞一開篇,即是呼天搶地、聲嘶力竭的悲痛吶喊,真情噴發(fā),猶如火山。詞雖記夢,但上半闋純是白描抒情,直抒胸臆。夫妻生死十年之別,并非短暫,但詞人是一刻也不能忘懷。表面無言,卻難掩內(nèi)心的沸騰?!安凰剂?,自難忘”,正說明是潛意識深處的激動和懷念,凄涼心潮中自有一股無法控制的真摯之情。詞人假設(shè),如果王弗還活著,這時相逢見面,還認(rèn)得出昔日的丈夫嗎?言外之意,自己在官場焦頭爛額,已非昔日舊模樣。當(dāng)時蘇軾只有四十歲,卻已“塵滿面,鬢如霜”。詞人在這里假設(shè)王弗的“不識”,反思之深,心痛之巨,令人震撼。

下半闋記夢點題。王弗之墳,遵父囑葬于故鄉(xiāng)“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zhèn)鄉(xiāng)可龍里”,距母墳西北八步,婆媳永遠(yuǎn)相依相伴。作詞時東坡在密州,所以稱“千里孤墳”。但時空距離,隔不斷真情的思念,藝術(shù)想象的翅膀彌補(bǔ)了缺憾?!靶≤幋?,正梳妝”,多么溫馨美好的回憶。但夢醒之后,卻是陰陽兩隔,徒喚奈何!“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千言萬語,齊涌心頭,不知從何說起。因而只能以淚洗面,無限心事都在“無言”中,這是蘇軾心底對王弗的深切思念。這首《江城子》,從情緒意境言,應(yīng)屬詞家中的婉約一路;但詞人在婉約深情之中,又獨具嚎啕悲愴之巨痛,猶如大鐘鳴鼓,捶擊心胸,令人心靈震顫。若論其筆力風(fēng)格,正是由深情婉約向豪放慷慨一派過渡的征兆。王水照、朱剛說:“熙寧八年冬天的一次打獵活動,使他有了第一首豪放詞名作(按:指密州出獵的《江城子》)?!盵5]69前一首“十年生死兩茫茫”,正是很好的鋪墊。

三、續(xù)弦夫人王潤之

王潤之(公元1048-1093年),蜀之眉州青神縣人,字季章。王介幼女,系王弗堂妹。結(jié)婚時,蘇軾三十三歲,始入中年,而王潤之年方二十一,青春年華。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蘇洵卒于京師,軾、轍兄弟扶父柩還蜀守喪。三年服除,蘇軾因親戚關(guān)系續(xù)娶王潤之為妻,并于熙寧元年(公元1068年)還朝,攜王潤之同行。此次離蜀乃陸路,由成都至閬中,經(jīng)鳳翔、長安而抵汴京。舟行經(jīng)三峽有風(fēng)險,陸行同樣是艱辛備至。蘇軾曾回憶昔日旅途困況,作《和子由澠池懷舊》詩:“往日崎嶇君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弊宰⒃疲骸巴鶜q馬死于二陵,騎驢至澠池。”二陵,當(dāng)指崤山南北二陵,形勢極為險要。王潤之當(dāng)時心懷對于京師未來生活的美好向往,對于丈夫的才華充滿信心和希望。遺憾的是,隨著蘇軾京師新生活大幕的拉開,帶給王潤之更多是憂慮與驚恐。

神宗熙寧、元豐年間,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在皇帝支持下,力推變法改革,而以司馬光等為首的“反對派”則堅決反對變法,人稱舊黨。新舊黨爭,愈演愈烈,直至北宋滅亡而始休。蘇軾也被卷進(jìn)了這一狂潮。在京城,王潤之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丈夫在強(qiáng)烈的政治漩渦中浮沉掙扎。中年后,蘇軾混合儒道釋的思想理論,逐漸形成了睿智曠達(dá)的品格,來應(yīng)對嚴(yán)酷的現(xiàn)實。蘇軾即使主動請求離開京師而外放地方,仍然被新黨政敵一路跟蹤,其迫害之離奇殘酷,無以復(fù)加,直至掀起了北宋最大的文字獄——烏臺詩案。蘇軾任通判杭州時,摯友文同送行詩有“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之句。[6]417又以“胡學(xué)士”指代表弟蘇軾,作《寄題杭州通判胡學(xué)士官居詩》四首,其中第三首《方庵》詩又勸導(dǎo):“眾人庵盡圓,君庵獨云方。君雖樂其中,無乃太異常?勸君刓其角,使稱著月床。自然制度穩(wěn),名號亦可詳。東西南北不足辨,左右前后誰能防?愿君見聽便如此,鼠蝎四面人恐傷?!盵7]5370的確如此。在新舊黨爭中,王安石本人固然清廉,但政治上卻缺乏容人之雅量,急于變法成功,就以火箭速度迅速提拔了一大批官員來推行新法,組織上并不健全,一時當(dāng)政隊伍中混進(jìn)了很多政治野心家,如呂惠卿、王珪、李定、舒亶之流都急于置蘇軾于死地??梢哉f烏臺詩案文字獄的發(fā)生是必然的,危機(jī)早已潛伏在蘇軾身邊。文同是旁觀者清,他竭盡全力來挽救蘇軾的政治生命,但無濟(jì)于事,只能眼睜睜看著摯友被套進(jìn)了羅網(wǎng)而難脫困厄。文同是士大夫中的智者,尚難援以手;王潤之這個弱女子,自不待言。東坡后來貶謫再三,愈貶愈遠(yuǎn)。后來蘇軾自嘲:“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盵8]142蘇軾是哲人,能夠超越自我苦難,他逐漸讀懂了現(xiàn)實生活這本書,苦中作樂,不改其志,進(jìn)一步把貶謫苦難轉(zhuǎn)化為光輝的文學(xué)名篇,傳之不朽。雖然王潤之生活在他身邊,卻缺乏超脫智慧,文字獄帶來的驚恐長期積壓,因而先丈夫八年而亡。

蘇軾在政治漩渦中跌打滾爬,嘗盡滋味,于是借詩自嘲:“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盵3]卷6,112但王潤之并非僅是“姓名粗記”而已。她不僅通詩書文墨,而且聰慧有智。據(jù)蘇軾于黃州《與章子厚》信中說:“仆居?xùn)|坡,作陂種稻,有田五十畝,身耕妻蠶,聊以卒歲。昨日一牛病幾死,牛醫(yī)不識其狀,而老妻識之,曰:‘此牛發(fā)豆斑瘡也,療當(dāng)以青蒿粥啖之。’用其言而效。勿謂仆謫居之后,一向便作村舍翁。老妻猶解接黑牡丹也。言此,發(fā)公千里一笑?!盵3]卷101,2655據(jù)今中醫(yī)藥物研究,青蒿草含有青蒿素,具有抗菌消炎、排熱解毒的功效。王夫人雖非獸醫(yī),卻能療牛之疾,保障了五十畝稻田的牛耕之勞。又據(jù)趙令畤(德麟)《侯鯖錄》記載:“元祐六年,汝陰久雪。一日,天未明,東坡來召議事,曰:‘某一夕不寐,念潁人之饑,欲出百余石造餅救之。老妻謂某曰:‘子昨過陳,見傅欽之,言簽判在陳賑濟(jì)有功,何不問其賑濟(jì)之法?某遂相召?!嘈χx曰:‘已備之矣。今細(xì)民之困,不過食與火耳。義倉之積達(dá)數(shù)千石,可以支散,以救下民;作院有炭數(shù)萬秤,酒務(wù)有余柴數(shù)十萬秤,依元(原)價賣之,二事可以濟(jì)下民?!略唬骸崾聺?jì)矣?!觳莘欧e谷賑濟(jì)奏?!盵9]賑災(zāi)救民,人人有責(zé)。可見,王潤之不因自己是女性而坐視不管,她是位關(guān)心百姓生活的知識婦女。她與蘇軾的家庭生活可謂是相輔相成,其樂融融。她不僅在治家理政上有自己的見識,而且也有一定的文學(xué)解悟的修養(yǎng)。據(jù)《侯鯖錄》卷四記載:“元祐七年正月,東坡先生在汝陰州。堂前梅花大開,月(按:原作“明”,訛)色鮮霽。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勝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慘,春月色令人和悅,何如召德麟輩飲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亦能詩耶?此真詩家語耳!’遂相召與二人飲。用是語作《減字木蘭花》詞云?!保ㄍ希〇|坡詞《減字木蘭花》(二月十五日夜,與趙德麟小酌聚星堂)曰:

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步轉(zhuǎn)回廊,半落梅花婉婉香。 輕云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是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侯鯖錄》作者趙德麟是當(dāng)事人之一,所言真實性不容懷疑。此事廣為流傳,皆知王夫人潤之頗有文學(xué)雅興。于此可見,蘇軾與王潤之本是佳偶天成的一對,琴瑟和鳴。遺憾的是,在新舊黨爭漩渦中,蘇軾迅即被卷入深淵而難以掙脫?!稏|坡志林》講了蘇軾在知湖州任被虎狼御史逮赴詔獄的故事:

真宗東封還,訪天下隱者,得杞人楊樸,能為詩。召對,自言不能。上問:“臨行有人作詩送卿否?”樸曰:“無有。惟臣妻一絕云:‘且休落托貪杯酒,更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鄙洗笮Γ胚€山,命其子一官就養(yǎng)。余在湖州,坐作詩追赴詔獄,妻子送余出門,皆哭。無以語之,顧語妻曰:“子獨不能如楊處士妻,作一詩送我乎?”妻子不覺失笑。予乃出。[2]291

又蘇軾《黃州上文潞公書》也描繪了自己被逮時的恐怖情景,給妻子和家人的生活造成了嚴(yán)重影響。書曰:

軾始得罪,倉皇出獄,死生未分,六親不相?!Y始就逮詔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余守舍,皆婦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書。州郡望風(fēng),遣吏發(fā)卒,圍船搜取,老幼幾怖死。既去,婦女恚罵曰:“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燒之。比事定,重復(fù)尋理,十亡其七八矣。[3]卷94,2439

在長期的貶謫苦難生涯中,蘇軾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才能,調(diào)和儒道釋三教思想,吟詩著文,實現(xiàn)了智者的超越,而王潤之卻大受驚嚇。因此,當(dāng)蘇軾回憶昔日夫妻恩愛時,一直內(nèi)疚而覺得愧對妻子。其《予以事系獄……以遺子由》二詩中有“身后牛衣愧老妻”之句。[3]卷19,485《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詩更有“飲中真味志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之言。[3]卷20,497自己因文字獄而連累家人,受到妻子埋怨,事出自然。王潤之的“嘲罵”,乃是希望丈夫能夠認(rèn)真地吸取教訓(xùn),更好地活下去。可惜,王潤之已然經(jīng)不起折騰,不久便卒于京師。為了悲悼妻子,蘇軾淚盡泣血,寫下了《祭同安郡君文》:

維元祐八年,歲次癸酉,八月丙午朔,初二日丁未,具位蘇軾,謹(jǐn)以家饌酒果,致奠于亡妻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之靈。嗚呼!昔通義君,沒不待年。嗣為兄弟,莫如君賢。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于天。從我于南,菽水欣然。湯沐兩郡,喜不見顏。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須,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干。旅殯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3]卷111.2991

祭文中通義君指前妻王弗,生了大兒子蘇邁,不久而亡。作為繼室,王潤之又生了二兒迨、小兒過。她心胸開闊,三個兒子一樣疼愛。在古代,后母苦毒前妻所生子女的故事很多。但王潤之反之,“三子如一,愛出于天”,充滿了母愛精神,乃天性使然。這就為丈夫排除了后顧之憂。“從我于南,菽水欣然”,南貶黃州的五六年間,與丈夫同甘共苦。如果妻子天天埋怨缺柴少米,整天哭啼吵罵,東坡還能保持其“回也不改其樂”的人生之境嗎?他還有機(jī)會和朋輩相聚,醉酒狂歡,揮灑詩詞歌賦文章嗎?有時蘇軾一高興,深更半夜帶朋友回家,向妻子呼酒索食。王潤之就把平日所藏美酒家釀,獻(xiàn)出招待,盡歡而散。明瞿佑《歸田詩話》卷中有《與李之儀簡》條,載東坡詩云:“‘小兒不識愁,起坐牽我衣。我欲嗔小兒,老妻勸兒癡。兒癡君更甚,不樂復(fù)何為?還坐愧此言,洗盞當(dāng)我前。大勝劉伶婦,區(qū)區(qū)為酒錢。’其曠達(dá)如此。又《與李之儀小簡》云:‘伏惟起居佳勝,眷聚各安慶。無他祝,惟保愛之外,酌酒與婦飲?!盵10]1254劉伶是晉時記載于《世說新語》中的嗜酒任誕之士,妻子要他戒酒??墒峭鯘欀龞|坡正相反,出酒洗盞,助他與客飲酒為樂。曠達(dá)的東坡,如果沒有賢妻支撐,能曠達(dá)得了嗎?因此,蘇軾很驕傲地對人宣示“妻卻差賢勝敬通”。敬通,即東漢時馮衍,妻妒。所以東坡有《題和王鞏六詩后》釋曰:“仆文章雖不逮馮衍,而慷慨大節(jié)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按:指劉秀)英睿好士,而獨不遇,流離擯逐,與仆相似。而衍妻悍妒甚,仆少此一事,故有‘勝敬通’之句?!盵3]卷116,3157馮衍婦妒,“后院”失火,故有顧此失彼之恨。東坡則勝之多多,賢妻在家,為自己排憂解難,何其幸哉!妻賢子孝,給蘇軾細(xì)心的照顧和極大的精神慰藉,從而成為文壇的一代天驕,其中三位妻侍是有一定的功勞和貢獻(xiàn)的,包括侍妾王朝云。王潤之卒于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第二年蘇軾即貶惠州,東坡獨攜王朝云及幼子過赴嶺南貶所生活。

四、侍妾王朝云

王朝云(公元1063-1096年),字子霞,錢塘(今杭州)人。熙寧元年(1074年)蘇軾任杭州通判,買了四個侍婢教習(xí)歌舞,王朝云在其中。許多筆記小說,都說此年蘇軾納朝云為妾。此說實誤,因為當(dāng)時朝云是年僅十二歲的孩童。納妾當(dāng)在她十六七歲長成少女以后才有可能,具體時間待考。又《燕石齋補(bǔ)》稱朝云是當(dāng)時的“錢塘名妓”,這是小說家言,尤不足信。四個侍婢中,朝云聰慧秀美,能歌善舞,頗得蘇軾歡心。東坡喜茶,常以茶待客,若是貴客,則出上等密云龍茶招待。如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bǔ)之,人稱“蘇門四學(xué)士”,得意門生上門,蘇軾必出密云龍茶。據(jù)明袁中道《次蘇子瞻先后事》記載:“茶有密云龍者,最甘馨。四人每來,必令侍兒朝云取密云龍。家人以此知之。”[2]243雅士美茶,書房中暢飲高論,朝云侍坐服務(wù),何等風(fēng)雅之事。這說明了四侍兒中,朝云最善解人意,逐漸超越儕輩。她對東坡盡心盡責(zé),細(xì)致觀察身邊的一切,有所思考,見識日增甚或有所建言。這既是環(huán)境使然,更與朝云的用心與努力上進(jìn)有關(guān)。蘇軾曾戲稱朝云為“老云”。[2]337南宋陸游《注東坡先生詩序》,曾感嘆蘇詩內(nèi)容豐富厚重,一時難以盡解。所以當(dāng)時范至能勸他注蘇詩時,“游謝不能”,不敢承命。序中舉例曰:“‘白首沉下吏,綠衣有公言’,乃以侍妾朝云嘗嘆黃師是仕不進(jìn),故此句之意,戲言其上憯,則非得于故老,殆不可知。必皆如此,然后無嘆?!盵1]428黃師是,名寔。他是蘇轍的兒女親家,東坡親戚。曾相繼提點梓州路和兩浙刑獄。他因得罪權(quán)貴,林希沮之,難于升遷。據(jù)施注:“先生侍兒嘗問:‘朝之諸公,遷擢不淹時。獨黃師是,昔為提刑,今又提刑,何也?’先生大笑,方作詩送之,故云‘綠衣有公言’?!盵3]卷36,916綠衣之典,出自《詩經(jīng)·邶風(fēng)·綠衣》篇,指侍妾,用以稱朝云。于此可見,朝云在先生身邊可以自由發(fā)言,頗有見識。所謂“公言”,即指朝云分析,一語中的,堪稱公論。元祐朝,蘇軾較順?biāo)熘畷r,朝云明白東坡不會為安享富貴而箝口不言。東坡憂國憂民,忠亮正直,不可能做明哲保身的鄉(xiāng)愿。忠諫直言,勇于擔(dān)當(dāng),方是蘇軾本色。宋人費袞曰:“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目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虏灰詾槿?。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jī)械?!乱辔匆詾楫?dāng)。至朝云,乃曰:‘學(xué)士一肚皮不合時宜?!屡醺勾笮??!盵11]第一個侍兒稱他滿腹詩書文章,第二個會兒稱他滿肚子智慧機(jī)巧,東坡都不以為然。只有朝云知面更知心,一語道出了先生的秘密,直揭其精神本質(zhì)。這才是畫龍點睛之言,所以東坡“捧腹大笑”,欣然接受。

元祐三年蘇軾任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兼侍讀。時高太后召見宣諭之曰:“內(nèi)翰直須盡心官家事,以報先帝知遇?!泵酚吧彔T送蘇軾歸院。[1]459東坡為人公忠體國,法只問是非,而不論其新舊。他雖反對王安石推行新法,但實事求是,并不全然否定新法某些正確的地方。如王安石的免役法,當(dāng)司馬光想全部推翻而恢復(fù)舊的差役法時,東坡就成為神宗皇帝和王安石推行新法的辯護(hù)人,與司馬光廷爭面紅耳赤,直呼司馬牛而不少讓。因此,不僅新黨之人打擊他,舊黨之人對他也多加排斥。政治上,左右不討好,正可見其為國為民的初心。如果蘇軾善于察言觀色,阿諛奉承,以人主權(quán)相之言為是非,那么以他的才華自然仕途飆升,宰輔三公之位可待。但這就不是今天人們所熟知的蘇軾了,豈能傳之千秋萬世而不朽。他甘愿外放遠(yuǎn)貶,也不放棄忠諫直言。他的坎坷人生,正是禍從口出,這是因為其本性所決定的。朝云謔稱其“一肚子不合時宜”,雖為戲言,卻讀懂東坡之心。

朝云之言,既是提醒,又是示警,正體現(xiàn)了她準(zhǔn)備與自己心儀偶像共赴險難的決心。四個侍兒,三個先后離去,唯朝云不離不棄,隨侍在側(cè)。蘇軾有《朝云詩》(并引),引曰:“世謂樂

天有鬻駱馬放楊柳枝詞,嘉其老病,不忍去也。然夢得有詩云:‘春盡絮飛留不住,隨風(fēng)好去落誰家?’樂天亦云:‘病與樂天相伴住,春隨樊子一時歸?!瘎t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數(shù)妾,四五年相繼離去,獨朝云者,隨予南遷。因讀樂天集,戲作此詩。朝云姓王氏,錢塘人,嘗有子曰干兒,未期而夭云。”詩曰:“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luò)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云雨仙。”[3]卷38,965如詩所述,朝云隨先生南貶,侍奉湯藥、同誦佛經(jīng)是她的“新活計”,盡量給蘇軾以生活照顧和感情溫暖?!安蛔魑钻栐朴晗伞?,用宋玉賦典,說明朝云具仙風(fēng)道骨,在精神上給予先生慰藉?!爸鹞胰饺ァ?,可見并不視朝云為普通侍妾,而是生死與共的貼心人。秋去冬來,風(fēng)雨與共,東坡是真心愛護(hù)朝云,其熾然之情,并不減于前面兩位夫人。在黃州貶所,朝云生兒蘇遯,小名干兒,活潑可愛,可惜早夭,朝云痛不欲生,東坡也為之傷心落淚。東坡作詩二首哭悼干兒,詩前小序:“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遯,小名干兒,頎然穎異。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詩哭之。”詩曰:

其一

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未期觀所好,蹁躚逐書史。搖頭卻梨栗,似識非分恥。吾老常鮮歡,賴此一笑喜。忽然遭奪去,惡業(yè)我累爾。衣薪那免俗,變滅須臾耳。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

其二

我淚猶可拭,日遠(yuǎn)當(dāng)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臥終日僵。中年忝聞道,夢幻講已詳。儲藥如丘山,臨病更求方。仍將恩愛刃,割此衰老腸。知迷欲自反,一慟送余傷。[3]卷23,592

東坡晚喪幼子,夫妻同悲,哭念亡兒,實是偏憐其母,情真意切,感動天地。朝云喪子之后,“一臥終日僵”,郁郁寡歡,健康日虧,身體大不如以前。自元祐八年王潤之夫人去世后,蘇軾家中折了擎天一柱,于是朝云自覺挑起“另一半”的重?fù)?dān)。紹圣元年六月,蘇軾謫惠州,朝云不顧自己身體狀況,毅然隨其南行。古時嶺南乃煙瘴蠻荒之地,韓愈曾有“好收吾骨瘴江邊”之嘆。朝云自愿遠(yuǎn)投蠻荒,需要怎樣的決心和勇氣。于此可見為了東坡,朝云做好了付出一生的準(zhǔn)備。丈夫那“一肚皮的不合時宜”,生還中原的希望渺茫,朝云內(nèi)心隱隱作痛,這才有在惠州唱東坡樂府《蝶戀花》(花褪殘紅)的故事發(fā)生。詞曰: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12]

龍榆生《東坡樂府箋》附錄引《林下詞談》曰:“子瞻在惠州,與朝云閑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云歌喉將囀,淚滿衣襟。子瞻詰問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诱搬θ淮笮Γ唬骸俏嵴?,而汝又傷春矣?!炝T。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終身不復(fù)聽此詞?!盵3]卷23,404

朝云初到蘇家是不識字的女童。侍東坡日久,見其讀書,日漸浸染,不僅粗通文字,而且寫楷法有模有樣,對詩詞情境也有一定的領(lǐng)悟?!爸ι狭d吹又少”,正是一種春去也、無計留春住的傷春之感。人生如駛,功業(yè)付之東流,又將奈何!“天涯何處無芳草”,東坡那“一肚皮的不合時宜”,恰如離恨春草,漸行漸遠(yuǎn)還生,哪里才是盡頭呢?朝云唱到此句,不禁悲從中來,哽噎難當(dāng)。這就引發(fā)了蘇軾的“悲秋”“傷春”之言。以此,朝云卒后,東坡一生不唱“花褪殘紅”的《蝶戀花》,正可見二人的感情共鳴。

可見,東坡與朝云早已突破了主仆之分,成了相互照顧的終身伴侶。在東坡眼里,朝云不僅外貌姿容美,其內(nèi)在心靈更美。蘇軾一生寫了許多紀(jì)念朝云的文學(xué)作品,正是彼此真情的結(jié)晶。據(jù)龍榆生稱引《藝苑雌黃》曰:“東坡嘗令朝云乞詞于少游,少游作《南歌子》贈之云:‘靄靄迷春態(tài),溶溶媚曉光。不應(yīng)容易下巫陽,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暫為清歌住,還因春雨忙,瞥然歸去斷人腸,空使蘭臺公子賦高唐?!盵3]卷23,313秦觀以巫山神女會襄王,比喻蘇軾與朝云,其贊美之情溢于言外。但與蘇軾之作相比,尚是隔了一層。東坡詞《殢人嬌》曰:

白發(fā)蒼顏,正是維摩境界??辗秸?,散花何礙。朱唇筯點,更髻鬟生采。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

好事心腸,著人情態(tài)。閑窗下、斂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學(xué)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3]卷23,312

據(jù)王文誥《蘇文忠詩編注集成總案》卷39,此乃《紹圣二年乙亥五月四日贈朝云〈殢人嬌〉詞》。誥案曰:“公與張耒書云:‘某清凈獨居一年有半爾。已驗之方,思以奉傳。’讀此詞,知其無誑語也?!盵13]紹圣二年(公元1095年),蘇軾已是花甲之翁,多獨宿養(yǎng)生,所以他與朝云重在夫妻的感情交流?!皵吭颇臁薄熬S摩境界”,正見朝云的端莊肅穆,以此生出了仙女侍坐而“散花何礙”之句,佛典用得非常貼切?!爸齑焦h點,更髻鬟生采”,可見典型美人風(fēng)采,驚為天仙?!扒f生只在”,朝云之美,永留腦海。但重要的不僅是外貌之美,更是內(nèi)在精神之美。他與朝云終日閑坐相對,心心相印。他希望朝云學(xué)屈原,“紉蘭為佩”,芳香高潔,永留人間。“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朝云之美,值得向世人一展風(fēng)采。在《殢人嬌》詞,先生柔情,朝云心醉。

紹圣三年春天某日,朝云誕辰,蘇軾為作《王氏生日致語口號》:“人中五日,知織女之暫來;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事協(xié)紫銜之夢,歡傾白發(fā)之兒。好人相逢,一杯徑醉。伏以某人女郎,蒼梧仙裔,南海貢余。憐謝端之早孤,潛炊相助;嘆張鎬之沒興,遇酒輒歡。采楊梅而朝飛,擘青蓮而暮返。長新玉女之年貌,未厭金膏之掃除。萬里乘桴,已慕仲尼而航海;五絲繡鳳,將從老子以俱仙。東坡居士,罇俎千峰,笙簧萬籟。聊設(shè)三山之湯餅,共傾九醞之仙醪。尋香而來,苒天風(fēng)之引步;此興不淺,炯江月之升樓?!痹娫疲骸傲_浮山下已三春,松筍穿階晝掩門。太白猶逃水仙洞,紫簫來問玉華君。天容水色聊同夜,發(fā)澤膚光自鑒人。萬戶春風(fēng)為子壽,坐看滄海起揚(yáng)塵。”[3]卷46,1146王文誠案曰:“紹圣三年春中為王子霞作。時唯子霞從公南遷,居惠三載。此因子霞生日而作。子霞是年三十四,至七月而病沒,并未生子。觀口號不及生子,而以為壽作結(jié),信為生日之詞矣。各注皆作生子口號,本集亦作生子致語口號,并誤。今改定。”按王文誥之說是。“海上三年”,正合朝云隨東坡貶惠三年的生活。朝云生子是在黃州時,未期而夭。詩中“萬戶春風(fēng)為子壽”者,嶺南有萬家春酒,故用為祝壽吉語。但朝云在當(dāng)年七月病亡,破碎了東坡的祝壽心愿。東坡為之痛哭落淚,時加悼念,曾作《西江月》詞: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3]卷23,314

王文誥案:“丙子十月梅開作?!焙小盾嫦獫O隱叢話》稱引《冷齋夜話》曰:“東坡在惠州,作梅詞,時朝云侍兒新亡,其寓意為朝云作也?!盵3]卷23,314-315考紹圣三年七月五日,朝云死,十月,東坡作此《西江月》(梅),運用傳統(tǒng)香草美人比興藝術(shù),以梅喻人,人梅合一,不僅寫姿容,更見其冰肌玉骨之高潔風(fēng)神。這是東坡對朝云的心靈評價,朝云是他心中最為圣潔的美好思念。古代嶺南,煙瘴彌漫,是貶謫士人的九死一生之地。王潤之于元祐八年去世,東坡終不再娶,日與朝云為伴。朝云也不離不棄,隨先生萬里投荒,忠心一片。這怎能不讓多情的東坡感動呢?“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朝云雖逝,但卻永遠(yuǎn)活在東坡心中,具有了永久的生命,并隨《東坡樂府》傳之不朽。

朝云去世后,東坡又作《丙子重九》詩二首,其一:“三年瘴海上,越嶠真我家。登山作重九,蠻菊猶未花……亦復(fù)強(qiáng)取醉,歡謠雜悲嗟。今年吁惡歲,僵仆如亂麻。此會我雖健,狂風(fēng)卷朝霞。使我如霜月,孤光掛天涯。西湖不欲往,墓樹號寒鴉。”[3]卷40,1020查注曰:“朝霞,借以言朝云也?!笔┳⒃唬骸俺圃釛妓?,墓在西湖上?!鼻酂糁睂?,黯盡孤眠滋味。痛失朝云,心中滴血,哀乎慘哉。又作《朝云墓志銘》:“東坡先生侍妾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錢塘人。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紹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豐湖之上棲禪山寺之東南。生子遯,未期而

夭。蓋常從比丘尼義沖學(xué)佛法,亦粗識大意。且死,誦《金剛經(jīng)》四句偈以絕。銘曰:浮屠是瞻,伽藍(lán)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歸?!盵3]卷62,1647蓋棺論定,取信鬼神蒼天,純出于一片真心。依照古代封建禮制,東坡是主,朝云仆妾,地位懸隔。但東坡卻視朝云為自己晚年生活的另一半,平等對待,相親相愛。在兩位王夫人去世后,日與朝云相依為命。墓志之作,嚴(yán)肅之言,豈偶然哉?“敏而好義”“忠敬如一”,是極高的人格評價。如果不是心心相印,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不久,又作《悼朝云》(并引),其引曰:“紹圣元年十一月,戲作《朝云詩》。三年七月五日,朝云病亡于惠州,葬之于棲禪寺松林中東南,直大圣塔。予既銘其墓,且和前詩以自解。朝云始不識字,晚忽學(xué)書,粗有楷法。蓋嘗從泗上比丘尼義沖學(xué)佛,亦略聞大義。且死誦《金剛經(jīng)》四句偈而絕?!痹娫唬骸懊缍恍阖M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唯有小乘禪。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歸臥竹根無遠(yuǎn)近,夜燈勤禮塔中仙?!盵3]卷40,1019惠州謫地,條件極差,加以內(nèi)在心理備受壓抑,心愛之人一病不起,豈偶然哉?“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唯有小乘禪”,世上豈有千年不死靈藥救生!家貧如洗,送行只能用《金剛經(jīng)》陪葬,給予精神解脫之安慰。斯人云逝,人何以堪,情種正是天才之蘇軾。從這方面言,朝云何其幸哉!

五、結(jié)語

蘇軾一生的三位妻侍,正式名號是二妻一妾,從今天的平等觀念、人性視之,皆是他生活中的另一半。三位女性,同樣都熱愛著蘇軾,家庭生活可謂琴瑟和鳴,其樂融融。結(jié)發(fā)伉儷王弗,少年夫妻,與丈夫離聚參半,代丈夫持家侍奉公婆,毫無怨言;續(xù)弦王潤之,在丈夫外任職密、徐二州時,正遇特大天災(zāi),府無存糧,只能采杞菊野菜充饑裹腹。隨貶黃州,如蘇軾《致章子厚》信中言,是“身耕女蠶”,同甘共苦,不改其志。至于侍妾朝云,隨先生宦海沉浮,家中仆侍,先后離去,但朝云卻立志甚堅,不離不棄,終生相伴,給先生精神慰藉與生活的悉心照顧。東坡自嘲,一生功業(yè)在“黃州、惠州、儋州”,巨大的政治風(fēng)波,宦海沉浮,貶謫流放,艱辛備嘗。三位妻侍都與東坡有共同語言,有感情交流,思想品格都值得稱贊,對蘇軾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也都有各自的貢獻(xiàn)。

蘇軾天賦異稟,然而宦海沉浮,也將憂患帶給其妻侍。當(dāng)他在知湖州任上被逮詔獄時,一家老小受盡驚嚇,妻子王潤之尤甚?,F(xiàn)實殘酷,但一時還壓不垮爽朗曠達(dá)的蘇東坡,他以圣賢睿智,苦中作樂,筆耕不輟;但作為他生活的另一半,王潤之除了承受生活重?fù)?dān)之外,則是飽受煎熬。顏中其《蘇東坡年表》于元符三年記載:“蘇軾竄流嶺海,前后七年,契闊死生,喪亡九口?!泵鎸Υ饲榇司埃l能無動于衷?蘇軾曾寫《超然臺記》,但面對喪亡相繼的滴血人生,即是圣者賢者,亦難以超然待之。后來,蘇軾雖然遇赦渡海北歸,但很快逝于常州城中。疾病當(dāng)然是主要原因,此外蘇軾身邊命運攸關(guān)、榮辱與共的三位妻侍之死以及生活的重壓也是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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