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行，劉根輝

（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4）

在恩施方言歇后語中，存在一組以“土老司”為中心語的歇后語，這組歇后語又可分為兩類。一類反映了恩施地區(qū)存在的原始巫教神職人員及其從事的宗教活動。這類歇后語中的“土老司/師”在土家語中又被稱為“梯瑪”?！疤莠敗逼鹪从谠嘉鬃Ｎ幕诎l(fā)展的過程中，受到佛教、道教影響，尤其是受道教文化的深刻影響，故有“土老師”屬武教下壇小法師之說?！巴晾纤尽庇址Q“端公”，“司娘子”又稱“巫婆”，恩施地區(qū)有不少與之相關(guān)的諺語。如：“跟好人學好人，跟到司娘子扛假神?！薄案萌藢W好人，跟壞人學壞人，跟著端公扛假神?！薄案邘煂W真經(jīng)，跟著司娘子裝鬼神?！蔽鬃Ｎ幕F(xiàn)今仍活態(tài)地傳承于恩施州多處鄉(xiāng)野草莽，在婚、喪、祭、祀等土家族人人生的重要場合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另一類反映了恩施地區(qū)土司制度的影響和衰變。恩施地區(qū)的土司制度興起于元代初、中期，盛行于明代，于清雍正十年至十三年廢除，歷時四百余年，對恩施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這些影響的印記也不同程度地留存在文化典籍、民間歌謠以及方言歇后語之中。

一、語言與文化的關(guān)系

文化早于語言而存在，語言是對文化的描述。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文化，且大多使用不同的語言。文化差異導致了不同語言的出現(xiàn)，不同的語言則讓文化的差異更為顯著。美國已故語言學家薩皮爾（Edward Sapir）說，語言背后是有東西的。并且，語言不能離開文化而存在。所謂文化就是社會遺傳下來的習慣和信仰的總和，由它可以決定我們的生活組織。柏默（M·R·Palmer）也說，語言的歷史和文化的歷史是相輔而行的，它們可以互相協(xié)助和啟發(fā)。由此可見，文化和語言之間是相互影響的關(guān)系。通過對詞語語源及其演變的探索，可以一窺過去文化的樣貌；從傳說故事等文化背景中，又可解碼復活語言表達的意義。

通過對“土老司/師”類歇后語中的詞匯、句法的識解和分析，可以看到巫祝文化和土司制度對恩施地區(qū)的深刻影響。這些影響以語言的方式留存在人們的記憶和書籍典冊中，即使當時的歷史煙云已經(jīng)散去，一些語言的密碼重新封印，但只要文化傳承沒有完全消失，語言和文化就可能會以互證的方式，成為打開彼此封印的鑰匙。

下面，筆者以恩施方言中“土老司”類歇后語為對象，通過語言分析、識解分析和文化分析，探討其中蘊含的文化印記?，F(xiàn)將18條與土老司相關(guān)的歇后語摘錄如下：

1、土老司的羅裙——八大塊

2、土老司的師刀——一連串

3、土老司的絲刀——拉小圈子

4、土老司的唱詞——隨便扯

5、土老司的唱詞——無本/亂誑經(jīng)

6、土老司吹牛角——一股歪風/一股邪氣/氣彎了/神氣十足

7、土老司/土佬四拍令牌——嚇鬼

8、土老司掛案子——盡是鬼話（畫）

9、土老四吃火藥——干得硝（很危險）

10、土老四打野豬——菩薩保佑善過

11、道士先生掛案子——話里有鬼

12、田道士跳法場——裝神弄鬼

13、道士舞火鉗——少見（劍）

14、兩個道士在一起——講鬼話

15、又當巫婆又做鬼——兩頭討好

16、巫婆做法事——念念有詞

17、矮子端公——坐地使法

18、田土王當?shù)馈靶盏亩?/p>

二、從語言識解看文化遺存

以上18條歇后語前導語①筆者將歇后語破折號前面部分稱為前導語，后面部分稱為后解語。的結(jié)構(gòu)類型有體詞性和謂詞性兩大類，體詞性反映的是領屬關(guān)系，謂詞性反映的是施受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的不同，導致了前導語表義的差別，也對后解語形成了影響。

（一）體詞性前導語歇后語識解。

在例1、例2、例3、例4、例5中，中心語分別是羅裙、師刀（絲刀）、唱詞，因為是名詞性的偏正短語做前導語，因此后解語的屬性根據(jù)前導語的屬性而展開。

“土老司的羅裙”原指土家族男子下裝為八幅羅裙，改土歸流后，派往土家族地區(qū)的流官強行改革土家族男女服飾，制定和頒布了所謂禁革“陋習”的條款，強制土人“服飾宜分男女”，使土家族服裝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其中最大的變化是男子不再穿八幅羅裙，但巫師在舉行宗教儀式時仍然穿八幅羅裙。八幅羅裙由前后左右八大塊布料縫合而成，并處于著裝最外層，故推出后解語“八大塊”，字面上指“羅裙”的構(gòu)造，轉(zhuǎn)喻做事情浮于表面，沒有沉下去，比喻做事不踏實。如方言熟語：“皮面八大塊。”

“絲刀”是土老司行巫時使用的法器，由一個大鐵環(huán)套二十四個可以在大鐵環(huán)上隨意移動的小鐵環(huán)組成，因其造型為環(huán)狀，因此推出后解語“拉小圈子”，又因其有24個小環(huán)，推出后解語“一連串”?！袄∪ψ印钡膭幼鬓D(zhuǎn)喻“拉小圈子”的人；“一連串”環(huán)轉(zhuǎn)喻“一連串”的事情?！敖z刀”的兩種屬性，在推出后解語的時候都起到了直接作用，如果它還有其他屬性，那么也能再推出其他的后解語，這就是歇后語的開放性。

“唱詞”是土老司行巫時候唱的經(jīng)，唱詞給了客老司（指漢巫），失去了唱本的土老司，只有“隨便扯”“亂誑經(jīng)”了，（詳見第三部分第二小節(jié)的民間傳說）由此隱喻在原本就沒有程式可循的情況下，根據(jù)經(jīng)驗來展開說辭，或指說話沒有根據(jù)地胡亂編造。從這個歇后語的隱喻所指筆者特別指出：歇后語整體要傳達的意思，不僅僅是由歇后語的后解語部分全部承擔的，如果沒有前導語如“土司的唱詞”及其文化內(nèi)涵作為背景，歇后語表達的真正含義就沒有引起的由頭，從而也就失去了隱喻色彩和文化色彩。事實上，也正是因為前導語的文化內(nèi)涵在傳承中的丟失，造成了部分歇后語看似由后解語部分完成了整體意義承載需要，因而有了“引注”說等，認為歇后語的后半部分是真正表意所在，而前半部分僅僅起到修飾和引起作用的觀點。

在歇后語“矮子端公——坐地使法”中，“矮子”修飾“端公”，兩個詞分別指向“坐地”和“使法”，這也印證了歇后語前面部分和后面部分有兩個結(jié)合點的說法，但并非所有的歇后語都滿足這一特點。

（二）謂詞性前導語歇后語識解。

謂詞性前導語歇后語中，“土老司”（土老四、道士先生、巫婆、道士）是施事，動詞有“吹、拍、掛、做、吃、打、跳”，因為這些動詞，讓前導語的兩個名詞發(fā)生了施受關(guān)系。如果這些動詞換作“的”字，那么后解語肯定會發(fā)生相應的改變，此處不做詳談。受事是“牛角”“令牌”“案子”“法事”“火藥”“野豬”“法場”。需要指出的是，如果動詞或者受事名詞發(fā)生變化，后解語就會發(fā)生變化。當然，在以上歇后語文本中，并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與“土老司”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并不是無限的，反而非常有限，也正因如此，文化背景對歇后語的最終表意來說非常重要。下面對謂詞性前導語歇后語進行識解分析：

“吹牛角”。按常理，牛角只能是“吹”的?！芭＝恰笔恰巴晾纤尽钡姆ㄆ髦?，牛角法器，用騷牯的大盤角制作，彎如弓形，烏黑發(fā)亮。因為牛角形狀彎如弓形，所以吹出來的氣順著這個形狀自然彎曲，于是后解語有“氣彎了”；另外，相傳牛是天帝一員神將，威名聲震神界，土、客老司用其角作發(fā)號施令的法器，自然是“神氣十足”了；至于后解語“一股歪風”“一股邪氣”中的“歪”“邪”從何而來，那就與“土老司”行巫的身份相關(guān)了，“土老司”從事禳災祈?；顒?，人們認為其能通鬼神，其中涉及陰間之事，就有了“歪”“邪”的意思。“拍令牌”“掛案子”“跳法場”以及“兩個道士在一起”與鬼相關(guān)的后解語也是如此而來。

（三）歇后語的整體識解及其與文化背景的關(guān)系。

1.歇后語整體表意，前導語承擔了基本義。

溫端政先生認為“凡是歇后語，意義的重點都在后一部分，即后一部分表示整個歇后語的基本意義”。[1](p63)“歇后語的本意在后一部分，前一部分不表示基本意義，除了表示某種附加意義外，主要是為了從中‘引’出后一部分?！笳Z的后一部分既然是從前一部分引申出來的，自然就含著對前一部分注釋、說明的作用?！盵1](p64)通過分析，筆者認為在本文引用的18個歇后語中，歇后語整體表意，既包含基本義也包含色彩義，前導語不僅承載了重要的文化義、色彩義，而且直接影響對后解語語義及歇后語整體語義的理解及運用，也就是說，前導語和后解語是不可分割的，它們各自承擔的功能不能進行色彩義和基本義的簡單分割。

只看后解語詳細分說，有三種類型：一是能夠滿足歇后語表達基本語言義的需求，但文化義色彩義喪失：如例2、例3、例6的“一股歪風/一股邪氣/神氣十足”三個后解語以及例7、例8、例11、例12、例13、例14、例15、例16；二是能就字面義部分理解，對整體表意認識模糊不清，或者說是脫離了前導語的語境之后，后解語變得含義模糊或失去了表意價值：如例4、例5、例10、例17、例18及例6“氣彎了”的后解語；三是完全不能理解表達的意思：如例1、例9。具體分析如下：

第一種情況，后解語是表意完整的詞組，特指性弱，普遍性強，是能夠單說單用的，前導語的加入所起到的作用，是賦予后解語形象色彩和事件框架。第二種情況，后解語能夠表達一定的字面義，但意義指向不清晰，如例4的后解語“隨便扯”，可以是指談話沒有依據(jù)地亂說，也可以指扯什么東西，如布匹之類，這取決于把“扯”字作為虛指動詞還是實指動詞理解。例5的后解語“無本/亂誑經(jīng)”具有因果邏輯關(guān)系，可以連起來理解，在兩個后解語聯(lián)系起來理解之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前導語在這樣的歇后語中起的作用，就是明確了語言背景，限定了義項選取范圍，使后解語的表意范疇更加精準，從而確定了歇后語的整體意義。例17“坐地使法”這個短語，究竟是連謂結(jié)構(gòu)還是偏正（狀中）結(jié)構(gòu)，也需要聯(lián)系前導語才能做出判斷。第三種情況，完全不知道后解語表達了什么意思，聯(lián)系前導語，才能明白后解語及歇后語的所指。如例1的后解語“八大塊”，需要參照前文對“土老司的羅裙”的識解。理解例9的后解語“干得硝”（很危險），需要根據(jù)前導語“土老四吃火藥”給出的信息點“土老四”獲得土家族巫師的職業(yè)文化背景，從而對信息點“吃火藥”行為展開解讀。

綜上所述，后解語越是不常見，越是表意模糊，那就反過來證明，這一類歇后語的前導語在表意中承擔的任務越重。歇后語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全國性歇后語，來源于取得廣泛共識的文化背景；一類是區(qū)域性歇后語，只為某一地域或社會團體所共識。因此，歇后語真正意義的識解，依賴于相關(guān)的歷史背景和社會團體共識。

2.前導語名詞性和謂詞性影響后解語的意義取向范圍。

如上文分析所見，體詞性前導語歇后語，以土老司相關(guān)的服飾、法器、唱詞作為前導語展開，推導出“后解語”的事理；謂詞性前導語歇后語，以土老司與其法器的施受關(guān)系展開，施事、受事兩個點通過動作銜接。

值得注意的是，例2與例3、例4與例5、例6，雖然有著相同的“前導語”，卻導出了不同的“后解語”，這是從同一“前導語”的不同特點出發(fā)，進行推導的結(jié)果。體詞性前導語歇后語，以諸如“土老司的絲刀”“土老司的唱詞”為焦點，根據(jù)焦點的不同特征，引申出了不同的事理，其引申的依據(jù)是中心語的屬性指向特征。謂詞性前導語歇后語，如在例6“土老司吹牛角——一股歪風/一股邪氣/神氣十足/氣彎了”中，有施事與動詞連接（土老司吹—一股邪氣/神氣十足）和受事與動詞連接（吹牛角—一股歪風/氣彎了）兩種情況?？梢?，體詞性前導語歇后語和謂詞性前導語歇后語推導出后解語的內(nèi)部機制以及意義取向范圍是不同的。

3.歇后語的生命與文化背景密不可分。

因為文化意義的磨損和脫落，部分歇后語的語義已無法被完全理解。如例9“土老四吃火藥——干得硝”（很危險），文本在記錄這個歇后語的時候，注釋了“干得硝”即“很危險”的意思，然而，對于“土老四吃火藥”這個前導語的故事是什么已經(jīng)說不清了，因為這種土家巫師的活動已經(jīng)消失了，伴隨這種活動的行為也就逐漸不再為人所知，從而導致了后解語語義的模糊，以及歇后語整體意義的無法理解。

4.隱喻和轉(zhuǎn)喻模式作用于歇后語的生成。

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作者將隱喻分為三種類型：方位隱喻、本體隱喻和結(jié)構(gòu)隱喻。[2]方位隱喻是與空間指向有關(guān)的隱喻，如例3“土老司的絲刀——拉小圈子”。本體隱喻是對存在或物質(zhì)表征的投射，這類隱喻往往是運用物質(zhì)領域的概念來建構(gòu)文化領域或智力領域的概念，如例1“土老司的羅裙——八大塊”。結(jié)構(gòu)隱喻是指用另一個概念的術(shù)語來構(gòu)造此概念的隱喻，如例7“土老司/土佬四拍令牌——嚇鬼”。

轉(zhuǎn)喻分為兩大類：一是整體與部分之間的轉(zhuǎn)喻，包括標量轉(zhuǎn)喻、構(gòu)成轉(zhuǎn)喻、事件轉(zhuǎn)喻；二是不同部分之間的轉(zhuǎn)喻，包括感知轉(zhuǎn)喻、因果轉(zhuǎn)喻、生產(chǎn)轉(zhuǎn)喻。轉(zhuǎn)喻機制，存在于歇后語原域向目標域的映射過程中。如例7“土老司/土佬四拍令牌——嚇鬼”，土老司的身份是巫師，巫師使用法器，自然是與鬼神打交道，令牌是在公堂之上判處犯人時由主判官拍出的，這里由土老司拍出，那么他的對象自然就是鬼了，這個思維過程激活了“土老司/土佬四拍令牌”這一事件框架，這個事件框架中包含了許多次域，比如：拿鬼、嚇鬼、殺鬼等，理想化的聯(lián)想機制使得人們選取了“嚇鬼”這個后解語，此句歇后語凸顯的是嚇唬鬼怪這個側(cè)面，而使用的是“土老司/土佬四拍令牌”的整個事件框架，屬于部分代整體的轉(zhuǎn)喻思維方式。其次，從實指“嚇鬼”到虛化為“鬼”是虛無之物，“嚇鬼”根本唬不了人這個廣泛的意義上，也是轉(zhuǎn)喻機制在起作用。此外，在共同文化背景下，也有同一個社群使用某個歇后語時，省略后解語的情況，這也是部分代替整體的轉(zhuǎn)喻機制在起作用。

5.歇后語中的死喻現(xiàn)象使得部分后解語能夠承擔全部基本義。

死喻是指認知語言學定義中，一類非常穩(wěn)定和廣為接受的隱喻，人們在使用中完全感覺不到隱喻在起作用的詞語，比如山腰、回頭等。在歇后語中，能夠獨立承擔整個歇后語基本義的后解語，都具有這個特性。

三、文化意義分析

（一）歇后語是少數(shù)民族歷史的活化石。

許多少數(shù)民族對歷史的記載并不正規(guī)，很多史料隨著時代變遷已然亡佚，或因沒有文字記載，僅殘存于人們口頭的只言片語中，成為軼聞或野說。筆者考察土老司類歇后語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土家族的部分歷史遺存，可以補充文獻資料的不足。

例如“田道士”“田土王”句中的“田”字，來源于恩施州鶴峰縣的容美田氏土司。容美田氏土司是鄂西最大的土司，從建立黃沙寨千戶的元代至大三年（1310年）起，到容美宣慰司改土歸流的雍正十三年（1735年）止，其統(tǒng)治時間達426年。在土司統(tǒng)治時期，當?shù)氐纳鐣螒B(tài)以封建農(nóng)奴制為主體，兼有奴隸制成分，并保留有原始社會末期的某些痕跡。在土司統(tǒng)治的中期以后，封建地主制經(jīng)濟開始出現(xiàn)，但農(nóng)耕經(jīng)濟發(fā)展緩慢，直到土司制度末期，在土民生活中仍未占到主導地位，狩獵、漁獵和自然采集仍是土民生活的主要來源。兵農(nóng)合一的社會組織、殘破肢體的“神判”與肉刑、農(nóng)奴與土司貴族的階級對立貫穿于土司社會的始終。歇后語起源于社會底層，是勞動人民傾訴、嘲諷、游戲之作，因此，與田姓有關(guān)、與土司有關(guān)的歇后語都普遍帶有貶義色彩。典型如：田土王當?shù)馈靶盏亩?，田道士跳法場——裝神弄鬼。前一句是說在田氏土司（土司又稱土王）統(tǒng)治時期，野姓的孩子多，野姓是說不知道父親姓氏。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就與土司在轄地享有的一項特權(quán)有關(guān)，即“初夜權(quán)”，這就導致很多孩子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這當然是土家族充滿壓迫和愚昧的慘痛史。

（二）歇后語是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活化石。

有一個有趣的土家民間傳說，講的就是“土老師”和土家儺的故事：話說“土老師”的開山祖去西天佛爺那里取經(jīng)，獲得一本半經(jīng)書和八個銅鈴，在回來的路上，客老師向他要去一本經(jīng)，苗老師（指苗巫）又向他要走半本經(jīng)。經(jīng)書被客老師和苗老師拿光了，土老師只好再上西天取經(jīng)。這一次，佛爺沒再給土老師經(jīng)書，而是意味深長地對土老師說：“客老師一本經(jīng)，苗老師半本經(jīng)，土老師無經(jīng)亂搬經(jīng)，百說百靈?！币虼耍晾蠋熖鴥鞣〞r，只搖擊八個銅鈴，不必看經(jīng)書，靠口耳相傳跳大儺。

這個土家族民間傳說至少說明漢巫、苗巫和土家巫關(guān)系密切，而土家族是不同意他們的儺堂戲是從漢儺傳來的說法的。他們認為漢族是后遷入的客人，其巫師也為客老師。實際上，土家儺留存著原始宗教的印記，受佛教、道教的影響比漢儺淺，有許多跳法保持著漢代以前的古儺形態(tài)。

在巫?；顒右褲u行漸遠的時期，“土老師”逐漸脫離了原始宗教的祭祀類活動，降格為未完全脫離勞動生產(chǎn)的民間宗教職業(yè)者，受人延請，則走村串寨，登門上戶，施行巫術(shù)，從中獲取相應報酬。其傳承為“陽傳”的，靠祖師傳授；“陰傳”者，則十分罕有。改土歸流前，“土老師”皆為女性；之后，嚴禁女巫，則由男性擔任。他們沒有經(jīng)書，敬神禱詞、趕鬼驅(qū)煞等咒詞，都由祖師口授。職能由以前祭祖、敬神、趕鬼、驅(qū)邪、婚喪、生育、診病、卜算、仲裁、祈雨、建房、遷徙等等生產(chǎn)、生活各方面，縮小為只局限在替人們“還儺愿”“隔鬼扛神”“搖寶寶”“打保符”“還牛菩薩愿”“還相公愿”以及“還愿”乞子、祈福、消災遣煞等范圍。

（三）歇后語客觀記錄了土老司這一職業(yè)的降格。

“土老師”中的“師”字指專司一事的神道，“老”字則代表尊稱，而由“師”過渡到“司”字，則有兩個方面的可能：一是從“土老師”所事內(nèi)容的施行、從事、掌管之意而來；二是元代以后，土司出現(xiàn)在恩施地區(qū)，“師”“司”的發(fā)音在西南官話中是一樣的，在使用過程中，因熟悉相替和原意剝落而造成。在恩施方言歇后語中，又可見“土老四”的情況，“四”與“師”“司”的發(fā)音在西南官話中也是一樣的，可判斷為誤記，這一現(xiàn)象也正好印證了土家族“梯瑪”的職能在歷史中漸次退位降格的事實。伴隨著他們退出歷史舞臺，其稱謂、錄字逐漸隨意化，隨意化的背后正是重要性消逝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許多與“梯瑪”相關(guān)的事實湮沒塵埃，不再為人所知，或只空留下了一個發(fā)音，或者殘存于土家族人零星的傳說中，或潛藏在文化底層，留藏在民諺熟語之中。后人僅可于遺留在語言中的蛛絲馬跡，對相關(guān)歷史探究一二。

四、結(jié)語

人文生態(tài)影響民族語言的發(fā)展方向，反過來，語言也記錄并影響著文化的發(fā)展以及使用這一語言的民族的思維方式。對于世界上不同地區(qū)的各個民族來說，他們不同的歷史發(fā)展進程在各自的語言中都留有痕跡。歇后語中留存的巫祝文化的印記，反映出土家族在漫長的歷史時期中，世俗生活、宗教生活、政治生活是互相融合的，也反映出在土家族人生活中巫祝文化所占的重要位置，考察恩施地區(qū)上萬條歇后語，像土老司類歇后語這樣帶有鮮明地方特色并成類型的存在，是絕無僅有的。

由于歇后語本身的詼諧、幽默，去中心化、去嚴肅化特性，土老司進入到歇后語中，一定反映了巫祝文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降格。敬畏感的消失，伴隨著嚴肅性的抽離，巫祝文化多元輻射的整體意象被選擇性剝離，甚至是歷史性消失了，僅以巫通鬼神，以及使用種種法器相關(guān)的扁平化特征進入歇后語，因而能隨之推理出的事理也就更傾向于表層喻義。